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无疑也是个很能让女孩子感兴趣的男人,刚找到位子,已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了,头上刨花油的香味,香得令人作呕。
只不过陆小凤在这一方面一向是君子,君子是从不会给女人难看的。
可是他也不想嗅着她们头上的刨花油味喝酒。
他只有移花接木,想法子走马换将:“刚才那个小姑娘是谁?”
“这里的小姑娘有好几十个,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脸上有牛肉汤的那个。”
付出了一点“遮羞费”之后,两个头上有刨花油的,就换来了一个脸上有牛肉汤的。她脸上当然已没有牛肉汤,却也没有笑容,对这个长着两道眉毛般怪胡子的男人,她显然没有太大的兴趣。
幸好陆小凤的兴趣也不在她身上,两个人说了几句比刨花油还无味的话之后,陆小凤终于转入了他感兴趣的话题。
“那个只吃煮鸡蛋的小伙子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那少年在客栈里账簿上登记的名字是岳洋,山岳的岳,海洋的洋。
“我只希望他被鸡蛋活活噎死。”这就是她对他的最后结论。
只可惜他暂时不会被噎死了,因为他已连蛋都不吃。他站起来准备要走。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咯”的一响,一排九支弩箭飞进来,直打他的背后。
箭矢破空,风声很尖锐,箭上的力道当然也很强劲。
陆小凤正在喝酒,两根手指一弹,手里的酒杯就飞了出去,一个酒杯忽然碎成了六七片,每一片都正好打在箭矢上。
一片破酒杯打落一根箭,“当、当、当”几声响,七根箭掉在地上。
剩下的两根当然伤不了那少年,陆小凤已箭一般蹿出去,甚至比箭还快。
可是等他到了窗外,外面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他再回来时,少年岳洋也不见了。
“他回房睡觉去了,每天他都睡得很早。”说话的正是那脸上已没有牛肉汤的小姑娘,她好像忽然对陆小凤有了兴趣。
年轻的女孩子,有几个不崇拜英雄?
她看着陆小凤,眼睛里也有了热情,忽然轻轻地问:“你想不想吃牛肉?”
陆小凤笑了,也压低声音,轻轻地说:“我也想睡觉去。”
× × ×
后面的二十多间屋子更破旧,可是到这里来的更不在乎。
对这些终年漂泊在海上的男人来说,只要有一张床就已足够。
牛肉汤拉着陆小凤的手。
“我外婆常说,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条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肠胃。”她叹了口气,“可是你们两个为什么对吃连一点兴趣都没有?”
“因为我怕发胖。”
他们已在一间房的门口停下,她却没有开门。
陆小凤忍不住问:“我们不进去?”
“现在里面还有人,还得等一下。”她脸上带着不屑之色,“不过这些男人都像饿狗一样,用不了两下就会出来的。”
在饿狗刚啃过骨头的床上睡,这滋味可不太好受。
陆小凤已准备开溜了,可是等到她说岳洋就住在隔壁一间房时,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他对这少年显然很有兴趣,这少年的样子,几乎就跟他自己少年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从来不会将牛肉盖到女孩子们脸上去。
房门果然很快就开了,一条猩猩般的壮汉,带着个小鸡般的女孩子走出来。
奇怪的是,小鸡还在鲜蹦活跳,猩猩却好像两条腿已有点发软了。
两个女孩子吃吃地笑着,偷偷地挤眼睛。
“你嘴上的这两条东西,究竟是眉毛?还是胡子?”小鸡好像很想去摸摸看。
陆小凤赶紧推开了她的手,突听“砰”的一响,隔壁的房门被撞开,“啪”的一声,一条东西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赫然竟是条毒蛇。
女孩子尖叫着逃了,陆小凤蹿了过去,就看见岳洋还站在门口,脸色已有点发白。
床上的被刚掀起,这条毒蛇显然是他从被窝里拿出来的。
这已是第五次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陆小凤已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是抢了人家的饭碗?还是偷了人家的老婆?”
岳洋冷冷地看着他,挡在门口,好像已决心不让他进去。
陆小凤也挡住了门,决心不让他关门:“别人想要你的命,你一点都不在乎?”
岳洋还是冷冷地看着他,不开口。
陆小凤道:“你也不想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谁?”
岳洋忽然道:“我只在乎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岳洋道:“若有人总喜欢管我的闲事,我就会很想让他以后永远管不了别人的闲事。”
他忽然出手,仿佛想去切陆小凤的咽喉,可是手一翻,指尖已到了陆小凤眉心。
陆小凤只有闪避,刚退后半步,房门“砰”的一声关起。
接着屋里也发出“砰”的一响,他好像将窗子都关上了。
陆小凤站在门口怔了半天,忽然转过身,从地上把那条死蛇拿了起来,就着走廊上的一盏灯笼看了半天,又轻轻地放了下去。
蛇的七寸已断,是被人用两根手指捏断的,这条蛇不但奇毒,而且蛇皮极坚韧,连快刀都未必能一下子斩断。这少年两根手指上的功夫,居然也好像跟陆小凤差不多。
陆小凤只有苦笑:“幸好他也有二十左右了,否则别人岂非要把他当作我的儿子?”
也许连他自己都会认为这少年是他的儿子。
× × ×
夜终于静了。
刚才外面还有人在拍门,陆小凤只有装作已睡着,坚持了很久,才听见那热情的小姑娘狠狠在门上踢了一脚,恨恨地说:“原来两个人都是死人。”然后她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
现在外面已只剩下海涛拍岸声,对面房里男人的打鼾声,左面房里女人的喘息声。
右面岳洋的房里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少年不但武功极高,而且出手怪异。不但出手怪,脾气更怪。
他究竟什么来历?为什么有那些人要杀他?
陆小凤的好奇心已被他引了起来,连睡都睡不着。
睡不着的人,最容易觉得饿,他忽然发觉肚子饿得要命。
虽然夜已深,在这种地方总算可以找到点东西吃,谁知房门竟被牛肉汤反锁住。
幸好屋里还有窗户。
这么热的天气,他当然不会像那少年一样把窗子关上睡觉。
屋里既然没有别的人,他也懒得一步步走到窗口,一拧身就已蹿出窗户。
一弯上弦月正高高地挂在天上,海涛在月下闪动着银光。
他忽然发现岳洋的窗外竟有一个人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个像仙鹤一样的东西,正对着嘴往窗里吹气。
陆小凤从十来岁时就已闯江湖,当然认得这个人手里拿的,就是江湖中只有下五门才会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
这个人也已发现旁边有人,一转脸,月光正好照在脸上。
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却长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
陆小凤凌空翻身,扑了过去。
谁知这个人不但反应奇快,轻功也高得出奇,双臂一振,又轻烟般掠过屋脊。
一个下五门的小贼,怎么会有如此高的轻功?
陆小凤没有仔细去想,现在他只担心岳洋是不是已被迷倒。
岳洋没有被迷倒。他落下地时,就发现窗子忽然开了,岳洋正站在窗口,冷冷看着他。
有人在窗外对着自己吹迷香,这少年居然还能沉得住气,等人走了才开窗户。
陆小凤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岳洋忽然冷笑道:“我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三更半夜的,为什么还不睡觉?”
陆小凤只有苦笑:“因为我吃错了药。”
× × ×
这一夜还没有过去,陆小凤的麻烦也还没有过去。
他回房去时,才发现牛肉汤居然已坐在床上等着他!
“你吃错了什么药?春药?”她瞪着陆小凤,“就算你吃了春药,也该来找我的,为什么去找男人?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陆小凤也只有苦笑:“我的毛病还不止一种。”
“你还有什么病?”
“饿病!”
“这种病倒没关系。”她已经在笑,“我刚好有种专治这种病的药。”
“牛肉?”
“馒头夹牛肉,再用一大壶吊在海水里冻得冰凉的糯米酒送下去,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看天下再也找不出比这种更好的药了。”
× × ×
喝得太多,睡得太少,陆小凤醒来时还觉得肚子发胀,头疼如裂。
还不到中午,前面的厅里还没有什么人,刚打扫过的屋子看来就像是口刚洗过的破锅,油烟煤灰虽已洗净,却更显得破旧丑陋。
他想法子找了壶开水,泡了壶茶,刚坐下来喝了两口,就看见岳洋和另外一个人从外面新鲜明亮的阳光下走了进来。
两个人正在谈着话,岳洋的神情显得很愉快,话也说得很多。
令他愉快的这个人,却赫然竟是昨天晚上想用鸡鸣五更返魂香对付他的。那张又长又狭的马脸,陆小凤还记得很清楚。
陆小凤傻了。真正有毛病的人究竟是谁?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任何人的毛病比这少年更大。
看见了他,岳洋的脸立刻沉下,两个人又悄悄说了几句话,岳洋居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陆小凤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个人是你朋友?”
他问的当然就是那长脸,现在正沿着海岸往西走,走得很快,仿佛生怕陆小凤追上去。
岳洋道:“他不是我朋友。”
陆小凤吐出口气,这少年总算还能分得出好坏善恶,还知道谁是他朋友,谁不是。
岳洋道:“他是我大哥。”
陆小凤又傻了,正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位大哥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岳洋却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忽然反问道:“你也要出海去?”
陆小凤点点头。
岳洋道:“你也准备坐老狐狸那条船?”
陆小凤又点点头,现在才知道这少年原来也是那条船的乘客。
岳洋沉着脸,冷冷道:“你最好换一条船。”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来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很想换条船,只可惜我也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了。”
岳洋的脸色变了变,宿醉未醒的老狐狸正好在这时出现。
他立刻走过去理论,问老狐狸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老狐狸口中说来,这件事实在简单得很:“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的,你们两位又都急着要出海。”
他又用那只长满了老茧的大手,拍着少年的肩:“船上的人愈多愈热闹,何况,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来的,你若想换条船,我也可以把船钱退给你,可是最多只能退四百两。”
岳洋一句话都没有再说,掉头就走。
老狐狸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笑嘻嘻地问:“怎么样?”
陆小凤抱着头,叹着气道:“不怎么样。”
老狐狸大笑:“我看你一定是牛肉汤喝得太多了。”
× × ×
午饭的时候,陆小凤正准备勉强吃点东西到肚子里,岳洋居然又来找他,将一大包东西从桌上推到他面前:“这是五百两银子,就算我赔你的船钱,你一定要换条船。”
他宁可赔五百两给陆小凤,却不肯吃一百两的亏,收老狐狸的四百两,这是为什么?
陆小凤不懂:“你是不是一定要坐老狐狸那条船?却一定不让我坐?”
岳洋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陆小凤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包袱从桌上推了回去。
岳洋变色道:“你不肯?”
陆小凤的回答也很干脆:“是的!”
岳洋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忽然道:“因为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下去!”
岳洋瞪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你不后悔?”
陆小凤淡淡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一次。”
他做事的确从不后悔,可是这一次,他倒说不定真会后悔的。只不过当然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 × ×
从中午一直到晚上,日子都过得很沉闷,每件事都很乏味。
头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总会觉得情绪特别低落的。
整整一天中,唯一令人值得兴奋的事,就是老狐狸忽然宣布:“货已装好,明天一早就开船。”
× × ×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陆小凤就已起来,牛肉汤居然一晚都没有来找他麻烦,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这一晚上他虽然也没有睡好,可是头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擞,满怀兴奋。
多么广阔壮观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绮丽的海外风光,正等着他去领略欣赏。
经过那么多又危险、又可怕、又复杂的事后,他总算还活着,而且总算已摆脱了一切。
现在他终于已将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岛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岛国上的人,和中土有什么不同?是否真的是为秦皇去求不死药的方士徐福,从中土带去的四百个童男童女生下的后代?
听说那里的女孩子,不但美丽多情,对男人更温柔体贴,丈夫要出门的时候,妻子总是跪在门口相送,丈夫回家时,妻子已跪在门口等着替他脱鞋。
一想到这件事,陆小凤就兴奋得将一切烦恼忧愁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一个崭新的世界正等着他去开创,一个新的生命已将开始。
天虽然还没有亮,可是他推门出去时,岳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对着海洋沉思。
这少年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出海去?
第一线阳光破云而出,海面上金光灿烂,壮阔辉煌。
他忽然转过身,沿着海岸慢慢地走出去。
陆小凤本来也想追过去,想了想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反正他们还要在一条船上飘洋过海,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
风中仿佛有牛肉汤的香气。
陆小凤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热热的牛肉汤,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岳洋沿着海岸慢慢地向前走,海涛拍岸,打湿了他的鞋子,也打湿了他的裤管。
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确有心事,他的心情远比陆小凤更兴奋、更紧张。
这一次出海,对他的改变更大,昨天晚上他几乎已准备放弃,连夜赶回家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孝顺儿子,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
只要他听话,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并不是享受,而是一种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独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温柔贤惠、受尽一生委屈的母亲,他今晨醒来时眼中还有泪水。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
他决心不再去想这些已无法改变的事,抬起头,就看见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块岩石下等着他。
× × ×
胡生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在旭日下发着光。
看着这少年走过来,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骄傲。
这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聪明、坚强、冷静,还有种接近野兽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灾难和危险在哪里。
他知道这少年一定可以成为完美无瑕的好手,这对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极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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