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烟
挖开老杨柳树下的石板,我找到了三万两银票,有了这些,我的十三个儿子,九个女儿总算可以过好日子了。 严格地说,他们不是我的儿女。 以前绝对不是。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是我的孩子。 以前,他们是柳烟的儿女。 是柳烟收养的儿女。 可是柳烟死了。 柳烟是个杀手。 一个不怎么样的杀手。 不怎么样,就是说她的武功并不算好。 可她却是个地道的杀手。 她曾经对我说,每个人杀人都有自己的法子。有时候,杀人并不一定要用刀。 我相信她。因为她总是带我到上好的酒楼喝酒赌钱。 她似乎永远都有花不完的钱。 可是她的儿女却仍然穿得很破烂,很少有象样的衣服和饭菜。 她说,每个人都要靠自己,饿大的孩子,更容易出息。 我不觉得,我也是饿大的,可是我没什么出息。 我只是一个酒鬼。 有一天,我忽然对他说,你已经挣了很多钱,为什么不早点洗手不干呢? 她想了很久,然后说,一个人可以选择很多条路,但是有的路,你选了就不能回头,每条路都很辛苦,但是你没有后悔的机会,因为只要你回头,和你走着同一条路的人就会踩着你的尸体过去。 我想也是。她一定知道了很多她不该知道的秘密。 有的事情,也许她自己不愿意知道,可是她却知道了。 我觉得我很同情她。 她养活了二十多个孩子,还养活了我。 她一定很辛苦。 她说,小时侯要不是你,我也已经饿死了。 这句话,刺痛了我心的最深处! 是啊,儿时,曾对她说,我会养你一辈子的。可是现在...... 17岁那年,她走了,离开了村庄。 我跟着她。那年我14岁。 我没有告诉我的母亲,独自跟着她,进了城。 或许,母亲已经管不了我了。 或许,她真的不管我了。 她说过,你要再跟着那个疯丫头,你就别回家。 无论她怎么骂我,我都还是回去的。 肚子饿的时候,我就跑回去,偷了满满的一包饭菜出来。 有的时候,我看到母亲在门口张望,我就没有敢回去。 也许我们要饿一两天。 我很奇怪母亲从来没有发觉。 也许,他习惯了做三个人的饭了吧。 虽然父亲已经去了好几年,她总要在桌上摆好父亲的碗快才准我吃饭。 10年了,母亲还好么? 我已经厌倦这种日子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想念村口那口水井,想念井边的老杨柳。 我一直期盼着有一天,柳烟也想念家乡了,然后我门一起回去。 也许,我已经无法等到这天了。 大多数时候,柳烟都不会和我在一起。 除了一起喝酒赌钱的时候,我很少能够看到她。 我和她不一样。 无论我躲在什么地方,她总能找到我。 可是她只要离开我的视线,除非她重新走回来,否则我一定找不到她。 她见我的时候,我正在倒酒。 她来了,就给她添了一杯。 我已经养成了和母亲一样的习惯,喝酒的时候,总是多准备一个杯子。 而且,柳烟已经有好机次都在我倒酒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 柳烟不贪酒,今天却喝了好几杯。 她忽然问我,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沉默了很久。 我也死。我说。 她望着我,我第一次觉得她的眼神有这么哀伤。 我接着说,没有你,我能活下去。可是我不想那样做。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喝酒。 从来没有觉得,酒有如此难喝,既苦又酸。 可是却忍不住想拼命喝。 我醒来的时候,柳烟已不见,她的狐皮裘却在我身上,挡住我半截身子。 我猛地回忆起她和我说过的某些话,于是脑子嗡地一声,冷汗就开始淋漓。 柳烟她,她一定是出事了! 我冲到门口,却止住脚步。 她怎么可能让我找到她呢? 我只希望她不忍抛弃我,不忍抛弃她的儿女。 这一群她养大的孩子,和我。 我告诉自己,她会回来的。可是又没有信心坚定自己的这种想法。 但除了等,我已经毫无办法。 我倒了两杯酒,坐下。 此时的酒,不但苦不但酸,简直如刀子般,刺得心脏甚至浑身的毛孔无尽地疼痛。 柳烟,你在哪里? 我已经替你倒了一杯,无论如何,你得回来见我一面! 人影一闪,柳烟忽然坐在我的对面。 她不说话,抬起酒杯就喝了下去,然后浅浅地一笑。 从来没有见她笑得如此勉强! 无论如何笑,她的笑都是美的。 美得让人心醉。 可是这一次,她的笑却如此苍白,如此凄惨! 离开这里!这四个字,带着鲜血从她的嘴里流出来。 柳烟,你怎么样? 我转过去扶起她。 不要管我,带十三他们离开这里。 十三是她收养的最后一个儿子。 不行,我们一起走。 来不及了,他们的人已经追来,赶快带孩子离开,码头有我安排的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竟然能站了起来,扶着桌子喘了口气。 孩子就交给你了,你回村庄,老水井边第七住杨柳树底有快石板,请你帮我挖出来。 下辈子见吧。 人影一闪,柳烟不见了。 这好似梦一般,来匆匆,去匆匆。 可是眼前的酒杯,眼前的鲜血...... 望着这些老杨柳,心中感慨不已。 原来,柳烟回来过。她也曾怀念这口水井,这些老树。 母亲去世了。村里人说,母亲去世以后,一直没有人立碑,直到两年前,柳烟回来这里。 柳烟啊...... 2007年10月6日也至7日凌晨
晓风残月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我醒了。 醒在洞庭湖边。 杨柳依依,仿佛少女飘漾的长发。 我用温柔的眼神,看着眼前醉人的风景,想起了一个名字,一个人。 九妹。 三年了,没有看见她三年了。 她还好么? 也许,我该回去了。回去看看我的哥哥,我的姐姐,我的九妹。 还有把我赶出家门的爹。 你爱闯,就到外面闯去,不要在家连累我们。 我走了。 离开了那口井,离开了那二十七株老杨柳,连头也不曾回。 我离开的心情,就和当年我的母亲那样决然。 我没有带走我的九妹。 我想,她一定恨透我了。 而我一定要走,那里装不下我的天空,装不下我的梦。 三年了,九妹,你会等我么?
“发什么呆?”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善柔已经站在面前。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怎么,没有喝完?来来来,我陪你喝。” “你是不是神仙哦,我在那里都能被你找到。” “当然拉,我已经找了七个地方,你都不在,除了这里,你也没有别的去处了。” 善柔倒了酒,已经递到我面前。 我说:“我不喝。” “你每次都陪我喝的嘛。” “我今天不能喝。” “你又要去杀人?” 我不说话。 “你要去杀谁?” “我走了。” 她能找到我,却追不到我。 “柳十三,我一定会再找到你!” 我想象她生气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想笑。 善柔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找到我的。 现在我在的地方,就没有人可以找到。谁也不可能知道,我竟会睡在棺材里面。 我需要好好的睡一觉。养足精神,我才可能有充分的把我来对付我要对付的没一个人。 黄昏了,我睁开眼睛,从棺材里爬出来,然后我就去了大三元。 大三元是这里最好的酒楼。 我要了两只鸡。虽然没有胃口,但是我必须吃下去。 还有半个时辰,骆八就要在这里出现,我必须要把他的头用我的剑割下来,然后去拿五十万两银子。 否则,明天就会有人来割我的头去拿这本来应该我拿的钱。 很多年前,我母亲的头只值三万两。 我一定要为她争气。 我啃完两只鸡,骆八刚好从楼梯口露出半截身子。 我算准角度,提足内力,剑带着我飞了过去。 噗的一声,剑已破衣而入。 我没有看到鲜血,我看到的是骆八的笑脸。 我急退. 我知道骆八的"推云掌"非比寻常,如果他要将他的手掌打在我的胸口,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骆八还在笑.却根本没有要和我动手的样子. 我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既然我这一剑没有杀了他,我就没有机会了. 我只能由他处置. 我可以逃,但是我不想那样做. 就算今天我可以逃出去,明天还会有人来追杀我. 我也许可以逃过骆八,可我绝对逃不出组织的控制. 我自己清楚,我并不是最好的杀手.比我杰出的杀手还有很多. 既然我已败在他手上,我也愿意死在他手上. 既然我已经决定了,干脆坐下,喝起酒来. 我刚才连一点酒也没喝. 酒能够麻醉人的神经,让人的反应变慢. 要杀人的时候,我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可我还是杀不了骆八. 也许,杀人需要的不仅是清醒的头脑而已. 骆八在我的对面坐下. 他看着我说:"这个月来,你已经是第九个刺杀我的人." 他又说:"而你却是第一个肯留下来的人." 我叹了口气:"我高估了自己." "你并非高估你自己.""我没有死,并不是因为你的剑不够快,而是因为你遇到的人是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充满了骄傲,甚至自负. 可我无话可说. 像他这样的人,想他死的人一定很多,可是他却好好地活着. 他忽然问我:"你为什么留下来?" 我说:"这个月在我之前来的人,都从你这里走了,可是第二天却都死了." "可我并没有对他们出手." 我说:"如果你对他们出手,也许我就不会来了." 如果他们可以在骆八手里逃脱,那么骆八便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了. 骆八当然也清楚我的意思. "可他们还是逃了.你却留在这里." "是的,每个人多想活下去的,他们有儿女,有父母,他们希望自己活下去." "那么你呢?你难道没有任何牵挂?" 我的心开始疼,深入骨髓地疼! 九妹,你还好么? 是不是你,在我将死的时候,仍然呼唤我? "你有心上人了."骆八微笑地看着我,"你的神情已经告诉了我." 我不说话. 骆八却说:"你走吧,我不留你." 我不想走! 我不想过逃亡的日子.而且我相信,我逃亡的日子不会太久. 也许我才出去,就会被人从背后一刀,刺破我的后背. 可是我却无法对骆八说出这些话. 我希望死在他手上. 我不想当懦夫,可是我也不想死的难看. 我相信骆八杀人决不会残忍,变态. 骆八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你不想走?" "是." 他忽然哈哈大笑. "好,既然你不走,就留下来.陪我喝酒." 他说:"你既然想死,我就将你醉死!"
第二天,我背叛了组织,成了骆八的人. 我自己清楚,组织里一定已经派了不少人,来杀我. 无论是谁,只要背叛了,组织都会派人出来清理门户. 夜已深,酒已残. 骆八的庄园里,景色甚雅. 我却无心欣赏这美景,心事重重. 骆八来了. "柳老弟,有个人说要见你." 我抬头,就看到善柔正笑咪咪地看着我. "猪头柳十三,这回我找你找了二十几个地方." 我指着酒,苦笑不已.
"我听外面的人说,现在你的头,居然值一百万两." "真的?" "是的,昨天才八十,今天就一百了." "为什么?" "因为你在骆八爷的家里." "那么意思是说,我在这里待得越久,我倒反而越值钱了?" "我想是这样吧."
我离开骆八家的时候,没有带着善柔. 她醉了. 让她睡吧.我本来只想一个人走. 只是,我想回家一趟. 我想再去看一眼老水井,老柳树. 我想再去看看我的九妹. 因为也许我将只能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机会.
老水井的水依旧那么清澈,老柳树依然飘漾着长长的枝条,如少女长发般温柔. 只是我的九妹,我的家...... 二十几口棺材,每口棺材上都有一个狰狞可怖的骷髅印! 全部整齐地停在我家! 九妹!我的九妹! 我的父亲和哥哥姐姐! 以前我在别人家中,在棺材上留下这个骷髅印的时候,也许我未曾想到过,有一天我家也会停满这样的棺材. 我也从未想到过,掏过劫难的人看到家中这些奇怪的棺材,心思竟如此之痛. 我的九妹,我的家人,我已经无法知道每个棺材里装的是谁,因为,他们一定早已经面目全非!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右手却紧紧地抓住剑柄. 我知道,一定有人已经在看着我,随时准备出手.
我马上肯定了这点.因为我忽然感觉到浓重的杀气. 这个人就在门口. 他并不出手.他在等我. 他想在我过分悲伤的时候,或者是泪眼模糊时候出手. 我知道这点,杀人的人,总要学会把握时机. 我尽量控制自己的心情,是自己保持冷静. 他已出手. 等我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剑回更快! 所以他已出手. 他用的也是剑. 剑风划破空气,刺向我的胸口. 我不闪. 我已经看出他是虚招.他的剑要刺的地方,一定是我要闪避的位置. 果然,他这一招没有用全力,我只是左手一挡,剑锋一偏. 然后我出剑! 出全力刺他的咽喉. 他不能不闪.我再往他闪的地方出剑,出的却是虚招,我知道他一定还要闪. 他迅速向后退了两步,忽然不动. 他在等我出剑. 我出剑. 他也在我出剑的瞬间,将他的剑刺了出来. 我竟发现自己的剑没有他快. 幸亏我使的是虚招,否则我的脖子已被削断! 我被他的剑挑断的头发飘落下来的时候,他竟然似乎没有看见.偏着头仿佛在注意什么,又仿佛在思考什么. 难道他听到什么声音? 他竟然忽然忘记了自己是在杀人,竟然楞着不动. 我觉得时机到了! 无论他在听什么,在想什么,他似乎呆住了. 对我来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可是我出剑的时候,他的剑也忽然向我刺来.速度奇快. 比我的剑快! 这一次我退得很远. 我想看看他是否还要出剑. 或者他还要继续发呆. 我想得没错,他是一个瞎子! 他只有听到我的气息,才能出剑! 我一定要引他出去. 外面的光线好,声音杂,在条件上,我比他占优势. 可是他却始终守住门口.只要我一动,他就向我出剑. 可是如果不出去,我一定死在这里. 因为我的剑,没有他快. 我看了看,窗子已经被封死.显然他早就准备好了. 幸亏还有房顶!我可以从房顶冲出去, 可是我错了! 我的头被撞得生疼,却没有撞破房顶. 而就在我向上冲起的时候,他已经向我出剑.向我落下的地方出剑! 我本已用尽全力想冲出去,所以力已用死,不能再继. 所以我只能笔直地落下,落在他出剑的地方! 虽然我死了,我总算回来了,和我的家人在一起,和九妹在一起. 我闭上眼睛,等着对手的剑刺进我的身体. 等待那种快感的疼痛! 我放弃了挣扎. 现在我已经完全放松,没有任何牵挂. 我看到九妹在向我招手. 九妹,你等我,我来了. 一声痛苦的惨呼把我惊醒.我竟发现自己还活着. 骆八站在我面前,而另外一个人,却死鱼般躺在地上,嘴里还在流血,眼球也已白得可怕,没有光彩了. 我和骆八出了门,见门口还躺着一个人,咽喉却插了一柄飞刀.善柔却笑眯眯的站在那里. "我用了三把飞刀,你要赔给我!" 骆八哈哈大笑:"好,我今天请你们喝酒."
"善柔其实是当今出名的女捕头,他本来叫苏小叶,可是她有个奇怪的毛病,她不喜欢做她自己,她喜欢做别人." "喜欢个屁,你还不是一样?" "善柔不是善柔,那骆八也一定不是骆八了?" "他可是京城六扇门的大人物风纪成." "六扇门?这么说你们是同行?" "可以这么说." "俗话说嫁鸡随鸡,我既然不喜欢在京城,他还是得跟我出来,我才不管他什么六扇门呢!" "那你们来这里,不是就为了来救我吧?" "九年前,一个杀手临死前,曾托人找过我们,说这里有个组织严密的杀手团伙,势力强大,可惜她也只是个普通杀手,真正的头目,连她也不知道." "为了彻底铲除这个组织,一定要把这些幕后的人找出来,所以隐瞒真实身份我们才到这里来.现在我们终于有了一些重要的线索." "九年前的那个杀手,是不是个女杀手?" "是的,"苏小叶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你母亲." 以前,我总能在她面前开心,可是此时我却悲恸出声. 也许,以前她是善柔,而现在她却是苏小叶. 也许因为...... "我们准备为你母亲报仇了,你呢?" 我说:"我也是." "那就让我们早点看到这天." "来!" 风纪成伸出右手,苏小叶和我亦将右手伸出. 三只手紧紧地搭在了一起.
边城风雪
夕阳将下,映红了这个小镇。 映红了还没有化完的雪。 夕阳红,却红不过鲜血。 李小非蹲在村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鲜血。 他的心刺痛。 这是他朋友的血。 尸体已经被抬走,死亡的气息却仍旧留给了这个黄昏。 李小非知道,这个平静的小镇,将发生也许任何人都不曾想到过的故事了。 天已将黑,李小非还是静静地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滩已经冻结的血。 他似乎要从这里面看出杀死朱七的凶手来。 刘一丁已冻得嘴唇发紫,却也像标枪一样站着,连一句话都不说。 他们知道,任何的打扰都可能打断李小非的思维。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并不让朱八跟来。 任何人死了亲哥哥,都不可能控制情绪的。何况,朱八是个脾气很暴躁的人。 李小非终于站了起来。 刘一丁不说话,他只是不声不响的跟着李小非。 天完全黑尽,冷风飕飕,肆意地嘲笑着这个苍凉的世界。 要是在平时的这个时候,李小非已经蹲在火炉旁边,叫他的哑巴媳妇倒给他一杯酒,然后慢慢地喝,喝完酒,他就打算睡觉。 可是今天晚上,他不可能睡着了。 他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喝酒。 四年了,他今天第一次忘记了这个习惯。 朱八现在已经很平静。 眼睛红了,却一言不发。 平常要是死了人,他一定大声骂个不停。 去年他老娘去世的时候,他却大声哭了半天。 可是现在他很安静,安静得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李小非来到这个小镇四年,死了不少人,也抓了不少人。 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因为这回死的是官差。 而且从朱七的伤口看,杀他的人一定是个刀法很好的人。 朱七死得很快,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刀已经切断了他的咽喉。 所以他死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仇家很多,想要他死的人也很多,但绝对不是这些人杀的他。 他们都是普通人,不可能杀得了朱七。 每个人都不说话,都在拧着眉头,想象着这个杀人凶手的摸样。 朱七已经被殓入棺材,被人连夜埋了。 外面风声停了,却又下起了雪。 对于小镇上不知情的人来说,今夜,只不过是很平常的一夜,但是明天,很多人又会开始提心吊胆。 人死以后,总是会来找那些平时得罪过他的人来算帐。 就算生前你没有得罪过他,你也一定会害怕。 世间根本没有这回事,可是愚昧的人往往相信。 这里,正是个愚昧的地方,这里的人,也都是些愚昧的人。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李小非的哑巴媳妇给他送来了棉衣。 李小非对她说:“你回去煮点面,烧点水送来。” 她点了点头,出去了。 她叫啊花,是个很能干的姑娘。 面已经送来了,烫乎乎地还冒着热气。 除了李小非,其他人似乎都没有胃口。 面凉了,被啊花把它们放到炉子边一个凳子上烘着。 李小非看了刘一丁一眼,说:“明天注意看看,镇子里来了什么生人。” 刘一丁点了点头。 没有人说话。 李小非重重地叹了口气。 啊花赶紧帮他整了整棉衣。她总是喜欢愿意静静地留在他丈夫的身边,用含情脉脉的眼光看着他。 她不会说话,但是每个人都了解她的心思。每个人都看得懂。 李小非拍了拍她的肩:“你去睡吧。” 她摇了摇头,然后往炉子里添了些碳。 朱八忽然说:“头,你喝点酒吧?” 他这么一说,李小非倒才想起今天还没有沾过酒。于是他点了点头。 “少倒点啊。” 酒喝到肚子里,李小非忽然觉得轻松了不少。可是马上他的眉头又拧在了一起。 朱七的死,确实像一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里。 他们是同事,更是朋友,他们的感情,就像亲兄弟一样。 他默默地发誓,他一定要找到凶手,为自己的朋友报仇。 每个人都喜欢太阳,特别是李小非。 他希望每个地方都充满阳光,充满温暖。 孩子们在阳光下,玩着刚铺满道路的雪,欢笑着。 也许,这个世界,只有他们没有烦恼,没有仇恨。 李小非看着他们,嘴角露出了很好看的笑容。 刘一丁和朱八正在吃面。 李小非挨着他们坐下,要了一大碗茶。 他和他们不一样,他喜欢吃自己的老婆煮的面。所以老板娘总是骂他小气。 朱八的眼睛还是红的,可是他的胃口倒是看起来很好。 李小非,满意地看着他,心里只泛酸。 他知道,这个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已经成熟了。 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他们的面吃完了,李小非也一口气喝了茶,站了起来。 他拍了拍朱八的肩膀,然后对刘一丁说:“你们两个一起。” 今天是集市,人特别多。 无论多么寒冷的天气,人们总不会成天的待在火炉边的,为了生活,他们总要拿些自己的东西来卖,然后弄点银子,在买回去一些自己需要的 东西。 无论吃的用的穿的,小孩子玩的。 年轻的姑娘总要出来抛头露面,买些胭脂水粉,如果有可能的话,甚至还要买两件花布衣裳。 每隔五天,他们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 一个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机会,各种机会。 对于这些人,他们很在乎也很重视自己的这种机会,来使自己的生活更充实。 李小非喜欢这样的集市,他喜欢这些人。 他喜欢看到这些人背着箩箩筐筐笑着跟他打招呼。 “李捕头,辛苦了。” “李捕头,好久不见了。” 甚至还有年轻的女子悄悄饶到背后捂他的眼睛。 他喜欢看到他们开心。 无论如何,这个世界多美好啊。 可是今天,他却没有以往一样的心情。 他心事重重地在街上转着,希望看到一些特别的人。 他的手已经冻得和他的刀一样冰冷,却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他渐渐心灰起来。 正午了,他发现自己饿了,他想吃碗面。 镇子里的面,除了啊花,就数孙老头做得好。 于是他进了孙老头的面馆。 他家也有日子要过。所以今天,啊花也要赶集,现在肯定不在家。 也只有集市这天,孙老头才有荣幸给李小非做面了。 今天人多,已经没有位子了。 孙老头和往常一样,从里屋拿了个矮凳子出来:“李捕头,将就着吃吧。” 李小非吃完面,站起来刚要走,看到孙老头很忙,就将凳子给放进了里屋,然后喊了声“孙老伯,我走了。” 孙老头似乎没听见。 李小非不管这些,径自走了。 走到街上,他似乎想起孙老头那里什么不对,却又说不清楚。 他边走边想,还是想不起来。后来有个孩子被赶集的人挤得哭了,他过去帮忙,就把这事忘了。 忽然,他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然后他就听到“嘻嘻”地笑。 他从眼睛上把一只柔软的手拿开,就看到一大群年轻的姑娘围着自己哈哈大笑。 他故意板起脸孔:“好了好了,都别闹了,本捕头有公事,都闪开。” 女子哄笑着,从他身边散开了。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刚才想的事了。 女子散开的时候,从他身边飘过一阵胭脂的香味。 而刚才他给孙老头换凳子的时候,他就在里屋闻到这种胭脂的味道。 难道说孙老头金屋藏娇? 正想着,刘一丁来到他跟前:“头,在面馆里发现一个抢眼的人,朱八在盯着。” “孙老头的面馆?” “是。” “走!” 李小非说完这个字,已经抢一步向面馆奔去。 集市上,大多数都是生人,都很普通。 这个人也是个生人,也很普通。 不普通的地方只是:他不怕冷。 这里衣服穿得单薄的人不多,但也还是有的。 人有贫富之分,没钱买衣服穿的人,无论哪里都有。 可是这个人不像没钱的人。 而且,他似乎根本不将这寒冷放在眼里,穿着单薄的衣裳,居然连一点冷的意思都没有。 他慢慢地用筷子挑起碗里的面,再慢慢地喂到嘴里。 筷子是用手拿的。 左手! 这个人是个左撇子。 李小非看他的手。极其认真仔细地看。比看情人的手还要仔细。 这确实是一只很好看的手,纤瘦而白皙,十指修长。 看不到他的右手,他的右手似乎毫无作用,垂在腰际,并用袖子遮住。 他的左手却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外面,每个人都可以看清楚。 这样一只秀气的手,虎口却长满了老茧! 李小非低声说:“杀死朱七的就是他。” 朱八这时候眼睛似要喷出火来。他的手已经抓住他的刀柄。 “冷静点,沉住气。” 刘一丁问道:“头,你肯定么?” “当时我看朱八的伤口,刀锋向左,我就觉得杀他的人有可能是用左手。” “那我们还等什么?” “等一个人。” 刘一丁怔住了,朱七已死,他实在想不出李小非在等什么人。 李小非看着他们两个:“刚才我们近来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修伞的人,你们应该也看到了。” “恩。” “你们学好了武功,会不会去修伞呢?” 他又问:“如果你是修伞的,会不会在这个季节做生意呢?” 刘一丁说不出话来了。 他已经无话可说。 朱八问道:“刚才他已经进来了?” “我等的不是他。” “那你等的是谁?” 李小非说:“她来了。” 来的人是啊花。 他等的人竟是他的哑巴媳妇! “你对付秦老二,那只猴子交给我。” 李小非这句话竟不是对朱八二人说的,而是说给他的哑巴媳妇啊花。 “好,就这样!” 哑巴啊花竟然会说话,这着实让朱八和刘一丁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两个负责保护旁人。”这句话才是说给他二人的。 “头,我们......” 话没有说完,李小非已经扑像那个修伞的。 敢情他说的猴子就是这修伞的,那吃面的左撇子自然便是他说的秦老二了。 修伞的似乎毫无反应,直到李小飞的刀快要砍到他的肩膀的时候,他将手里的破箱子一扔,接着身子一转避过李小非的刀。 然后他将那把破伞扔给了正在吃面的左撇子。 李小飞一刀落空,跟着修伞的一转,又一刀反撩对方的腰。 修伞的双足弹地,跃开几步,咯咯怪笑。 李小非举刀再砍,修伞的也不还手,连连避让。李小非竟也砍他不到。 李小非将这人叫作猴子,却也叫得名副其实。他的身法怪异,来回游动,竟真似猴子般灵活。 却说左撇子接住伞,打开,竟从里面抽出一把三尺长的刀来。 朱八见他拿出刀,悲从中来,大喉一声,拔出钢刀,扑了过去。秦老二嘴角露出冷笑,难看已极。他头也懒得回,待朱八身体接近,左手向后 一挥,猛然出刀。 朱八报仇心切毫无退缩之意,想不到对手出刀,竟然快到及至,欲闪躲之时,刀已到咽喉。 一旁的刘一丁,吓得呆住,竟张大嘴,呼不出声来。 只听“叮”的一生,刀锋硬生生偏了出去。 而将这把刀震偏的,竟是一支筷子。 再看啊花,手里已经多了一把筷子。 朱八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淌着冷汗,惊魂未定。刘一丁那里敢相信眼前一切,呆住了,不晓得动弹。 孙老头更是已经瑟瑟发抖,缩在角落里,似乎随时就要流下尿来。 秦老二抬头,看见啊花正在看着自己咯咯地笑。 他又露出那难看的冷笑,然后举起刀。 啊花将筷子放回竹筒,却留了两支在手里。 左手一支,右手一支。 人影一闪,她已经站在秦老二面前。 秦老二大喝一声,横刀便向她攻来。 她竟然不闪,将左手一格,用手里的筷子去档秦老二的刀,右手的筷子却往前一送,只刺秦老二的咽喉。 刀已经砍到,却在半途顿住。啊花手中的筷子竟将秦老二的刀挡住了!而她右手的筷子此时离秦老二的咽喉只有二寸。 秦老二脸色大变,忙向又一闪,啊花跟着一闪,右手一沉,仍然将筷子刺了出去。 血光一闪,只见啊花右手的筷子,竟已刺如了秦老二的胸口。 李小非见对手只守不攻,顿时明白。 他是想依靠身法耗我体力,我且让他上当。 需知用刀跟用剑全然不同,刀身较重,久攻必耗体力。 修伞的正是想耗费李小非的体力,等到他体力不继时候,再行进攻。 李小非装做不知道,佯装强攻。 他只是将他的刀反复向对手不停进攻,其实他只用一成的功力来完成他的每一次的进攻。 如此反复游斗良久,看似李小非占尽上风,实则他们任何一方都没有危险。 秦老二,被筷子刺中胸口,虽然没有伤到内脏,仍然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他不哼不要紧,他这一哼,修伞的精神马上被分散了一下。 李小非的刀已经砍到,可是他却竟不知道闪避! 待刀风来临,他猛然醒悟。 可惜,已经来不及。 李小非似乎已经算准他一定会在此时分心,马上把出刀的功力增加了十成。 修伞的反应真是不同小可,身法也端的绝妙。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竟硬生生地将身体倾斜到常人根本不能做到的角度,躲过了砍向自己胸口 的刀。 可是却见红光一闪。 血光,是血。 修伞人的血。 他以为,李小非肯定算定他要往哪个位置站起来,所以,他倒下了。 他算准李小非一定会在他站起来的地方出刀。 他不会把自己送到那个地方去。 任何人都不会。 因此,他干脆倒下。 可是他错了,李小非出刀,却出在他倒下的地方。 李小非似乎已经算准他咽喉的位置,一刀落下。 修伞的死也不相信李小非会往这个地方出刀。 可是他死了。 他不能不信。 他选择自己倒下。 然后,他就没有办法站起来了。 秦老二受了伤,功力已经大打折扣,啊花也像猴子一般和他游斗起来。 他也用刀,时间久,了,他自然也会消耗相当的体力。 何况,他的伤口正在流血。 筷子还没有被拔出来,如果他不运动,不会流多少血。 可是此时他又怎能不动? 他渐渐体力不继,冷汗已经流了不少。 李小非杀了修伞的,人影一闪,扑向秦老二。 他相信,这里一定还有高手在,虽然他没有看到,可是他感觉一定有这样一个人,在暗中看着他们。 所以他必须马上解决秦老二。 就在他的刀离秦老二只有三分距离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胸口一痛。 是剧痛! 接着他就觉得喉头一甜。 眉毛一皱,他把喉头的血又咽了进去。 连他自己也吃惊,击中自己胸口的,竟然是一块抹布。 一块半干的抹布。 他站起来,却见孙老头已经从角落里出来,满目怒色地看着自己。 这年迈龌鹾的孙老头,竟用一块抹布将李小非击得吐血! 李小非,强忍住痛,笑着说:“我想得没错,既然有狼有猴,就应该还有豹子。” 孙老头不说话。 李小非看着他:“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手?” 孙老头叹了口气:“我本来觉得我不用出手的,我还想在这个地方,多卖几年面。” “然后再将更多的姑娘拐出去?” “原来你已知道。” “可我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李小非叹了口气,“朱七一定是也来你这里吃过面,所以才被秦老二灭了口。” “朱捕头经常来我这里光顾的,可惜啊......”孙老头也叹了口气,“他本来是我很好的主顾。” 秦老二失血过多,和啊花斗得已经形象环生,却见自己的老大毫无帮忙的意思,还一直在和李小非说话,顿时怒气大发,可是却毫无办法,他 现在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他这一怒不打紧,一怒之下,他那套本来还算可以的刀法,完全没了章法。 啊花心中一喜,手中还剩的一支筷子飞了出去。 筷子穿过秦老二的脖子,钉在墙上。 秦老二张开嘴,本想呻吟,却被鲜血淹没。 这个时候,孙老头刚说完“主顾”二字。 啊花走近孙老头:“可惜,其实你最大的主顾是我,为了你,我将在京城的丈夫都找来了,还足足不说话了四年。” “原来你是......” “不错,四年前你在我的眼皮下走掉了,想不到今天我竟在这里找到你。” “找到了又怎么样呢?四年前我能走,你以为今天我走不了么?” “你可以试试。” 说完这句话,啊花已扑向孙老头,单掌劈下。 孙老头不躲,也不闪,他只是伸出手一挡,硬生生地接了一掌。 啊花跟对方的掌接实,忽然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向自己,身躯一震,竟被反震出六七步远,勉强站住,嘴角却溢出血丝。 却见孙老头,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脸上还挂着冷笑。 李小非提足十二分功力,全身跃起将刀作剑,直刺孙老头。 孙老头仍然不躲不闪,只到李小非的刀接近自己的时候,他伸指一弹刀身,刀便飞了出去。 这等指力,简直是惊天动地。 他的手指似乎早就等在那里,然后等刀到了,他便一弹。 李小非的刀刚脱手,就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然后他就飞了出去。 他不是自己飞出去的,孙老头竟然一掌打断了他两根肋骨。 这时候,白光一闪,又一闪。 接着红光一闪。 孙老头一伸手,食中二指夹住了一柄飞刀。 而另一把飞刀却在他的手背划了一道一寸多的口子。 飞刀带着血珠,跌落在地。 孙老头本还挂着冷笑,可笑容却在脸上僵硬。 因为他看到,沾在飞刀上鲜红的血,忽然变黑。 这飞刀,竟淬满了剧毒。 他再也笑不出了。冷汗在他脸上,开始结冰。 他不可能再笑了。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笑。 啊花,笑咪咪地看着李小非,说了一句话:“幸亏我和唐门的唐笑是朋友。” 李小非也笑了,却笑得极不自然。 任何人断了两根肋骨,都不能马上就笑得出来的。
昨天的雪还没有化,今天的雪却又下了起来。 寒风依旧如一把锋利的刀,肆意地席卷着这个破旧的边城小镇。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应该没有人出门了吧? 风纪成和苏小叶却骑着马,在村口立了已经好久。 眼前正是朱七的墓。 朱八和正在烧着钱纸,眼泪却在脸上冻结成一条条冰线。今天,他终于可以放开所有的神经,哭个够了。 刘一丁伸出手,将碑上的雪扒掉,可是这鹅毛大雪却又不停地将朱八的名字覆盖。 风纪成叹了口气,对苏小叶道:“我们走吧。” 苏小叶一抖缰绳,跟着风纪成,两匹马狂奔而去,渐奔渐远。 狂风再次袭来,卷着雪,淹没了地上的马蹄印...... 12月9日永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