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是中国文坛一个有趣的人,是我喜欢的那种有趣的人。
早在十几年前就知道阿城和他有名的“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九几年的时候在中央电视台的《读书时间》里看到他,戴着帽子,叼着烟斗,淡若自如地聊着他的新书《常识与通识》。再后来在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里,阿城的博学、智慧和淡定依旧是那么醉人。 有意思的是,阿城写过的小说虽然很少,甚至没有一部长篇,可是第一个小说《棋王》,却影响极大,享誉中国文坛二十多年,成为二十世纪新时期文学的经典作品。 关于《棋王》这篇小说,有两段很有名的评论是这样写的:
在《棋王》中,阿城表现出自己的哲学:“普遍认为很苦的知青生活,在生活水准低下的贫民阶层看来,也许是物质上升了一级呢!另外就是普通人的‘英雄’行为常常是历史的缩影。那些普通人在一种被迫的情况下,焕发出一定的光彩。之后,普通人又复归为普通人,并且常常被自己有过的行为所惊吓,因此,从个人来说,常常是从零开始,复归为零,而历史由此便进一步。” “阿城笔下著名的‘棋王’王一生是近世以来罕见的一个深刻体现了道家文化特征的人物形象。王一生深得老子的阴柔之气。他的性格是坚忍而沉着的。《棋王》表面上写棋,实质上则具有多层次的象征意义,表现着他对中国文化传统的历史评价和对中国文化进步的展望。” 前一段评论实在不敢苟同,怎么样也理解不到一块儿去。后一种评论最终把《棋王》这篇小说确立为寻根小说的代表作。 但是在整个阅读过程中,我并没有体验到评论家们所津津乐道的那种无欲无求的宁静和超越世俗的淡然,而分明感受到小说字里行间有一种中无以言说,无法排解的无奈和悲哀。 王一生对吃的理解和态度蕴涵着那个时代的悲剧,而悲剧中的悲剧是没有人知道产生悲剧的原因是什么?所有人都生存在信仰与迷茫之中。王一生是个象棋天才,小时候接触了象棋之后,便沉迷于这一单纯的世界里。但是王一生之所以完全沉迷在象棋世界里,并不仅仅是对棋道的狂热,更不仅仅是所谓的无为精神,而是现实生活的艰辛和痛苦使他不知所从,只好躲进象棋世界里,躲避生活,躲避烦恼。正如他一再地说,“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何以解忧,唯有下棋。”而在那个时代里,有这种想法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文化馆的画家也是靠画画来“解忧”。 在这里,借助某种东西来“躲避”残酷生活的行为,被阿城赋予了极大的象征意义。阿城想要表达的或许是这样的,在一个丧失个人自由和未来的时代里,一个人如果想好好地活下去,只有弄到吃的,并消解自我,去到另一个虚拟的世界寻找安慰。 关于道家文化对个体自我拯救的意义,阿城在小说里是认同的,但如果说这种道家文化可以拯救集体,甚至拯救一个民族,那这显然是另一种欺骗。吗啡可以用于麻醉,镇痛,但是你会认为全人类都可以去注射它吗?我们不可能在一个苦难的时代里只学会自我催眠,所以道家这种淡泊无为的文化显然不是阿城想要寻找的“根”,这种文化虽然能使你获得某种心灵的安宁,但却无法改变时代对人的奴役,改变不了自己最终的命运。 小说的 “我”不但是这个故事叙述的视角,也是这篇小说思考的视角。“我”以一个准知识分子的身份见证和经历了这一切。当王一生对“我”说,“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这个时候“我”陷入了一种生命的悖论中,读书不能解决问题,那读书有何用?思考不能解决问题,那思考有何用?那不读书不思考就能解决问题吗? 是的,书和电影似乎没什么用,可“我”就那么想看书,看看电影这些玩意儿。你要问“我”图的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只是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在小说的结尾处,“我”想到,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我”作为一个有独立思考的生活观察者,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对“人”这个命题的求索。 王一生作为一个特殊个体,可以躲避在虚拟的象棋世界,暂时忘却世间的苦难,并最终在棋艺和道德上实现双重升华,也赢得了大众的尊重。但王一生对象棋近乎自虐的投入显然并不具有普遍的意义,依赖躲避和忘却的哲学观仍然回答不了整整一代人如何才能活得更“象人”的严肃拷问。 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被突然全面剥夺的时代里,一个人活着,不仅仅只是为了活着,还有同样重要的问题。阿城显然是感悟到了些什么,可是写到这里,他突然停止了。既避开了这个在当时比较敏感的话题,也给读者留下大片的空白去体味和思考。 我想,王一生和“我”各自代表了阿城思想的两面,通过王一生的对吃和象棋的追求,肯定了一种本真、朴素和自足的人生态度,通过“我”的感悟来显现那一代人对人生价值的追求,并为那些正常的欲望在那个年代所受到压抑感到无奈和悲哀。 所以,有人说《棋王》的主旨是关于苦难和人道主义的阐述。这个观点可能更接近小说的核心。
作为处女作,《棋王》所表现出来的文字与思想的成熟与老到是让人吃惊的。我读过新时期大多作家的处女作,大多稚嫩得像刚长出来的李子。看了一下阿城的简介,大概可以对此作出注解:钟阿城,出生于1949年清明节。十二三岁时就已遍览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等中外文学名著。中学未读完,“文化革命”开始,去山西农村插队,此时开始习画。为到草原写生,转往内蒙,而后去云南建设兵团农场落户。在云南时,与著名画家范曾结识,两人越过“代沟”而成莫逆之交。“文革”后,经范曾推荐,《世界图书》编辑部破格录用阿城,作者重返北京。1979年后,阿城曾协助父亲钟惦裴先生撰写《电影美学》。从马克思的《资本论》、黑格尔《美学》到中国的《易经》、儒学、道家、禅宗,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阿城在与父亲的切磋研讨、耳濡目染中,博古通今,为其此后创作风格的形成进一步奠定基础。 总的来说,我觉得《棋王》是一篇好小说,但还不够好。文字与思想的老到掩盖不了小说自身的薄弱。感觉《棋王》应该是一个长篇,还有更多的信息要传达,更多的想法要表达。 阿城是一个极为聪明智慧的人,在《常识与通识》与《八十年代访谈录》里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对生活与人性的透彻。在这点上,他与王小波有某些相似之处
——痕迹 2007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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