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个死人
四个挑夫也有点慌了,无论谁被人用这种眼色看着,都会发慌的。 他们的眼神本来一直在盯着黑铁汉和无忌,现在忍不住彼此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过,他们四个人脸上立刻也露出和无忌同样的表情,却显得比无忌更惊惶,更恐惧。 其中一个人忽然转身冲出去,一把抓起了个摆在棺材边的茶壶。 霹雳堂以火药暗器威震江湖,玩火药和玩暗器的人手一定要稳。 但是现在这个人却已连茶壶都拿不稳,忽然张开嘴,想嘶喊,竟已连声音都喊不出来。 只听他喉咙里一阵阵“丝丝”的响,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的同伴也转身奔出,两个人奔出竹棚才倒下,一个就倒在凉棚里, 一倒下去,整个人就开始萎缩,就像是一片叶子遇到了火焰,忽然间就已枯萎。 下午。 春天的下午,阳光艳丽,远山青葱,但是这山坡上却仿佛已被阴影笼罩。 死的阴影。 连无忌都觉得手脚发冷,黑铁汉额角和鼻尖上已冒出豆大的冷汗。 这四个挑夫临死前那一瞬间,脸上的样子变得实在太可怕。 无忌不是第一次看见过这种样子。 唐玉中毒之时脸上也有同样的变化——眼神骤然迟钝,瞳孔骤然收缩,嘴角眼角的肌肉骤然僵硬干裂,脸色骤然变成死黑。 最可怕的是,他们脸上发生这种变化时,他们自己竟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这种致命的毒性竟能让人完全感觉不到。 非但你中毒时全无感觉,毒性发作时,你也完全没有感觉。 就在不知不觉中,这种毒已进入你的身体,毁坏了你的神经中枢,要了你的命! 坐在竹棚里的那位胖公子和他的同伴,蹲在竹棚里后面,替他们抬滑竿来的四个竿夫,现在也都已悄悄的溜了。 竹棚后无疑还有一条路,遇到这种事,只要有腿的人,都会溜的。 黑铁汉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难道真是那壶茶里有毒?” 他是在问无忌。 这里一共只剩下他和无忌两个活人,这使得他们彼此间仿佛忽然接近了很多。 如果你也曾有过他们这样的经验,你也会有这种感觉的。 无忌道:“看起来一定是那壶茶里有毒。” 黑铁汉道:“不是我下的毒。” 无忌道:“我相信。” 黑铁汉道:“是谁下的毒?” 无忌道:“不知道。” 黑铁汉沉默着,脸上带着痛苦挣扎的表情,汗流得更多。 无忌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黑铁汉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声道:“我并不想要他们的命,也不想要这口见鬼的棺材,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四个人会抬一口棺材来。” 他说话的声音大得就像是在呐喊,并不是在对无忌呐喊,是对他自己呐喊。 无忌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么话都没有问,等他自己说下去。 黑铁汉道:“有人告诉我们,这棺材里藏着一批红货,至少值五十万两。” “红货”这两个字是江湖切口,意思就是“珠宝”。 黑铁汉道:“前一阵子我们有急用,就向这个人借了一笔银子,他一定要我们用这批红货来还他的债。” 无忌道:“你们有什么急用?” 黑铁汉道:“四月十一日,是我们一位大恩人的寿诞,每一年我们都要送一份礼给他老人家。” 无忌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位大恩人,就是那神秘的萧东楼。 黑铁汉道:“我们以前就跟这个人有约,如果他知道有什么来路不明的红货经过,他自己不便出手,就通知我们,做下了之后三七分账。” 他又补充:“我们虽然是强盗,可是只做“红货”,而且一定要是来路不明的红货。” 这些话他本来绝不会告诉无忌,但是在死亡、恐惧和极度悲伤的压力下,他忽然觉得一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 如果你在他这种情况下,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无忌并没有问“这个人”是谁。 那是别人的秘密,他无权过问,他一向不愿探问别人的隐私。 黑铁汉的声音越说越低,显得越来越悲伤,黯然道:“现在我虽然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惜已太迟了。” 无忌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黑铁汉道:“这是个圈套。” 无忌道:“圈套?什么圈套?” 黑铁汉道:“他想杀雷家兄弟,自己却不能出手,他也想杀了我们灭口。” 无忌道:“他为什么要杀你们?” 黑铁汉道:“因为只有我们知道他坐地分赃的秘密。” 他的悲哀又变为愤怒:“所以他就设下这个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的圈套,让我们自相残杀,最好全都死得干干净净。” 无忌道:“但是你并没有证据,并不能证明这一定是个圈套。” 黑铁汉道:“你就是证据。” 无忌道:“我?” 黑铁汉道:“这口棺材是不是你的?” 无忌道:“是的。” 黑铁汉道:“你有没有把红货藏在棺材里?” 无忌道:“没有。” 黑铁汉道:“既然棺材里根本没有红货,这不是圈套是什么?” 他握紧双拳:“现在雷家兄弟已死了,我们的兄弟也死了,他的计划已成功,只可惜……” 无忌道:“只可惜你还没有死。” 黑铁汉恨恨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一定要揭穿他的阴谋毒计。” 无忌沉吟着,道:“我久闻金弓神箭,子母双飞的大名,也知道令堂不但箭法如神,而且足智多谋,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找她去商量商量?” 黑铁汉道:“家母病得很重,这种事我不能再让她老人家操心。” 无忌道:“黑婆婆病了,你为什么不留在她身边照顾她?” 黑铁汉道:“家母的病情,是在我们那位大恩人的寿诞之日才忽然变得严重起来,那天我们恰巧遇见一位好心的姑娘,一定要把家母留在她那里,让她来照顾,因为……” 无忌道:“因为什么?” 黑铁汉道:“因为她的夫家和我们母子之间,曾经有过一点渊源。” 无忌的心在跳,跳得好快。 现在他当然已能猜得出这位好心的姑娘是谁了,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位姑娘贵姓?” 黑铁汉道:“姓卫。” 无忌说道:“她把黑婆婆带到哪里去了?” 黑铁汉道:“到一位隐迹已久的武林异人那里去了,那位异人不但剑法高绝天下,而且极精医道,所以我也很放心。” 无忌没再说什么,也不能再说什么。 他的痛苦,他的悲伤,他的思念,都绝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说出来。 他甚至连想都不能去想。 他还有很多事要去做,他一定要很坚强,思念却总是会使人软弱。 不管怎么样,他总算已有了卫凤娘的消息,总算已知道她仍然无恙。 等他抬起头,才发现黑铁汉已走出了竹棚,走下了山坡。 他立刻唤道:“等一等。” 黑铁汉停下脚步,回过头。 无忌道:“你不看棺材里有什么?” 黑铁汉勉强笑了笑,道:“我信任你,我相信里面不会有什么的。” 无忌道:“雷家兄弟并不认得我,只不过我花五钱银子一天雇来的。” 黑铁汉道:“我相信。” 无忌道:“一个被人用五钱银子一天雇来抬棺材的苦力,会不会甘心替人去拼命?” 黑铁汉道:“绝不会,除非……” 无忌道:“除非他知道棺材里还有别的秘密。” 黑铁汉眼睛里发出了光。 无忌道:“我虽然没有把红货藏在棺材里,可是他们……” 黑铁汉抢着道:“他们来替你抬这口棺材,也许只不过是想用你这口棺材做掩护,把一批红货运到蜀中去……” 运送红货时,本来就是通常要走“暗镖”,尤其是这批红货来路不明的时候。 江湖中走暗镖的法子,本来就五花八门,光怪陆离,利用死人和棺材做掩护,并不是第一次。 无忌道:“我也知道现在你不会再对这批红货有兴趣了,可是你既然 已经做了这件事,至少总该把真相查出来,也算对你的弟兄们有了个交代。” 用不着他再往下说,黑铁汉已经大步走了回来。 他的心也开始在跳,越跳越快。 九个人,九条命,只不过为了一口棺材!这口棺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上好的楠木棺材,华丽、坚固、沉重。黑铁汉将金弓插在地上,用两只手托起了棺材的盖子。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久已遗忘了的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怎么会忽然想起这些事来。 棺盖很沉重,但是以黑铁汉的天生神力,当然轻轻一托就托了起来。 无忌也从竹棚里走了过去。 他本来认为黑铁汉他们很可能是为了唐玉而来的,他们知道这口棺材里的人是唐玉,知道唐玉还没有死,他们想来要唐玉的命。 他会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想要唐玉这条命的人绝不少。 但是现在他已知道这种想法错了。 那么这口棺材里除了唐玉之外,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 是不是真的还有批价值巨万的珠宝? 他也很想知道这答案。 为了这口棺材,牺牲的人已太多,付出的代价已太大。 他希望黑铁汉能够有些收获。 现在他虽然还看不见棺材里有什么,但是,他可以从黑铁汉脸上的表情中看出来。 黑铁汉脸上却忽然露出种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表情来。 那不仅是惊讶、恐惧,还带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欲望。 如果他看见的是珠宝,他当然会激动,会显出一种人类共有的欲望。 但是他看见的如果是珠宝,就绝不会恐惧。 如果他看见的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就不会显出这种欲望来。 他看见的是什么? 无忌正想问他,“砰”的一声响,刚掀开的棺盖忽然落下,盖起。 黑铁汉全身上下,所有的动作、表情,全都在这一刹间骤然停止。 他整个人就像是在这一刹那间完全冻结了。 然后他的喉结上慢慢的沁出了一滴血珠,转瞬间又已凝结。 无忌飞扑过去,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黑铁汉的呼吸也已停顿,锐利的眼神已变为一片死灰。 他用尽全身气力,只说出了两个字。 “唐缺!” 说出了这两个字,他喉结上凝结的血珠就骤然进裂,一股鲜血喷泉般喷了出来。他的身子往后退,鲜血一点点洒落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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