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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吃人的蝎子
作者:古龙  文章来源: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4/21 10:05:07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孙驼子突又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你的确已不小了,上次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有五六岁,但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
  他垂头望着手里的抹布,又开始慢慢地抹着桌子。
  孙小红也低下了头,道:“二叔已有十三四年没有回过家了么?”
  孙驼子沉重地点了点头,喃喃道:“不错,十四年,还差几天就是十四年。”
  孙小红道:“二叔为什么不回家去瞧瞧?”
  孙驼子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我既已答应在这里替人家守护十五年,就得在这里十五年,连一天都不能少,我们这种人说出来的话,就得像钉子钉在墙上一样牢靠,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孙小红垂首道:“我明白。”
  过了很久,孙驼子的目光才又回到手里的抹布上。
  当他开始抹桌子的时候,他锐利的目光就黯淡了下来,那种咄咄逼人的凌厉光彩,立刻就消失了。
  一个人若已抹了十四年桌子,无论他以前是什么人,都会变成这样子的,因为当他在抹着桌上油垢的时候,也就是在抹着自己的光彩。
  粗糙的桌子被抹光,凌厉的锋芒也被磨平了。
  孙驼子徐徐道;“这些年来,家里的人都还好吗?”
  孙小红这才展颜一笑,道:“都很好,大嫂和三嫂今年都添了宝宝,最妙的是,四婶居然也生了对双胞胎,所以今年四叔和大哥、三哥,都一定会赶回去过年……今年过年一定会比往年更热闹多了……”
  她眼角瞥见孙驼子黯淡的面色,立刻停住了嘴,垂首道:“大家都在盼望着二叔能快些回去,不知道……”
  孙驼子勉强一笑,道:“你回去告诉他们,等明年过年的时候,我也可以回去了。”
  孙小红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还记得二叔做的烟花最好……”
  孙驼子笑道:“明年我一定替你做,但现在……现在你还是快走吧,免得你爷爷等得着急。”
  他瞧了李寻欢一眼,又皱眉道:“但这么大一个人,你怎么能带得走呢?”
  孙小红笑道:“我就当他是条醉猫,往身上一挂就行了。”
  她刚站起来,突然一人冷冷道:“你可以走,但这条醉猫却得留下来!”
  这声音急促、低沉,而且还有些嘶哑,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仿佛可以唤起男人的情欲。
  这无疑是个女人的声音。
  孙驼子和孙小红都面对着前门,这声音却是自通向后院的小门旁发出来的,她什么时候进了这屋子,孙小红和孙驼子竟不知道。
  孙驼子脸色一沉,反手将抹布甩了出去。
  他抹了十四年桌子,每天若是抹二十次,一年就是七千三百次,十四年就是十万零两千两百次。
  抹桌子的时候,手自然要紧紧捏着抹布,无论谁抹了十万多次桌子,手劲总要比平常人大些。
  何况孙驼子的大鹰爪力本已驰名江湖,此刻将这块抹布甩出去,挟带着劲风,力道绝不在天下任何一种暗器之下。
  只听“砰”的一声,尘土飞扬,砖墙竟被这块抹布打出了个大洞,但站在门旁的人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身子好像并没有移动过,看她现在站的地方,这块抹布本该将她的胸口打出个大洞来才是。
  但也不知怎的,这块抹布偏偏没有打着她。
  抹布飞来的时候,她身子不知道怎么样一扭,就闪开了。
  这也许是因为她的腰很细,所以扭起来特别方便。
  腰细的女人,看起来总特别苗条,特别动人。
  这女人动人的地方并不止她的细腰。
  她的腿很长、很直,胸膛丰满而高耸,该瘦的地方她绝不胖,该胖的地方,她也绝不瘦。
  她的眼睛长而媚,嘴却很大,嘴唇也很厚。
  她的皮肤虽白,但却很粗糙,而且毛发很浓。
  这并不能算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却有可以诱人犯罪的媚力,大多数男人见到她,心里立刻就会想起一件事。
  她自己也很明白那是件什么事。
  她很少令男人失望。
  她穿的是套蓝色的衣服,衣服很紧,紧紧地裹着她的身子,使她的曲线看来更为突出。
  孙驼子回过头,盯着她。
  她也在盯着孙驼子,那眼色看来就好像她已将孙驼子当做世上最英俊、最可爱的男人,已将孙驼子当做她的情人似的。
  但等她的目光转到孙小红时,就立刻变得冷酷起来。
  她对任何男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兴趣。
  她对任何女人都讨厌得很。
  孙驼子干咳了两声,道:“蓝蝎子?”
  蓝蝎子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更细、更长,就像是一条线一条可以勾往男人心的线。
  她媚笑着道:“你真是好眼力,有眼光的男人,我总是喜欢的。”
  孙驼子板着脸,没有说话。
  他不喜欢对付女人,他也根本不会对付女人。
  蓝蝎子道:“但我的眼光也不错,我也知道你们是谁了!”
  孙驼子厉声道:“你既然知道,居然还敢来?”
  蓝蝎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也不愿得罪你们,但这醉猫我却非带走不可。”
  她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也许不知道,我要找个能令我满意的男人有多么困难,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却被这醉猫杀死了。”
  孙小红忍不住道:“伊哭可不是他杀死的。”
  蓝蝎子道:“无论是不是他杀死的,这笔账我却已算到他身上。”
  孙小红道:“无论你怎么样算账,都休想带走他!”
  蓝蝎子叹着气道:“我也知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让我带他走的,我又不太愿意跟你们动手,这怎么办呢?”
  她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轻唤道:“你过来。”
  孙驼子这才看到后院中还有条人影。
  这人身材很高大,蓝蝎子一招手,他就大步走了过来。
  只见他衣衫华丽,漆亮的胡子修饰得很整齐,腰带上挂着柄九环刀,看来当真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蓝蝎子道:“你们可认得他是谁么?”
  孙驼子刚摇了摇头,孙小红已抢着道:“我认得他。”
  蓝蝎子道:“你真的认得?”
  孙小红道:“他姓楚,叫楚相羽,外号叫‘活霸王’,是京城‘洪运镖局’的总镖头。”
  蓝蝎子媚笑着瞟了这位“活霸王”一眼,道:“连这位小妹妹都认得你,看来你的名头可真不小。”
  “活霸王”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腰挺得更直。
  孙小红道:“江湖中有名气的人,大大小小我倒差不多全认识,但我却不知道这位楚总镖头怎么会和你走在一起的?”
  蓝蝎子笑道:“他是在路上吊上我的。”
  她摸了摸“活霸王”的胡子,媚笑道:“我就是看上他这把胡子,才乖乖地跟着他走。”
  孙小红也笑了,道:“是他吊上了你,还是你吊上了他?”
  蓝蝎子笑道:“当然是他吊上我……你们只知道楚大镖头的名气响、武功高,却不知道他吊女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筹。”
  孙驼子早已满面怒容,忍不住喝道:“你带这人来干什么?”
  蓝蝎子道:“一个人能当得了总镖头,武功自然是不错的了,是吗?”
  孙驼子道:“哼。”
  蓝蝎子道:“这位楚大镖头掌中一柄九环刀,的确得过真传,‘九九八十一手万胜连环刀’使出来,七八十个人也休想近得了他的身。”
  孙驼子道:“哼。”
  蓝蝎子道:“我若说我一招就能要他的命,你们信不信?”
  楚相羽一直得意洋洋地站在那里,顾盼自赏,此刻就好像忽然被人踩了一脚,失声道:“你说什么?”
  蓝蝎子柔声道:“我也没说什么,只不过说想要你的命而已。”
  楚相羽脸色发青,怔了半晌,忽又笑了,道:“你在说笑话。”
  蓝蝎子叹了口气,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自然以为我不会杀你的,是吗?”
  楚相羽道:“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蓝蝎子道:“但你可知道世上有种毒虫叫‘蝎子’么?”
  楚相羽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蝎子在我们北方最多了。”
  蓝蝎子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母蝎子却有种奇怪的毛病。”
  楚相羽道:“什么毛病?”
  蓝蝎子道:“我告诉你,母蝎子和公蝎子交配之后,一定要将公蝎子吃掉才过瘾。”
  楚相羽面色虽已有些变了,还是勉强笑道:“但你却不是蝎子。”
  蓝蝎子媚笑道:“谁说我不是蝎子?我明明是蓝蝎子呀,你不知道?”
  楚相羽立刻跳了起来,往后面跳开七八尺,“砰”的一声,桌子也被他撞翻了,他下盘倒很稳,并没有被翻倒。
  只听“哗啦啦”一响,他已拔出了腰边的九环刀,横刀当胸,刀锋在外,眼睛瞪着蓝蝎子,就好像见到了鬼一样。
  他也是老江湖了,自然听过“蓝蝎子”的大名,但他却怎么也想不到这比小鱼还容易上钩的女人,就是蓝蝎子。
  蓝蝎子柔声道:“我劝你,下次你若想在路上吊女人,最好先弄清楚她的底细,只可惜……”
  她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向楚相羽,接着道:“只可惜你已永远没有下次了!”
  楚相羽大吼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宰了你!”
  蓝蝎子媚眼如丝,腻声道:“好,你宰了我吧,我倒真想死在你手里。”
  楚相羽大喝一声,九环刀横扫而出。
  刀风虎虎,刀环相击,声势果然惊人。
  但他只使出了这一刀!
  只见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一闪,楚相羽已惨呼着倒了下去,甚至连这声惨呼都没有完全发出来。
  他身上也并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咽喉上多了两点鲜红的血迹,正宛如被蝎子蜇过了一样。
  蓝蝎子的衣服虽紧,袖子却很长,这使她看来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使她的风姿看来更美。
  此刻她双手都藏在袖子里,谁也看不出她是用什么杀死楚相羽的——无论她用的是什么,一定都可怕得很。
  孙驼子和孙小红冷言旁观,并没有出手拦阻,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愿出手——一个随便就在路上吊女人的男人,总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蓝蝎子还在俯首瞧着楚相羽。
  她瞧了很久,仿佛是在欣赏着自己的成绩。
  然后,她又笑了,笑得更媚。
  她媚笑着道:“我只用了一招,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孙驼子和孙小红都没有说话。
  蓝蝎子道:“我的武功还算不错吧!”还是没有人回答。蓝蝎子道:“伊哭的青魔手虽然在兵器谱中名列第九,但百晓生若是将我也算上,他至少要退到第十,两位说对不对?”
  这倒不是假话。她出手的确比伊哭更快,更毒!
  蓝蝎子眼睛瞟着孙驼子,柔声道:“凭我这样的武功,总可以将这醉猫带走了吧?”
  孙驼子板着脸,冷冷道:“不可以!”
  蓝蝎子叹了口气道:“我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将他带走呢?难道要我陪你上床?”
  孙驼子怒喝一声,双手齐出。
  只见他左手握拳,右手如爪,左拳击出,石破天惊,右爪如钩,变化万千,虽是赤手空拳,但威势却比楚相羽方才那一刀更强十倍。
  蓝蝎子腰肢一扭,忽然就瞧不见了。
  她的腰就像是水中的蛇一样,可以随意扭动,你明明看到她是往左边扭的,她忽然已到了你右边。
  孙驼子一招击出,她已到了孙驼子身后。
  幸好孙驼子也非庸手,左拳突曲,将这一拳击出去的力量松开,右爪却突然紧握成拳,将这一爪抓出去的力量硬生生收了回来。
  两人交手,最难的就是将已击出的招式“悬崖勒马”半途收回,要知一招击出,便如箭离弦,若是半途撤招,总难免有些生硬勉强。
  但孙驼子此刻这一招收发之间,却绝不拖泥带水。
  别人若是将手上力量撤回,身子也难免要随着后退,那正是自投罗网,送到蓝蝎子手里。
  但孙驼子幸好是个“驼子”,他手上力量一撤,就全都聚集在他背后的“驼峰”之上。
  他的肩一缩,驼峰已向蓝蝎子撞了过去。
  这一着也正是孙驼子的成名绝技之一,他背后驼峰已练得坚逾精钢,这一撞之力,何止百斤。
  蓝蝎子自然是识货的,腰肢一扭,长袖飞舞,人已到了孙驼子面前,面上带着媚笑,眼睛里也带着媚笑。
  她媚笑着道:“你不但眼光高,武功也高,只要你说一声,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
  孙驼子厉声道:“你去死吧!”
  蓝蝎子媚眼如丝,轻轻道:“我要死,也得死在床上!”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女人,看着她的媚笑,听着她的腻语,就算不意乱情迷,想入非非,也难免要有些心猿意马,手下也就难免要留三分情。
  但你留情,她却不留情。
  所以十年来,已不知有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下。
  只可惜她今天遇见的是孙驼子。
  孙驼子看到女人,就好像掉了牙的老太婆看到五香蚕豆一样,一点
  兴趣也没有,怒叱一声,铁爪又已击出。
  蓝蝎子长袖一卷,后退了几步,道:“等一等。”
  孙驼子再次撤招道:“还等什么?”
  蓝蝎子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就算一定要逼我出手,先看看我用的兵刃也不迟呀。”
  她的话还未说完,袖中已有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飞出,如闪电般斜划孙驼子面目。
  孙驼子大喝一声,铁爪迎向蓝光,抓了过去!
  他与人交手,素来喜欢速战速决,所以他虽然知道蓝蝎子用的必是件极奇特的外门兵器,但仗着自己苦练四十年的大鹰爪力,想在一招间便夺下她的兵刃,令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这一抓更是威不可当!
  对方用的兵刃纵然锐利,纵然能割破他的手,但兵刃还是要被他夺下,孙驼子对自己这出手一抓,素来自信得很。
  只不过,他的自信也许太强了些。
  孙小红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未曾离开过蓝蝎子的衣袖。
  她的眼睛快得很。
  那道青蓝色的寒光一飞出,她已看清楚了。
  她从未看过如此奇异的兵刃。
  那看来就像是一只放大了十几倍的蝎子毒尾,长长的,弯弯的,似软实硬,又可以随意曲折。
  最可怕的是,这兵刃由头到尾,都带着钩子般的倒刺。
  孙小红自然也对她二叔的大鹰爪力很有信心,但她也知道只要他的手一抓着蓝蝎子的兵刃,也难免要被这只专吃男人的毒蝎子吃下去!
  蓝蝎子的出手固然快,孙驼子的出手也快。
  孙小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拦阻也来不及了,她想不到她二叔抹了十四年的桌子后,脾气还如此暴烈!
  她却不知道孙驼子正因为已忍了十四年,脾气早已蹩不住了,所以此刻一有机会出手,就不顾一切,想一击得手!
  她情急之下,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的动作竟比她的声音还快,她惊呼之声刚发出,这只手已半途抓住了蓝蝎子的手腕。
  只听“喀嚓”一声,“当”的一响,蓝光落地。
  蓝光落地时,蓝蝎子的人已退出一丈外,她退得太仓猝,也太快,竟“砰”地撞在墙上。
  然后所有的一切声音,所有的一切动作就全都停顿了下来,屋子里突然变得死一般静寂,连空气都仿佛已凝结。
  每个人都石像般怔住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吃惊地望着只这手,蓝蝎子眼睛里不但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恐惧痛苦!
  她的手腕已被折断了!
  这只令人吃惊,令人恐惧的手终于缩了回去。
  它伸出时虽快,缩回时却很慢。
  然后,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却正是那已烂醉如泥的李寻欢!
  孙小红又惊又喜,失声道:“原来你没有醉。”
  李寻欢淡淡地笑了笑,道:“我的心情虽然不好,体力虽然不支,酒量却一向不错。”
  孙小红瞪着他,一双动人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感情,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佩服,还是失望。
  她毕竟还是没有灌醉李寻欢。
  蓝蝎子眼睛里的媚态却早已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惊慌和恐惧。
  因为李寻欢的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刀!
  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纵未出手,也足已令人高瞻——小李飞刀最可怕的时候,也就是它还未出手的时候。
  因为它出手之后,对方就已不知道什么叫可怕了。
  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屋子里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这沉重的呼吸却比完全静寂还令人觉得静寂,简直静寂得令人窒息,令人受不了,令人要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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