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女孩子提出来的交易,大多数人都会很感兴趣。
“我找个安全隐秘的舒服的地方给你住。”她对小方说:“我每天都会做几样好吃的东西给你吃,偶尔还会替你洗洗脏被单脏衣服。”
小方笑了。
他实在很想问问这个孩子,是不是准备嫁给他。
——在某方面来说,婚姻岂非也是种交易?
——这个女孩子要替小方做的事,岂非也正是妻子应该为丈夫做的?
这个女孩子盯着小方的眼睛,仿佛也想笑却没有笑。
“如果你以为我想嫁给你,你就错了。”她说:“你绝不能把我当作一个女人。”
“我应该把你当作什么?”小方故意问她。
“把我当作你的师父。”
“师父?”小方忍住笑:“你能教我什么?”
“剑法。”这个女孩子说:“我可以把独孤痴教给我的剑法全部教给你。”
小方开始有点吃惊。
“你是不是说你不但要替我煮饭洗衣服,还要把别人秘传的剑法教给我?”
“是的。”这个女孩子道:“我是这样子说。”
“你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
她说话的态度的确连一点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
小方的态度也变得严肃起来。
“交易是双方的。”小方问:“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剑法。”这个女孩子说:“我也要你把你的剑法传授给我。”
她又说:“我想斩下独孤痴的头颅报父仇,你也要击败他。可是以我现在学到的剑法,连他一根头发也斩不到,要击败他大概也很不容易。”
小方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我们只有这么做才有希望。”她说:“这个交易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这一点小方也承认。
他在考虑,可是并没有考虑多久:“这样说来,如果我不肯答应这件事,我就是个笨蛋。”
“你是不是笨蛋?”
“我不是。”
所以他们作成了这个交易。
(二)
肉已经烤好了。这个女孩子分了一大块给小方。用一只又有油又有泥的手,用力拍小方的肩。
“现在我们已经不是普通朋友,是好伙伴了。”她说:“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小方笑了笑。
“现在我们已经不是普通朋友了,可是我连你贵姓大名都不知道。”
这个女孩子也笑了。
“我姓齐。”她说:“在我做男孩子的时候,我叫小虫。”
“在你做女孩子的时候呢?”
“我叫小燕。”
“你明明是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做男孩子?”小方问小燕。
小燕直视着他。
“你是不是想要我说真话?”
“当然想。”
“好,我告诉你。”小燕说:“如果独孤痴知道我是女孩子,我早就已经死在他的剑下。”
“为什么?”
“因为独孤痴练的剑法很绝,也很邪。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发泄一次,否则他就会发疯。”小燕说:“通常他都是以杀人做发泄。”
她又说:“如果他不能杀人的时候,他就要在女人身上发泄。如果他知道我是个女孩,就一定会来找我;如果我不肯,就一定会死在他的剑下。”
她一直在看着小方。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她说的虽然是件见不得人的事,可是她自己绝没有一点不好意思见人的样子。
小方忽然觉得有点佩服她。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能够在男人面前,把这件事说得出口,实在是件让人不能不佩服的事。
小燕的眼睛还在盯着他。
“你还有什么事情要问我?”
小方的确还有很多事要问她。
——独孤痴的剑法练成了没有?独孤痴的人在哪里?
可是他没有问。
他用手里拿着的肉塞住自己的嘴。
(三)
无论任何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些很突然的变化。就像是其他一些别的事一样,这些变化也有好有坏。有的令人欢欣鼓舞,有的令人悲伤颓丧。
在感情方面来说,爱情就是突发的,仇恨也是。在生活方面来说,往往也有些事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无论这些变化是好是坏,在本质上都有两点相同之处。
——在变化的过程中,通常总会发生一些事让人终生永难忘怀。
× × ×
小方的生活忽然改变了,从一种极狂暴的生活方式忽然变得极平静。
齐小燕并没有骗他。她真的在一个小小山丘里,一道弯弯的流水旁,一株青青的古树下,替他找了个隐秘舒服的地方,替他盖了栋小木屋,让他住下来。
她烧的菜味道果然还不错。她蒸的馒头很胖,擀的面条很瘦,煮的饭也很香。她包的饺子一咬就是一口肉。
她居然还真的替他洗过衣服,而且还不止洗过一次。
在一个如此安静幽美的地方,有一栋如此安全舒服的小屋,每天都有一个这么能干这么美丽这么会说话的女孩子来陪他。
这种生活对一个像小方这样没有根的浪子来说,改变实在太大了。
他从来都没有家,现在却好像有了。只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这种生活随时会结束。
等他们的剑法一练成,就要结束。
(四)
在某一方面来说,剑法就像书法。不但要有“气”,有“势”,有“意境”,而且还要有“技巧”。
——一笔落下要意在笔先,一剑出手也要意在剑先。其中的转折变化,就要靠技巧了。
气势和意境是先天的,技巧则要靠后天的苦练。
所以小方苦练。
独孤痴的剑法中,有很多运气的方法和剑式的变化,都是他以前从未听人说过也从未想到过的。
这种剑法变化虽然不多,可是每一种变化都出人意料之外。
剑式的变化不但要靠手法运用的巧妙,还要有一股“劲”。
没有气,就没有劲。
独孤痴剑法中最巧妙的一点,就是他运气的方法。
——气从绝不可能发出的地方发出,剑从绝不可能出手的地方出手。
——气劲在腕,一剑穿胸。
这就是技巧。
这种技巧必须苦练。
× × ×
在这段日子里,他几乎忘记了“阳光”和卜鹰,几乎忘记了所有那些他本来绝对忘不了的人。
他当然并没有真的忘记,只不过禁止自己去想而已。
(五)
学剑不但要苦练,而且要有天赋。肯苦练的并不少,有天赋的人却不多。
对千千万万个想在江湖中出人头地,想成名却又未成名的少年来说,“剑”不仅是种杀人的利器,也是种代表“成熟”、“荣誉”、“地位”的象征。
远在千百年前,第一柄剑铸成之后,想学剑也肯苦练的少年就不知有多少。
其中能练成的又有几个?
如果说小方是个天生就适于学剑的人,齐小燕无疑也是。
不到三个月,她就已将小方剑法中所有她应该学,值得学的东西,全部学会。
三个月之后,她到小方这里来的次数就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 × ×
她不来的时候,也有人替小方送饭来。
送饭来的,就是那个第一次带小方到那破庙去见他的小孩。
“我叫大年。”这个小孩子告诉小方:“因为我是大年初一生的,所以叫大年。”
大年说他已经十三岁,可是他看起来最多只有八九岁。
“我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所以永远都好像长不大的样子。”大年又告诉小方:“有很多人都在背后骂我,说我一肚子都是坏水,所以才长不高长不大。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他说话的口气又好像比他实际年龄大得多:“只要他们不当面骂我就成了。”
“他们从来都没有骂过你?”
“从来都没有。”大年说:“因为他们不敢。”
小方看着他,看着他圆圆的脸,看着他脸上时常都会露出来的那种老气横秋的样子,忍不住问:“这地方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很怕你?”
想起了客栈里那个伙计对他的态度,所以小方才这么问。
大年却摇头。
“他们怕的不是我,怕的是我们老大。”他挺起胸道:“我敢说这地方没有一个人敢惹他。”
“为什么?”
“因为谁惹他谁就要倒霉。”
“怎么样倒霉?”
“有的人在半夜里头发胡子都被剃光;有的人早上起来忽然发现那两道眉毛不见了。”大年扬起眉:“开当铺的老山西,头天晚上踢了他一脚,第二天他那只脚就肿得像猪脚一样。”
他的圆脸上充满骄傲得意之色:“自从那次之后,这地方就没有人敢惹我们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我们是他的小兄弟。”
小方笑了笑。
“看来你们这位老大本事倒真不小。你们有了这么样一位老大,一定很高兴。”
“当然高兴。”大年说:“他不但给我们吃,给我们穿,而且处处照顾我们。”
“他对你们这么好,你们怎么样报答他?”
“现在我们虽然没法子报答他,可是等我们长大之后,我们也会替他做些事的。”大年瞪着眼,说得很认真:“只要能让他高兴,随便什么事我们都做。就算他要我们去死,我们也会去。”
他又像大人般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们现在还太小,只能替他做点小事。只能替他送送东西,跑跑腿,打听打听地面上的消息。”
他又挺起胸,很认真的说:“如果这附近有什么陌生人来了,第一个知道的一定是我们老大;如果地面上出了什么奇怪的事,第一个知道的一定也是他。”
小方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这个女孩子不但有头脑、有手段、而且有野心。
也许她的野心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大得多。
(六)
又过了几个月,漫漫的长夜已过去,炎热的天气又渐变得凉快起来。
这种天气正是睡觉的好天气。
可是小方却没有睡好,早上起来的时候不但唇干舌燥,眼睛里也带着红丝。
冲过一个冷水澡之后,大年就送饭来了,小方第一句话就问他:“你们的老大呢?”
他们见面的次数本来就越来越少,这一次已经有两个月未曾相见了。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大年说:“他不来找我们,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没有说谎?”
“我从来不说谎。”大年瞪着眼睛:“我是小孩,你是大人,小孩子说谎怎么骗得过大人。”
小方虽然显得有点急躁,却又不能不相信。
“你总有见到她的时候,如果见到她,就叫她赶快到这里来。”
“来干什么?”
“我有事要找她。”小方说:“非常重要的事。”
“你能不能告诉我。”
“不能。”小方也瞪起眼睛:“大人们的事,小孩子最好不要多问。”
大年一句都没有再问,就乖乖的走了。就像是个又听话又老实的乖孩子。
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一点都不乖,也不老实。因为他不但说了谎,而且每句话都是在说谎。
他也知道说谎不好,可是他并没有犯罪的感觉,因为他说谎是为了他们的老大。
他们的老大就在前面的树林子里等他。
(七)
凉爽的秋天,幽静的枫树林。满林枫红如火。
齐小燕盘着腿坐在一株枫树下。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一脸脏兮兮的样子,连她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常会忘记自己本来是个多么漂亮的女人。
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已经不再是女孩子。当然更不是男孩子。
可是她扮男孩子的时候,总是有办法能让自己忘记自己是个女人。
对这一点她自己也觉得很满意。
她的小兄弟们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老大是个女人。可是她知道他们之中有的已经快变成男人。有的已经长出喉结,已经学会在半夜里偷偷摸摸的去做那种大多数男人在成长过程中都做过的事。她知道,却假装不知道。
有时她甚至还跟他们睡在一起。甚至在他们做那种事的时候,她也不会动心。
不管是男孩子或是男人,从来都没有人能让她动心。这一点她自己也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大年来的时候,她又从泥地里挖出条小虫,正在玩这条小虫。
她不喜欢玩虫,非但不喜欢,而且很讨厌,不管是大虫还是小虫都一样讨厌。
可是她时常玩虫。因为她总认为一个人训练自己最好的法子,就是时常都要强迫自己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去做的事。她也不喜欢大年。
她觉得这个小男孩就像是个还没有熟透就被摘下来的果子,既不好看,也不好吃。
但是她相信大年绝不会知道她不喜欢他。因为她每次看见他的时候,都会装出很愉快很开心的样子。因为大年一直都很有用,几乎已经可以算是她的小兄弟里面最有用的一个。
大年一看见她,就好像老鼠见猫一样。顽皮捣蛋的样子没有了,老气横秋的样子也没有了。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站在她面前报告:“我已经把饭送去了,而且是当面交给他的。”
“你去的时候,小方在干什么?”
“他又在洗冷水澡。”
“昨天下午、前天晚上、大前天中午,你去的时候他是不是都在洗冷水澡?”
“是的。”大年道:“这个人最近好像忽然变得特别喜欢干净,每天都要洗好几次冷水澡。”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得仿佛有点神秘:“男人洗冷水澡不一定是为了爱干净。”
大年瞪着眼问:“不是为了爱干净是为了什么?”
“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不会懂的。”小燕说:“大人的事,你最好也不要多问。”
她捏死了手里的小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忽然问大年:“你看他最近有没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好像有一点。”大年又眨了眨眼:“最近他脾气好像变得特别暴躁,精神却好像比以前差了,眼睛总是红红的,就好像晚上从来都不睡觉一样。”
“今天他有没有问起我?”
“最近这一个月,他只要一见到我,第一句话就会问我见到你没有?”大年道:“今天他还说一定要你去见他,因为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见你。”
他忽然笑了笑:“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如果看不见你就马上会死掉。”
小燕也笑了,笑得又神秘,又愉快。大年忍不住问她:“你知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找你?”
“我知道。”小燕微笑:“我当然知道。”
“如果你不去,他是不是真的会死掉?”
“就算不死,一定也很难过。”小燕笑得仿佛更愉快:“我想他最近的日子一定很难过。一天比一天难过,难过得要命。”
她笑得的确很愉快,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在她笑得最愉快时,她的脸却红了。
——一个女孩子通常都只有在心动时脸才会变得这么红。
——她既然从来不动心,她的脸为什么会红成这样子?
大年又在问:“你要不要去见他?”
“我要去。”
“什么时候去?”
“今天就去。”小燕嫣红的脸上,血色忽然消退:“现在就去!”
她忽然掠上树梢,从一根横枝上摘下一柄剑。等她再跃下来时,她的脸色已苍白如纸,就好像仵作们用来盖在死人脸上的那种桑皮纸。
大年吃惊的看着他。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脸在瞬息间有那么大的变化。
他的胆子一向不小,可是现在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步。好像生怕他的老大会拔出剑来,一剑刺入他的胸膛咽喉。
他害怕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有要杀人的人,才会有他老大现在这样的脸色。
他没有逃走,只因为他知道老大要杀的人不是他。但是他也想不到他的老大会杀小方。
他一直认为他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小燕的手紧握剑柄,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问:“你的腿为什么在发抖?”
“我害怕。”大年说。在他们的老大面前,他从来不敢说谎。
“你怕什么?”小燕又问:“怕我?”
大年点头。
他不能否认,也不敢否认。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容中仿佛也带着种杀气。
“你几时变得这么怕我的?”
“刚才。”
“为什么?”
“因为……”大年吃吃的说:“因为你刚才看起来就像要杀人的样子。”
小燕又笑了笑:“现在我看起来难道就不像要杀人的样子了?”
大年不敢再开口。
小燕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你走吧。最好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年已经跑了。
他跑的并不快。因为他两条腿都已发软,连裤裆都已湿透。
因为他忽然有了种又奇怪又可怕的感觉。
他忽然发现他们的老大在刚才那一瞬间,很可能真的会拔出剑杀了他。
(八)
直到大年跑出去很远之后,小燕才慢慢的放开她握剑的手。
她的手心也湿了,湿淋淋的捏着满把冷汗。
因为她自己也知道,在刚才那一瞬间,无论谁站在她面前,都可能被她刺杀在剑下。
她练的本来就是杀人的剑法。
最近这些日子来,她总是有种想要杀人的冲动。尤其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心里的杀机和杀气已经直透剑锋。
她知道她的剑法已经练成了。小方的剑法无疑也练成了。
因为他们的情绪都同样焦躁,都有同样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