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夜。

月如钩。

酒已残。

唐风望着江中的月，心事重重。

明天，望江楼将有大事要发生，很多人都将在这里死去。

该死的人。还有不该死的人。

可能，也包括唐风。

寒风轻袭，唐风皱了皱眉，将杯中残酒喝下，站了起来。

他扶着栏杆，走了几步，忽然觉得疲倦无比，停下脚步，痴痴地望着江水发呆。

许多年来，这种凝望，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仿佛有无尽的心事，无处诉说，要将它深深地埋在这茫茫的水中。

江水在这个季节，很是平静，没有风浪，甚至没有波涛。

唐风叹了口气。

难道连这陪我多年的江，也不了解我的心事么？

明天，江月儿要来了。

她将带来大批的江湖人，在这里拼杀，流血。

又或许，她将带来别的。

有一点可以肯定。明天过后，望江楼将成为人们成天谈论的地方。

其实这一切，不是江月儿要带来的。

她害怕流血，也害怕别人流血。

可是她无论到哪里，却都会有人流血。

为她流血！

唐风没有为江月儿流过血。

他没有为任何人流过血。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让他流血。

也许有，可是他还没有遇到。没有人愿意和他这样的人作对。

唐风自己也不愿意和别人作对。他不怕死。可是他怕麻烦。

这一次，也许他逃不掉了。

有时候，你不愿意做的事，也必须去做。

别人不愿意和他作对，可是别人却要和江月儿作对。

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江月儿。

“没有人可以伤害你，除非我死了。”

君子一诺千金。

唐风不觉得自己是君子，可是他说过的话，他答应的事情，他一定做到。

江小月本已发誓不再见唐风，可是为了保住父亲留下的秘籍，他只能找唐风。

江小月不懂武功，也不知道这本秘籍的价值。可是她知道，这是他父亲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

江湖中人，只要谁得到“幻影秘籍”，就可天下无敌！

也许，“幻影秘籍”并没有那么厉害，可是所有人都相信并认同这种传说。

黑白两道的人都志在必得。

就连她父亲最好的朋友铁海棠，在她父亲死后，居然逼她交出秘籍。她不从，就被铁海棠软禁了起来。

她的家，已经被搜的不成样子。甚至只要是挖得动的地方，都已被挖过了。

可是她终于被救了出来。

而救她的人，竟是已经被她父亲逐出师门的三年的师兄柳方。

三年前，柳方酒后调戏江月儿，说出下流的话，江从天一怒之下，废了他的武功，并将他逐出师门。

想不到，三年后，来救江月儿的，居然是他。

唐风不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会调戏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虽然柳方亲口承认此事，可是他却认定柳方是被诬陷的。

因此，他打了他最爱的人。

一巴掌，成了他今生最沉重的心事。

三年了！

三年不长。

当你最心爱的人不在身边的时候，一夜有多长？

一天有多长？

一年又有多长？

两年前，唐风见过柳方。

柳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以前的柳方，风流倜傥，经常请唐风喝酒，请名伎唱歌。

如今的柳方，已经是个市井匹夫，只是个挑柴卖的普通人。

他脸上长满胡渣子，指甲缝里攒满了污垢，完全失去了以前的神韵。

他似乎从来不洗澡，满身汗酸。

如今，别说喝酒，他似乎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可是他酒量却没有变。

唐风原本想把他灌醉，可是后来他改变主意了。

他原本想问问他和江月儿的事。后来他也没有问。

他不忍问。

他已经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他不想再失去最好的朋友。

无论如何，柳方已经得到了应该属于他自己的惩罚。

“想喝酒的时候，你可以来望江楼找我。”

唐风本想给他些银票，可他并没有那样做。

他们都是男人。

男人要靠自己。

虽然他们不是同一类人，可是他们却都有男人应该有的本色和性格。

施舍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侮辱。

柳方似乎已经没有脸面在见任何人，从那次以后，唐风曾经来找过他，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现在他出现了。

他救了江月儿。这个他曾羞辱过的女人，他的师妹。

他流了很多血。

这辈子他流过很多血。他一直在为自己流血。

这一次，他的血却为了别人而流。

为了一个曾经毁了他的女人。

唐风收到柳方的信的时候，他正在想念往事。

信的内容很简单：

师傅已死，月儿有难。现已脱险，二十三日望江楼，一起抗敌。

署名柳方。

这一天终于来了！

唐风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总有一天，这里的江水将被鲜血染红。”

几年前，唐风来到这里的时候，一个老人从这里走了。临走的时候，他说了这句话。

他是唐风的朋友。

虽然唐风第一次和他见面，可是唐风愿意把他当作朋友。

他有很多朋友，可是只见过一次的朋友却一个也没有。

他把老人当作朋友，只因为老人信任他。

老人把一个包裹交给他，并叫他在这里等。

等江水被染红的这一天。

他答应了。

他从不拒绝朋友。

为了朋友的诺言，他已经等得太久。

可他毕竟等到了！

无论结果如何，他已经完成了他的承诺。

老人没有看错，唐风这样的朋友，绝对值得信赖。

江月儿终于来了！

柳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几日的旅程，似乎完全没有消耗他的体力。

虽然他流了很多血，却依旧精神得很。

像他这样的人，流些血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战将即，他又怎能有疲倦的时间！

他等这一天，也已经等了三年。

三年不长。

可是一个人如果连最亲的人都不信任你，连最好的朋友都误会你，这样过着，这样活着，谁能说三年不长？

无论如何，这一切将结束了。

如今，所有的事情都将了结。

一个诺言，同样是一个诺言。

为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恩怨，为了一本秘籍。

江从天最好的弟子忽然被他逐出师门。而三年后，这个弟子救了他的女儿。

他估计得没错，他的好朋友已经背叛了他。

而他，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功力。

于是他将他的幻影秘籍交给了他的另外一个朋友。

有一天，他将他的弟子柳方叫到书房，对他说：“我要你做一件事。”

柳方点头。

他是孤儿。

从小就在师父家长大。从小他就是个听话的人。

在他心里，他已经江江从天当作自己的父亲。

可是他却调戏了他父亲的掌上明珠。他朋友未过门的妻子！

从此，他已不在是他，他的武功被废了，他被赶出了那个他从小长大的院子。

这一切，就像恶梦一般，三年了，三年是多么漫长啊·

月如钩。

酒已残。

望江楼的风总是不住地催人相思。

唐风面对着故人，心底一片惆怅。

他端起酒杯，递给柳方。

“我敬你！”

他的眼神充满歉意。

他信任他的朋友，但是他又何尝不怀疑过朋友呢？

也许，他只是怀疑自己。

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呢？不止一次，他曾这样问自己！

等到一切有了答案，他的心刺痛。

想不到，为了一本秘籍，自己的朋友忍辱负重，过着如此的岁月。

而自己，竟然好不知情！

江月儿更是已经泣不成声。

她恨唐风，恨他不信任自己；她也恨柳方，恨他忘恩负义。

可是现在，她恨自己。

恨自己误解了对她最好最真心的人。

她甚至恨自己的父亲。

为了一本秘籍，她成了牺牲品，成了父亲退路中的一颗棋子。

她的父亲死了，她已经无法再恨。

可是唐风还活着；柳方还活着。

她自己还活着！

她到底是该恨呢，还是……？

柳方接过唐风的酒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唐风望着他：“你以前喝酒不是这样喝的。”

“我会变的。”柳方的表情麻木，似乎雕塑一般。

他似乎已经忘却了酒的味道。

唐风的心底一阵刺痛。他叹了口气。

柳方忽然说：“许久未曾沾酒，很容易醉。我希望你也莫要醉了。”

唐风说：“幸亏我是个酒鬼。”

“如果明天我晚上我还活着，我也做一回酒鬼。”

唐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一种很真实的笑，完全发自内心的笑。

柳方也笑了，虽然他的笑有些僵硬，却也是发自内心的笑。

他们站起来，扶着栏杆，望着江水，脸上释然。

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站在这里望江了么？

也许，这已经不重要了。

毕竟，他们又在一起了。无论结果如何，明天一切都会了结。

江水平静。

江中，月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