鬼屋主人
(一)
鬼能够听得见你说话,不管你说得声音多么小,鬼都能听得见,你却听不见鬼讲话。 鬼能够看见你,你的一举一动,鬼都能看得见,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你却看不见鬼,就算鬼在你旁边,你也一样看不见。 鬼不用点灯。这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灯。 鬼可以在瞬息间来去千里,你却要骑着快马奔驰三天三夜才能跑一个来回。 风娘的“朋友”难道不是人?是鬼?这屋子难道是间鬼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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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繁星。清澈的泉水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根纯银的带子。 凤娘沿着泉水慢慢的向前走。她睡不着,她心里很闷,不但闷,而且害怕,怕得要命。 她并不是怕鬼。如果那真是个鬼,既然对她这么好,她也用不着害怕的。 她从小就不怕鬼,她觉得有些人还比鬼更可怕, 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真心对她好,她都会同样感激。 她害怕,只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无忌。 虽然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也只有无忌的鬼魂才会对她这么好,难道无忌已死了?难道这个鬼就是无忌?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在千千面前提起,她发觉她们之间已有了距离。 这也许只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是亲密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只因为无忌才能联系。 千千本不了解她,也不信任她,人们如果不能互相了解,又怎么互相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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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的尽头,是个小小的水池。四面长满了巨大的针枞树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满天星光。 她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掬水,池水还带着白天阳光的温度,又清凉,又温柔。 在她家乡的山坡后,也有这么样一个水池。 她小的时候常常在半夜里偷偷的溜到那里去游水。 她本来是个很顽皮的孩子,只不过一直在尽量约束自己。 现在她无意间想起了那欢乐的童年,那一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不会再做一个像现在这么样的人?”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秘密的冲动。 一个人如果能暂时抛开一切,再重温童年时欢乐的旧梦,这种想法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她的心在跳,越跳越快。 她实在已被约束得太久,也应该偶尔放松一下自己。 夜深入静,荒山寂寂,池水又是那么清凉,那么温柔。 她忍不住伸出一只微微颤抖的手,解开了一粒衣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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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就因为童年那一段顽皮的生活,她发育得一向很好。 她的腿修长笔挺,乳房饱满结实,只不过因为很久没有晒过太阳,所以看起来显得有点苍白柔弱,却更衬出了她女性的柔媚。这正是一个少女最值得骄傲珍惜的,她从未让任何人侵犯过,甚至连她自己都很少去看。 她自己看了也会心跳。 她很快就滑入水里,让清凉的池水和童年的梦境将她拥抱。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发亮的眼睛,隐藏在茂密的野花和草木间,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喜悦和一种淫猥的赞赏。 她立刻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用双手掩住了自己,沉入了水中。 等她再伸出头来呼吸时,这双眼睛还在盯着她,而且在吃吃的笑。 她没有叫。 她不敢把千千和曲平叫来,她只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小心。 其实她已经很小心的四面看过,在这静夜荒山,本不该有人来的。 这人忽然笑道:“你想不到这里会有人吧?” 风娘闭着嘴。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只希望这人是个君子,能赶快走。 这个人却显然不是君子,非但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他是个很健壮的年轻人,穿着身浅黄色的紧身衣,看来矫健而有力。 凤娘的心沉了下去。 这种年轻人本来就精力充沛,无处发泄,怎么经得起诱惑? 看到她脸上的惊骇与恐惧,这人笑得更愉快:“我也想不到,我居然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幸好水很暗,他看不见躲在水面下的部分,可是他也在解自己的衣钮。 难道他也要跳下来? 他还没有跳下来,凤娘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失声道:“不可以。” 这人故意眨了眨眼,道:“不可以怎么样?” 风娘道:“你……你不可以下来。” 这人笑道:“这水池又不是你家的,我为什么不可以下去玩玩?” 他并不急着下水,就像是一只猫已经把老鼠抓住了,并不急着吞下去。 他还想逗逗她。 凤娘已经忍不住要叫起来了。 这人笑道:“你叫吧,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这种地方只有鬼,没有人。” 他是想吓吓她,想不到却提醒了她。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有求必应的鬼魂,立刻大声道:“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 这人道:“是不是想要我?” 凤娘咬了咬牙,道:“我只想要你变成瞎子。” 这句话刚说完,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闪,就像是闪电下击。 这人一双发亮的眼睛,立刻变成了两个血洞。 他好像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愣了一愣后,脸上才露出恐惧之极的表情,才开始放声惨呼,抱着脸冲出去,却一头撞在树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凤娘也吓呆了。 刚才那道闪电般的寒光,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了。 空山寂寂,不见人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那个人却已明明倒下,忽然间就真的变成瞎子。 风娘不住放声大呼:“我想看看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 空山寂寂,没有回应。 风娘实在快吓疯了,不顾一切的跳起来,湿淋淋的穿上衣服,狂奔回去。 这一路上总算没有意外,她总算又奔回了那神秘的小屋。 虽然她又怕、又累,却还是不愿吵醒千千和曲平,等到自己的喘息稍微平静了些,才悄悄的推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里一片黑暗。 幸好她还记得火种在哪里,很快就燃起了灯,光明温暖的灯光,总会使人觉得安全。可是灯光一亮起,她就失声惊叫了起来。 她房里赫然有个人。 一个脸色惨白的素衣人,动也不动的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双眼睛也是惨白色的,看不见眼珠,也看不见瞳仁。 这人竟然也是个瞎子。
(二)
千千和曲平也来了。 其实他们也没有睡,凤娘回来的时候,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却不知道这瞎子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也吃了一惊。 千千失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瞎子脸上全无表情,冷冷的反问:“你是什么人?” 千千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瞎子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千千怒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瞎子道:“我也知道现在是你问我,只不过这话却是我应该问你。” 他冷冷的接着道:“这是我的家,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千千说不出话来了。有时候她虽然很不讲理,可是这一次她却连一句强词夺理的话都没法子说出口。 她们实在连一点道理都没有。 她也相信这瞎子并没有说谎,像这么样一栋房子,当然绝不会没有主人。 这地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灯,只因为这地方的主人是个瞎子。 瞎子当然用不着点灯。 曲平赔笑道:“我们是到这里来游山的,只想暂时在这里借住几天!” 瞎子道:“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只希望你们快走。” 曲平道:“我们能不能多住几天?” 瞎子道:“不能。” 曲平道:“我们愿意出租金,不管你要多少都行。” 瞎子道:“不管你出多少都不行。” 千千又火了,大声道:“难道你要我们现在就搬走?” 瞎子在考虑,终于说道:“好,我再给你们一天,明天日落之前,你们一定要走。” 他慢慢的站起来,用一根白色的拐杖点地,慢慢的走了出去,嘴里仿佛在喃喃自语:“其实你们还是快走的好,再不走,只怕就要有大难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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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依旧一片黑暗。 瞎子一走出去,忽然就消失在黑暗里。 一个瞎子怎么会住到深山中来?怎么能将这地方收拾得这么干净? 曲平叹了口气,道:“这瞎子一定不是普通人,我们……” 千千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劝我们快点走?” 曲平不否认。 千千道:“我们当然是要走的,反正这种鬼地方,我早就住不下去了!” 她在跟曲平说话,眼睛却盯着凤娘。 凤娘看起来就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 一个人三更半夜跑出去干什么?怎么会掉到水里去? 凤娘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子难免要让人疑心,可是千千却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不问比问更糟。 她知道她们之间距离已愈来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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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 凤娘本来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的,想不到忽然就已睡着。 她睡得并不沉。 晕晕迷迷,她觉得自己身边仿佛多了样东西,这样东西竟仿佛是个人。 这个人睡在她旁边,身材仿佛很矮小,身上带着种很奇异的香气。 她想叫,却叫不出来,想动,也动不了。 这个人仿佛在抱着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又急,又怕,身体却起了种奇怪的反应,她想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无忌? 她眼睛睁不开,随便怎么样用力都睁不开。 她仿佛听见这个人在说:“你是我的,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碰你!” 声音明明在她耳边,却又仿佛很远。 这个人是不是无忌?听起来为什么不像是无忌的声音? 她忽然又睡着了,醒来时一身冷汗。
(三)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当然是曲平去开门。 敲门的居然又是昨天晚上那瞎子,曲平很意外! “你是不是又来催我们搬走?” 更意外的是,瞎子居然摇摇头,道:“你们不必搬走了。” 这瞎子主意变得好快。 曲平几乎不相信,道:“你是说,我们又可以住下去了?” 瞎子道:“随便你们喜欢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曲平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瞎子道:“因这房子也不是我的。” 曲平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 瞎子道:“是个朋友的。” 曲乎道:“朋友?谁的朋友?” 瞎子不回答。 但是曲平已想到了那些用水晶做罩子的灯和逸华斋的酱肉。 曲平觉得呼吸间有点冷,却还是不能不问:“那位朋友答应我们留下来?” 瞎子道:“他有条件。” 曲平道:“什么条件?” 瞎子道:“今天晚上他要来吃饭。” 曲平怔住。 这条件他实在不敢答应,却又不能不答应。 不管怎么样,你住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要来吃顿饭,总不能算是苛求。 问题只有一点。 那位“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曲平还在犹豫,千千已经冲出来:“他要吃什么?” 瞎子道:“随便吃什么都行,他知道你们这里有位卫姑娘,能烧一手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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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凤娘在准备晚饭的菜。 风鸡、腊肉、香肠都已经上了蒸锅,咸鱼是准备用油煎的。 刚拔下来的萝卜,可以做汤,虽然没有鲜肉排骨,用咸鱼肉烧起来也一样很鲜。还有两条刚从池里捞出来的鲤鱼,她本来是想做汤的,可是后来想一想,还是清蒸的好。 鲜鱼如果烧得太久,就会失去鲜嫩,不鲜不嫩的鲤鱼,就好像木头一样索然无味。 如果是鲫鱼,她就会用来做汤了。 配菜也是种学问。 一些并不太好的菜料,在一个很会做菜的人手里,就好像一把并不太好的剑,握在一个很会用剑人的手里一样。 对于这一点,凤娘很有把握。 但是她炒菜的时候,心里却一直很不安定。 ——这屋子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他是不是无忌? ——如果不是无忌,会是谁,为什么对她这样好?只要她说出口,总是有求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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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娘在洗豆荚。 用紫红色的香肠炒青绿色的豆荚,也是样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千千在切香肠,忽然回过头,盯着她,问道:“你是不是我的嫂子?” 风娘心里在叹息! 虽然她觉得千千不应该问她这句话的,她却不能不回答:“我永远都是你的嫂子!” 千千道:“那么你就应该告诉我,今天晚上要来吃饭的人是谁!” 风娘道:“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千千用力切下一片香肠,板着脸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风娘闭上眼睛,生怕自己流下泪来,纵然她有泪,也只能在腹中流。 她又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绝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的噩梦。 那奇异的香气,那灼热的嘴—— 他究竟是不是无忌? 如不是无忌,为什么要这样子对她? 凤娘的手虽然没在冷水中,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正是那瞎子的声音:“你们的客人,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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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娘在炒豆荚,用已经切成片的香肠炒,她平生第一次炒菜忘了放盐。 她心里一直想着那位已经坐在前厅里的“客人”——他应该算是客人?还是主人?她只希望能快点炒好这最后一样莱,好到前面去看看他。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有那种神奇的力量,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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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神秘的客人,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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