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正午,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唐缺正是来找无忌去吃饭的。 只要是人,就要吃饭。 所以唐缺最近的胃口虽然很不好,却还是要勉强自己吃一点。 因为他最近实在太瘦了。 无忌也不能说他胖,比起某些动物来,他的确不能算胖。 他至少比河马瘦一点,他的腰围至少比河马要少一两寸。 为了补救这种不幸,今天中午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努力加餐。 可惜他的胃口实在不好,所以他只吃了四个猪蹄,三只鸡,两大碗卤面,和一只跟他差不多瘦的香酥鸭子。 最后当然还要吃点甜食,否则怎么能算吃饭? 所以他又吃了十二个豆沙包子,六个猪油桂花千层糕,和三张枣泥锅饼。 饭后当然还要吃点水果,他也只不过吃了十七八个香瓜而已。 无忌实在不能不佩服。 他简直无法想像,这个人胃口好的时候要吃多少。 他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他这半个月来吃的东西,加起来还没有唐缺这一顿吃得多。 唐缺还在发愁,看看桌上还没有吃完的几个香瓜发愁。 他摇着头,叹着气,喃喃道:“怎么办?我吃不下了,怎么办?” 无忌道:“我有个办法。” 唐缺道:“什么办法?你快说。” 无忌道:“吃不下了就不吃。” 唐缺想了想,拊掌大笑,道:“好主意,吃不下,就不吃,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想不到?” 他笑得不但像一个孩子,而且像个傻子。 他看来简直就像是个白痴。 幸好无忌现在总算已经知道这个白痴是什么样子的白痴了。 这个白痴把你出卖的时候,你说不定还会替他点银子。 现在唐缺总算已吃完了。 在一个铜盆里洗过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之后,他忽然问无忌:“你会不会看相?” “看相?” 无忌就算知道看相是什么意思,也要装作不知道。 因为唐缺这问题问得很奇怪,他回答时不能不特别小心。 唐缺又道:“看相的意思,就是能从别人的相貌上看出来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无忌道:“哦?” 唐缺道:“一个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会看相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无忌道:“我明白了。” 唐缺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看相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会杀人。” 无忌道:“会杀人的人,一定会看相?” 唐缺道:“如果你不会看相,怎么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 什么人能杀?什么人不能杀?” 无忌不能不承认,他说的多少有点道理。 一个以杀人为业的人,确实要有一种擅于观察别人的能力。 不但要能察言观色,还要能看透别人的心——这就是看相。 一个能够卜卦算命,能够说出别人过去和未来的术士,所倚仗的也就是这种本事。 唐缺说道:“你能不能够替我去看看相?” 无忌在笑:“你这人多福多寿,又富又贵,只可惜最近胃口有点不好。” 唐缺大笑,道:“你看得准极了。” 无忌道:“我当然看得准,因为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必看我也知道。” 唐缺笑笑又道:“我也不是要你看我的相。” 无忌道:“你要我看谁的?” 唐缺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九个人?” 无忌道:“你说的是昨天晚上住在这里的那二十九个人?” 唐缺道:“我说的就是他们。” 无忌道:“我记得唐家堡好像也有客栈?” 唐缺道:“唐家堡什么都有。” 无忌道:“我也记得,你说过一句话。” 唐缺道:“什么话?” 无忌道:“你说过,一个人就算住在客栈,客栈的掌柜也会问他,贵姓大名?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唐缺确实说过这句话,他只有承认无忌的记忆力确实不错。 无忌道:“昨天晚上,这二十九个人是不是住在你们的客栈里?” 唐缺道:“是。” 无忌道:“你们是不是也问过他们的姓名和来历?” 唐缺道:“是。” 无忌道:“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又何必再要我去看。” 唐缺道:“因为有件事随便我们怎么问,都问不出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我们总不能去问他们,是不是奸细?” 无忌道:“就算你们问了,他们也绝不会说。” 唐缺道:“所以我要请你去看看他们究竟是不是奸细?” 他微笑又道:“做奸细的人,总难免心虚,心虚的人,样子看起来总有点不同,我相信你一定能够看得出的。” 他的笑眼中又闪出尖针般的光,一个白痴眼睛是绝不会有这种光的。 毒蛇的眼睛才有。 ——他又有什么阴谋? ——那二十九个人中,是不是有大风堂的子弟? 难道他已对无忌的身份开始怀疑? 无忌的反应并不慢,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每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过。 他只问:“那些人在哪里?” 唐缺道:“他们也在吃饭,每个人都要吃饭的。” 二十九个人,分成三桌在吃饭。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们装束打扮都不同,吃饭的样子也不同,有的在狼吞虎咽,埋头苦吃,有的却吃得很斯文秀气,只看他们吃饭的样子,已经可以看出他们的身份。 其中吃得最慢,吃相最好的一个人,赫然竟是曲平! 无忌的心提了起来。 他已听说过曲平和千千间的事,曲平既然在这里,千千想必也在附近。 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找他的? 他既然认得曲平,曲平当然也能认得他! 只要曲平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他就死定了! 三个大圆桌,摆在一个很阴凉的院子里,六菜一汤,四荤两素。 曲平正在吃一盘榨菜、豆干、红辣椒炒肉丝。 他看见了无忌。 但是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筷子也夹得稳,连一根肉丝都没有掉下来。 曲平一向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人,而且很可能也已认不出无忌。 无论谁都看不出他和无忌之间会有一点关系。 千千不在这里。 和曲平同桌吃饭的三个女人,都是无忌从来没有见过的。 无忌的心总算定了下来。 唐缺悄悄的问他:“你看这些人怎么样?” 无忌说道:“我看,这些人都不怎么样。” 唐缺道:“你看不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谁可能是奸细?” 无忌道:“每个人都可能是的,每个人都可能不是。” 唐缺道:“那么你说我是该杀?还是该放?” 无忌淡淡道:“你说过,宁可杀错,不可放错。” 唐缺道:“你肯不肯替我杀他们?” 无忌道:“有钱可赚的事,我为什么不肯?二十九个人,两百九十万两。” 唐缺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苦笑道:“要我拿出这么多银子来,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无忌道:“那么你就只有自己动手,我知道你杀人一向免费的。” 唐缺道:“我杀人免费?你几时看见过我杀人?” 无忌的确没有看见过,有些人杀人不用刀的,他用不着自己出手。 唐缺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不该找你来看的。” 无忌道:“你应该找谁?” 唐缺道:“上官刃!” 只要一听见上官刃的名字,无忌的血就在沸腾,心跳就会加快。 如果上官刃真的来了,如果他看见了上官刃,他是不是还能控制住自己? 他完全没有把握。 如果他忍不住出手了,是不是能将上官刃刺死在他的剑下? 他更没有把握。 唐缺道:“据说上官刃是个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奇才,不但文武双全,而巳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被他看过一眼的人,他一眼就能认出,大风堂门下的子弟他大多都看过,如果我找他来,他一定能看得出谁是奸细。”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来?” 唐缺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他的身份已不同了,怎么会来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忽然走过去,向吃饭的人拱了拱手,眯着眼笑道:“各位远道而来,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实在抱歉,今天的菜虽然不好,饭总要多吃一点。” 有人忍不住在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 唐缺道:“各位如果要走,吃完了饭,就可以走了。” 这句话说完,已经有一半人放下筷子,连嘴都来不及擦就想走了。 唐缺居然没有阻拦。 于是别的人也纷纷离座而起。 大家都知道唐家堡有了奸细,谁都不愿意被牵连,谁都不愿意再留在这是非之地。 唐缺忽然又问无忌:“你真的没有看出谁是奸细?” 无忌摇头。 唐缺道:“幸好我看出来了。” 他又眯起了眼,微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这里有个奸细。” 无忌道:“是谁?” 唐缺道:“赵无忌。” 赵无忌。 听见这名字,最吃惊的一个人当然就是赵无忌自己。 唐缺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二十九个人几乎已全都走出了院子,只有一个人走得最慢。 唐缺那双尖针般的笑眼就盯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竟是曲平! 唐缺忽然冷笑,道:“别的人都可以走,赵无忌,你也想走?” 曲平没有反应。 他不能有反应,也不会有反应,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赵无忌。 他还在继续往前走,走得虽然并不快,脚步却没有停。 再走两三步,他就可以走出这院子。 但是他没有走出去,因为唐缺忽然就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身材长得像河马一样的人,身法竟比燕子还轻巧,动作竟比豹子还矫健。 曲平显然也吃了一惊。 唐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眯着眼笑道:“我佩服你,你真沉得住气。” 曲平道:“我?” 唐缺道:“我本也不敢请你留下来的,可惜我又怕别人知道。” 曲平道:“知道什么?” 唐缺道:“如果有人知道赵无忌公子到了唐家堡,唐家竟没有一个人 好好的接待你,我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 曲平道:“可是我既不姓赵,名字也不叫无忌。” 唐缺道:“你不是赵无忌?” 曲平道:“我不是。” 唐缺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不是赵无忌,谁是赵无忌?” 他忽然回头,吩咐家丁:“你们能不能派个人去替我把牛标请回来?” 牛标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秃顶大汉,一双眼睛很有神,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 他刚才也在这里吃饭,就坐在曲平对面,吃得又多又快,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牵连到这件是非中。 唐缺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才问道:“你就是牛标?” 牛标道:“我就是。” 唐缺道:“你是干什么的?” 牛标道:“我是三泰镖局的镖师,已经在三泰呆了十来年。” 唐缺道:“你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牛标道:“我常来,因为这家客栈的管事是我的大舅爷。” 唐缺微笑,道:“原来你也是唐家的女婿。” 这家客栈是属于唐家堡的,客栈的管事叫唐三贵,也是唐家的旁系子弟。 唐缺道:“你虽然是唐家的女婿,但是我若有话问你,你也得实说,绝不能有半句虚言。” 牛标道:“江湖中的朋友都知道,我牛标别的好处没有,却从来不敢说谎。” 唐缺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指着曲平,道:“我问你,你以前见过这个人没有?” 牛标毫不考虑,立刻回答道:“我见过。” 唐缺道:“在什么地方见过?” 牛标道:“是在保定府的一家酒楼上。” 直到现在,无忌才明白唐缺为什么要找这个人来问话。 保定府正是大风堂的主力所在地。 唐缺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牛标道:“算起来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 唐缺道:“两年前见到过的一个人,你两年后还能记得?” 牛标道:“我对他的印象特别深。” 唐缺道:“为什么?” 牛标道:“因为当时还有个人跟他在一起,那个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唐缺道:“那个人是谁?” 牛标道:“那个人就是大风堂三大堂主之一,江湖中人人看见都害怕的老狐狸——司空晓风!” 他说的是实话。 赵无忌都看得出他说的不假,因为曲平的脸色已有点变了! 牛标道:“那天我们是特地去向司空晓风赔罪的,因为我们有趟镖经过保定时,一时疏忽,忘了到大风堂去投帖子,大风堂就有人传出话来,说我们这趟镖的安全,大风堂不再负责。” 唐缺叹了口气,道:“你们也未免太大意了,江湖中谁不知道大风堂的规矩一向比衙门还大,你们有多大的本事?敢这么张狂?” 牛标道:“我们自己也知道闯了祸,所以才急着去找司空大爷赔罪。” 唐缺道:“他怎么说?” 牛标道:“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唐缺道:“那你们岂非惨了?” 牛标道:“幸好当时有这位公子在旁边,若不是他替我们求情,我们那趟镖只怕休想能走得出保定府。” 唐缺指着曲平,道:“替你们求情的人就是他?” 牛标道:“是的。” 唐缺道:“你没有看错?” 牛标道:“我绝不会看错。” 唐缺道:“就因为有他替你们求情,司空晓风才没有追究你们的无礼?” 牛标道:“不错。” 唐缺笑了笑,道:“这么样看来,他说的话连司空晓风都要买账的。” 他又用那尖针般的笑眼盯着曲平:“这么样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 曲平一向非常镇定,非常沉得住气,可是现在他的脸色也已发白。 那天司空晓风故意要让他替“三泰”求情,本来是为了要建立他在江湖中的地位,让江湖中的朋友对他尊敬感激。司空晓风的作风一向是这样子的,随时都不会忘记提携后进。 当时他当然绝不会想到,这么做竟反而害了曲平。 唐缺悠然道:“如果你不是赵无忌,你是谁?和司空晓风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听你的?” 现在曲平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我不是赵无忌!” 唐缺道:“你还不肯承认?” 曲平道:“我不是赵无忌。” 唐缺道:“你还不肯承认?” 曲平道:“我不是赵无忌。” 他已下了决心,不管唐缺问他什么,他都只有这一句回答。因为他的确不是赵无忌。 只有无忌才知道他不是赵无忌。 他是不是也知道站在唐缺身旁的这个人才是真的赵无忌? 如果他把真的赵无忌指认出来,他当然就可以安全脱身了。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每个人都难免怕死的,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是会把无忌出卖? 无忌不敢确定,连曲平自己恐怕都不能确定。 这时唐缺居然又暂时放过了他,又回头去吩咐他的家丁:“你们能不能派个人去把唐三贵找来?” 是拔剑?还是不拔? 唐三贵是唐家旁系子弟中很出色的一个人,和死在“非人间”的唐力是叔伯兄弟。他今年三十九岁,精明能干,做人圆滑,对于饮食穿着都很考究,看来就像是个买卖做得很成功的生意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将这家客栈经营得很成功,而且做得很规矩。 唐家堡里这条街上一共有三十多家店铺,每一家都是在规规矩矩做生意,和任何一个市镇里任何一家店铺都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唐家的规矩是:“你干什么,就得像干什么的,你卖什么,就得吆喝什么。” 这也是唐家的成功之处。 唐缺已经开始在问,指着曲平问:“你见过这个人?” “见过。” 唐三贵的回答也和牛标同样肯定:“这位公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住在这里了。” “他以前来过?” “来过四次。” 唐三贵说得明确详细:“他第一次来是在去年年底十一月十九,以后每隔一两个月他就会来一次,每次停留两三天。” 唐缺道:“你有没有问过他,在哪里高就?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唐三贵道:“我问过。” 唐缺道:“他怎么说?” 唐三贵道:“他说他做绸布生意的,他的店开在县城里,店号叫“翔泰”,他到这里来是为了要卖货。” 唐缺道:“他是不是带了货来?” 唐三贵道:“每次他都有货带来,每次都能卖光。” 他微笑:“因为他卖得实在太便宜了,比大盘批发的价钱还要便宜三成。” 唐缺也笑了:“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他为什么要做赔本生意?” 唐三贵道:“所以我也觉得奇怪,他第二次来的时候,我就去调查过。” 唐缺道:“调查的结果如何?” 唐三贵道:“县城里的确有家叫“翔泰”的绸布庄,老板却不是他。” 他又道:“可是老板却知道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因为他每隔两个月就要去买一批货,再亏本卖给我们。” 唐缺道:“你还调查到什么?” 唐三贵道:“我在翔泰那里留下了几个人,扮成那里的伙计,那几个弟兄本来就是在德哥那里的,学的本来就是绸布生意。” “德哥”叫唐德,是唐家堡绸布庄里的大管事。 唐三贵道:“所以他再到翔泰去买货的时候,送货到他家去的就是我们的兄弟了。” 唐缺笑道:“你这件事办得很好。” 唐三贵道:“根据送货到他家去的那些兄弟说,他也住在县城里,住的是王老爹的房子,花了二十三两银子的保费,每年十两租金。” 唐缺道:“看来那房子还不小。” 唐三贵道:“是不小。” 唐缺道:“他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唐三贵道:“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女人跟他住在一起。” 唐缺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唐三贵道:“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说的是北方话。” 他又道:“他们还托王老爹替他们买了个叫“桂枝”的丫头,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人长得胖胖的,而且还有点傻。” 唐缺道:“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再傻也应该懂事了。” 他眯起眼笑道:“就算别的事不懂,有件事总应该懂的。” 那件事是什么事?就算他没有说出来,别人也能想得到的。 唐三贵道:“所以我就叫小九去了,小九对付女人一向最有本事。” 唐缺笑道:“你倒真会选人。” 唐三贵道:“不到半个月那丫头就已对小九死心塌地,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唐缺道:“她怎么说?” 唐三贵道:“她说那位姑娘的脾气大得要命,这位公子怕她怕得要命。” 他慢慢的接着又道:“她还告诉小九,这位公子平时称呼那位姑娘的名字是千千。” 千千! 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千千果然也在附近,果然还是跟曲平在一起。 唐缺又眯起眼笑道:“千千,这名字真不错,这名字实在好极了。” 唐三贵道:“可是叫这名字的女人却不多,我一共只听说过两个。” 唐缺道:“哪两个?” 唐三贵道:“我老婆姨妈的女儿就叫千千。” 唐缺道:“还有一个呢?” 唐三贵道:“我听说大风堂赵二爷的千金,赵无忌的妹妹也叫千千。”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也有个妹妹?” 唐三贵道:“我当然知道。”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怕她,也怕得要命?” 唐三贵道:“哥哥怕妹妹并不出奇,有很多做哥哥的人都怕妹妹的。” 唐缺吐出口气,微笑道:“这么样看来,这件事已经应该很明白了。” 曲平的脸上已经连一点血色都看不见了。现在他也知道自己犯了个不可原谅的、致命的错误。 他低估了他的对手,低估了唐三贵。 他更低估了唐缺。 唐缺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曲平说道:“我不姓赵,我不是赵无忌。” 唐缺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只有去把那位千千小姐请来了。” 他转向唐三贵:“我想你一定已经派人去请了。” 唐三贵答道:“我已经派人去过,可是……” 唐缺道:“可是怎么样?” 唐三贵道:“我派去的人身体好像都不大好,忽然都生了急病。” 唐缺道:“你派去的人是什么人?” 唐三贵说道:“是阿力以前的那批兄弟。” 阿力就是唐力。 他本来也是直接归唐缺统辖的管事之一,他们那一组人负责的是行动。 在唐家的旁系子弟中,只有他们那一组人可以领得到暗器。 他们每一个都是经验丰富,反应灵敏的好手,而且身体也好得很。 唐缺道:“他们怎么会忽然生病的?生的是什么病?” 唐三贵道:“生的是种很奇怪的病,有的人脖子忽然断了,有的人咽喉上忽然多出个洞来,就好像被人刺穿的一样。” 唐缺道:“那当然不会被人刺穿的,千千小姐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刺穿他们的咽喉,拧断他们的脖子。” 唐三贵道:“所以我说他们是生了急病,一种很奇怪的病。” 唐缺道:“一定是的。” 唐三贵道:“一定。” 唐缺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唐三贵道:“得了这种病的人,当然都是必死无救的。” 唐缺道:“他们已死在这位不是赵无忌的赵公子家里?” 唐三贵道:“昨晚上他们就死了。” 唐缺道:“那位千千小姐呢?” 唐三贵道:“家里忽然死了那么多人,她当然没法子再住下去。” 唐缺道:“所以她只好走。” 唐三贵道:“她非走不可。” 唐缺道:“她当然没有留话告诉你们,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唐三贵道:“她没有。” 唐缺叹了口气,道:“这实在不巧,他们病得的实在太不是时候。” 他摇着头,喃喃的说道:“我只希望千千小姐莫要也被他们传染上那种怪病才好,一个那么漂亮的大姑娘,脖子如果忽然断了,岂非难看得很?” 唐三贵叹了口气,道:“那一定难看极了。” 两个人不但都很有演戏的天才,而且配合得也非常好。 无忌和曲平总算都松了口气,千千总算还没有落在他们手里。 她本来虽然不该出手伤人的,但在那种情况下,她也许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她的行藏虽然已暴露,至少总比落在他们手里好。 唐缺背负着双手,慢慢的踱着方步,忽然停在无忌面前,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 无忌道:“什么话?” 唐缺道:“宁可杀错,不可放错。” 无忌道:“我记得。” 唐缺道:“你懂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无忌道:“我懂。” 唐缺道:“那么你就替我杀了这个赵无忌吧。” 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连一点火气都没有。 但是无论谁都知道,唐大爷如果要杀一个人,这个人就已死定了。 对他来说,杀人绝不是件很严重的事,不管是不是杀错都没关系。 无忌忽然也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 唐缺道:“什么话?”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的。” 唐缺道:“我记得。” 无忌道:“我想你一定也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唐缺道:“所以我并不想要你免费杀人。” 他在笑,笑得非常愉快。 他已经从身上拿出了一叠银票:“两百九十万两虽然太多了些,十万两我还有的。” 很少有人会把十万两银子随时带在身上的,可是他居然带了。 看来他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要无忌替他杀人。 这是山西大钱庄里发出来的银票,这种银票一向最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绝对可以十足十当现金使用。 这叠银票正好是十万两。 无忌已经接过来,慢慢的数了一遍。 他的脸色没有变,手也没有抖。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正是一双非常适于杀人的手,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抖的。 但是他怎么能杀这个人? 这个人是大风堂的忠实子弟,也是和他妹妹千千非常接近的一个人。 这个人到唐家堡来,无疑是为了寻访他的行踪。 这个人并不是赵无忌,他才真正是唐缺要杀的人。 他怎么能对这个人下手? 但是现在他扮演的这个角色,是个为了十万两银子就能杀人的人。 现在十万两银子已经在他手里。 如果他还不肯出手,唐缺一定会对他怀疑,他的身份也难免要暴露。 如果他的身份暴露了,非但救不了曲平,他自己也必死无疑。 上官刃还活着,他怎么能死? 他怎么能不杀这个人? 曲平苍白的脸上已有了冷汗。 他从来没有正视着无忌,是不是因为他已猜出了无忌的身份? 他当然也不想死。 就算他不愿出卖无忌,可是等到无忌要杀他的时候,他会不会改变? 无忌没有佩剑。 但是唐缺并没有疏忽这一点,已经示意唐三贵,送了一柄剑给无忌。 一柄三尺六寸长的青钢剑,虽然不是宝剑利器,却铸造得完全合于规格。 这柄剑是绝对可以杀得死人的。 现在剑已到了无忌手里,他的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手还是同样稳定。 唐缺正在盯着他这只握剑的手,曲平也在盯着他的手。 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 他应该怎么办,是拔剑?还是不拔? 还有谁来送死? 无忌拔剑!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无忌拔剑,只因为他已别无选择,就算他不惜暴露身份,也同样救不了曲平。 但他却可以杀了唐缺,和曲平一起冲出去。 这样做虽然冒险,却值得一试。 他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做,还是应该牺牲曲平?为了顾全大局,又何妨牺牲一个人! 可是他自己又怎么能问心无愧? 他只有冒险。 只要他今天能冲出去,以后就一定还有机会。 他这一剑不能失手! 剑锋薄而利,剑锷、剑柄轻重、长短,都铸造得完全合于规格,绝不是普通的铁匠可以铸造得出来。 他相信这一定是唐家堡里铸造暗器的工匠所铸成的剑,用的一定是他们铸造暗器时所剩下的精铁。 用唐家的剑,杀唐家的人,岂非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他已准备出手。 曲平忽然道:“等一等。” 唐缺道:“你还想说什么?” 曲平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我只不过想替你省下十万两银子而已。” 唐缺道:“哦!” 曲平道:“我也会杀人,而且是免费的,要杀人又何必找他?” 唐缺道:“你难道要我找你?” 曲平道:“杀别人我也许还没有把握,要杀我自己,我保证绝没有任何人比我杀得快。” 他是不是已经看出了无忌的痛苦?所以决心牺牲自己? 唐缺大笑,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出手,用两根又白又胖又短的手指,捏住了无忌手里的剑尖。 他的出手快而准确。 这个看来比河马还笨的人,身手竟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高得多。 无忌刚才那一剑若是出手,如果想一剑刺中他的咽喉,几乎是不可能的。 现在无忌已不能出手了,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唐缺正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看着他,悠然道:“我想你一定不会跟一个快要死的人抢生意的。” 无忌只有松开手。 无忌倒提起这柄剑,将剑柄慢慢的递给了曲平。 曲平慢慢的伸出手。 他还是连看都没有去看无忌一眼,他的神色已变得很平静。 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 他确信自己的决定绝对正确,确信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曲平的指尖,已触及了剑柄。 无忌没有阻拦,也不能阻拦,他求仁得仁,死已无憾。 想不到唐缺却又不让他死了。 唐缺的手轻轻一抖,一柄三尺六寸长的青钢剑,忽然就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他用的是阴劲! 他的阴劲练得远比唐玉高得多。 曲平吃了一惊,道:“你干什么?” 唐缺道:“我忽然发现这柄剑可以断,你这个人却不能死。” 曲平道:“你为什么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唐缺笑了,眯着眼笑道:“我这个人的主意本来就随时会改变的,变得比谁都快。” 曲平道:“我为什么不能死?” 唐缺道:“因为你活着对我更有用。” 曲平道:“有什么用?” 唐缺道:“我至少可用你来钓鱼。” 曲平的反应并不慢,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钓的当然是千千,如果用曲平做饵,千千无疑会上钩的。 曲平的人已飞扑而起,向唐缺扑了过去。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事——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武功远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差得多。 他一直认为一个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才能成功,机智、镇定、人缘,都比武功重要。 现在他才知道他错了。 因为他干的是这一行,在他生存的这个环境里,武功不但是极重要的一环,而且是一个人的根。 如果你是一个商人,你就绝不会放下你的算盘,如果你是个文人,就绝不能放下你的笔。 因为那是你的根。 如果你忽略了这一点,不管你有多聪明,不管你的人缘多好都一定会失败的。 现在曲平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他已经从痛苦的经验中获得了教训。 他的身子刚扑起,唐缺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已经到了他的穴道上。 他倒下去时,正又听见唐缺在说:“如果我不让你死,你想死只怕还不太容易。” 院里很阴凉,因为院里有很多树。 唐缺就站在一棵枝叶很浓密的树下,也不知是槐?是榕?还是银杏? 对于树,无忌知道的并不多,对于人,他知道的却已不少。 虽然他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树,却已知道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了。 这个人无疑是他平生所见过的人之中,最可怕的一个人。 他从未想到这个人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么快的身手。 这还不是唐缺可怕的地方。 最可怕的,是他的变化。 他的主意随时随地都在变,让别人永远猜不透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他这个人也随时随地都在变,有时聪明,有时幼稚,有时仁慈,有时残酷。 有时候他做出来的事比白痴还可笑,有时候做的事让人连哭都哭不出。 现在曲平已经落入他的手里,以千千的脾气,如果知道曲平的消息,一定会不顾一切,冒险到唐家堡来救人的。 她能救得了谁? 到了唐家堡之后,她唯一能做的事,恐怕就是等着别人把绳子套上她的脖子。 无忌只希望能在她还没有听到这消息之前,就把曲平救出来。 如果他是个三头六臂的隐形人,说不定能够做到的。 只可惜他不是。 银票都是崭新的。 虽然大多数胖子都比较脏,比较懒,唐缺却是例外。 他有洁癖。 不喜欢女人的男人好像都有洁癖,他们都认为男女间的那件事是件很脏的事。 无忌慢慢走过去,把银票还给唐缺。 唐缺道:“你不必还给我。”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也从不无故收费。” 唐缺道:“我要杀的人并不是只有那位赵公子一个。” 无忌道:“你还要我替你杀谁?” 唐缺笑了笑,道:“我要你去杀的这个人,你应该只收半价才对。”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讨厌他,他也讨厌你,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无忌道:“你说的是小宝?” 唐缺道:“除了他还有谁?” 这实在是件很意外的事,谁也想不到唐缺居然会要人去杀小宝的,但是谁也不会反对,小宝并不是很讨人喜欢的人。 这么样一个人如果死了,谁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无忌更不会。 如果唐缺昨天就要他杀小宝,他绝不会觉得有一点为难。 现在情况却不同了。 他已经知道小宝就是“西施”,也是他唯一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他忽然发现唐缺每次要他去杀的人,都是他绝对不能杀的。 可惜他又偏偏不能拒绝。 唐缺道:“你想不到,我会要你去杀他?” 无忌道:“我想不到,我以为你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唐缺道:“好酒会变酸,好朋友也会变坏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不喜欢一个没有鼻子的朋友。” 他眯着笑眼,悠悠的问道:“你是不是认为这理由还不够好?” 无忌道:“好像还不够。” 唐缺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以前我喜欢他,只不过因为他有一张长得很好看的脸。” 他说得已经很露骨。 无论多好看的一张脸上,如果没有鼻子,也不会好看的。 他当然不愿再看到这么样一个人,更不愿再被这个人纠缠。 这理由已足够。 唐缺忽笑道:“我记得你杀人好像只问有没有十万两可拿,并不问理由的。” 无忌淡淡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杀他而已。” 唐缺道:“如果我是真的要杀他,你怎么样?” 无忌道:“有钱可赚的事,我当然不会拒绝。” 唐缺微笑,道:“那么这笔钱你就已赚定了,而且赚得很容易。”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要杀他的确不难。” 唐缺道:“三天够不够?” 无忌道:“你想要他什么时候死?” 唐缺道:“最好不要超过二天。” 无忌冷冷道:“那么他就绝对活不到第四天早上。” 唐缺笑道:“我就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的。” 无忌道:“但是我还有条件。” 唐缺道:“什么条件?” 无忌道:“我总不能坐在房里等着他送上门来让我宰。” 唐缺道:“你要怎么样?” 无忌道:“你至少应该通知附近的暗卡警卫,让我可以自由行动。” 唐缺说道:“这一点,我当然会做到的。” 他笑得更愉快:“现在,好像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吃饭去?” 无忌道:“现在我的胃口虽然不好,多少总可以陪你吃一点。” 唐缺道:“那就好极了。” 夜。夜凉如水。 这一天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了,除了肚子里塞满了用各式各样方法烧成的鸡鸭鱼肉外,无忌简直连一点收获都没有。 非但没有收获,而且多了难题,曲平、小宝都是他的难题。 现在他的行动虽然已比较自由了些,却更不敢大意。他提出了那条件后,唐缺一定会更注意他的。 唐缺绝不会真的让一个身份还没确定的陌生人,在他们的禁区中随意来去。 他答应无忌这条件,很可能也是种试探。他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有用意,无忌不能不特别小心。现在限期已经剩下四天了,无忌却只能躺在床上,瞪着房顶发呆。 他很想好好睡一觉,睡眠不但能补充体力,也能使人松弛。 可惜他偏偏睡不着,越想睡,就越睡不着,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一向很安静,到了晚上,很少还能听到什么声音。 可是现在窗外却忽然有声音响了起来,有人在吆喝,有人在奔跑,就在无忌已经准备放弃睡眠,准备快不睡了,却偏偏睡着的时候,这些声音就响了起来。 他觉得很可笑,一个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笑一笑,还能怎么样? 他也觉得很奇怪!声音是从窗外那片树林里发出来的,好像又有奸细出现,惊动了暗卡埋伏。 这次他明明还睡在床上,难道唐家堡真的还有别人是奸细? 他忍不住披衣而起,推开窗户看出去,树林中果然有人影火光闪动。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是奸细?还有谁冒险到唐家堡的禁区里来? 不管是谁来了,都是来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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