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着他苍白的脸,也照着他漆黑的刀!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后面是一片荒山。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荒凉黑暗,似已脱离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也似已遗忘了他。
他身无分文、饥饿、寒冷而疲倦。
他无处可去,因为他虽然有家,却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亲手埋葬,他想替她复仇,却连杀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个仇人是马空群,但却又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寻找?
叶开将他当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绝接受,而且还要逃避。
可是除了叶开外,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将他当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没有人会理睬。
世界虽然大,却似已没有容纳他这么样一个人的地方。
他活在这世界,已像是多余的。
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又怎么样呢?应该往哪条路走?应该到哪里去?
他不知道。
他甚至连今天晚上该到哪里去都不知道,甚至连一家最阴暗破旧的客栈,他都不敢走进去,因为他身上已连一枚铜钱都没有。
——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站着,等着天亮?
但天亮后又怎么样呢?
× × ×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恐惧。
以前他至少还有个人可想,思念纵然痛苦,至少还有个人值得他思念.
但现在呢?
现在他还有什么?还剩下什么?他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的,甚至连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都变得很遥远,很虚幻了。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这里虽然没有人看见,他还是不愿让眼泪流下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黑暗的荒林中飞奔了出来。
一个满面鲜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恶鬼追赶着似的,连前面的人都看不见,几乎撞在傅红雪身上。
等到他看见傅红雪时,已无法回头了,他那张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脸,突然又因惊惧而变形。
傅红雪倒并不觉得奇怪,无论谁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还会有个人像他这样子站在这里的。
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却在吃惊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几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道:“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
黑衣人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指着身后的荒林,道:“马空群就在后面,你……你快去杀了他!”
傅红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绷紧。
他历尽艰苦,走得脚底都生了老茧,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踪,竟被这个陌生的夜行人说了出来,他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立刻接着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骗你?你至少总该过去看看,那对你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傅红雪没有再问。
不管这黑衣人是谁,他的确没有说这种谎话的理由,何况他纵然说谎又如何?
—个人若已根本一无所有,又还怕损失什么?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然后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没有想到这残废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轻健,行动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又现出忧虑之色,忽然大声道:“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无论说我什么话,你都千万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个思虑很周密的人,显然生怕傅红雪听了马空群的话,再回头来追他。
他绝未想到这句话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
这句话刚说完,傅红雪竟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奇特而可怕的表情,瞪着他一字字道:“你说马空群是你的什么人?”
他那双冷漠疲倦的眼睛里,现在也突然变得刀锋般锐利。
黑衣人被这双眼睛瞪着,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我说他是……是我的仇人!”
仇人……人!
傅红雪看着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块木头。
“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能’字的声音……”
沈三娘说的话,就像是一声声轰雷闪电般,在敲击着他的耳鼓。
他苍白的脸,突然变得火焰般燃烧了起来。全身也在不停地发抖。
只有那只手,那只握刀的手,还是稳定的。
他已将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这只手上——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黑衣人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道:“你……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话?”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突然转头,面向着东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实在猜不透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干什么。
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傅红雪脸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泪光,喃喃低语着:“我总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衣人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突然觉得有种诡秘而不祥的预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后退,准备一走了之。
可是傅红雪却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刀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么刀?”
傅红雪道:“飞刀。”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失声道:“我哪有什么飞刀?”
傅红雪咬着牙,瞪着他,道:“我本该现在就一刀杀了你的,只不过我还有话要问你!”
傅红雪的声音也已嘶哑,厉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为什么要害翠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你……你说的话我根本完全不懂,我根本不认识你。”
傅红雪狂怒、颤抖,但那只握刀的手却还是稳定如铁石。
突然间,刀已出鞘!
× × ×
刀光如闪电般挥出,黑衣人却已经倒下,滚出了两丈。
刀光一闪,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对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备,而且竟好像早已准备了很多法子,来闪避这一刀。
这一刀出手,锋锐凌厉,势不可当,天下本没有人能招架。
可是他居然能避开了这一刀。
刀光闪起,人先倒下——在他这种情况下,几乎已没有更好的法子能闪避这一刀。
这种法子绝不是仓猝间所能用得出的,为了闪避这一刀,他必定已准备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挥起。
他的飞刀终于也已出手。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两道闪电般的刀光一触,飞刀落下。
黑衣人再一滚,已滚上了山坡,突然觉得肋下一阵剧痛,刚才被马空群肘拳击中的地方,现在就像有柄锥子在刺着。
他想再提气,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闪,冰凉的刀锋,已到了他的咽喉。
这凌厉风发,锐不可当的一刀,竟已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停顿。握刀的这一只手,已将力量完全控制自如。
刀锋只不过将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割破了一道血口。
傅红雪怒盯着他,厉声道:“我问你的话,你说不说?”
黑衣人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说,我跟你并没有仇恨,我恨的是马空群,我杀了那个女人,只因为她也是马空群的女儿。”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说谎!”
黑衣人道:“我没有说谎,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实在不多……”
他喘息着,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发抖,抖得更剧烈。
黑衣人接着道:“她和马芳铃并不是同母所生的,她母亲本是关中采参客的妻子,随着她丈夫出关采参时,被马空群奸污强占了,所以那批参客一直将马空群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长白山中,出动了一百三十多个人,等着伏击马空群,为的就是这段仇恨,那一次血战中,白大侠白老前辈也在的。”
那一次血战本是武林中极有名的战役,傅红雪幼年也曾听他母亲说起过。
——这黑衣人说的难道竟是真的?
傅红雪只觉全身的血管里,都仿佛有火焰燃烧了起来。
黑衣人看着他,又道:“翠浓暗中一直是在为万马堂刺探消息的,这一点想必你也知道,她出卖了沈三娘,也出卖了花满天,始终效忠于万马堂,正因为她已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马空群,她母亲临死前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他叹息着,慢慢地接着道:“血浓于水,这一点本是谁都不能怪她的,我杀她,只不过是因为要向马空群报复。”
傅红雪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马空群的仇人,你难道会为了替他女儿复仇而杀我?”
傅红雪嘶声道:“我还是不信,没有人肯要自己的亲生女儿,到萧别离那里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确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只不过,马空群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紧牙,嘶声大呼:“他根本就是个畜生,是个野兽!”
傅红雪满头冷汗,全身发抖,整个人已虚脱崩溃。
他魂牵梦萦,生死难忘的情人,难道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儿?
他不敢相信,却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觉得嘴角肌肉开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仿佛又一次要向他突袭。
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满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你若还要杀我,就动手吧。”
傅红雪咬着牙,没有开口。
他已不能开口,不敢开口,他必须用尽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来对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只要一开口,就可能立刻要倒下去,像一只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他已感觉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锋在渐渐软弱,渐渐下垂……
只不过刀还在傅红雪手里,可怕的手,可怕的刀,可怕的人!
黑衣人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从刀锋下滚出,手脚并用,就像是野兽般窜上了荒山,百忙中还反手发出了一刀。
可是他却连看都不敢回头去看一眼,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远离这柄可怕的刀,走得越远越好。
他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个目的——他要活下去。
有些人只为了要活下去,本就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
他当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发出的那一刀,竟没有落空。
这一刀已刺入傅红雪的胸膛!
× × ×
鲜血沿着冰冷的刀锋沁出时,傅红雪就倒了下去。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
一弯冷清清的上弦月,已没入荒山后。
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还能站起来呢?
× × ×
这黑衣人究竟是谁?
他知道的事为什么有如此多?
他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二)
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经倒下去,可是他们又站了起来!
他们甚至倒下过十次,可是,他们十次都站了起来。
他们不怕被人击倒!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你还有力气,还有勇气站起来,倒下去又何妨?
× × ×
傅红雪慢慢地站了起来。
刀,还在他胸膛上。
血还在流着,可是那恶毒的病魔,竟似也随着鲜血流出来。
剧烈的痛苦,竟使得他突然清醒。
但这清醒却又使得他立刻就感觉到疲倦、衰弱、饥饿!
尤其是饥饿,他从未想到饥饿竟是种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黑衣人已窜上荒山,不见了。
傅红雪并没追,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体力,追也没有用的。
他已将所有的潜力全都用尽。
× × ×
山坡下的草丛下有金光闪动,是柄纯金的金如意。
那是黑衣人逃窜上山,反手拔刀时,从他怀里掉下来的。
傅红雪凝视着闪动的金光,慢慢地走过去,很快地拾起。
若是在三个月前,他也许宁可饿死,也绝不会去捡别人跌落的东西,甚至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的。
可是这三个月来,他已学会了很多,也已改变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需付出代价的。
最重要的还是,他必须活下去。
现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地死。
就算死,也必需要让那些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来!
只要能让他有力量站起来,有力量活下去,现在他甚至会去偷,去抢!
奔过荒林,林外的山脚下,有个阴暗破旧的客栈,他刚才也曾经过。
现在他已不再犹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过去,甚至连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来,他不能再流血,流血会使得他更衰弱。
× × ×
客栈里居然还有灯光。
有灯,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大门还开着。
也不知是因为这小店的主人,已没有关门的力气?还是因为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值得他关门的理由?柜台后也没有人,小院里的落叶在秋风中打着滚,灯光却在后面的小屋里。
看见小屋上的烟囱,就该知道那是厨房。
厨房,岂非正象征着温暖的火光,滚热的食物——这些岂非就正是生命的力量?傅红雪很快地走过去,但却并没有在这厨房里找到食物和力量。
他找到的又是死亡!
× × ×
炉膛已冷,灯也快灭了。
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块瘀血,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双筷子,人却已冰冷僵硬。
距离他尸身不远处,就有已被撕裂的破旧银袋,却是空的。
这老人显然是在吃面时,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毙命。
他手里既然还握着筷子,显然还没有吃完那碗面。
碗里的面是谁吃光的呢?
银袋里的一点碎银子,想必是被那杀人的凶手拿走了。
可是他杀了人后,难道还会将死人吃剩下的半碗面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脸上,也带着一种恐惧和不信的表情。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世上竟会有人为了半碗被他吐过口水的面,几枚破旧的铜钱,就忍心下毒手杀了他这个已半聋半瞎的可怜老头子。
他实在死不瞑目。
傅红雪心里也充满了愤怒和痛苦,因为他正在问自己:这世上几乎已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饥饿和贫穷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一点散碎银子而杀人!
一个人若还没有走上绝路时,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杀人的凶手是谁?
难道他真的已走上绝路?
傅红雪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说的话,忽然想到了马空群。
不错,一定是马空群。
他一定已看见了傅红雪,所以他一定要逃。
可是他实在太饿,他必须吃点东西,哪怕只不过是半碗面也好。
但他在杀过人后,吃这半碗面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到他过去那些辉煌的往事,这半碗面吃在他嘴里时,又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紧握双拳,突然觉得要呕吐。
他恨,他愤怒,可是他同样也能感觉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哀。
纵横一世,威镇关东,声名显赫,一时无两的万马堂主人,竟会为了半碗面而杀人!
他自己吃下这半碗面后,是不是也会觉得要呕吐?
(三)
马空群的确要呕吐。
可是他用尽了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绝不能吐出来。
泥水般的汤面,汤面里的口水,老人嘴里残缺的黄牙,眼睛里的轻蔑和讥诮……每件事都令他要呕吐。
但无论什么样的食物,都同样能给人力量。
他若将食物吐出来,就无异将力量吐出来,他现在迫切需要力量!
每一分力量他都要!
因为他现在一定要将每一分力量都用出来,就像是那次在长白山里逃窜的时候一样。
那次他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但这次的情况却比那次更危险,因为这次他的敌人也远比上次更危险,更可怕!
他亲眼看见傅红雪那凌厉风发,锐不可当的刀光!
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那个永远都令他抬不起头来的人!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手里的——刀光飞起时,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还鲜艳。
他真正畏惧的也许并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人!
他仿佛又在傅红雪的刀上,看见了这个人那种可怕的精神和力量!
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刀!
就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在地狱等着他的,所以他才怕死!
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 × ×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
秋风中的寒意,已越来越重。
用不了再过多久,树叶就会落尽,黄昏时就会刮起北风,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早上,你推开窗子一看,就会发现大地已结满冰雪。
一个衣衫单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里,是很难活下去的。
马空群握起了手,紧紧地捏着十几枚铜钱,这正是他从那老头子钱袋中找到的,也许还可以勉强去换两顿粗面吃。
以后又怎么办呢?
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费力地去盗几家大户,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独力劫下一队镖车。
这种事他以前并不是没有做过,但现在却绝不能再做。
那并不是因为他已厌恶这种生活,只不过现在他绝不能留下一点线索,让傅红雪找到。
他抬起头,望着枯枝上已将落尽的秋风,现在他已只剩下一个地方去,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这条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了!
(四)
柜台后的床底下,还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锈的铁箱子。
箱子里有条绣花的手帕,里面包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票面却只有十两,有柄钢质很好的匕首,还有个制作精巧的火折子。
除了这三样东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东西,显然都是在这里留宿的旅客遗落下来的,那老人居然还好好地保存着,等着别人回来拿。
他一向是个很诚实的人,虽然他也明知这些东西的物主是绝不会再回来的了。
那包着银票的绣花手帕,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留下来的。
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辆破车来,和一个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三天的年轻人会面,半夜时又悄悄地溜走了。
年轻人醒来时,并没有看见她留下的东西,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痴痴地流了半天泪,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妇是不是已被迫嫁给了个有钱的人家,却偷偷溜到这里来和昔日的旧情人见最后一面的?
那年轻人以后是不是会振作起来,忘记这段辛酸的往事?
老头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这年轻人不要像他一样,从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折子是个穿着夜行人劲装的大汉留下来的,他半夜来投宿时,身上已带着伤。
凌晨时,他屋子里就忽然响起一阵喝骂叱喝声,刀剑拍击声,从屋子里直打到院子里。
老头子却只管蒙头大睡,等外面没有了人声,才披着衣裳起来。
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摊血,屋子里枕头底下还留着这柄匕首和火折子,那受了伤的黑衣夜行人却已不见了。
这些人一去之后,当然是永远不会回头的,老人留下他们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为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留一点回忆而已。
× × ×
傅红雪留下了银票和火折子。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锅像糨糊一样的面糊,拌着盐和一点油渣子吃了。
然后他就在马空群待过的那间房里,用冷水洗了个脸,准备睡一觉。
屋子里阴暗而潮湿,还带着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对傅红雪说来,这已足够舒服。
人生中就没什么事是“绝对”的,只看你怎么去想而已。
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他想睡,却还是睡不着。
他想的太多。
马空群严肃阴沉的脸,黑衣人流着血的脸,叶开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
一张张脸仿佛在黑暗中飘动着,最后却忽然变成了一个人,美丽的脸,美丽的眼睛,正在用一种悲苦中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他。
——无论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是不是马空群的女儿,她总是为我而死的。
——若不是因为心里真的有真挚而强烈的感情,又有谁肯为别人牺牲?
傅红雪心里刺痛着,他知道在自己这一生中,绝不会再找到一个能相爱如此深的人了。
他的命运中,已注定了要孤独寂寞一生。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比缎子还温柔的声音。
“你几时来的?”
一个人悄悄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
傅红雪虽然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得出她的声音。
他永远也忘不了这声音……
那寂寞的边城,阴暗的窄巷,那黑暗却是温暖的斗室。
她在那里等着他,第一天晚上,他记得她第一句说的仿佛也是这句话:“你几时来的?”
“我要让你变成个真正的男人……”
他记着,她的手导引着他,让他变了个真正的男人。
“……因为很多事都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缎子般光滑柔软的躯体,也忘不了奇异销魂的一刻。
翠浓!难道是翠浓?难道是他的翠浓?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黑暗中的人影已轻轻地将他拥抱。
她的躯体还是那么柔软温暖,她的呼吸中还是带着那种令人永难忘怀的甜香。
她在他耳畔轻语:“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再来?”
傅红雪连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呼吸。
“我知道你近来日子过得很苦,可是你千万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们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
傅红雪的手在颤抖,慢慢地伸入怀里。
突然间,火光一闪。
黑暗的屋子里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折子。
他立刻看见了这个人,这个第一次让他享受到的女人。
这个改变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难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浓。
是沈三娘!
× × ×
火光闪动,傅红雪的脸更苍白,竟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
沈三娘的脸也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却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她想不到这里会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转,仿佛想用衣袖掩起脸,却又回过头来向傅红雪一笑,嫣然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
沈三娘道:“你以为是翠浓?”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双美丽的眼睛却盯在他脸上缓缓道:“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也知道这打击对你很大,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希望你不要为她的死太悲伤。”
她咬着嘴唇,迟疑着,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两句话:“因为你本该爱的是我,不是她!”
傅红雪笔直地站着,苍白的脸仿佛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我这么样一个人,所以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你错了。”
沈三娘道:“我错了?”
傅红雪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却早已知道她并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这次吃惊的是她,甚至比傅红雪刚才看见她时还吃惊。
过了很久,她才能发得出声音:“你知道么?你怎会知道的?难道她自己告诉了你?”
傅红雪道:“她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但是我却能感觉到……”
他并没有再解释下去,因为这已不必解释。
相爱的男女们在“相爱”时,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觉,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领会的。
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这种道理她当然能明了。
她忽然心里起了种很微妙的感觉,也不知为了什么,这种感觉竟仿佛令她很不舒服,过了很久,才勉强点了点头,轻轻道:“原来你并没有爱错人。”
傅红雪道:“我没有。”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坚定,很沉静,慢慢地接着道:“我爱她,只因为她就是她,我爱的就是她这么样一个人,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沈三娘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明白。”
现在她的确已明白,他纵然已知道她才是他第一个女人,可是他爱的还是翠浓。
爱情本就是没有条件,永无后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马空群,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他?是不是爱错了人。
傅红雪忽然道:“叶开呢?”
沈三娘道:“他……他没有来。”
傅红雪道:“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来告诉你,只因为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我却希望能将这件事永远忘记。”
沈三娘勉强笑了笑道:“我现在已经忘了。”
傅红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样。
当他们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发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别人的事一样。
因为那时他们的肉体虽已结合,却完全没有感情——这种结合本就永远不会在人们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的。
就在这时,傅红雪手里的火折子忽然熄灭。
小室中又变成一片黑暗。
虽然是同样的黑暗,虽然是同样的两个人,但他们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时,傅红雪只要一想起她发烫的胴体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烧。
现在,她虽然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却已连碰一碰她的欲望都没有。
他们都不再说话,因为他们都已无话可说。
然后沈三娘就听见傅红雪那奇特的脚步声,慢慢地走了出去。
(五)
“我并没有爱错人——我爱的就是她,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叶开静静地听沈三娘说完了,心里却还在咀嚼着这几句话。
他自己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触,却又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笑道:“他说的这几句话,我早就说过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轻轻道:“我说过我爱的就是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一样爱你。”
叶开眼睛里却仿佛又出现了一抹令人无法了解的痛苦和忧虑,抬起头,凝视着东方已渐渐发白的穹苍,忽然问道:“你不会后悔?”
丁灵琳道:“绝不会。”
叶开笑了笑,笑得却似有些勉强,道:“假如以后我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也不会后悔?”
丁灵琳的表情也变得很坚决,就像是傅红雪刚才的表情一样。
她微笑着道:“我为什么要后悔?我爱你本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既没有别的原因,也没有别人逼我。”
她笑得就像是这已随着曙色来临的光明一样,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沈三娘看着她,想到了傅红雪,忽然觉得他们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因为他们敢去爱,而且能爱得真诚。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道:“也许我这次根本就不该再见他的。”
叶开道:“可是你见了也不错。”
沈三娘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们这次相见,让我们都明白了一件事。”
沈三娘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叶开道:“他爱翠浓,并没有错,因为他是真心爱她的。”
他微笑着,接着道:“这件事让我们明白了,真心的爱,永远不会错的。”
× × ×
爱是永远不会错的。
所以你只要真的爱上一个人,就尽量去爱,绝不要为了任何事而后悔退缩。
只要你是真的爱,你就没有爱错人。
但恨呢?
“恨”是不是也永远不会错?
(六)
傅红雪面对着门,看着从街上走到这小饭铺的人,看着这小饭铺里的人走出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憔悴疲倦。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种从不知目的地在哪里的流浪寻找,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这种生活令他总觉得很疲倦,一种接近于绝望的疲倦。
但到了晚上,他又总是睡不着。
包在绣花手帕里那张十两的银票,已被他花光了,他既不知道这是属于谁的,也不想知道。
但他却实在很想知道那金如意的主人是谁,只可惜这金如意打造得虽精巧,上面却没有一点特别的标志,他现在又必需用它去换银子,用换来的银子再去寻找它的主人。
若是没有这柄金如意,现在他甚至已不知该怎么才能生活下去。
但是他却决心要杀死它的主人,这实在是种讽刺,世上却偏偏时常都会有这种事发生——这就是人生。
有时人生就是个最大的讽刺。
傅红雪忽然又想喝酒了,他正在勉强控制着自己,忽然看见一个很触目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人衣着很华丽,神情间充满了自信,对他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已很满足,对自己的未来也很有把握。
他也的确是个很漂亮,很神气的年轻人,和现在的傅红雪,仿佛是种很强烈的对比。
也许正因为这原因,所以傅红雪忽然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也许他真正厌恶的并不是这个年轻人,而是他自己。
这年轻人发亮的眼睛四下一转,竟忽然向他走了过来,居然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面上虽然带着微笑,却显得很虚假,很傲慢。
他忽然道:“在下南宫青。”
傅红雪不准备理他,所以就只当没有看见这个人,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南宫青”这名字,对他就全无意义,纵然他知道南宫青就是南宫世家的大公子也一样。
“南宫世家”虽然显赫,但对他已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这种态度显然令南宫青觉得有点意外,他凝视着傅红雪苍白的脸,忽然将那柄金如意从怀里掏了出来,道:“这是不是阁下刚才叫伙计拿去兑换银子的?”
傅红雪终于点了点头。
南宫青忽然冷笑,道:“这就是件怪事了。”
傅红雪忍不住道:“怪事?”
南宫青冷冷道:“因为我知道这柄金如意的主人并不是阁下。”
傅红雪霍然抬头瞪着他,道:“你知道?你怎会知道?”
南宫青沉着脸,道:“这本是我送给一位朋友的,我到这里来,就是要问问你,它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傅红雪的心跳忽然已加快,勉强控制着自己,道:“你说这柄金如意本是你的,你是不是能确定?”
南宫青冷笑道:“这本是‘九霞号’银楼里的名匠老董亲手打造的,刚才这店里的伙计不巧竟偏偏把它拿到‘九霞号’去换银子,更不巧的是,我又正好在那里。”
“九霞号”本就是南宫世家的产业,他到那里去,也正是去提银子。
这实在是件很凑巧的事,但世上却偏偏时常都会有这种事发生,所以人生中才会有很多令人意料不到的悲剧和喜剧。
傅红雪沉默着,突也冷笑,道:“这柄金如意本来就算是你的,你现在也不该来问我。”
南宫青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你已将它送给了别人。”
南宫青道:“但他却绝不会送给你,更不会卖给你,所以我才奇怪。”
傅红雪道:“你难道认为我是偷来抢来的?”
南宫青冷笑道:“无论谁想要偷他抢他的东西,只怕都不太容易。”
傅红雪道:“你又怎知他不会送给我?”
南宫青沉着脸,迟疑着,终于缓缓道:“因为这本是我替舍妹订亲的信物。”
傅红雪道:“真的?”
南宫青怒道:“这种事怎么会假?何况这事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傅红雪道:“你有几个妹妹?”
南宫青道:“只有一个。”
他已发觉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问的话越来越奇怪了。他回答这些话,也正是因为好奇,想看看傅红雪是什么用意。
但傅红雪却忽然不再问了,他已不必再问。
江湖中既然有很多人都已知道这件亲事,这条线索已足够让他查出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来。
南宫青道:“你的话已问完了?”
傅红雪看着他,看着他英俊傲慢的脸,奢侈华丽的衣服,看着他从袖口露出的一双纤秀而干净的手,手指上戴着的一枚巨大的汉玉扳指……
这一切,忽然又使得傅红雪对他生出说不出的厌恶。
南宫青也在看着他,冷冷道:“你是不是已无话可说?”
傅红雪忽然道:“还有一句。”
南宫青道:“你说。”
傅红雪道:“我劝你最好赶快去替你妹妹改订一门亲事。”
南宫青变色道:“为什么?”
傅红雪冷冷道:“因为现在跟你妹妹订亲的这个人,已活不长了!”
他慢慢地抬手,放在桌上,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南宫青的瞳孔突然收缩,失声道:“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南宫青道:“我听说过你,这几个月来,我时常听人说起你。”
傅红雪道:“哦?”
南宫青道:“听说你就像瘟疫一样,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那地方就有灾祸。”
傅红雪道:“还有呢?”
南宫青道:“听说你不但毁了万马堂,还毁了不少很有声名地位的武林高手,你的武功想必不错。”
傅红雪道:“你不服?”
南宫青突然笑了,冷笑着道;“你要我服你?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笑完了,才慢慢地说出了四个字!
“拔你的剑!”
× × ×
三尺七寸长的剑,用金钩挂在他腰边的丝绦上,制作得极考究的鲨鱼皮剑鞘,镶着七颗发亮的宝石。
南宫青的手已握上剑鞘,他的手也已变成了苍白色的。
他冷笑着道:“听说你这柄刀是别人只有在临死前才能看得到的,我这柄剑却并不一样,不妨先给你看看。”
突然间,他的人已平空掠起,剑也出鞘。
闪亮的剑光,带着种清越的龙吟声,从半空中飞下来。
只听“叮”的一响,傅红雪面前的一只面碗已被剑光削成两半,接着又是“咔嚓”一声,一张很结实的木桌也被削成了两半。
傅红雪看着这张桌子慢慢地分开,从两边倒下去,连动都没有动。
旁边却已有人在大声喝彩!
“好剑!好剑法!”
南宫青轻抚着手上的剑锋,眼角扫着傅红雪,傲笑道:“怎么样?”
傅红雪淡淡道:“这种劈柴的剑法,我以前倒也听人说起过。”
南宫青脸色又变了,厉声道:“只不过我这柄剑不但能劈柴,还能杀人。”
他的手一抖,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竟被他抖出了数十点剑光。
突然间,漫天剑光又化作了一道飞虹,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臂。
傅红雪没有拔刀。
他甚至还是连动都没有动,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这闪电般的剑光。
直到剑锋已几乎划破他的衣袖时,他的臂突然沉下,突然一翻手,漆黑的刀鞘就已打在南宫青握剑的手腕上。
这一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时间算得很准而已——算准了对方的招式已老时,才突然地出手。
但一个人若不是有钢铁般的神经,又怎么能等到此时才出手,又怎么敢!
南宫青只觉得手腕上一阵麻木,然后就突然发现手里的剑已脱手飞出,钉在对面的墙上。
傅红雪还是坐在那里,非但刀未出鞘,连人都没有动。
南宫青咬了咬牙,突然跺脚,人已掠起,从傅红雪头上掠过去,伸手抄住了钉在墙上的剑,右腿在墙上一蹬。
他的人也已借着这一蹬之力,倒翻而出,凌空一个“细胸巧翻云”,剑光如匹练般击下,直刺傅红雪的咽喉。
旁边又已有人在大声喝彩。
这少年刚才虽然失了手,那一定只不过是因为他太轻敌,太大意。
他的出手实在干净利落,不但身法潇洒好看,剑法的轻巧变化,更如神龙在天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根本没有看见傅红雪出手。
他们根本看不见。
只听“咔嚓”一声,剑已刺在椅子上,椅上坐的傅红雪,却已不见了。
他又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才闪身避开这一剑。
南宫青明明看到这一剑已刺中傅红雪,突然间,对方的人已不见。
他竟连改变剑招的余地都没有。只有眼看自己这一剑刺在椅子上。
然后他才觉得痛。
一阵强烈的疼痛,就好像有两把巨大的铁锤重重地敲在他肋骨间。
他的人还未落下,又已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勉强提起一口气,才总算沿着壁慢慢滑下来,却已连站都站不稳了。
傅红雪正在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服不服?”
南宫青喘息着,突然大喝:“你去死吧!”
喝声中,他又扑过来,只听剑风“哧哧”,声如破竹,他已正手刺出了四剑,反手刺出三剑。
这连环七剑,虽没有刚才那一剑声势之壮,其实却更犀利毒辣,每一剑都是致命的杀手!
傅红雪身子闪动,忽然间已避开了这七剑。
他虽然是个跛子,但脚步移动间,却仿佛行云流水般清妙自然。
没有看见过他平时走路的人,绝不会知道这少年竟是个跛子。
可是他自己知道。
就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不如人的残废,所以才能比大多数不跛的人都快三倍。
他下过的苦功也比别人多三倍——至少多三倍。
为了这条残废的腿,他流过多少血汗和眼泪?别人非但绝不会知道,甚至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南宫青七剑攻出,正想变招,还没有变招,突然发现一柄刀已在面前。
刀尚未出鞘,刀鞘漆黑。
南宫青看见这柄漆黑的刀时,刀鞘已重重地打在他胸膛上。
他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他眼前的金星消失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坐在地上,胸膛间仿佛在被火焰灼烧,连呼吸都不能呼吸。
傅红雪就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道:“现在你服不服?”
南宫青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
但这种家世显赫的名门子弟,却仿佛天生就有种绝不服人的傲气。
他竟挣扎着,又站起来,挺起了胸,怒目瞪着傅红雪。
鲜血已不停地从他嘴角流出来,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你去死吧!”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你手里也有剑,你可以来杀我。”
南宫青咬着牙,用力挥剑。
可是他的手一抬,胸膛间立刻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痛苦。
这一剑刺过去,哪里还有杀人的力量。
傅红雪已根本不必闪避招架,剑刺到他面前就已垂了下去。
刚才的喝彩,现在已变为同情的叹息。
对一个骄傲的年轻人说来,这种同情简直比讥诮还难以忍受。
南宫青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抖,突然大声道:“你既然恨我,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
傅红雪道:“我恨你?”
南宫青道:“我跟你虽然无怨无仇,但我却知道你恨我,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永远比不上我的。”
他眼睛里忽然闪动出一种恶毒残酷的笑意。
他的剑锋虽然已无法伤害傅红雪,但他却知道恶毒的话有时远比剑锋更伤人。
他大声接着道:“你恨我,只因为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你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残废,是个见不得天日的私生子,白天羽若是活着,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子,你根本连替他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又变得赤红,身子也已又开始发抖。
南宫青面上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冷笑着道:“所以你无论怎么样羞侮我也没有用的,因为我永远比你强,永远也不会服你。”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又凸出了青筋,缓缓道:“你永远也不服我?”
南宫青道:“我死也不服你!”
傅红雪道:“真的?”
南宫青道:“当然是真的。”
傅红雪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不该说这种话的……”
他的叹息声竟比南宫青的冷笑更冷酷,就在这种奇特的叹息声中,他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
南宫青只觉得左颊旁有寒风掠过,一样东西从他肩头上掉下来。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发现自己肩头和掌心已全都鲜血淋漓。
他摊开手掌,才发现这样冷冰冰的东西,竟赫然是只耳朵。
他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感觉到耳朵上一阵比火焰灼热还剧烈的痛苦。
他的上半身突然冰冷僵硬,两条腿却突然软了,竟又“扑”地坐了下去。
他拿着自己耳朵的那只手臂上,就好像有无数条毒蛇在爬动,冷汗已雨点般从他额角上冒出来,他那张英俊傲慢的脸,现在看来已像是个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我手里也还有刀,你呢?”
南宫青看看自己手上的耳朵,牙齿“格格”地响,似已连话都说不出来。
傅红雪道:“你还是死都不服我?”
南宫青—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突然流下了泪来,颤声道:“我……我……” 傅红雪道:“你究竟服不服?”
南宫青突然用全身力气大叫:“我服了你。我服了你……”
他喊叫的时候,眼泪也随着流下。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死也不会屈服的人,但现在忽然发现恐惧就像暴风洪水般不可抵御,忽然间已将他的勇气和自信全部摧毁。
他竟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傅红雪脸色又变得苍白如透明,竟连看都没有再看他—眼,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奇特而笨拙,但现在却已没有人还会将他看成个可笑的跛子。
绝对没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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