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
唐玉已经可以喝人参汤了。 一个人如果已经可以喝人参汤,当然也已经可以说出很多事。 很多只要他一说出来,无忌就要送命的事。 但是无忌并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冷汗也没有被吓出来。 他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唐缺又在用眼角盯着他,忽然道:“唐玉是你的好朋友?” 无忌道:“是。” 唐缺道:“你的好朋友伤好了,你一点也不替他高兴?” 无忌道:“我替他高兴。” 唐缺道:“可是我却连一点都看不出来。” 无忌道:“因为我已跟你一样,无论心里是高兴,还是害怕,别人都看不出来的。” 唐缺道:“就算你心里害怕得要命,脸上还是会笑,就算你笑得开心极了,心里未必高兴。” 无忌道:“完全正确。” 唐缺笑了,大笑:“我喜欢你这样的人,我们以后也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无忌道:“不一定。”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也跟你一样,嘴里说‘一定’的时候,心里未必真是在这么想的。” 唐缺道:“你嘴里说‘不一定’的时候,也许已经把我当作了好朋友。” 无忌道:“不一定。” 唐缺又大笑:“想不到除了我之外,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人。” 无忌没有笑。 有些人扮演的角色应该笑,随时随地都要笑,有些人扮的角色却是不该时常笑的。 等唐缺笑完了,无忌才问道:“现在你是不是要带我去见唐玉?” 唐缺的笑眼中又露出尖针般的光,道:“你想不想去见他?” 无忌反问道:“他若知道我来了,是不是一定会要你们带我见他?” 唐缺承认:“他一定很想见你。” 无忌道:“所以我就是真不想去见他,也非去不可的。” 唐缺道:“完全正确。”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其实等着要见你的,还不止他一个人。” 无忌道:“除了他还有谁?” 唐缺道:“还有一位朋友,很好的朋友。” 无忌道:“谁的朋友?” 唐缺道:“我的。” 无忌道:“你的朋友,他为什么要见我?” 唐缺道:“因为他认得你。” 他的笑眼尖针般盯着无忌,一字字道:“你虽然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你。” 街道很长。 长街的尽头,是个建筑很宏伟的祠堂,祠堂后是一片青绿的树林。 林木掩映中,露出了小楼一角。 唐缺道:“他们都在那里等着你。” 无忌道:“他们就是唐玉,和你那朋友?” 唐缺道:“是的。” 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盘问过无忌的来历,他甚至连提都没有提。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那个朋友,已经将无忌的来历告诉了他? 所以他根本不必问。 他一直不动声色,一直在笑,因为他不能让无忌有一点警戒,才会跟他到这里来。 来送死! ——他那朋友是谁?是不是真知道无忌的来历? 现在这些问题都已不重要,因为唐玉已经“复活”了。 唐玉当然知道无忌是什么人。 现在无忌也应该知道,只要一走入那小楼,就要死在那里,必死无疑。 他应该赶快逃走的。 不管他现在是不是还能逃得了,他都应该试一试。 那至少有一两分机会。 可是他没有逃,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他好像很愿意死在这里。 青葱的林木,幽静的小楼。 春天。 一个人能死在如此美丽的地方,如此美丽的季节,的确不能算太坏了。 小楼下有的花将开,有的花已开。 小楼下的门都没有开。 唐缺伸出手去,也不知是要去敲门,还是要去推门。 他既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 他忽然转过身,面对无忌,忽然道:“我佩服你。” 无忌道:“哦?” 唐缺道:“你敢跟我到这里来,我实在佩服你。” 无忌道:“哦?” 唐缺道:“因为我知道你绝不是唐玉的朋友!”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唐缺道:“我是唐玉的亲兄弟,他从小就跟着我,我比谁都了解他,可是到了必要时,他就算把我卖给别人去做肉包子,他不会皱一皱眉头,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笑了笑:“像他这种人,怎么会有朋友?你怎么会是他的朋友?” 无忌还是面不改色,只淡淡的问道:“如果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什么人?” 唐缺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无忌道:“哦?” 唐缺道:“敌人也有很多种,最该死的一种,就是奸细。” 无忌道:“我是哪一种?” 唐缺道:“你就是最该死的一种。” 他叹了口气:“一个奸细,居然敢跟我到这里来,我实在不能不佩服。” 无忌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值得佩服的。” 唐缺道:“哦?” 无忌道:“就算我是奸细,我也一样会跟你到这里来。” 唐缺道:“哦?” 无忌道:“因为我知道唐玉并没有醒,你们只不过想用这法子来试探我。” 唐缺道:“哦?” 无忌道;“你们既然还要用这法子来试探我,就表示你们还没有把握能确定我究竟是不是奸细。” 唐缺又笑了,又用那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说道:“你怎能知道唐玉还没有醒?” 无忌道:“因为人参是补药,一个中了毒的人,就算已经醒了,也绝不能喝人参汤,否则他身体里残留的毒就难免还会发作。” 他淡淡的接着道:“唐家是用毒的专家,怎么会连这种道理都不懂?” 唐缺不能否认,道:“这道理我们的确应该懂得。” 无忌道:“只可惜他不懂。” 他冷冷的看了小宝一眼:“你这位朋友并没有他外表看来那么聪明。” 小宝一张非常英俊的脸已涨红了,紧紧的握住拳头,好像恨不得一拳打在无忌的鼻子上。 只可惜他这一拳实在没法子打出去,因为唐缺居然也同意! 唐缺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这位朋友的确没有他外表看来那么聪明,你却好像比外表看来聪明得多。” 无忌道:“所以我来了。” 唐缺道:“只可惜你忘了我另外还有个认得你的朋友。” 无忌道:“哦?” 唐缺道:“你不信?” 无忌已不能不信,因为唐缺已经推开了小楼下的门。 门一开,无忌就看见了一个朋友。 他看见的这个人不但是唐缺的朋友,本来也是他的朋友。 他看见了郭雀儿! 唐缺这个朋友,赫然竟是郭雀儿。 屋子里清凉而幽静。 郭雀儿正在喝酒,大马金刀,得意洋洋的坐在一张雕花椅子上喝酒。 这个人清醒的时候好像不多。 可是一看见无忌,他就立刻清醒了,一下子跳了起来。 “是他!果然是他!” 他盯着无忌,阴森森的冷笑:“想不到你居然有种到这里来!”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好像是钢丝,用精铁炼成的钢丝。 唐缺道:“你认得这个人?” 郭雀儿道:“我当然认得,我不认得谁认得?” 唐缺道:“这个人是谁?” 郭雀儿道:“你先杀了他,我再说也不迟。” 唐缺道:“你先说出来,我再杀也不迟。” 郭雀儿道:“那就太迟了。” 他指着无忌:“这个人不但阴狠,而且危险,你一定要先出手。” 唐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无忌也没有动。 小宝却已悄悄的掩过来,闪电般出手,一拳往无忌鼻子上打了过去。 “噗”的一声,一个鼻子碎了。 碎的不是无忌的鼻子,是小宝的。 小宝的拳头刚打出去,无忌的拳头已经到了他鼻子上。 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碰上墙壁。 眼泪,鼻涕,血,流得满脸都是! 郭雀儿叫了起来:“你看,这个人是不是该死?他明明知道小宝跟你的关系,他居然要下毒手,你现在不杀了他,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缺居然还没有出手的意思,却在看着小宝摇头叹息! “看来你这人不但没有外表聪明,而且比我想像中还笨。” 郭雀儿替小宝问道:“为什么?” 唐缺道:“他明明知道这个人又狠毒,又危险,为什么还要抢着出手?” 郭雀儿道:“难道,他这一拳是白挨的?” 唐缺道:“好像是白挨的了。” 郭雀儿又问道:“你为什么不替他出气?” 唐缺眯着眼,看着无忌:“因为我对这个人已经越来越有兴趣。” 郭雀儿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唐缺道:“不知道。” 郭雀儿道:“他是个凶手,已经杀了十三个人的凶手!” 唐缺道:“他真的杀了十三个人?” 郭雀儿道:“绝对一个不少。” 唐缺道:“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郭雀儿道:“因为有人给了他五万两银子。” 唐缺道:“无论谁只要给他五万两银子,他就去杀人?” 郭雀儿说道:“他一向只认钱,不认人。” 唐缺忽然转身,盯着无忌,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无忌道:“只有一句不是。” 唐缺道:“哪一句?” 无忌道:“他说的价钱不对。” 他淡淡的接着道:“现在我的价钱已经涨了,没有十万两,我绝不出手。” 唐缺又叹了口气,道:“要十万两银子才杀一个人,这价钱未免太贵了。” 无忌道:“不贵。” 唐缺道:“十万两还不贵?” 无忌道:“既然有人肯出我十万两,这价钱就不贵。” 唐缺道:“这次是不是又有人出了你十万两,叫你到这里来杀人?” 无忌道:“我一向只杀有把握能杀的人,杀人之后,一定要能全身而退。” 他冷冷的接着道:“可杀的人很多,杀人的地方也不少,我还不想死,为什么要到唐家堡来杀唐家的人?” 唐缺大笑:“有理。” 郭雀儿又大声道:“可是他到这里来,也没有存什么好心。” 唐缺道:“哦?” 郭雀儿道:“他杀人,别人当然也要杀他,他到这里来,一定是为了避风头的,你若以为他真是唐玉的朋友,好心把唐玉送回来,你就错了,你若留下他,一定会有麻烦上身!” 唐缺微笑,道:“你看我是不是怕麻烦的人?” 郭雀儿怔了怔,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不是。” 唐缺道:“其实你们本来应该是好朋友的。” 郭雀儿怒道:“我为什么要跟这种杀人的凶手做朋友?” 唐缺眯起眼,笑道:“因为你也只不过是个小偷而已,并不比他强多少。” 郭雀儿不说话了,却还是在狠狠的瞪着无忌。 无忌不理他。 唐缺大笑,用一双又白又胖的手,握住了无忌的手道:“不管你是为什么来,既然已经来了,我就绝不会赶你走。”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喜欢你。” 他眯着眼笑道:“就算你是来杀人的,只要你杀的不是我,就没关系。” 他的手还在无忌手上,就在这时,忽然有刀光一闪,直刺无忌的后背。 刀是从小宝靴筒里拔出来的。 他一直在狠狠的盯着无忌,就像是一个嫉妒的妻子,在盯着丈夫的新欢。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刀刺过来。 无忌的手被握住。 无忌根本没有回头,忽然一脚踢出,小宝就被踢得飞了出去。 他背后也好像长了眼睛。 唐缺又大笑,道:“要十万两才肯出手杀人的手,果然有点本事。” 无忌冷冷道:“要十万两才肯杀人的人,不但要有本事,还要有规矩。” 唐缺道:“什么规矩?” 无忌道:“有人要打碎我的鼻子,我一定要打碎他的鼻子。” 唐缺道:“有人要杀你,你一定也要杀了他?” 无忌道:“我不杀他。”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淡淡的道:“因为我从不免费杀人。” 小宝流着鼻涕,流着血,嘶声道:“可是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冲过来:“你记住,迟早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他又冲了出去。 郭雀儿忽然笑了,大笑道:“李玉堂,李玉堂,看来你不管躲到哪里,都一样有人要杀你,你这人要能活得长,才是怪事。” 无忌忽然转身,冷冷的看着他,一字字道:“你是例外。” 郭雀儿道:“什么事例外?”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可是为了你,我却很可能会破例一次。” 郭雀儿不笑了,也在冷冷的盯着他,冷冷的道:“你也是例外。” 无忌道:“哦?” 郭雀儿道:“我从不免费偷人的东西,可是为了你,我也随时都可能会破例一次。” 无忌冷笑道:“你能偷我的什么?” 郭雀儿道:“偷你的脑袋!” 两个人同时转身,好像谁也不愿意再多看对方一眼。 可是就在他们转身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悄悄交换了个眼色。 在这一瞬间,郭雀儿闪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赞美。 无忌的确值得赞美。 他这出戏演得实在不错,看来已经可以一直演下去。 在这一瞬间,无忌的眼睛里闪露出的,只有感激。 他不能不感激。 没有郭雀儿,他根本没法演出这出戏,连这角色都是郭雀儿为他安排的。 他已看出这是个很讨好的角色——至少能讨好唐缺。 唐缺正需要一个随时都能替他去杀人的人! 郭雀儿无疑已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替无忌安排这么样一个角色。 现在无忌当然也已相信唐缺的话,这里的确有个朋友在等着他。 幸好这个朋友并不是唐缺的朋友,而是他的朋友。 像这样的朋友,只要有一个,就已足够。 无忌从未想到他在这里另外还有个朋友,而且也是个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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