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回 趁渡船客途逢大侠 辞故里北上赴春闱
2023-07-15 17:03:21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杨鸟枪正兴冲冲大嚷跑来,只见一人势如奔马,对面撞来,一把揪住,仔细一望,却是郑氏。只见她又惊又笑,乱噪道:“我那里不寻到你,方才大嫂诧异得什么似的,百忙中又寻不着你。”鸟枪道:“端的为何?”郑氏道:“到大嫂处再讲。”这当儿遇春等向前厮见,喜得他拉拉扯扯。忽一眼望见豹儿,连忙一扭机伶,深深万福道:“不当家哗拉的,于相公你小小人儿,竟中了秀才相公咧,我给你贺个喜儿。”豹儿连忙躲避道:“哟,二婶婶别这么开玩笑,我没下场哩。”郑氏方才恍然错安了位咧。

  当时大家哈哈大笑,早哄动村众围拢来,这一来,闹得遇春等八面应酬,口无停语。便这样喧喧嚷嚷,直奔家中。豹儿趁空儿溜向己家。原来李氏娘子,那当儿正与郑氏闲谈,数算遇春等归期。郑氏笑道:“嫂嫂没见那贼王八(指鸟枪。)恨得煞人,这几天村头张望,腿都跑细。那一天竟对了众人,向我胡嗫起来。”因将众人打趣之事,说了一遍。李氏不由笑将起来。正这当儿,只听壁上“铮”的一声,眼前莹光一闪,那金错宝刀又复跃出鞘寸余,光芒四射。郑氏怔着道:“我记得那年火警,这物儿便作怪。这又是怎么咧?”

  李氏听了,十分怙惙。郑氏道:“不要忙,我且寻他(指鸟枪。)向村中老年人问问,便知端的。”说罢跑去。这里李氏独坐沉吟,望了刀儿只是发怔,便起身将它韬好。方才坐稳,忽听大门前一阵喧杂,便闻得鸟枪嚷道:“不打紧的,且到院中再讲,左右有我哩。”李氏惊得直立起来,早望见郑氏当头闯入,大叫道:“来了来了。”随后遇春兄弟,各携行李,笑吟吟踅进。鸟枪在后面,应酬过村众,方才跑进。当时大家欢喜。

  遇春兄弟,各拜过父母,细述考试情形,只将郑氏乐得前仰后合,便揎拳跳起道:“我且与你们烧饭去。”李氏这里,方述刀跃之异,鸟枪笑道:“依我看这是好兆哩,崭新的两个秀才,手到擒来,还有甚说得。”不多时郑氏端将饭来。遇春兄弟,忙接置案上。鸟枪站起来便走。郑氏道:“真个的哩,家中猪还没眼。我真个喜发昏了。”说罢赶上鸟枪道:“你这两条腿子,也该歇歇了。”遇春赶忙送出。他夫妇已一路磕牙,去得老远。逢春用罢饭,也便转去。这里母子谈至夜晚,方各安歇。

  次日村众纷纷致贺,一连忙过两日,遇春便择日谒墓,不消说衣冠一新,穿了武生员品服。李氏见了,未免喜中生感,母子便伤惋一回,携了祭品香楮,来至杨秀才坟上。只见宿草芊芊,白杨萧萧,映带荒野寒晖,十分萧瑟。李氏一见,止不住泪落如雨,便命遇春剪除了一片草,摆了祭品,焚香化楮,率遇春拜将下去。这当儿男妇聚观的,都十分叹羡。

  遇春扶起母亲,强笑道:“娘看这片坟场,虽是荒落,却颇颇宏敞,将来整理起,倒是绝好规模。”(暗用韩信事。)李氏点头会意,不由开颜一笑。母子瞻恋一番,慢慢踅回。过了几日,依然相聚在豹儿书馆,大家观摩。田禄有时意来,遇春暗察他情形,果然稳当许多,便依然相待如初。光阴迅速,转眼数月。

  这年秋间,恰逢恩科武闱,李氏向遇春道:“儿呵,你既入名场,便须向前进。只是迢迢远道,资斧不易。”遇春道:“娘不须虑得,等孩儿向于老弟商量便是。”说罢踅去。不多时转来笑道:“不但今秋武闱,便连明年会试,北上资斧,于老弟都措置停当。”李氏叹道:“我们受人深惠,只好日后补报了。”便连忙措备衣冠,尅日赴省。逢春更加高兴,只苦了鸟枪夫妇,东拼西凑,将多年的老箱底,都抖擞出。逢春还橛头橛脑,一百个不如意,吃郑氏骂了一顿,方才好些。那知事有凑巧,临行头里,逢春忽病将起来,势如店疟,只是昏沉不醒。遇春没奈何,只得先行赴省。一切应试繁文,不必细表。

  这成都省会,古名锦城,历代古迹甚多。什么浣花溪、濯锦桥,许多胜迹,说之不尽。独有西隅武侯祠,地据高敞,尤其得势,登临一观,全城在望,万家烟树,郁郁葱葱,好不雄丽得紧。遇春试后,偶然踅到这里,只见石磴盘纡,夹道松柏,万绿阴中,飞甍隐隐。这当儿斜阳欲落,照得青翠金紫,诸色晃耀,十分有趣。遇春徘徊一回,拾级而登。先到祠中,周览一番。只见满壁题咏,密密匝匝。便信步踅登后楼,举目一望,果然天空海阔,百里风烟,尽收眼底。万家炊烟,一缕缕浮上天半;一片笙簧鼓吹之声,随风飘落。

  果然既庶且富,娱乐无疆。也不知经多少兵戎丧乱,方幸有此番气象。遇春想到这里,不由奇气纵横,慨然长叹,凭栏倚啸一回。两臂一振,作个开弓势,暗想古来多少事业,都待豪杰。当年先生高卧隆中,也不过寻常布衣,岂料便功冠当代,血食千秋么?偶一回首,只见楼几上置有笔砚,不由援毫染翰,略一沉思,大书楼壁道:“先生伟略几人知,谈笑成功会有时。如画江山看不尽,斜阳满树武乡祠。”(此一段望古遥集,低徊欲绝,而遇春之胸襟气象,昭然若揭。写来淋漓突兀,足下酒一斗。)题罢投笔大笑,拂衣下楼。两旁游人,都看得惊惊诧诧,遇春都不理会。

  不几日秋闱揭晓,遇春高中在三十四名,自有一番忙碌。同年生会在一处,谈起明春会场,一个个兴高采烈。便有近县同人,相约北上,遇春却一一谢绝。回得家来,这番欢喜,自不必说。说也可怪,逢春也不病咧,好端端的干瞪白眼,只气得垂头搭脑。豹儿、田禄却不理会。转眼间残冬已过,李氏娘子直忙得不可开交,将遇春北上行装,打点起来。开年之始,众乡人便轮流饮饯。

  一天晚上,李氏就灯下密缝行衣,遇春道:“娘且歇息罢,孩儿衣装不必多带,今去试期尚远,孩儿想早到北京,若有什么机遇,便效身报国。近来邸报中,苗疆不靖,当路用人,也未可知,便不靠定会试,也是一法。不知母亲意下如何?”李氏笑道:“由你便是。”母子谈了一回,也便安歇。次日豹儿踅来,依依话别,送来资斧。

  逢春眼睁睁十分眼热,明知自己若要跟遇春去,准是不成功,正在没法可施,忽闻得遇春欲趁机效用,他一下高兴,那里还忍得住。也不向人商量,只纳了头打主意,踌躇良久,忽然大笑起来,便暗暗自作准备。这日豹儿方才起身,因明日遇春登程,打算踅去长谈,忽见逢春一脚进,不容分说,将蒲扇似的大手一伸道:“拿来!”豹儿道:“拿什么?”逢春急道:“这还要我讲么?便是那话儿了。我也不多借,你只给十两头,便算数。”豹儿见他一向不曾如此,便道:“你有什么急用么?”

  逢春道:“正是哩。”豹儿笑道:“那么你须说与我,究竟作什么用?”逢春憨人,忽生憨智,忙脖儿一扭,低笑道:“告诉你不得,便是我妈因偷用了几两头,恐我老子查着了,生气惹恼,想设法弥补上,教我来和你商量。”豹儿听了,不便再问。逢春容易易拿了十两银,喜跃而去。豹儿也不在意,自去与遇春闲谈。不多时逢春也踅来,大家说了回北上路径。逢春却凝神倾听,十分喜悦,至晚方散。

  当夜,李氏娘子又谆谆嘱咐遇春一回。次日东方始白,母子便匆匆起来,遇春整备行装,(并将那金错刀带了。)李氏端上早饭。忙了一回,那一轮旭日,方喜盈盈射出云端,扬华吐彩,十分晴朗。(八字写出风云际会、鹏程万里之势。)李氏喜道:“今天出行,天气好得紧哩。”说罢飘萧白发,喜孜孜坐在中堂,看遇春用饭。遇春对此光景,不由一阵伤感。正是古诗人道得好来:初日照林莽,清景生庭闹。登堂拜慈母,是泪不敢挥。

  游子东行,拜别膝下,大约都有这番光景。何况遇春纯孝,初事远游,当时好不难过,只得竭力忍住,将慈母手作之饭,努力吃饱,便将行装朴刀置在手下,扑翻虎躯便拜,道:“娘呵,(宛然番子。)儿便去了!”说罢背起行装,戴了毡笠,提着朴刀,大踏步匆匆便走。李氏娘子怔了怔,忽叫道:“遇春转来!”遇春连忙趋回道:“娘说什么?”李氏道:“你这衣裳后襟儿,还掖在腰带上哩!”说罢与他整理好,只将手一挥,那眼泪早潸潸而落。遇春这番那里忍得住,只得拭拭泪,硬着头皮,回身便走。李氏含泪跟出,只望的他那毡笠儿远远没在村树影里,(写来如画。)方才转来。

  且说遇春匆匆行去,一路上屡屡回头,这当儿村中静悄悄,人家大半还掩柴扉,不由触景叹道:“使我杨遇春奉母有资,便万金之富,卿相之贵,谁耐烦离母远游!”且叹且行,不觉离己村二十余里。抬头一望,只见前面一片烟树,便是分襟亭。这当儿行尘渐起,遇春奔到桥亭,方要歇息,只见一人在林中探头探脑。方要喝问,只听那人大笑道:“阿哥,怎这样慢腾腾的?我一气儿跑到这里天才亮哩。”说罢突的跑来,却是逢春。只见他短衣缠膝,手拎杆棒,背了个大包裹,嚷道:“我们且厮赶个百十里再讲。”

  遇春诧异道:“你向那里去?”逢春道:“北去呀!”因将他要同行之意说了一遍。遇春笑道:“你须去不得哩。一来我机缘无定,还是指望会试。你下不得场,北去作甚?我倘有机会,自当招致老弟等,便连冷家兄弟,都在我心里,何况于你?快些转去是正经。想这当儿,家中寻你,正闹得反覆盈天哩。”

  逢春听了,一团高兴不由冰冷,怔了半晌,跌脚道:“如此说来,我借它这捞什子作甚?”说罢由包里内取出十两银,递给遇春道:“我用它不着,阿哥且将去罢。”遇春问知所以,颇觉好笑。知他性子没法厮缠,只得收起道:“你只向于老弟说我用了就是。”只见逢春半晌无语,忽地嘴儿一撇,放声大哭。倒将遇春闹得十分恋恋,连忙抚慰一番,硬生生催他转去,自己也便起行。一路上晓行夜宿,冲州过府,不必细表。

  这日行到一座渡口,正要唤船,只见待渡客人,纷纷扰扰,你争我抢,半些儿不让,只得置装岸上,坐下等候。便见一群客商,有四五人,各携行李,由人丛中挤上船,密匝匝仅可容足。舟子方要解缆,只听岸上一人暴雷也似喊道:“还有我哩!”众人望去,只见一个彪形大汉,生得豹头环眼,虬髯乱迮,穿一生黄色短衣,青巾绞额,胁下挟着,一把铁柄长伞,凶神也似大踏步赶来。双眸忽的一张,灿然生光。遇春猛见了,方暗惊他骨相非常。只听这群客商先生嚷道:“船小人多,须不是耍处,快开船是正经。”

  舟子听了,如飞解缆,长篙一点,早离岸三丈余。原来客商行路最是小心,见那大汉长相儿来得凶恶,便疑是强徒暴客,所以没命的喊开船。那知大汉见此光景,顿时哈哈一笑,只将腿力一进,飕的声一个早地拔葱式跃上船,不偏不倚,恰好挤在这干客商群中,双睛灼灼偏端相人家行李不止。众客商顿时吓坏,便唤舟子靠岸,要不渡了。纷纭之间,船复靠岸,遇春趁势,也便上船。这当儿其余客人发话道:“大家公共渡船,又不是贵客们已包定,怎这样开来开去,儿戏起来?”客商们没得说,只好干瞪两眼。

  风急水溜,船已开去。那大汉仰天笑道:“多日口淡得紧,今天渡过,且须趁个肥猪儿吃哩。”说罢拾起桅下一块压绳长石,两指一捻,顿时碎为小块。众人方在吃惊,恰好对面一船,箭似的驶来,因风急帆饱,急欲落下,梢公正在那里没命的收索。大汉一笑,拈起块碎石,扬手打去,恰好打入桅顶滑斗眼中,索儿挤碍住,百忙中那里收得下。帆势张风,那船堪堪要翻,只急得船上人神嚎鬼叫。

  那大汉却不慌不忙,再复一石打去。顿时将先那石块投出。刷刺一声,索儿收下,船方稳住。众人见了,都各自大惊。惟有那群客商,越发心头惴惴,便悄向遇春:“客官见么,我们须仔细哩。”不多时行抵彼岸,群客商如逢大赦,先纷纷登岸。遇春偶一回头,那大汉已影儿不见。当时忙忙下船,便趁了那群客商一路行去。大家谈叙起,知遇春是名武孝廉,便十分款洽。不由说起方才那大汉,众客唾道:“那一定是个贼骨头。只那长相儿,便十有八九。亏他去了,好得多哩。”遇春听了,只微微含笑。

  行了一程,日色将落。一客前指道:“前面便是浮梁镇,是水陆码头,我们明日趁船,便从那里吗?”遇春望去,果见烟树依微中,现出一处镇聚。不多时行抵镇前,只见长圩绵延临河环筑,行人错落,纷纷笑语。一片市声,从苍茫中压空而下,真个是好片巨镇。一行人迤逦进镇,就一家旅店中歇下。只见正房五间,静悄悄的。长帘垂地,灯火半明。但听得一片鼾声,恍若雷吼。众客方要奔去,店伙道:“正房里有人歇下了。”说罢引众客并遇春,就东厢群房安置好。

  大家要了汤水,洗过头面,一壁吃茶,一壁向店伙闲话道:“这镇上到十分热闹,水路船户,都聚在那里。我们明日还须趁船哩。”店伙听了,高兴起来,便一手叉腰,一手按着桌角笑道:“俺们这里不敢说热闹,却是过往老客,有银钱尽能花消得。”说着抡起指道:“您说是讲吃讲穿,讲排场讲体面,只要您吩咐一声,没有办不到的。再要好玩,南街上王家赌场,整千上万的大输赢,一个小钱边儿,也不许厮赖。怎么说呢,要的是骨头吗!再要高兴取乐,卢家巷一带,私窠小娘儿,挨门去数,都是绢制的人儿,画上的模样儿哩。”

  一客笑道:“那么你说了半晌;究竟雇船在那里呀?”店伙笑道:“多的很哩。西圩门外,便是搭船所在。什么鸭子嘴,盐划子,大蓬大桅的官跨子,再要写意,还有住家的花船儿。那种舒齐法,就不用提哩。驾篙掌柁,都是二十来岁的媳妇子。曾有位阔大爷雇船,走了两月有余,只走了十余里路,他还一些不觉慢哩。”(大约如浙中之江山船也。)说罢哈哈一笑。正在胡诌得热闹,只听正室中客人喊了一声,店伙赶忙提起尖亮亮的嗓子应道:“嗻!”如飞跑去。众人倾耳一听,不由都微微含笑。

  正是:萍踪偶作无心话,客路偏多叵测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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