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们,也猜不出商震在他们耳边说的是什么。 “铁燕夫人”直到三十岁时,还是江湖中很有名的美人,尤其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如果是在四十年前,她这么样看着一个男人,不管要那男人说什么,他都会乖乖地说出来,只可惜现在她已经老了。 大家都闭上了嘴,好像都已下定决心,绝不把商震刚才告诉他们的那句话说出来。 商震忽然道:“燕子双飞,虽然杀人如草,说出来的话却一向算数。” 铁燕夫人道:“当然算数。” 商震道:“刚才你好像说过,只要我把那位谢姑娘交出来,你就放我走。” 铁燕夫人道:“不错,我说过。” 商震道:“那么现在我好像已经可以走了。” 他拍了拍手,又用这双手把衣服上的尘土拍得干干净净,好像已经跟这件事全无关系:“因为现在我已经把她交了出来。” 铁燕夫人道:“交给了谁?” 商震道:“交给了他们。” 他指着林祥熊、孙伏虎、钟展、梅花和南宫华树道:“我的确把她带来了这里,藏在一个极秘密的地方,刚才我已经将那地方告诉了他们,现在他们之中随便哪一个都能找得到她。” 孙伏虎忽然怒吼,道:“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商震道:“只要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到那里去找找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孙伏虎脸色发青,豆大的冷汗一粒粒从脸上冒了出来。 商震却笑了,笑得非常愉快,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变得这么愉快。 铁燕夫人道:“他们一定会抢着去找的。” 商震道:“哦?” 铁燕夫人道:“现在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就等于已经是五个死人。” 商震道:“哦?” 铁燕夫人道:“可是他们都不想死。” 商震道:“这些年来,他们日子过得都不错,当然都不想死。” 铁燕夫人道:“谁不想死,谁就会去找。” 商震道:“为什么?” 铁燕夫人道:“因为谁能把那小丫头找出来,我就放了他。” 商震道:“我相信你说的话一定算数。” 铁燕夫人道:“那么你说他们会不会抢着去?” 商震道:“不会。” 铁燕夫人冷笑,道:“难道你认为他们都是不怕死的人?” 商震道:“就因为他们怕死,所以才绝不会去。” 铁燕夫人道:“为什么?” 商震道:“因为他们不去,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要是去了,就死定了,这一点他们自己心里一定全都知道。” 他居然去问他们:“对不对?” 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反对。 铁燕夫人有点生气,也有点奇怪:“难道他们以为我不敢杀他们?” 商震道:“你当然敢,如果他们不去,你一定会出手的,这一点他们也知道。” 他淡淡地接着道:“可惜那位谢姑娘还有位尊长,如果他们去把她找出来交给了你,那个人也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铁燕夫人道:“他们宁可得罪我,也不敢得罪那个人?” 商震道:“他们都是当今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联手对付你,也许还有一点希望,要对付那个人,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铁燕夫人道:“那个人是谁?” 商震道:“谢晓峰,翠云山,绿水湖,神剑山庄的谢晓峰。”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你要找的那位谢姑娘,就是谢晓峰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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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燕夫人的脸色变了,眼睛里立刻充满惊讶、愤怒和怨毒。 商震淡淡道:“燕子双飞的魔刀虽然可怕,谢家三少爷的神剑好像也不差。” 铁燕夫人厉声道:“你说的是真话?谢晓峰怎么会有女儿?” 商震道:“连你们都有儿子,谢晓峰为什么不能有女儿?” 铁燕夫人神情变得更可怕,一字字道:“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儿子了,谢晓峰也不能有女儿了。” 她的声音凄厉,眯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刀锋般的光,盯在孙伏虎脸上:“那个姓谢的丫头藏在哪里?你说不说?” 孙伏虎的脸色惨白,咬紧了牙关不开口。 商震道:“他绝不会说的,少林门下在江湖中一向受人尊敬,他若将谢晓峰的女儿出卖给魔教,非但谢晓峰不会放过他,连他的同门兄弟都绝不会放过他的。” 他微笑,又道:“既然同样都是要死,为什么不死得漂亮些?” 孙伏虎嘶声道:“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商震淡淡道:“因为我不要脸,连死人屁股上的皮都可以戴在脸上,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孙伏虎叹了口气,道:“江湖朋友若知道五行堡主居然是个这样的人,心里不知会有什么感觉。” 商震道:“我知道,那种感觉一定就跟我对你们的感觉一样。” 钟展忽然道:“他不说,我说。” 铁燕夫人冷笑道:“我就知道迟早总有人会说出来的。” 钟展道:“只不过我也想先跟商堡主说句话。” 他慢慢地走到商震身旁。 商震并不是完全没有提防他,只不过从未想到这么样一位成名剑客居然会咬人而已。 他一直在盯着钟展的手,钟展两只手都在背后,附在商震耳边,悄悄道:“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的,就正如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借刀杀人一样,所以你才会听我说这句话。” 他忽然一口把商震的耳朵咬了下来。 商震负痛,窜起,孙伏虎吐气开声,一拳打上了他的胸膛。 没有人能挨得起这一拳,他身子从半空中落下来时,骨头至少已断了二十七八根。 钟展将他那只血淋淋的耳朵吐在他身上:“我知道你一定也想不到我是个这么样的人。” 铁燕夫人忽然叹了口气,道:“非但他想不到,连我都想不到。” 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当今江湖中的英雄豪杰如果都是你们这样的人,那就好极了。” 铁燕长老忽然道:“杀一儆百,先杀一个。” 铁燕夫人道:“我也知道一定要先杀一个,他们才肯说。” 遇到重大的决定,她总是要问她的丈夫:“先杀谁?” 铁燕长老慢慢地从衣袖中伸出一根干瘪枯瘦的手指。 每个人都知道,他这根手指无论指着什么人,那个人就死定了。 除了南宫华树外,每个人都在向后退,退得最快的是梅花。 他刚想躲到南宫华树身后去,这根干瘪的手指已指向他。 铁燕夫人道:“好,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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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这四个字,她手里就忽然出现了一柄刀。 一把四尺九寸长的长刀,薄如蝉翼,寒如秋水,看来仿佛是透明的。 这就是燕子双飞的魔刀。 昔年魔教纵横江湖,傲视武林,将天下英雄都当做了猪狗鱼肉,就因为他们教主坛下有一剑,一鞭,一拳,双刀。 平时谁也看不见她的刀,因为这柄刀是缅铁之英,百炼而成的,可刚可柔,不用时可以卷成一团,藏在衣袖里。 只要这把刀出现,就必定会带来血光和灾祸。 铁燕夫人轻抚着刀锋,悠悠地说道:“我已有多年未曾用过这把刀了,我不像我们家的老头子,我的心一向很软。” 她又眯起了眼,看着梅花,道:“所以你的运气实在不错。” 梅花一向是个很注意保养自己的人,脸色一向很好。 可是现在他脸上已看不见一点血色,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运气有什么好。 铁燕夫人道:“我还记得,我最后杀的一个人是彭天寿。” 彭天寿是“五虎断门刀”的第一高手。 五虎断门刀是彭家秘传的刀法,刚烈、威猛、霸道,“一刀断门,一刀断魂”,称霸江湖八十年,很少有过敌手。 彭天寿以掌中一柄刀横扫两河群豪,四十年前忽然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已死在燕子刀下。 彭天寿是孟开山的好朋友。 听到这个名字,孟开山的脸色也变了,是不是因为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保定城外,长桥上那件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事。 铁燕夫人道:“我用杀过彭天寿的这把刀来杀你,让你们的魂魄并附在这把刀上,你的运气是不是很好?” 梅花已经是个老人,最近已经感觉到有很多地方不对了,只要一劳动,心就会跳得很快,而且时常都会刺痛。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 他应该不怕死的。 可是他忽然大声道:“我说,你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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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性命已不长,一个人应该享受到的事,他大多都已享受过。 现在他还能够享受的事已不多。 奇怪的是,越老的人越怕死。 铁燕夫人道:“你真的肯说?你不怕谢晓峰对付你?” 梅花当然怕,怕得要命。 但是现在谢晓峰还远在千里外,这把刀却已在他面前。 对一个怕死的人来说,能多活片刻也是好的。 梅花道:“刚才商震告诉我,他已把那位谢姑娘藏在……”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忽然间,刀光一闪,他的咽喉忽然就已被割断。 越怕死的人,往往死得越快,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非常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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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燕夫人手里有刀。 割断梅花咽喉的这一刀,却不是她的刀。 她看见了这一刀,但是她居然来不及阻拦,梅花也看见了这一刀,他当然更没法闪避。 这一刀来得实在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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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在丁鹏手里。 大家看见他手里这把刀的刀光时,还没有看见他这个人。 大家看见他这个人时,梅花的咽喉已经被他的刀割断。 刀尖还在滴血。这把刀本来就不是那种吹毛断发,杀人不带血的神兵利器。 这把刀只不过是把很普通的刀,只不过刀锋是弯弯的。 铁燕夫人笑了。 现在她虽然已经是个老太婆,可是一笑起来,那双眯起来的眼睛还是很迷人,仿佛又有了四十年前的风韵。 现在还活着的人,已经没有几个看到过她这种迷人的风韵。 看见过她这种风韵的人,大多数四十年前就已经死在她的刀下。 那些人究竟是死在她刀下的,还是死在她笑容下的? 恐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太清楚。 只有一点绝无疑问。 那时她的刀确实快,笑得的确迷人。 那时看见她笑容的人,通常都会忘记她有把杀人的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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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的刀还是很快,很可能比四十年前更快,但是她的笑容已远不如四十年前那么迷人了。 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只不过久已养成的习惯,总是很难改变的。 她准备要杀人时,还是会笑,她已准备在笑得最迷人时出手。 现在已经是她笑得最迷人的时候。 她还没有出手。 因为她忽然觉得她准备要杀的这个年轻人很奇怪。 这个年轻人用的也是刀,就在一瞬前,他还用刀杀过人。 奇怪的是,如果不是因为他手里还有把滴血的刀,无论谁都绝对看不出他在一瞬前杀过人,更看不出他的刀有那么快。 他看来就像是个刚从乡下来的大孩子,一个很有家教,很有教养,性情很温和的大孩子,仿佛还带着种乡下人的泥土气。 而且他也在笑,笑得也很迷人,很讨人欢喜,甚至连她都有点怀疑,刚才一刀割断梅花咽喉的,是不是这个年轻人? 出现的是丁鹏。 丁鹏笑容温和,彬彬有礼,让人也很容易忘记他手里有把杀人的快刀。 他微笑着道:“我姓丁,叫丁鹏,我就是这里的主人。” 铁燕夫人也带着笑,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总算还是来了。” 丁鹏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来的。” 铁燕夫人道:“哦?” 丁鹏道:“贤伉俪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就已知道。” 他笑得更温和有礼:“那时候我就已应该来恭候两位的大驾。” 铁燕夫人道:“那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来?” 丁鹏道:“因为那时候有些事我还不太明白。” 铁燕夫人道:“哪些事?” 丁鹏道:“两位的身份来历,两位的大驾为什么会忽然光临?到这里来找的是谁?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 铁燕夫人道:“现在你已经全都明白了?” 丁鹏笑了笑,道:“昔年江湖中威名最盛,势力最大的帮派,既不是少林,也不是丐帮,而是崛起在东方的一个神秘教派,他们的势力在短短的十年之中,就已横扫江湖,君临天下。” 铁燕夫人道:“还不到十年,最多也只不过七八年。” 丁鹏道:“就在那短短的七八年间,死在他们手下的江湖豪杰至少已有七八百个!” 铁燕夫人道:“可是真正配称为豪杰的人,也许连七八个都不到。” 丁鹏道:“那时候江湖中的人对他们既恨又怕,所以就称他们为魔教。” 铁燕夫人道:“这名字其实并不坏。” 丁鹏道:“江湖中故老相传,都说这位魔教的教主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不但有大智慧,大神通,武功也已超凡人圣。” 铁燕夫人道:“我敢保证,近五百年来,江湖中绝没有任何人的武功。能胜过他。” 丁鹏道:“可是他自己却一向很少露面,所以江湖中非但很少有人见到过他的真面目,看见他出手的更没有几个。” 铁燕夫人道:“很可能连一个都没有!” 丁鹏道:“除了他之外,魔教中还有四位护法长老,魔教能称霸江湖,可以说都是这四位护法长老打出来的天下。” 铁燕夫人道:“那倒一点都不假!” 丁鹏道:“贤伉俪就是这四大护法之一,燕子双飞,一向形影不离,两个人就等于是一个人。” 他叹了口气接道:“现在的年轻夫妇,像两位这么恩爱的已不多了!” 铁燕夫人道:“的确不多。” 丁鹏道:“我刚才说出来的这些事,我想别人一定也已经全都知道。” 铁燕夫人道:“你是不是还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丁鹏道:“还知道一点。” 铁燕夫人道:“你说!” 丁鹏道:“贤伉俪是在六十年前结为连理的,夫人的娘家本来就姓燕,闺名叫做‘灵云’,本来是教主夫人的女伴。” 铁燕夫人一直在笑。 丁鹏知道的那些事,并没有让她觉得惊奇。 现在她却已开始惊奇了,她想不通这年轻人怎么会连她的闺名都知道。 丁鹏道:“两位早年纵横江湖,直到魔教退出江湖后,才生了一位公子,想不到却在三天之前,死在一位谢姑娘的手里。” 铁燕夫人脸色已变了,冷冷道:“说下去!” 丁鹏道:“当时谢姑娘并不知道他的来历,商堡主和田一飞也不知道,所以才会出手伤了他。” 铁燕夫人冷笑道:“对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就可以随便出手?” 丁鹏道:“那只因为令公子也不知道谢姑娘的来历,谢姑娘又不巧是位江湖少见的绝色美人。” 他说得很含蓄,刚好让每个人都能听懂他的意思。 现在大家才知道,为什么铁燕夫妻一定要将谢晓峰的女儿置之于死地。 因为她杀死了他们的独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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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名字叫小玉。 每个认得她的人,都说她是个又温柔,又文静,又听话的乖女孩。 只不过这次她却做了件不太乖的事。 这次她是偷偷溜出来的,至少她自己认为是偷偷溜出来的。 今年她才十七岁。 十七岁正是最喜欢做梦的年纪,每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都难免会有很多美丽的幻想,不管她乖不乖都一样。 “圆月山庄”这名字本身就能带给人很多美丽的幻想。 所以她看到丁鹏派专人送去的请帖时,她的心就动了。 ——美丽的圆月山庄,来自四方的英雄豪杰,少年英侠。 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说,这诱惑实在太大。 可是她知道她的父亲绝不会让她来的,所以她就偷偷地溜了出来。 她以为她能瞒过她的父亲,却不知道这世上一向很少有人能瞒得过谢晓峰。 他并没有阻止她。 他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做出过很多被别人认为是“反叛”的事。 他知道太多的约束和压力,反而会造成子女的“反叛”。 可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儿要单独在江湖中行走,做父亲总难免还是有点不放心。 幸好住在他们附近的五行堡主正好也要赴丁鹏的约,他正好托商震照顾她。 有这么样一位江湖中的大行家在路上照顾她,当然是绝不会出事的了。 何况还有田一飞。 田一飞当然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能接近她的机会,更不会让她吃一点亏的。 所以谢晓峰已经觉得很放心。 他想不到魔教中居然还有人在江湖走动,更想不到铁燕夫妻会有个好色的儿子,居然会偷看女孩子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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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十二月十三,天气很冷。 她要客栈的伙计烧了一大锅热水,在房里生了一大盆火。 她从小就有每天都要洗澡的习惯。 她把门窗都闩了起来,舒舒服服地在热水里泡了将近半个时辰。 正在她准备穿衣服的时候,她忽然发现有人在外面偷看。 她看到门底下的小缝里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她叫了起来。 等她穿好衣服冲出去的时候,田一飞和商震已经把偷看的那个人困住了。 这人是个斜眼瘸腿,又丑又怪的残废。 这种人面对着女孩子的时候很可能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但是有机会偷看时,却不会错过。 奇怪的是,这么样一个人,武功居然还不弱,商震和田一飞两个人联手,居然还没有把他制住。 于是她就给了他一剑。 她手里刚好有把剑,她刚好是天下无双的剑客谢晓峰的女儿。 当时就连商震都没有想到,这淫猥的残废竟是魔教长老的独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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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玉洁冰清,守身如玉的女孩子,怎么受得了这种侮辱。 无论对谁来说,她杀人的理由都已足够充分。 丁鹏道:“我本来早就应该来的,可是我一定要先将这些事全都调查清楚!” 因为他是这里的主人: 他处理这件事,一定要非常公正。 丁鹏又道:“要问清这件事,我当然一定要先找到谢姑娘。” 铁燕夫人道:“你已经找到了她?” 丁鹏道:“我也不知道商堡主将她藏到哪里去了,这里可以藏身的地方又不少,所以我才会找了这么久。” 他接着道:“幸好商堡主来得也很匆忙,对这里的环境又不熟,能找到的藏身处绝不会太多,所以我总算还是找到了她。” 要在这么大的庄院中找一个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容易。 可是他却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连一点困难都没有。 铁燕夫人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乡下大孩子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他实在远比他外表看来厉害得多。。 丁鹏道:“我知道商堡主是绝不会把她交出来的,他受了谢先生之托,宁死也不会做这种事。” 铁燕夫人冷冷道:“你当然也跟他一样,宁死也不肯说出她在哪里。” 丁鹏道:“我用不着说。”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我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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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说出来,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就连铁燕夫人都觉得很意外。 他一刀割断梅花的咽喉,为的当然是不让梅花说出谢小玉的下落。 可是他自己却将她带来了。 水阁有门。 他推开门,就有个看来楚楚动人的女孩子,低着头从门外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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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上还有泪痕,眼泪使得她看来更柔弱,更美丽。 只要看过她一眼的人,一定就能看得出她是个多么乖的女孩子。 像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如果会杀人,那个人一定非常该死。 丁鹏忽然问:“你就是谢小玉姑娘?” “我就是。” “前天你是不是杀了一个人?” “是的。” 她忽然抬起头,直视着铁燕夫妻:“我知道你们是他的父母,我知道现在你们一定很伤心,可是如果他没有死,如果我还有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他。”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会说出这么刚强的话来。 她身子里流着的毕竟是谢家的血,这一家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低头的。 自从她和丁鹏出现了之后,铁燕夫人反而镇定了下来。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正如统率大军,决战于千里外的名将,到了真正面对大敌时,反而会变得特别镇静。 她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了,才冷冷地道:“你一定要杀他,是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事,他该死?” 小玉道:“是。” 铁燕夫人道:“杀错人的人,是不是也该死?” 小玉道:“是。” 铁燕夫人道:“你若杀错了人呢?” 小玉道:“我也该死。” 铁燕夫人忽然笑了,笑得说不出的凄厉可怖,忽然大吼:“你既然该死,为什么还不死?” 凄厉的笑声中,刀光已闪起,一刀往小玉头顶上劈了下去。 大家都看过她这一刀。 一刀劈下,这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就要活生生被劈成两半。 谁都不忍再看。 有的人已扭转头,有的人闭上了眼睛。 想不到这一刀劈下后,竟好像完全没有一点反应,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大家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谢小玉居然还是好好的站在那里,连头发都没有被削断一根。 铁燕夫人那柄薄如蝉翼,吹毛断发的燕子刀却已被架住,被丁鹏架住。 两把刀相击时,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把刀竟好像忽然被黏在一起。 铁燕夫人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额角上的青筋也一根根凸起。 丁鹏看来却还是很从容,淡淡地说道:“这是我的家,他们都是我的客人,只要我还在这里,谁也不能在这里杀人。” 铁燕夫人厉声道:“该死的人也不能杀?” 丁鹏道:“谁该死?” 铁燕夫人道:“她该死,她杀错了人,我儿子是绝不会偷看她洗澡的,就算她跪下来求我儿子去看,我儿子也不会看。” 她又发出了那种凄厉而可怖的笑声,一字字道:“因为他根本看不见!” 这种笑声实在叫人受不了,连丁鹏都听得毛骨悚然,忍不住问:“他怎么会看不见?” 铁燕夫人道:“他是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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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在笑。 笑声中充满了悲伤、愤怒、冤屈、怨毒,她笑得就像是一条垂死的野兽在嘶喊。 “一个瞎子怎么会偷看别人洗澡?” 小玉仿佛连站都站不住了,整个人都几乎倒在丁鹏身上。 丁鹏道:“他真的是个瞎子?” 小玉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铁燕夫人道:“就算她真的不知道,可是一定有别人知道。” 她的声音更凄厉:“所以他们不但杀了他,而且把他的脸都毁了。” 小玉苍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颤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一直石像般站在那里的铁燕长老,忽然一把将商震提了起来。 他好像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商震倒下去的地方明明距离他很远。 可是他一伸手,商震就被他像口破麻袋一样提了起来。 商震看来明明已经死了,现在忽然发出了痛哭般的呻吟。 他根本没有死。 他故意挨那一拳,只因为他要乘机装死,因为他知道他能挨得起孙伏虎的一拳,却绝对没法子挨过燕子双飞的一刀。 铁燕长老道:“我看得出你不想死,只要能活下去,什么事你都肯做。” 商震不能否认。 为了要活下去,他已经做出了很多别人想不到他会做的事。 铁燕长老道:“你应该知道,魔教的‘天魔圣血膏’是天下无双的救伤灵药。” 商震知道。 铁燕长老道:“你也应该知道,‘天魔搜魂大法’是什么滋味?” 商震知道。 铁燕长老道:“所以我可以叫你好好地活下去,也可以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商震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忽然嘶声道:“我说实话,我一定说实话!” 铁燕长老道:“那天在门缝下面偷看谢小玉洗澡的是谁?” 商震道:“是田一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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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震流着泪,说出了这故事另外的一面。 “那天天气很冷,我想要伙计送壶酒到房里来,刚走出门,就看见田一飞伏在谢姑娘的门下面,那时候谢姑娘正好也发现了外面有人在偷看,已经在里面叫了起来。” “我本来想把田一飞抓住的,可是他已经跪下来苦苦求我,叫我不要毁了他一生。” “他还说,他一直在偷偷地爱慕着谢姑娘,所以才会一时冲动,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我跟他的姑母本来就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也相信他不是有意做这种事的。” “所以我的心已经软了,想不到我们说的话,竟被另外一个人听见。” “那人是个残废,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田一飞一看见他,就跳起来要杀他灭口。” “想不到他的武功居然极高,田一飞竟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能眼看着田一飞被人杀死,只好过去帮他。” “但是我可以发誓,我绝没有要杀人的意思,绝没有下过毒手。” “那时候谢姑娘已经穿好衣服冲出来了,田一飞生怕他在谢姑娘面前将秘密揭穿,故意大声呼喊,所以他才没有听见谢姑娘忽然刺过去的那一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个瞎子,更不知道他是铁燕公子。”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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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令人作呕的故事,说完了这故事,连商震自己都在呕吐。 为了要叫他继续说下去,铁燕长老已经叫他吞下了一勺天下无双的续命救伤灵药“天魔圣血膏”。 可是现在他又吐了出来。 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名震天下,富贵如王侯的五行堡主,此刻在别人眼中看来,已不值一文。 商震忽然又在嘶喊:“如果你们在我那种情况下,是不是也会像我那么做?” 没有人理他,可是每个人都已经在心里偷偷地问过自己。 ——我会不会为了飞娘子的侄儿牺牲一个来历不明的残废?会不会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又将这秘密说出来? 谁也没有把握能保证自己在他那种情况下不会那么做。 所以没有人理他,没有人再去看他一眼,因为每个人都生怕从他身上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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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震的嘶喊已停顿。 不想死的人,也会死的,越不想死的人,有时候反而死得越快。 窗外冷风如刀,每个人手脚都是冰冷的,心也在发冷。 铁燕长老脸上却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冷地看着丁鹏,冷冷道:“我是魔教中的人,我的儿子当然也是。” 丁鹏道:“我知道。” 铁燕长老道:“江湖中的英雄好汉们都认为只要是魔教中的人就该死。” 丁鹏道:“我知道。” 铁燕长老道:“我的儿子是不是也该死?” 丁鹏道:“不该!” 他不能不这么说,他自己也被人冤枉过,他深深了解这种痛苦。 铁燕长老道:“你是这里的主人,你也是我近五十年来,所见过的最年轻的高手,我只问你,在这件事中,该死的人是谁?” 丁鹏道:“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 铁燕长老道:“还没有。” 他的声音冰冷:“该死的人还有一个没有死。” 谢小玉忽然大声道:“我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苍白的脸上又有了泪痕,看来是那么凄楚柔弱,仿佛连站都站不稳。 但是她绝不退缩。 她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已经知道我杀错了人,杀错了人的都该死。” 铁燕长老道:“你准备怎么样?” 谢小玉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她忽然从衣袖中抽出了一柄精光夺目的短剑,一剑刺向自己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