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错误已造成,激情已平静,欲望已死,漫漫长夜已将尽。
这一刻正是痛苦与欢乐交替的时候。
这一刻,也正是人类良知复苏,悔恨初生的时候。
在这一刻,小方已完全清醒。
× × ×
烛泪已干,灯已灭。用松枝粗纸糊成的窗户已渐渐发白,苍白。
小方的心也是苍白的。
——赵群是条好汉,甚至已经可以算是他的朋友。
——苏苏是赵群的女人,是赵群不惜牺牲一切都要得到的女人。
现在苏苏却在他身边,他仍可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体温,以及她激情平复后那种温柔满足的宁静。
那种本来总是能令一个男人,不惜牺牲一切去换取的愉快、和平、宁静。
现在小方却只希望能毁掉这一切。
他不能。
这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不能逃避,也不能推拒。
是自己造成的,自己就得接受。不管自己造成的是什么都得接受。
窗纸发白,四下仍然寂无人声。
× × ×
——赵群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赵群回来了怎么办?
这两个问题同样都是没有人能够解答的。
——如果赵群回来了,是应该瞒住他?还是应该向他坦白?
聪明人一定会说:
——瞒住他。如果他不知道这件事,大家的心里都会比较好受些。他仍然可以和苏苏在一起生活,也许还能生活得很愉快。
如果小方也是个聪明的人,他一定会这么做。但他从来都不想做聪明人。
有时他情愿笨一点,也不愿太聪明。
× × ×
苏苏也醒了,正在看着他。眼中的表情也不知是痛苦,是悔恨,是迷惘,还是歉疚。
“这不能怪你。”
她忽然说:“他逼我喝的是销魂胭脂酒,吕三也不知用这种酒毁掉了多少个女孩子的清白。”
“吕三?”
小方不能不问:“那个人也是吕三的属下?”
苏苏点头,伸手入枕下,摸出样东西,紧紧抓在手里。过了很久才摊开手掌。
她手里抓住的是一只金手,一只很小很小的金手,远比小方以前看过的小得多。
吕三的属下,无疑是用金手的大小来分阶级的。金手越小,阶级越低。
那个野兽般的大汉只不过是吕三属下一个小卒而已。
“他也是那五个人其中之一?”
小方立刻问:“阳光就是被他们掳走的?”
苏苏点头叹息:“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绑走她?却没有绑走我?”
她自己解答了这问题:“也许他们又把她当做了我?也许他们要找的本来就是她?反正吕三所做的事,总是让人摸不透的。”
小方沉默。
苏苏忽然改变话题,忽然问小方:“现在你是不是要走了?”
小方仍然沉默。
“如果你真的要走,要去找吕三,你用不着顾忌我。”
苏苏勉强笑了笑,笑得令人心碎!
“我们本来就不算什么,你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小方是真的要走了,但是他又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管这件事是谁的错,不管他们之间以后会怎么样,她都已变成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已无法推拒逃避。
苏苏忽又叹息:“不管你能不能找到吕三,你都一定要走,非走不可。”
“为什么?”
“因为现在吕三手下已经有很多人都能认得出我了。”
因为现在她脸上的药物已被酒洗掉,已经恢复了她本来的面目。
“所以你一定要离开我。”
苏苏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愿连累你。”
在这种情况下,她顾虑的居然还不是她自己。
小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过了很久很久才能开口。
“我们一起走。”
他说:“你带我去找吕三,你一定能找得到他。”
“能找到他又怎么样?”
苏苏苦笑:“去送死?”
她又问:“你知不知道吕三属下有多少高手?”
小方知道。
他不怕死,可是他无权要苏苏陪他去送死。谁都无权主宰别人的生死命运。
但是苏苏却忽然捉住了他的手,忽然说:“我们走吧,现在就走。”
“走?”
小方茫然问道:“走到哪里去?”
“随便到哪里去。”
苏苏又开始激动地说道:“我们可以去找个没有人能找得到的地方躲起来。忘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小方闭着嘴。
苏苏忽又叹息:“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是不是也能忘记赵群?”
她反问小方:“你以为我现在还有脸见赵群?”
小方的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一件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两个没有脸见人的人。
如果你是小方,你会怎么做?
过了很久小方才开口,无疑已下定决心才开口。
“我们再等一天。”
他说:“不管我们要怎么做,都要再等一天。”
“等什么?”
“等赵群。”
小方道:“我一定要让他知道。虽然我也没有脸见他,却还是要等他回来。”
苏苏看着他,眼中已露出了她从未向别的男人表示过的爱慕与尊敬。
又过了很久她才问:“如果他没有回来呢?”
小方回答道:“如果他不回来,我就走。”
这次苏苏问他:“你打算要到哪里去?”
“去找吕三,去死!”小方道:“到那时不管你要怎么样,我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你不能陪我到别的地方去?”
“我不能。”小方的回答显得坚决干脆。
“为什么?”
“因为我忘不了这些人,这些事。”
小方说:“不管我们躲到哪里去,就算能躲开别人,却还是有一个人是我永远躲不了的。”
“谁?”
“我自己。”
× × ×
每个人都有逃避别人的时候,可是永远都没有一个人能逃避自己。
(二)
他们等了一天。
赵群没有回来——非但没有回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 × ×
天色又渐渐暗了,又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苏苏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口,小方也没有,他们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去看过对方,仿佛生怕对方眼中的表情会刺伤自己。
因为他们都无法忘记昨夜的事情,那种激情,那种缠绵,本来就是很难忘得了的。
——以后怎么办?
——两个没有根的人,一次无法忘怀的结合,以后是不是就应该结合在一起?还是应该从此各奔东西?让对方一个人单独地去承受因为错误而造成的痛苦和内疚?
——这些问题有谁能答复?有谁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 × ×
窗户开着,小方站在窗口。
窗外幕色渐临,宁静的天空,宁静的山谷,宁静的黄昏,天地间是一片苍茫宁静。
小方的心忽然抽紧。
他忽然又发现有件事不对了。
(三)
每个人都要吃饭,每家人厨房里都有炉灶,屋顶上都有烟囱。
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烟囱都会有炊烟冒出。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炊烟处处,一直都是人间最能令游子思归的美景之一。
这里有人家,有烟囱,现在已经到了快要吃饭的时候。
可是这里没有炊烟。
——难道住在这山村里的,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小方忽然问苏苏:“你以前到这里来过没有?”
“我来过。”
“你知不知道这里的人平常都吃些什么?”
“吃鱼,吃肉,吃米,吃面,吃蔬菜水果。”
苏苏说:“别人吃什么,这里的人也吃什么。”
她当然也发觉小方问的话很奇怪,所以反问他:“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事?”
“我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小方已经想到,除了那樵夫夫妻子女外,他到这里来还没有看见过别的人。
小方说:“所以我要出去看看。”
他早就应该去看的。如果是卜鹰和班察巴那,一定早已将这里每户人家都检查过一遍。
那“五个人”说不定一直都躲在这山村里。“阳光”很可能也没有离开过。
他没有想到这一点,这实在是他的疏忽。
× × ×
造成错误的原因有很多种,疏忽绝对是其中最不可原谅的一种,而且也同样永远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