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老板坐在他那宽大舒服的交椅上,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竹叶青,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歉意。
这个人已为他工作了六年,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辛苦,享受的却比任何人都少。
现在他非但通宵未眠,而且水米未进,却还是看不出一点怨怼疲倦之色,能够为大老板做事,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光荣和安慰。
——像这么样忠心勤劳的人,现在已越来越少了。
大老板从心里叹了口气,才问道:“你已见过了阿吉?”
竹叶青点点头,道:“那个人的确像是把出了鞘的刀,而且是把快刀。”
大老板道:“你把他买了下来?”
竹叶青道:“现在还没有。”
大老板道:“是不是因为他要的价钱太高?”
竹叶青道:“我带了十万两银票去,可是我一见到他,就知道再多十倍也没有用。”
大老板道:“为什么?”
竹叶青道:“我去的时候,桌上还堆满了银子,他非但没有碰过,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又补充:“他本来已穷得连饭都没有得吃的,却还是没有把那么多银子看在眼里,由此可见,他要的绝不是这些。”
大老板道:“他要的是什么?”
竹叶青道:“他只有一个条件,他要我们让每个人都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大老板道:“这是什么意思?”
竹叶青道:“这意思就是说,他要我们放手,把现在我们做的生意全停下来!”
大老板沉下了脸。
竹叶青道:“他还要跟大老板见一次面,亲口答应他这条件!。”
大老板道:“你怎么说?”
竹叶青道:“我已替大老板跟他约好,今天晚上,在韩大奶奶的地方跟他见面!”
大老板目中现出怒色,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可以替我作主的?”
竹叶青垂下头,道:“没有人敢替大老板作主!”
大老板道:“你呢?”
竹叶青道:“我只不过替大老板做了个圈套,让他自己把脖子套进去。”
大老板改变了一下坐的姿势,脸上的神色已和缓了许多。
竹叶青道:“我跟他在外面谈判时,忽然发现了件怪事。”
大老板道:“什么事?”
竹叶青道:“我发现铁头的三姨太一直在里面的门缝里偷看,而且一直都在看着他,显得又紧张,又关切。”
大老板的手握紧,道:“那个女人是铁头从哪里弄来的?”
竹叶青道:“那女人叫金兰花,本来是淮阳一带的名妓,江湖中有不少名人,都做过她的入幕之宾。”
大老板眼睛里发出光,道:“你认为她以前一定认得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竹叶青道:“不但认得,而且一定是老相好!”
大老板道:“所以她一定知道阿吉的来历?”
竹叶青道:“一定!”
大老板盯着他,道:“现在她当然已经不在阿吉那里了?”
竹叶青道:“已经不在了!”
大老板满意的吐出口气,道:“她在哪里?”
竹叶青道:“就在外面,和苗子兄妹在一起。”
大老板眼睛更亮,道:“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竹叶青道:“我找遍了城里可能容他们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大老板目光闪动,道:“所以你就从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找?”
竹叶青目光露出尊敬佩服之色,道:“我能想得到的,当然早已在大老板计算之中。”
大老板道:“你在哪里找到了他们?”
竹叶青道:“我派去望风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叫大牛,虽然很机灵,胆子却很小,而且是个很顾家的男人,赚的钱一大半都要拿回家的!”
大老板道:“所以你就想,阿吉很可能就用这一点要挟大牛,要他把苗子兄妹藏到他家里去?”
竹叶青道:“我只想到像那么样两个大活人,总不会凭空一下子失踪的!”
大老板微笑,道:“这一手阿吉的确做得很聪明,只可惜他想不到我这里还有个比他更聪明的人!”
竹叶青态度更恭谨,垂首道:“那也只不过因为我从来不敢忘记大老板平日的教训!”
大老板笑得更愉快,道:“现在我们只要先从金兰花嘴里问出他的来历,再用苗子兄妹作钓鱼的饵,还怕他不乖乖把脖子伸进来!”
竹叶青道:“我只怕金兰花不肯说实话。”
大老板道:“她是不是个婊子?”
竹叶青道:“是的!”
大老板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真正多情多义的婊子?”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既不要钱,也不要命的婊子?”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微笑道:“我也没有。”
(二)
被单雪白干净,还带着兰花的香气。
阿吉把它撕开来,撕成一条条,包扎住身上的刀伤。
他知道大老板绝不会接受他提出的条件,也知道今夜必定会有恶战。
他一点都不在乎,可是他不能不想到金兰花。
——我一定听你的话,就算死,也绝不会说出去。
她留在他脸上的泪痕虽已干,她的声音却仿佛还在他耳畔。
这些话他能不能相信?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能够出卖,又有谁能相信她宁死也不出卖别人?
阿吉用力将布带在胸膛上打了结。
他的心里也有结,千千万万个结,解不开的结,因为他并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当然也有他的过去。
在逝去的那一段日子里,他有过悲伤,有过欢乐,当然也有过女人。
他从不相信任何女人。
在他眼中看来,女人只不过是一种装饰,一种工具,当他需要她们时,她们都会像猫一样乖乖投入他怀里。
当他厌倦时,他就会像垃圾般将她们抛开。
对这一点,他从不隐瞒,也从无歉疚,因为他总认为他天生就应该享受女人的宠爱。
如果有女人爱他,爱得要死,爱得恨不得能死在他怀里,他都认为那女人活该。
所以如果金兰花现在出卖了他,他也会认为自己活该。
他也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已经准备拼了。
一个人,一条命,不管是怎么样一个人,不管是怎么样一条命,只要他自己准备拼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他心里是不是有某种不能向人诉说的隐痛?
——他是不是受过某种永远不能平癒的创伤?
谁知道?
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记——至少他全心全意都希望自己能忘记,还有谁知道?
(三)
桌子上有一斛珍珠,一把刀。
桌子旁边有三个人——大老板、竹叶青、金兰花。
大老板没有开口。
不必要的时候,他从不开口——如果有人能替他说出他要说的话,他何必开口?
先开口的当然是竹叶青。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和缓轻柔:“这是最好的珍珠,漂亮的女人戴在身上,当然会更漂亮,就算不漂亮的女人戴在身上,也会有很多男人会觉得她忽然变得很漂亮。”
会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可是每个女人都有老的时候!”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不管多漂亮的女人,到了她老的时候,都会变得不漂亮。”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每个女人都需要男人,可是到了那时候,你就会发觉,珍珠比男人更重要。”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轻抚刀锋,道:“这是一把刀,可以杀人的刀。”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不管多漂亮的女人,如果被这把刀戳在心口里,珍珠对她就没有用了,男人对她也没有用了。”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你喜欢被人戳一刀,还是喜欢珍珠?”
金兰花道:“珍珠。”
竹叶青盯着她看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没有用的阿吉姓什么?叫什么?是从哪里来的?”
金兰花道:“不知道。”
竹叶青笑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刀已在他手里,刀锋一闪,划过金兰花的左耳。
这一刀并不是虚张声势,他知道只有血淋淋的事实才能真正令人恐惧。
金兰花全身都因恐惧而收缩。她看见了自己的血,也看见了随着鲜血落下的半只耳朵。
但是她并没有觉得痛,这种恐惧竟使得她连痛苦都已感觉不到。
竹叶青脸上却毫无表情,淡淡道:“耳朵缺了一半,还可以用头发盖住,若是鼻子少掉半个,就难看得很了!”
金兰花忽然大声道:“好,我说。”
竹叶青微笑着放下手里的刀,道:“只要你肯说,这些珍珠还是你的!”
金兰花道:“其实根本用不着我说,你们也该知道他是谁!”
竹叶青道:“哦?”
金兰花道:“他就是要你们命的阎王!”
这句话没说完,她的人已扑上桌子,用两只手握住桌上的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大老板的脸色变了,一把揪住她头发,厉声道:“你只不过是个婊子,为什么要为一个男人死?”
金兰花的脸色苍白,嘴角已开始有鲜血渗出,却还有一口气,还可以说出心里的话:“因为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男人,你们却只不过是一群连猪狗都不如的杂种,我能够为他死,我……我已经高兴得很。”
× × ×
屋子里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老板忽然问:“你跟他约的是今天晚上?”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道:“那么你现在就应该赶快去将那地方安排好。”
竹叶青道:“大老板真的准备要去?”
大老板点点头,道:“我想见见他!”
他又替自己解释:“因为我从未想到世上真的有他这种男人,能够让一个婊子心甘情愿的为他死,我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竹叶青闭上嘴。他知道大老板的主意是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的。
大老板却偏偏要问他:“你的意思怎么样?”
竹叶青没有立刻回答。
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绝不能有一点疏忽错误,他必须详细考虑。
大老板又在问:“你认为我会有危险?”
竹叶青沉吟着,缓缓道:“既然苗子兄妹还在我们手里,他也许还不敢轻举妄动。”
大老板道:“这一点我已想到。”
竹叶青道:“可是一个人如果能让一个婊子为他死,也许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大老板道:“譬如说什么事?”
竹叶青道:“有些人平时虽然对朋友很讲义气,可是到了必要时,就会不惜将朋友牺牲的!”
大老板道:“什么时候才是必要的时候?”
竹叶青道:“他决心要做一件大事的时候!”
大老板没有再问下去。
他当然懂得竹叶青的意思,无论谁杀了他,都必将是件轰动江湖的大事。
竹叶青道:“在天黑之前,我一定可以将所有的好手都集中到韩大奶奶那里去,我们可以用的好手,至少还有三十几个。”
大老板道:“有他们保护我还不够?”
竹叶青道:“也许够了,也许不够,只要有一分危险,我就不敢这么做!”
大老板道:“有他们在前面挡着,我至少可以全身而退!”
竹叶青道:“可是他的目标只有大老板一个人,我们只要有一分疏忽,他就很可能会出手,他的出手一击,也许没有人能挡得住!”
他轻轻叹了口气:“如果铁虎在,情况当然又完全不同了。”
大老板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能去?”
竹叶青道:“大老板一定要见见他,当然可以去,只不过……”
大老板道:“怎么样?”
竹叶青道:“我们却不一定要让他见到大老板。”
他没有再解释,他知道大老板立刻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无论什么人能够做到像大老板这样的大老板,都绝不是侥幸的,他一定要有别人比不上的才能和机智。
大老板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我,所以我们可以随便找个人冒充我去会他,我扮成随从跟在后面,一样还是可以见到他。”
竹叶青道:“他如果出手,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人了,大老板就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大老板微笑道:“好,好主意!”
门外忽然有个人道:“不好,一点都不好!”
× × ×
这里是大老板的书房,也就是他和他的高级幕僚商谈机密的地方。没有大老板的允许,谁也不敢直闯到门外。
这个人却已在门外。
大老板的意思,从来没有人敢反驳,大老板说“好”,就一定是好的,从来没有人敢争辩。
这个人却是例外。
在大老板面前,只有这个人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
因为他能为大老板做的事,也绝不是任何人能做得到的。
听见他的声音,大老板已喜形于色:“铁虎回来了!”
(四)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刚端上来,汤是原汁,里面还加了四个蛋,两块排骨,看来滋味一定不错。
阿吉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已有很久未曾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对他说来,这已是种很奢侈的享受。
他很想能与他的朋友们分享。
他很想到大牛家里去看看苗子和娃娃。
可是他不敢冒险。
× × ×
离开铁头的小公馆时,桌上还堆满了昨夜的赌注银子。
他只拿走了最小的一锭。
他一定要吃点能够补充体力的食物,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吃下去。
× × ×
这是家很小的面馆,狭窄而阴暗。
阿吉就坐在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低着头,慢慢的吃面。
他不想去看别人,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吃完这碗面。
可是他没有吃完。
就在他开始吃第二个蛋时,用旧木板搭成的屋顶上,忽然有一大片灰尘掉下来,掉在他的面碗里。
接着就是“咯吱”一声响,屋顶已裂开个大洞,一个人轻飘飘落下,伏在他身后,压低声音道:“不许动,不许开口,否则就要你的命!”
阿吉没有动,没有开口。
面馆里惟一的伙计更吓得腿都软了,因为他已看见这个人手里有把雪亮的刀,也看见了这个人一双像野兽般的眼睛。
一条已经被猎人追捕得无路可走的野兽,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杀气。
“你坐下来,慢慢的坐下来!”
这个人在命令面馆里的伙计:“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伙计立刻坐到他那张破木椅上,整个人都软了。
这人又命令阿吉:“继续吃你的面,你把它吃完!”
阿吉继续吃面。
掉在粪汁里的馒头,他都能吃得下去,面碗里有灰,他当然更不在乎。
他能感觉到背后这人的紧张和恐惧,却不知这人怕的是什么?
他也不想知道。
但是就在这时候,他正好看见一个很高大的人昂着头从门外走过。
看见了这条大汉,街上大部分人都立刻弯下腰,垂下头。
躲在阿吉背后的人呼吸立刻变得更急促,全身都好像在不停的发抖。
——他怕的一定就是这条大汉。
——这条大汉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能让人怕得这么厉害?
阿吉又低下头开始吃面。
就在他低下头的时候,仿佛看见这条大汉往面馆里瞥了一眼,目光就像是厉电。
幸好他只看了一眼,就大步走了过去。
这时阿吉才看见他背后的腰带上还挂着条绳子,绳子上还系着六个人。
六个人的衣着都很华丽,甚至连腰带、帽饰、靴子,也都配得很考究。
可是六个人都已被打得鼻青眼肿,有的连手脚都已打断了,每个人都像狗一样乖乖的被那条大汉用绳子牵着走。
等到这六个人走过去,躲在阿吉背后的人才吐出口气,紧握着刀柄的手也已放松。
阿吉忽然问:“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
这人低叱:“闭嘴!”
阿吉没有闭嘴,又道:“既然你能逃出来,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刀锋已架在他脖子后:“你再开口,我就要你的命!”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人冷冷道:“你不开口,我也一样要你的命!”
× × ×
刚才明明已从门外走过去的大汉,忽然间又回来了,忽然间已站在阿吉面前。
他的一双眼睛闪射如厉电,脸上颧骨高耸,鹰鼻阔口。
阿吉低头吃面。
躲在他背后的人,用刀架住他的脖子:“你一动手,我就先杀了这个人!”
大汉道:“你杀了他,我就不杀你!”
他的声音沉重冷酷:“我至少要让你多活三年,多受三年罪。”
阿吉还是在低着头吃面。
躲在他身后的人,却已飞跃而起,一刀闪电般往这条大汉头顶上砍了下去。
大汉的身子没有动,头也没有动,只一伸手,就握住了这个人的手腕。
“格”的一响,这个人的手腕就断了,“当”的一声,刀落在地上,他的人就跪了下去。
大汉冷冷的看着他,道:“你走不走?”
这人疼得连眼泪都已流下,不停的点头,道:“我走!”
大汉冷笑,拎着他走出去,忽又回头,瞪着阿吉。
阿吉还是在吃面。
大汉冷笑道:“你倒很沉得住气!”
阿吉没有抬头,道:“我饿极了,我只想吃面!”
大汉又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回头向面馆伙计道:“这碗面的账我付!”
伙计道:“是!”
阿吉道:“谢谢。”
大汉道:“不必!”
× × ×
绳子上又多了一个人,七个人被绳子系着,像狗一样被大汉牵着走。
阿吉终于吃完了他的面。
他决心要吃完这碗面,他就一定要吃完,不管这碗面里有灰也好,有血也好,有泪也好。
然后他才站起来,走到面馆伙计面前,问:“那个人是谁?”
伙计惊魂犹未定,颤声道:“哪个人?”
阿吉道:“刚才那个请我吃面的人。”
伙计东张张,西望望,才压低声音,道:“那是个惹不得的人。”
阿吉道:“他叫什么?”
伙计道:“铁虎,铁老虎,只不过比铁还硬,比老虎还凶。”
阿吉笑了,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能够把七匹狼像狗一样牵着走的人,当然比老虎还凶!
伙计的声音压得更低,悄悄的问:“你认得他?”
阿吉道:“不认得!”
他笑得更奇怪,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知道我们很快就会认得的。”
(五)
“铁虎回来了。”
现在他就站在大老板面前,腰虽然弯得并不低,神色间却带着种绝非任何人所能伪装出的骄傲和尊敬。
骄傲的是,他又为自己所尊敬的人做成了一件事。
大老板道:“你回来得比我们想的还早!”
铁虎道:“因为那群狼根本不是狼,是狗!”
大老板微笑,道:“在你面前,就算真是狼也变成了狗。”
铁虎也在笑。
他并不是个谦虚的人,他喜欢听别人的赞美,尤其是大老板的赞美。
大老板道:“现在那群狗呢?”
铁虎道:“六条死狗已喂了狼,七条活狗我都带回来了。”
大老板道:“连一条都没有漏网?”
铁虎道:“半路上本来有一条几乎溜了,我想不到他的裤裆里还夹着把刀。”
大老板道:“现在那把刀呢?”
铁虎道:“现在那把刀已经在他屁眼里。”
大老板大笑。
他喜欢铁虎做事的方式,铁虎做事,永远最直接,最简单,最有效。
铁虎忽然道:“刚才大老板要见的是什么人?”
大老板道:“他叫阿吉。”
铁虎道:“阿吉?”
大老板道:“我知道你一定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因为他根本没有名,而且总喜欢把自己说成是个没有用的人。”
铁虎道:“其实他很有用?”
大老板道:“不但很有用,而且一定很有名,只不过名声太响的人有时候就不愿别人再提起他的名字。”
铁虎明白这意思。
他自己也一样,他已将自己的真名实姓隐藏了多年。
大老板道:“我们本来约好了今天晚上见面的,可是小叶怕我出事!”
铁虎冷笑,道:“小叶的胆子比叶子还小。”
大老板道:“你不能怪他,一个人做事谨慎些,总不是坏事。”
竹叶青一直在听着,陪着笑,等到铁虎不再开口,才说:“那时候我不能不特别谨慎,只因为虎大哥还没有回来。”
铁虎道:“现在呢?”
竹叶青道:“现在当然不同了。”
他在笑,可是笑得令人很不舒服:“现在大老板若是想要见一个人,只要虎大哥一出手,马上就能把那个人抓回来!”
铁虎瞪着他:“你以为我办不到?”
竹叶青道:“这世上若是还有虎大哥办不到的事,还有谁能办得到?”
铁虎的双拳已握紧。
大老板忽然道:“你累了!”
他是对竹叶青说的:“现在铁虎已回来,你不妨先回去睡两个时辰!”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道:“如果你床上有人在等着陪你睡觉,你也不必吃惊,也不必客气!”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道:“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一样!”
竹叶青道:“是!”
他立刻退了下去,既没有问那个人是谁,也没有问别的。大老板说的话,他永远只有听从,从不多问。
× × ×
一直到竹叶青走出门,铁虎还在瞪着他,握紧的双拳上青筋凸起,眼角也在跳。
大多数人看见他眼角跳的时候,都会远远的躲走,能够走多远,就走多远。
大老板盯着他跳动的眼角,忽然问:“你跟我已有多久?”
铁虎道:“五年。”
大老板道:“不是五年,是四年九个月零二十四天。”
铁虎的眼角不跳了,眼睛里立刻露出佩服和尊敬之色。
他想不到大老板能将这种小事都记得这么清楚,记忆力这么好的人,通常都能令人佩服尊敬。
大老板又问:“你知不知道小叶已跟我多久?”
铁虎道:“他比我久!”
大老板道:“他跟着我已有六年,六年三个月零十三天。”
铁虎不敢开口。
大老板道:“你跟着我,已经花了我四十七万,已经换了七十九个女人,他呢?”
铁虎不知道。
大老板道:“我已经通知过账房,你们两个人,不管要用多少,我都照付,可是他在这六年间,一共只用了三千两。”
铁虎忍耐着,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有的人会花钱,有的人不会。”
大老板道:“他也没有女人。”
铁虎又忍耐了很久,又忍不住道:“那也许只因为他根本不是男人!”
大老板道:“可是他替我做的事,绝不比你少。”
铁虎不愿承认,又不敢否认。
大老板道:“他为我做的并不是什么可以光宗耀祖的事,他既不要钱也不要女人,你说他为的是什么?”
铁虎更不敢开口。
大老板道:“这世上除了名利和女人外,还有什么能更令男人动心的?”
铁虎知道,可是不敢说。
大老板自己说了出来:“权力!”
——一个男人如果有了权力,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大老板道:“他什么都不要,也许只因为他要的是我这个位子!”
铁虎眼睛里发出了光:“只要大老板说一句话,我随时都可以做了他!”
大老板道:“你有把握?”
铁虎道:“我……”
大老板道:“我知道你的功夫,也知道你从前做掉过不少有名的人!”
铁虎不否认,也没有谦虚。
大老板道:“这六年来,我从未要小叶参加过一次行动,因为连我都一直认为他没有功夫!”
铁虎道:“他本来就没有!”
大老板道:“你错了,我也错了。”
铁虎道:“哦?”
大老板道:“直到今天,我才知他也是个高手。”
铁虎忍不住道:“什么高手?”
大老板道:“用刀的高手。”
铁虎道:“大老板看见过他用刀?”
大老板道:“今天我才见到,他用刀的手法,远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
——刀锋一闪,就削落了金兰花的半边耳朵。
大老板道:“他出刀不但快,而且准确,可是他一直都深藏不露,也许直到现在他还以为我没看出来。”
他微笑,又道:“可是他也错了,我就算没有吃过猪肉,至少总看过猪走路。”
他笑得还是很平和,铁虎却已开始愤怒:“会用刀的人,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大老板道:“我知道,五虎断门刀,万胜刀,七巧刀,和太行快刀门下的高手,栽在你手下的,最少也有二三十个。”
铁虎道:“连今天的‘飞狼刀’江中,整整是三十个。”
大老板道:“我也知道你一定可以做掉他!”
铁虎道:“随时都可以!”
大老板道:“可是现在还不必。”
铁虎道:“为什么?”
大老板道:“因为我知道他至少直到现在还没有背叛我。”
铁虎道:“等到大老板知道的时候,也许就已经太迟了。”
大老板道:“绝不会太迟!”
铁虎又问:“为什么?”
大老板道:“因为他也是个男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都很难保守自己心里的秘密。”
几上有花瓶,瓶中有花。
他从瓶中摘下朵菊花嗅了嗅:“如果那个女人够聪明,又时常在他枕边,就算他不说,那个女人也会知道的。”
铁虎道:“他也有喜欢的女人?”
大老板道:“当然有。”
铁虎道:“谁?”
大老板道:“紫铃!”
他知道铁虎一定不知道紫铃是谁,所以又解释:“紫铃就是那个我从秦淮河带回来,嘴角上有颗痣的那个女人。”
铁虎并不笨,立刻明白:“也就是今天在床上等着他睡觉的那个女人!”
大老板微笑。
他知道自己已让铁虎明白了两件事。
——大老板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绝不容人欺骗。
——大老板真正的心腹,只有铁虎一个人。
他知道就凭这两点,已足够换取铁虎对他的绝对忠心。
他微笑着闭上眼睛,铁虎就悄悄的退了下去。
他相信铁虎一定有法子对付阿吉,而且一定会先去找铁手阿勇,问清楚阿吉出手的方法。
这个人在做别的事时,虽然会显得有点粗枝大叶,可是一遇到厉害的对手,他就会变得比任何人都精明仔细,从十年前他初成名时,他杀人就很少失手过。
× × ×
大老板虽然闭着眼睛,却仿佛已能看见阿吉在铁虎剑下倒了下去。
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