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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揭开面具 | |
作者:古龙 文章来源: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4/30 16:03:35 文章录入:央央 责任编辑:凌妙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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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江湖中知道她的人,绝不比知道风四娘的人少——不但知道她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也知道她是个端庄的淑女。 像她这样的女人,既不会随便说话,更不会说谎话。 没有把握的事,她是绝不会随随便便就说出来的。 ——难道这个人真的就是史秋山? 大家的眼睛,跟着她的眼睛看过去,就看到了一张奇怪的脸。 一张既没有眉毛,也没有鼻子,甚至连嘴都没有的脸。 一张木板脸。 ——她说的竟是这脸上戴着盖子的青衣人。 大家只看了他一眼,就扭过头,谁也不愿再看他第二眼。 这张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却有两个洞,两个又黑又深的洞。 洞里的一双眼睛,就像是两把锥子。 甚至连霍无病都不愿再多看他一眼,转过头,打量着沈璧君:“你说他就是史秋山?” 沈璧君用力握紧了双拳,点了点头。 霍无病冷笑道:“可是我们上船的时候,他已经在船上了。” 沈璧君道:“刚才那个人不是他。” 霍无病道:“不是?” 风四娘抢着道:“刚才萧十一郎舞刀的时候,这个人已换了一个。” 霍无病皱起了眉。 风四娘道:“这个人刚才是不是忽然不见过一次?” 霍无病道:“嗯。” 风四娘道:“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已换过一个人了。” 霍无病道:“换成了史秋山?” 风四娘道:“我看不出,可是沈……我的朋友若说这个人就是史秋山,那么就一定是的。” 霍无病道:“她……” 风四娘不让他开口,又道:“你若不相信,为什么不打开这个人脸上的盖子来看看?” 霍无病终于又转过头,看了他第二眼。 这张木板脸上当然还是不会有一点表情,可是脸上的两个洞里,那种锥子般的眼睛,却已变得更黑,更深、更可怕。 风四娘道:“你若不是史秋山,为什么不敢让别人看见你的脸?” 王猛忍不住道:“你若真的是史老二,也不妨说出来,我们总是兄弟,绝不会帮着外人来对付你。” 青衣人忽然道:“猪!” 王猛怔了怔,道:“你说什么?” 青衣人冷冷道:“我说你们都是猪。” 王猛瞪大了眼睛,好像还没有完全听懂这句话。 他并:不是反应很快的那种人。 青衣人道:“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他指的是沈璧君。 风四娘刚才虽然已说漏一个沈字,可是大家并没有注意。 青衣人道:“她就是沈璧君,就是为萧十一郎连家都不要了的那个女人,为了萧十一郎,她连丈夫都可以出卖,她说的话你们居然也相信?” 沈璧君的脸色虽然更苍白,神情居然很镇定,风四娘几次要跳起来打断这人的话,却被她拉住。 灯光照在地脸上,这次她的头并没有垂下去,反而抬得很高。 这件事对她说来已不再是羞耻。 青衣人道:“你凭什么说我是史秋山?你有什么证据?” 沈璧君道:“你的脸就是证据。” 青衣人道:“你看见过我的脸?” 沈璧君道:“你敢掀开面具来,让别人看看你的脸?” 青衣人道:“我说过,我不是来让别人看的。” 沈璧君道:“你是来杀人的?” 青衣人道:“是。” 沈璧君道:“现在就已到了杀人的时候。” 青衣人道:“哦?” 沈璧君道:“你的面具一掀开,至少会有一个人倒下去。” 青衣人道:“谁?” 沈璧君道:“不是我,就是你。” 青衣人道:“我若不是史秋山,你情愿死?” 沈璧君道:“是。” 青衣人冷笑,道:“妄下判断,不智已极,你已死定了。” 沈璧君道:“我本就在等。” 青衣人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过来掀开我这个面具?你不敢?” 沈璧君没有再说话。 她已走过去。 萧十一郎轻轻吐出口气,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沈璧君变了。 她本来从不愿说一句伤人的话,可是刚才她说的每句话都锋锐如刀。 她本是个温柔脆弱的女人,可是现在却已充满了决心和勇气。 ——难道这才是她的本性? ——宝石岂非也要经过琢磨后,才能发出灿烂的光华? 萧十一郎看着她走过去,并没有拦阻,因为他心里充满了骄傲——为她而骄傲。 他知道她现在毕竟已站起采了,已不再是倚着别人站起来的,而是用自己的力量,用自己的两条腿。 风四娘却忍不住道:“小心他乘机出手。” 沈璧君头也不回,道:“他不敢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因为我不但已看出了他的真面目,也已知道他的主子是谁。” “是谁?” 沈璧君道:“是……” 她只说出一个字,舱外突然有个人冲了进来,大声道:“沈姑娘千金之体,何必冒这种险,我掀开他面具岂非也一样。” 说到第二句话,这人已冲到青衣人面前,枯瘦矮小,灵活如猿猴,竟是南派形意门的掌门人“苍猿”侯一元。 看见他冲过来,青衣人黑洞里的瞳孔突然收缩,竟似比别人更吃惊。 “你……” 他想说话,侯一元的出手却比他更快,已闪电般搭上了他的面具。 只听“波”的一声,火星四溅,厚木板做成的面具,突然碎裂。 船舱里立刻响起一声惨厉的哀号,侯一元身子已凌空跃起,反手洒出一掌丧门钉,隔断了退路,“飞鸟投林”,正准备穿窗而出。 他出手之狠、准、快,竟远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尤其这一掌丧门钉,更阴狠毒辣,十三点寒光,竟全都是往沈璧君身上打过去的。 他算准了萧十一郎他们必定会先抢着救人,已无暇拦他。 可是他忘了身旁还有个毁在他手里的青衣人,他低估了仇恨的力量。 青衣人的脸,虽然已血肉模糊,全身虽然都已因痛苦而痉挛扭曲,两肩琵琶骨,也已被炸碎。 可是他死也要留下侯一元。 他虽然已抬不起手,可是他还有嘴,还有牙齿。 侯一元身子已穿窗而出,突然觉得脚踝上一阵剧痛。 青衣人竟一口咬在他小腿上,就像是条饥饿的野兽,咬住了他的猎物,一口咬住,就死也不肯放松。 船舱中又响起一声惨呼,这次惨呼声却是侯一元发出来的。 他的人已跌在窗框上,鲤鱼打挺,还想再翻身跃起。 青衣人的头却已撞了过去,撞在他两腿之间。 他的人也突然扭曲,从窗框上直滚下去,眼泪、鼻涕、口水,流满了一脸,脸色已惨白如纸。 接着,每个人都嗅到了一阵扑鼻的臭气,都看见他的裤子已湿。 每个人都活过。 每个人都难免一死。 可是有些人不但活得卑贱,死得也卑贱,这才是真正值得悲哀的。 青衣人也倒了下去,仰面倒在地上,不停的喘息。 他满脸是血,满嘴是血,有他自己的血,也有他仇人的血。 没有人开口说话,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吐了。 青衣人却突然发出了微弱的呼声:“老三……老三……” 他在呼唤他的兄弟。 也许有人还想问他究竟是谁,听见这呼声,也不必再问了。 沈璧君竟真的没有看错。 霍无病脸色看来更憔悴,长长叹息,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史秋山的语声如呻吟,他们只有蹲下来,才能听得清:“老大,我错了,你们不能再错,你真正的仇人并不是萧十一郎,他并不该死,该死的是……” 霍无病用力握住他的手:“该死的是谁?” 史秋山挣扎着,终于从嘴里说出了三个字,只可惜他说的这三个字,也没有人听得见了。 该死的究竟是谁? 第一个青衣人又是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史秋山临终前说出的那三个字,究竟是谁的名字? 尸体己搬出去,是同时搬出去的。 ——他们岂非本就是从一条路上来的人? “这件事原来是他们早就串通好了的。” “嗯。” “侯一元早已知道第一个青衣人已走了,已换成了史秋山,所以故意喊出了那一声“混元一气功”来为他掩护。” “不错。” “可是史秋山也不能无缘无故的忽然失踪。” 所以他们早已安排了另外一个人的尸体,李代桃僵,使别人认为史秋山已死了,而且是死在风四娘手里的。 王猛握紧双拳,恨恨道:“那老猴子居然还故意要我去找到这个人的尸体。” 风四娘道:“因为他想要你来找我拼命。” 王猛铁青的脸也红了。 这次风四娘当然放过了他,轻轻叹息着,又道:“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想的。这计划实在恶毒周密,他们一定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能看破他们的秘密。” ——那第一个人青衣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走? ——他走后为什么还要人代替他? ——史秋山为什么肯代替他? ——他们究竟有什么用意?是什么来历? 风四娘道:“现在我只知道一点。” “哪一点?” “我只知道他们一定都是天宗的人。” “天宗是什么?” 王猛还想再问,霍无病已站起来,慢慢道:“这些事我们已不必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该走了。”霍无病目光凝视着远方,并没有看萧十一郎,但是他的话都是对萧十一郎说的,又道:“也许我们本就不该来。” 他拉着王猛走出去,头也没有回。 然后外面传来“噗通,噗通”两声响,他们显然并没有等渡船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其实他们本不必这么急着走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要走的人既然不止他们两个,渡船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他目光也凝注在远方,也没有去看沈璧君。 这句话他是对准说的?风四娘心里很难受,却不知是为了他?是为了沈璧君?还是为了她自己? 她还没有开口,沈璧君却忽然道:“今天晚上,也许不会再有渡船来了。” 风四娘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又问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因为该走的都已走了,渡船又何必回来?” 风四娘道:“可是你……” 沈璧君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先去看看楼上的酒喝完了没有,你若是不敢喝.最好赶快趁这机会逃走。” 看着她走上楼,风四娘也笑了,摇着头笑道:“我也是女人,可是女人的心事,我实在连一点也不明白。” 萧十一郎也在笑,苦笑。 风四娘看了他一眼,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是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萧十一郎在听着。 风四娘目光也凝视在远方,不再看他:“我现在总算明白,被人冤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萧十一郎沉默着,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实在很不好受……” 有些人很少会将酒留在杯里,也很少将泪留在脸上。 他们就是这种人。 他们的酒一倾满,杯就空了。 他们并不想真正享受喝酒的乐趣,对他们来说,酒只不过是种工具。 一种可以令人“忘记”的工具。 可是他们心里也知道,有些事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现在风四娘的眼睛更亮了,沈璧君眼睛里却仿佛有了层雾。 她们一杯又一杯的喝着,既没有要别人陪,也没有说话。 风四娘从未想到沈璧君也会这么样喝酒,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样喝酒。 她知道她绝不是想借酒来忘记一些事,因为那些事是绝对忘不了的。 她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她心里有些话要说,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酒岂非总是能给人勇气? 风四娘忽然放下酒杯,道:“我不喝了。” 沈璧君皱眉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一喝醉,就听不见了。” 沈璧君道:“听不见什么?” 风四娘道:“听不见你说的话。” 沈璧君道:“我没有说话,什么都没有说。” 风四娘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而且迟早总要说出来的。” ——这句话她本来也不该说,她说出来,只因为她已不停的喝了几杯酒。 沈璧君当然还能听得见,她也放下了酒杯,轻轻的,慢慢的…… 她脸上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雾,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走了的那个青衣人是谁?” 这时湖上也有了雾,缥缥缈缈,迷迷蒙蒙的,忽然间就变得浓了。 一阵风吹过来,乳白色的浓雾柳絮般飘入了窗户。从窗子里看出去,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仿佛已很遥远。 他们的人却在雾里,雾飘进来的时候,沈璧君已走出去,楼上也有个窄窄的门,门外也有道低低的栏杆,她倚着栏杆,凝视着湖上的雾,雾中的湖,似已忘了刚才问别人的那句话。 风四娘却没有忘记提醒她:“你已看出了那个青衣人是谁?” 雾在窗外飘,在窗外飘过了很久,沈璧君才慢慢的说道:“假如你常常注意他,就会发现他有很多跟别人不同的地方。” 这并不能算是回答,风四娘却在听着,连一个字都不愿错过。 “每个人都一定会有很多跟别人不同的特征,有时往往是种很小的动作,别人虽然不会在意,可是假如你已跟他生活了很久,无论多么小的事,你都绝不会看不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又停下来,这次风四娘居然没有插嘴。 “所以他就算脸上戴着面具,你还是一样能认得出他。”沈璧君慢慢的接着道:“我一到这里,就觉得那个青衣人一定是我认得的人,所以我一直都在注意着他。” 风四娘终于忍不住道:“所以他们一换了人,你立刻就能看出来?” 沈璧君点点头,却没有回头。 风四娘道:“你怎么看得出第二个人是史秋山?” 沈璧君道:“因为他平时手里总是有把扇子,他总是不停的在转着那柄扇子,所以他手里没有扇子的时候,他的手也好像在转着扇子一样。” 风四娘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连城璧呢?他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同?” 现在她当然已知道第一个青衣人就是连城璧,除了连城璧外,还有谁跟沈璧君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沈璧君道:“你也知道他一定会来赴约的。” 风四娘道:“可是他没有想到萧十一郎也在水月楼,所以他先到这里来看看动静。” 沈璧君道:“也许他们早已知道萧十一郎在水月楼,所以才把约会的地点订在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出萧十一郎的名字,她确实一直表现得很镇定,可是说到这四个字时,她声音还是带着种奇怪的感情。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他总是来了。” 沈璧君道:“他来了。” 风四娘道:“他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沈璧君道:“也许他要乘这机会,去安排些别的事。” 风四娘道:“他既然要走,为什么又要史秋山代替他?” 沈璧君道:“因为他一走要有这么样一个人留在这里,探听这里的虚实动静。” 风四娘道:“等到他要再来时,也可以避过别人的耳目?” 沈璧君道:“他们随时都可以再换一次人。” 风四娘道:“你想他是不是一定还会再来?” 沈璧君道:“一定会的。”她的声音又变得很奇怪:“他一定会来,所以我一定要走。” 连城璧再来的时候,就是他要和萧十一郎分生死,决胜负的时候。 这两个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无论他们是谁胜谁负,她都绝不能在旁边看着。 她当然要走。 风四娘道:“可是你没有走。” 沈璧君道:“我没有走。” 风四娘道:“你留下来,为的就是要说出这件事?” 沈璧君道:“我还有句话要说。” 风四娘道:“你说。” 沈璧君道:“这几天来,你一定看得出我已变了很多。” 风四娘承认。 沈璧君道:“你猜不出我为什么会变?” 风四娘道:“我没有猜。” 沈璧君道:“一个人若是真正下了决心,就会变的。” 风四娘道:“你已下了决心?”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什么决心?” 沈璧君道:“我决心要告诉你一件事。” 风四娘在听着,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她忽然感觉到沈璧君要告诉她的这件事,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沈璧君道:“我要告诉你,只有你才能做萧十一郎最好的伴侣,也只有你才真正了解他,信任他,他若再让你走,他就是个白痴。”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的人忽然飞起来,跃入了湖心,风四娘跳起来,冲过去,却已来不及了。 她冲到栏杆前时,沈璧君的人已没人那烟一般的浓雾里,雾里传来“噗通”一响,一个人从她身旁冲过去飞起,落下,萧十一郎也已跃入湖心。 风四娘跺了跺脚,回头道:“快叫人拿灯来,灯越多越好。” 这句话她是对冰冰说的。冰冰却只是痴痴的坐在床头,动也没有动,苍白美丽的脸上,带着种没有人能了解也没有人能解释的表情。 她已这样坐了很久,只不过谁也没有去注意她而已,风四娘又跺了跺脚,也跳了下去。 湖水冰冷,风四娘的心更冷,她看不见萧十一郎,也看不见沈璧君。 她想呼唤,可是刚张开嘴,就有一大口冰冷的湖水涌了过来,灌进她的嘴,湖水冷得就像是剑锋,从她嘴里,笔直的刺入她心里,她这才想起自己并不是个很精通水性的人,在水里,她永远救不了别人的,只有等着别人来救她,等她想起这一点时,她的人已在往下沉。 雾也是冷的,船上的灯火在冷雾中看来,仿佛比天上的残星还遥远。 死却已很近了,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她并没有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有很多人都说,一个人在死前的那一瞬间,会想到许许多多奇怪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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