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阗河滚滚的河水,在七月的残阳下发着光。
到了上游,河水双分,东面的一支便是玉龙哈什河,水流处地势更见崎区险峻,激起了奔腾的浪花。沿着玉龙哈什河向上游走,便入了天下闻名,名侠辈出,充满了神秘传说的崑崙山区。
此刻,虽仍是夏季,残阳也犹未落,玉龙峰下,已宛如深秋,风在呼号,却也吹不开那阴森凄迷的云雾。燕南天终于来到了玉龙峰下,人即憔悴马更疲乏,就连车轮在崎区的山路上,也似乎滚不动了,巨大的山影,沉重的压在车马上。
燕南天左手提着缰绳,右手怀抱着婴儿,一阵阵恼人的香气自车厢中传出来,刺得他几乎想吐。婴儿却又已沉睡了,这小小的孩子,竟似也习惯了奔波困苦。
燕南天无限怜惜地瞧着他,嘴角突然现出一丝微笑,喃喃道:
“孩子,这一路上你可真是吃了不少人的奶,从中原,一路吃到这里,除了你,大概没有别的孩子能……”
说到“能”字,语声突然顿住,身子也突然凌空跃起,就在他身子离开车座的那一刹那间。只听“笃,赤,蹼”十几声响,十几样长短不齐,形式各异的暗器,俱都钉入了他方才坐过的地方。
燕南天凌空翻身,左手已勒住了车马,人却藏到马腹下,他怕的不是自己受伤,而是怀抱中的婴儿。
这一跃,一翻,一勒,一藏,当真是矫如游龙,快若惊鸿,山麓阴影中,已有人忍不住失声道:“好功夫!”
燕南天怒喝道:“暗箭伤人的是……”
“谁”字还未出口,那匹马突然惊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身上箭也似地喷出了十几股鲜血。
燕南天想也不想,铁掌扫出,“砰,砰”两响,套马的车轭立断,负伤的马,笔直窜了出去,燕南天跟着又是一拳击出,又是“砰”的一响,车厢生生被击破个大洞,健马长嘶未绝,他右手将婴儿自洞口送到车厢里去,又是数十点寒光,已暴雨般射向他身上!
他身子也已冲天而起,只听“赤,赤,赤”,风声不绝,数十点暗器,俱都自他足底扫过。应变若有丝毫之差,自己纵不负伤,那婴儿也难免丧命,婴儿纵不丧命,大车也难免要被那匹马带得自他身上辗过。
健马倒地,燕南天身形犹在空中。
只见银光乍起,七、八道剑光,有如天际长虹般,自暗影中斜飞而出,上下左右,纵横交错。那知他身在空中,力道竟仍未消竭,双臂一振,身子突然又向上窜起了七尺,剑光又自他脚底擦过。
但闻“叮噹”龙吟之声不绝,七、八柄剑收势不及,俱都撞在一齐,剑光一合便分,七、八个人都远远落到一边。暮色中虽瞧不清楚,但朦胧望去,这七、八人中,竟有四个是出家的道人。
燕南天双足一蹬,方自掠到车顶,竟又箭也似地窜了出去,双掌如风,当头向一个蓝衫道人击下!他眼见这几个人话也不说,便下如此毒手,此刻下手自也不肯留情,这双掌击下,力道何止千钧!
那道人本待擧剑迎上,但心念一转,面色突然大变,身形后仰,竟不敢招架,向后倒窜而去。
燕南天剑光竟似绵绵不尽,竟跟着身子追去。
那人心胆皆丧,拼命一剑迎上。
只听“叮”的一声,双剑相击,两口剑本是同炉所炼,但不知怎地,那人掌中的剑,竟已被燕南天砍成两段。
那人身子落地,就地几滚,燕南天高吭长啸,剑光如雷霆闪电,直击而下,这一剑之威,当真可惊天动地!
满天银光突又飞来,接着“呛”的一声震耳龙吟!
只见三个蓝衣道人,单足跪地,三柄剑交叉架起,替那人挡住了燕南天的一剑,那人却已骇得晕了过去!
燕南天虎立当地,鬚眉皆张,厉声道:“接剑的是四鹫?还是三鹰?”
那道人道:“四鹫,足下怎知……。”
燕南天厉声笑道:“当今天下,除了崑崙七剑外,还有几人能接得住某家这一剑?!”
那道人道:“当今天下,除了燕南天大侠外,只怕也再无一人能令贫道兄弟三人,同时出手招架一剑!”
燕南天笑声突顿,喝道:“但崑崙七剑为何要向燕某下如此毒手,却令燕某不解。”
那道人苦笑道:“贫道等守在这里,本是为阻挡一个投奔‘恶人谷’的人,贫道委实想不到燕大侠也会到这‘恶人谷’来。”
燕南天这才收回长剑,他长剑方自收回,那三个道人掌中剑便已“噹”的垂落在地,双臂似是再也难以提起。
“你等要阻挡的人是谁?”
崑崙道人道:“司马烟。”
“你等怎知这恶贼要来此间?”
“川中八义一路将他追到这里,这三位便是‘川中八义’中的大义士杨平,三义士海长波,七义士海金波……”
“川中八义”在江湖中端的是赫赫有名,燕南天转目望去,只见这三人果然风骨稜稜,气概轩昂——虽然方自地上爬起,却无狼狈之态。
那“川中八义”之首杨平,国字脸,通天鼻,双眉斜飞入鬓,更是英气逼人,此刻微一抱拳躬身道:“晚辈们直将那恶贼追到和阗河畔,才将他追丢了,若是被他逃入‘恶人谷’去,晚辈们实是心有不甘,是以才将四位道长请了出来,守在这里,那知……那知却……遇见了燕大侠。”
海长波苦笑道:“晚辈们方才虽已瞧出前辈形貌不同,但素知那厮精于易容,晚辈们实将此人恨之入骨,是以……。”
燕南天颔首道:“难怪你等出手那般狠毒,对付这恶贼,出手的确是越毒越好。”
崑崙四子之首,藏翼子忍不住问道:“但……但燕大侠却不知怎会来到这里。”
燕南天道:“某家正是要到‘恶人谷’去!”
崑崙四子,川中三义齐地一怔。
藏翼子动容道:“燕大侠豪气干云,晚辈们久已深知,只是……‘恶人谷’恶人云集,古往今来,只怕从未有过那许多恶人聚在一起,更从未有一人敢孤身去面对那许多恶人,燕大侠……还望三思。”
燕南天目光火炬一般,遥注云雾凄迷的山谷,沉声道:
“男儿汉生于世,若能做几桩别人不敢做的事,死亦何憾!”
崑崙四子对望一眼,面上已有愧色。
杨平道:“但……据在下所知,这二十年来,在江湖中凶名最著的十大魔头,最少有四人确实已投奔谷中……”
海长波道:“只怕还不止四个……‘血手’杜杀,‘笑里藏刀,笑弥陀’哈哈儿,‘不男不女’屠娇娇,‘不吃人头’李大嘴……。”
燕南天皱眉道:“李大嘴?……可是那专嗜人肉的恶魔?”
海长波道:“正是那厮,别人叫他‘不吃人头’,正是说他除了人头外,什么都吃,他听了反而哈哈大笑,说他其实连人头都吃的。”
燕南天怒道:“如此恶徒,岂能再让他活着!”
海长波道:“除了这四人外,那自命轻身功夫天下无双,从来不肯与人正面对敌,专门在暗中下毒手的阴九幽,据说也逃奔入谷。”
燕南天动容道:“哦!‘半人半鬼’阴九幽也在谷中么?他暗算少林俗家弟子李大元后,不是已被少林护法长老们下手除去了么?”
海长波道:“不错,江湖中是有此一传说,但据深悉内幕之人言道,少林护法虽已将这‘半人半鬼’的恶魔困在‘阴冥谷’底,但还是被他逃了出去,此事自然有损少林派声威,是以少林弟子从来绝口不提。”
燕南天长叹道:“昔日领袖武林的少林派,如今日渐没落,只怕就正是因为少林弟子一个个委实太爱面子。”
藏翼子慨然道:“要保持一派的声名不坠谈何容易?”他这话自然是有感而发——崑崙派又何尝不是日渐凋零?
杨平又道:“这几个无一不是极难对付的人,尤其是那‘不男不女’屠娇娇,不但诡计多端,而且易容之术已臻化境,明明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但说不定突然就变成了他的化身,此人之逃奔入谷,据说并非全因避仇,还另有原因。”
燕南天道:“无论他为了什么事逃入‘恶人谷’,无论他易容多么巧妙,反正某家此次入谷,乃是孤身一人,无论他扮成什么人的模样,都害不到我……哈哈,难道他能扮成出世不到半个月的婴儿不成?”
杨平展颜笑道:“不错,此番燕大侠孤身入谷,他纵有通天的手段,只怕也是无所用其计了,但……不过……。”
燕南天不等他再说话,抱拳道:“各位今日一番话,的确使燕某人获益匪浅,但无论如何,燕某人却是势在必行……燕某就此别过。”
众人齐地脱口道:“燕大侠,你……”
但燕南天却再也不瞧他们一眼,一边挽过大车,立刻放步而行。
众人面面相觑,默然良久。
藏翼子终于叹道:“常听人言道燕南天武功之强,强绝天下,贫道还不深信,但今日一见……唉,唉……”
杨平动容道:“他武功虽高,还不足深佩,小弟最佩服的乃是他的干云豪气,凛然大义,当真令我辈愧煞。”
海长波望着燕南天身影消失处,喃喃道:“但愿他此番入谷,还能再出来与我等相见……”
□ □ □
山路更见崎区,但燕南天拉着辆大车放足而行,竟仍毫不费力,他臂上又何止有千斤之力?!
沉沉的暮色,凄迷的云雾中,突然现出一点灯火。那是盏竹子製成的孔明灯,巧妙地嵌在山石间避风处,在这阴冥的穷山恶谷中,碧磷磷的看来有如鬼火一般。
鬼火般的火照耀下,山石上竟刻着两行字!
“入谷如登天,
来人走这边。” (注: 书本用楷书体)
两行字下,有只箭头,指着条曲折蜿蜒的山路,用尽目力,便可瞧出这条路正是通向四山合抱的山谷。
崑崙山势虽险绝,但这条路却巧妙地穿过群山。那“恶人谷”便正是群山围绕的谷底。
是以入谷的道路,非但不是向上,而且渐行渐下,到后来燕南天根本已不必拉车,反倒似车在推他。
山路越来越曲折,目力难见一丈之外。
但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四面穷山中,突然奇蹟般现出了一片灯火,有如万点明星,眩人眼目。
江湖人心目中所想像的“恶人谷”,自然是说不出的阴森、黑暗,而此刻,“恶人谷”中竟是一片辉煌的灯火。
但这灯火非但未使“恶人谷”的神秘减少,反而使“恶人谷”更增加了说不出的诡异。
“恶人谷”中到底是什么情况?
燕南天但觉自己的心,跳动也有些加速,这世上所有好人心中最大的秘密,此刻他立刻就要知道谜底了。
灯光下,只见一方石碑立在道旁。
“入谷入谷,
永不为奴。” (注: 楷书)
过了这石碑,道路突然平坦,在灯火下简直如镜子一般,光可鑑人,但燕南天却也知道,这平坦的道路,正也是世上最最险恶的道路,他每走一步,距离危险与死亡便也近了一步。
没有门,没有墙,也没有栏栅。
这“恶人谷”看来竟是个山村模样,一栋栋房屋,在灯火的照耀下,竟显得那么安静,平和。在这安静平和的山村中,究竟藏有多少害人陷阱,多少杀人的毒手?
燕南天挽着大车,已淌着汗珠,他此刻已入了“恶人谷”,随时都可能有致命的杀手向他击出!
道路两旁,已有房舍,每一栋屋,都造得极精巧,紧闭的门窗中,透出明亮的灯火。
突然间,前面道路上,有人走了过来。
燕南天知道,就在这瞬息之间,便将有源源不绝的毒手,血战来到!
那知走过的两个人,竟瞧也未瞧他一眼,两人衣着都是极为华丽,竟扬长自燕南天身旁走过。燕南天的眼睛都红了,也未瞧清他们的面容,只见道路上人已越来越多,但竟没有一个人瞧他一眼!
他走入这天下武林中人视为禁地的“恶人谷”,竟和走入一个繁华而平静的镇市毫无不同!
燕南天脑中一片迷乱,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他平生所遇的凶险疑难之事,何止千百,却从未有如此刻般心慌意乱!他平生所闯过的龙潭虎穴,也不知有多少,但不知怎地,无论多凶险之地,竟似乎都比不上这安静平和的“恶人谷”。
车厢中,有婴儿的啼哭声传了出来,燕南天深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便瞧见前面有扇门是开着的。
门里,似有酒菜的香味透出。
燕南天大步走了进去。
□ □ □
雅緻的厅房中,摆着五、六张雅緻的桌子,有两张桌子旁,坐着几人浅浅饮酒,低低谈笑。这开着的门里,竟似个酒店的模样,只是看来比世上任何一家酒店都精緻高雅得多。
燕南天抱着婴儿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只见这酒店里竟也毫无异样,饮酒的那几人,衣衫华丽,谈笑从容,那里像是逃亡在穷山中的穷凶恶极之辈,燕南天更是奇怪,却不知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表面上越是瞧不出的。若是满脸凶相,别人一见便要提防,那里还能做出真正的恶事?
突见门帘启动,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矮矮胖胖,笑脸圆圆,正是和气生财的酒店掌柜。
燕南天沉住了气,端坐不动。
这圆脸胖子已笑嘻嘻走了过来,拱手笑道:“兄台远来辛苦了。”
燕南天道:“嗯。”
那圆脸胖子笑道:“三年前闻得兄台与川中唐门结怨,在下等便已盼兄台到来,不想兄台却害得在下等一直等到今日。”
燕南天道:“哦?”
这时他心里才知道这些人已将自己错认为“穿肠剑”司马烟了,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那圆脸胖子挥了挥手,一个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绿衣少女,姗姗走了过来,秋波向燕南天一瞟,万福道:“您好!”
燕南天道:“哼,好。”
那圆脸胖子大笑道:“司马先生远来,没有心情与你说笑,还不快去为司马先生热酒,再去为这位小朋友浓浓的煨碗米汤。”
那少女娇笑道:“好可爱的孩子……”
眼波转动,又向燕南天瞟了一眼,燕子般轻盈,娇笑着走了。
燕南天目光凝注着那圆脸胖子,暗道:
“此人莫非便是‘笑里藏刀’笑弥陀……瞧他笑容如此亲切,对孩子也如此体贴,又有谁想得到他一夜之间,便将他恩师满门杀死!为的只不过是他那小师妹,骂了他一声‘胖猪’而已!”
思念之间,那少女竟又燕子般飞来,已拿来一盘酒菜,酒香分外清冽,菜色更是分外精美。
那圆脸胖子笑道:“兄台远来,想必饿了,快请用些酒菜,再谈正事。”
燕南天道:“嗯。”
他口里虽答应,但手也不抬——他若是抬手,便为的是要杀人,而绝不会是为着要喝酒吃菜。
那圆脸胖子笑道:“别人只道我等在此谷中,必定受罪吃苦,却不知有这许多聪明才智之士在一起,怎会吃苦,此间酒菜之精美,便是皇帝只怕也难吃到,这做菜的人是谁,只怕兄台万万想不到的。”
圆脸胖子道:“兄台可曾听说,昔日丐帮中有位‘天吃星’,曾在半个时辰中,毒死了他本门丐帮七大长老……”
“拍”的一拍桌子,大笑道:“这当真是位大英雄呀,大豪杰,做菜的人便是他!”
燕南天暗中吃惊,面上却淡淡道:“噢。”
那圆脸胖子突然大笑道:“司马兄果然不愧我辈好手,未弄清楚前,绝不动箸,其实司马兄你未来之前,在下等已将司马兄视为我辈兄弟一般……”
擧起筷子,对每样菜都吃了一口,笑道:“诺……司马兄还不放心么?”
燕南天暗中忖道:“他们即然将我认作司马烟,正是我大好机会,我得利用此良机,先将那恶贼江琴的下落打听确实,再出手也不迟,此刻我若坚持不吃,岂非要动人怀疑,何况,他们即将我当做司马烟,就绝不会下毒害我。”
此刻他算来算去,都是吃比不吃的好,当下动起筷子,道:“好!”立刻就大吃起来。
几样菜果然做得美味绝伦,燕南天立刻就吃得干干净净——想到吃饱也好动手,他吃得自然更快。
那圆脸胖子笑道:“天吃星手艺如何?”
“好!”
“这位小朋友的米汤想必也快来了。”
“越快越好。”
“等这位小朋友吃完米汤,燕大侠你就可出手了。”
燕南天倏然变色,道:“你……你说什么?”
那圆脸胖子哈哈大笑道:“燕大侠名满天下,又生得如此异相,我哈哈儿纵是瞎子,也认得出燕大侠的,哈哈,方才我故意认错,只不过是先稳住燕大侠,否则燕大侠又怎肯放心吃‘天吃星’以独门迷药作配料的酒菜,哈哈……”
燕南天怒喝道:“好个恶贼!”
飞起一脚,将整张桌子都踢得飞了出去。
那哈哈儿身子一缩,已在一丈开外,大笑道:“燕大侠还是莫要动手的好,否则药性发作更快,哈哈,哈哈……”
燕南天只觉身子毫无异状,还怕他是危言耸听,但暗中一提气,一口真气果然懒懒的提不起。
他又惊又怒,飞扑了过去,铁掌挥出。
那哈哈儿却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但燕南天铁掌还未挥出,身子便已跌落下来,四肢竟突然变得软绵绵,那千斤神力却不知到那里去了。他耳畔只听得哈哈儿得意的笑声,那婴儿悲哀的啼哭……笑声与哭声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
渐渐,他什么都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