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惨然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这……这又何苦?”
白衣人悠然道:“你害怕了?”
胡铁花瞪眼道:“我怕什么?”
白衣人道:“自然是怕我杀你?”
胡铁花大笑道:“你看我像个怕死的人么?”
白衣人道:“我看你面上虽在充英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
她再也不听胡铁花回答,转过身拍了拍手,那“鬼船”上立刻跃下几条大汉,将骆驼上的金珠都搬了上去。
胡铁花大声道:“喂!你莫忘了,这些东西是拿来和你们交换那‘极乐之星’的。”
白衣人转身道:“你想将‘极乐之星’带回去?”
胡铁花道:“自然想带回去。”
白衣人冷笑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杀你?”
胡铁花大声道:“我死也得将‘极乐之星’带回去。”
白衣人冷冷道:“这倒怪了,一个死人又怎能将东西带得回去?”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 × ×
胡铁花在等死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楚留香和姬冰雁竟会在这附近瞧着他——楚留香和姬冰雁竟然就在十余丈外那艘鬼船上。
他们是从另一艘船上被搬到这艘船上来的,只因为石观音要“好好地照顾他们”,但他们并没有瞧见石观音。
胡铁花以为这白衣人就是石观音,其实她只不过是石观音的一个门下弟子,石观音早已走了。
她行踪真是十分诡秘,非但总是来去匆匆,而且永远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现在,楚留香和姬冰雁就在这船舱中,而且就坐在舱口,从帘子里瞧出去,就可以瞧见胡铁花。
但他们自然不能动,也不敢大声呼唤,只因他们知道胡铁花没法子救他们,而且那白衣人也对他们说过:“你们若是大声呼唤,一点用也没有,只不过是胡铁花死得快些而已,所以你们还是闭着嘴的好。”
其实这点她根本不必说,楚留香也很清楚的。
但他们并没有闭着嘴。
他们瞧见胡铁花这副样子,实在觉得有些泄气。
楚留香忍不住叹道:“看情况,他只怕又是被酒害的。”
姬冰雁道:“他若不死在酒上,那才是怪事。”
一点红道:“但他很好,他不怕死。”
姬冰雁冷笑道:“不怕死就很好么?呆子和白痴都是不怕死的。”
一点红冷冷道:“不怕死的,总比怕死的好。”
楚留香微笑道:“你两人争论什么,这次他一定死不了。”
姬冰雁道:“你凭什么以为别人不敢杀他?”
他这句话,几乎是和白衣人同时说出来的,两人非但所说的句子一样,而且语气也差不多。
楚留香道:“她若将小胡杀了,又叫谁将那‘极乐之星’带回去?”
他听到外面白衣人说的话,又笑道:“你可听见了?死人是没法子将东西带回去的。”
姬冰雁道:“你怎知她要小胡将东西带回去?”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没有人将‘极乐之星’带回去,又怎能骗得那位糊涂王爷说出秘密呢?”
姬冰雁纵然还有些不信楚留香的话,此刻也不得不信了,只因这时他已瞧见那白衣人走了回来。
胡铁花还是活着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愿那位糊涂王爷莫要真糊涂得将秘密说出来,否则他非但自己要送命,小胡只怕也要陪他送命了。”
姬冰雁忍不住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现在石观音只怕也知道自己没法子令龟兹王说出那秘密了,但她认为龟兹王说不定会对小胡说的,因为龟兹王说不定会要求小胡帮忙,她现在既然觉得小胡很有用,自然就舍不得杀死他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但心里也在默祷:“但愿那龟兹王莫要说出秘密才好。”
× × ×
白衣人走了,船也走了。
胡铁花这才开始害怕起来。
他实在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活下来的。
石观音实在没有理由不杀他。
但石观音却偏偏没有杀他,非但没杀他,反而真的将“极乐之星”留了下来——石观音竟是如此守信的人么?
胡铁花实在不信,又不能不信。
夜更深,寒意更重,胡铁花冷得全身发抖。
现在药力虽已渐渐消失,他已渐渐能走动了,但身子还是软软的,骆驼也早已被惊走。
胡铁花知道自己万万无法穿越这五十里的沙漠走回去。
在白天,在他有力气时,他能不能走回去还是个问题,何况此刻夜如此深,他功力又几乎完全消失。
“极乐之星”就在他怀里,他不能冒险。
到后来他冷得实在受不了,就四下寻了些荆棘灌木,在岩石间寻了个隐秘的避风所在,生起了一堆火。
沙漠里也有个好处,那就是生火非常容易,只因生长在沙漠中的植物,必定是十分干燥的。
胡铁花喃喃自语道:“这只怕也就是唯一的好处了……”
他语声忽然顿住,缓缓站起来,又蹲下去,直着眼睛对面前的一个石块瞧着,就算他面对着赤裸的美人,也不会瞧得如此有趣。
但这只不过是块已风化了的岩石而已。
火光闪动,他眼睛里也发了光。
原来这块石块上竟染着些黑色和黄色的颜料,还有几滴已凝同了的胶质,像是上好的牛皮胶。
这些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但在这荒僻的沙漠中,最荒僻隐秘的角落里会发现这些东西,那就奇怪了。
何况,他终究也是个老江湖,他自己虽不会易容术,也瞧得出这些东西是为了易容而用的。
是什么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易容呢?
楚留香身上永远带着这些东西的。
胡铁花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老臭虫到这里来过,却不知他为何又要易容改扮?瞧他用的颜色又黄又黑,他莫非是被女人追怕了,所以改扮成个丑八怪?”
想到这里,他自己不禁笑了出来。
但事情却一点也不可笑,楚留香必然有了危险,否则他就用不着改扮,何况他改扮之后,就没了消息。
胡铁花皱着眉,将这石头搬了家,这块石头是死的,他搬不动,但他并不死心,又去搬另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竟被他搬开了,下面的沙很松,他用手去挖,没多久就挖出一大包令他又惊又喜的东西来。
包袱里有条丝巾,角上绣着个“曲”字,有个小木瓶,拔开瓶塞,就发出一股淡淡的郁金香的香气。
“盗帅夜留香”,楚留香原来随时都带着这香气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粒黑色的珍珠,一对判官笔,一包金珠,一大串钥匙,一个翡翠鼻烟壶,一柄小银刀。
最奇怪的是,这包东西里居然还有只鲜红的,绣着并蒂莲的女人睡鞋,一个粉红色的,绣着牡丹的女人肚兜。
胡铁花微笑道:“小木瓶、黑珍珠和丝巾自然是老臭虫的,但巾上绣着的这‘曲’字又是谁呢?莫非……莫非……是那位多情公主的闺名么?……哈!老臭虫真有一手,三下两下,就让人家女孩子将定情物都送给他了。”
判官笔在闪着光,这对判官笔不但比武林中通常所见的沉重,而且打造得分外精致。
胡铁花又道:“判官笔、鼻烟壶、钥匙、银刀和金珠却必定是那死公鸡的了,他这人真婆婆妈妈得和女人一样,连钥匙都带在身上,难道还怕别人等他走了后,就开他的房门,偷他的东西么——嘿嘿!看来他倒该改个名字,叫小气鬼了。”
他自己从来没带过钥匙,所以见了别人带钥匙,就觉得可笑得很,想到楚留香终于找到姬冰雁,他更开心。
他拍了拍手,笑道:“这两人既已聚在一起,天塌下来也能接得住,我还为他们担心什么?”
但红睡鞋和绣花肚兜又是谁的呢?
胡铁花皱眉道:“难道老臭虫又找到了新人?但纵然如此,他也不会要人家肚兜呀!老臭虫怎么会变得如此肉麻?”
他拉起肚兜闻了闻,吐了吐舌头,失笑道:“好香。”
他忽然觉得这香气熟悉得很,立刻就想到那天晚上,从姬冰雁家里将那两个艳姬劫出来的光景。
原来姬冰雁竟将他爱姬的贴身物一直藏在自己身上,聊以慰情——胡铁花忍不住大笑起来,道:“原来我们这位道貌岸然的姬先生,还是位多情种子呢!”
突听一人道:“多情总比无情的好,是么?”
× × ×
“多情总比无情的好”,这又是何等优美多情的话,这句话被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声音说出来,岂非更是令人销魂。
但胡铁花此时此地听了这句话,却大吃了一惊,失声道:“谁?”
方才那白衣人语声也娇媚得很,但杀起人来却一点也不娇媚了,胡铁花只觉这样的语声,比破锣还难听可怕。
那娇滴滴的语声笑道:“堂堂的胡大英雄,怎地也变得如此胆小了?”
随着语声自岩石后走出个人来,竟是琵琶公主。
胡铁花松了口气,苦笑道:“原来是你,你不在家弹琵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琵琶公主幽幽道:“琵琶若无知音欣赏,还是不弹的好。”
胡铁花道:“不弹琵琶,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么?”
琵琶公主瞪着他,道:“你莫以为我是没事做出来玩的,这种时候我难道不想在家睡觉?但王妃却对我说:‘那位胡壮士本事虽大,却可惜是个草包,说不定会上人当的,你还是跟着去照应照应吧!’所以我只好来了。”
胡铁花若是没有上别人的当,也许还不会太生气,但他真上了当,听了这话简直好像被人揭了疮疤。
琵琶公主话未说完,他脸已气红了,粗着脖子道:“我是草包,你又是什么?绣花枕头么?”
琵琶公主淡淡道:“你用不着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若不服气,不会去找说这话的人算账么?”
她一笑又道:“只怕你见着她时,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气得直喘气,真的连话也说不出了。
琵琶公主又道:“但我向西面走,一直没找着你们,冒着夜寒兜了好多圈子,才瞧见这里有火光,我又怕是别的人,所以叫别人远远等着,一个人悄悄走过来。”
胡铁花大声道:“你用不着再解释,反正我知道你有这毛病,每次都要偷偷摸摸地来见人。”
琵琶公主也大声道:“你也用不着总是对我发威,难道我有什么地方惹着了你么?”
胡铁花道:“嗯!”
琵琶公主瞪了他半晌,忽然一笑,柔声道:“我就算没有嫁给你,你也不必一见我面就生气呀!”
胡铁花脸又红了,脖子又粗了。
琵琶公主嫣然道:“你若总是对我这样,就证明你还是偷偷爱着我的,所以你才会因为我不嫁给你而生气,你才会吃那老臭虫的醋。”
胡铁花瞪着她,忽也大笑起来,道:“像你这样的女子,若真嫁给我了,我不被活活气死才怪。”
琵琶公主撇了撇嘴,道:“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真没出息。”
“酸葡萄”的故事,本是他们西域诸国的寓言,胡铁花根本不太懂,所以也不生气,只不过他本想将“极乐之星”换回的经过说出来的,此刻也不说了,本想立刻走的,此刻也不走了。
琵琶公主也不问,也不走,却在岩石上坐了下来,自怀中掏出个银酒瓶,以瓶盖作酒杯,自斟自饮,喃喃道:“这么冷的天,若不喝杯酒挡挡寒气,只怕就要冻成死鱼了。”
胡铁花嘴里也要叽叽咕咕,喃喃道:“若有人想以酒来气我,那才大错而特错,我刚刚上了喝酒的当,现在简直一看见酒就头疼。”
他嘴里虽这么说,其实他的头一点也不疼,心反而痒得厉害,满肚子酒虫又爬了起来。
但刚和人吵过架,又怎么好意思问人要酒喝呢?
胡铁花只有忍住,故意不去瞧她。
怎奈他眼睛不看,耳朵却还是听得见的。
琵琶公主非但喝得啧啧有声,而且嘴里还不住喃喃道:“这酒可当真不错,一喝下去全身都暖和了。”
胡铁花忍不住大声道:“女孩子家喝酒居然喝得啧啧发响,真没规矩。”
琵琶公主嫣然道:“我就是要没规矩,这样才能让有规矩的人气死。”
胡铁花快气死了,眼珠子一转,忽然瞧见那丝巾,他眼睛立刻亮了,拾起丝巾,在火光前展开,喃喃道:“这块破布拿来擤鼻涕倒不错。”
话未说完,琵琶公主已跳起来冲了过去,大喝道:“你……你这手巾是哪里来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捡来的。”
琵琶公主颤声道:“快……快还给我。”
胡铁花道:“还给你?为何要还给你?难道是你的么?”
这次是琵琶公主的脸红了,道:“是……是我的又怎样?”
胡铁花道:“这倒奇怪了。”
琵琶公主道:“有什么奇怪?”
胡铁花道:“我明明听见那老臭虫说:‘那母夜叉自作多情,还以为我会将这破布好好保存哩!’你难道就是那母夜叉不成?”
琵琶公主连眼圈都红了,跺脚道:“放屁!你……你简直不是人。”
胡铁花悠然道:“你又何必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要是不服气,难道不会去找说这话的人么?”
他哈哈笑道:“只怕你真的见着那人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琵琶公主忽然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胡铁花反而怔住了,他本来只不过是想气气她的,见她竟真的如此伤心,胡铁花只有走过去,赔笑道:“你千万莫伤心,我只不过是骗你的。”
琵琶公主只是掩面痛哭,也不理他。
胡铁花道:“这是我不好,我该死,那老臭虫根本没有说你是‘母夜叉’,更没有说你自作多情,这全是我这大混蛋胡说八道。”
琵琶公主痛哭道:“但他……他为何将我送他的东西随便乱抛?”
胡铁花道:“这只因……”
胡铁花几乎连舌头都快说断,才总算将这件事情说清。
他叹了口气,又道:“现在,随便你怎么骂我都没关系,只求你莫要再哭了,好么?”
琵琶公主揉着眼睛,道:“你若承认你是个特级混账,我就不哭了。”
胡铁花苦笑道:“我岂非早已承认了……唉!”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道:“既然承认,为何还叹气?难道不甘愿么?”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喃喃道:“我心甘情愿,承认我是个大混蛋,这样好了么……哈!错就错在我是个男人,男人骂女人就是混蛋,女人就算骂男人是大草包也没关系,因为女人会哭,这本事男人可不大容易学会的。”
琵琶公主瞪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胡铁花苦笑道:“我……我说男人都是混蛋,女人都是好蛋……都是好人。”
琵琶公主展颜一笑,道:“这话还差不多。”
她笑着将酒瓶塞入胡铁花手里,但目光转到那一堆东西上时,笑容立刻又不见,脸色也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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