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阅陈编,那吹塌吹篪。弟兄何密。人间难得是同胞,不比泛常亲戚。钱财休夺,田产休争,般般是外物。看破些儿,莫无益害有益。堪笑世情颠倒,琴瑟情谐,手足情反灭。不念同气并连枝,专听枕边长舌。天性日漓,人性日炽,寻闹无休歇。那得牛宏,任射牛作脯吃。 这阕《念奴娇》词,是劝人家兄弟须要和气,酒肉朋友、夫妻,都合得拢、分得开的。只有同胞兄弟,似手足样拆不开的。譬如人身上,去了那支手,那支脚,跨开去,就像要跌倒一般,可是拆得开的。 看官不要道我说的是杜撰出来新屁话,道是天下那有这痴人,砍去了臂膊走与我看,说这没对证的话。却不道我这话,虽觉新奇些,何尝错来。看官不信,只消反叉了手,紧紧跑百来步路,要飞也似快的,看能够不能够,我这话就有着落了。 那没有脚的瘫子,两只手扒得多路,是不消说得的。可见弟兄要和气,不要说一母所生的该和气,就是两个娘产下,那父总是同的,如何因这上头,便生嫌隙。 如今说一桩异母弟兄,日日淘气,全亏内中一闵子骞般的,消灭了几场祸事,与列位看。 明朝正德年中,江西吉安府庐陵县,有一家姓平的,原是大族。有个叫平长发,家财百万。娶妻尤氏,生下一子,名唤平成。才得四岁。 一日,平长发出门去了,那夜有山寇数百,风闻富名,前来打劫平家。虽有几十个家丁,那里抵敌,都被赶散,把家中所有,尽数劫了。又见尤氏有些姿色,也便掳去。平成见母亲被几个强人拖了出门,上前扯住衣襟啼哭。有一个抡起刀来要砍,尤氏慌忙跪在地下,求道:“我只有这儿子,饶了他,我便死心蹋地同你们去。”那人方才住手。 尤氏见平成不住地哭,舍不得,便把来抱了同去。 次日,平长发归来,众家人也陆续聚集。平长发听说是山寇,想就报官,也不中用,只得歇了。 他那百万家私,十分中五分是稻田、果园、市房、池荡等项,打劫不去,四分是开着当铺,散在外面做生意,也抢不动。不见了的,单只家中一分,仍不失为富翁。 他便另娶了个甘氏。甘氏进了门四五年,没有身孕。平长发紧要儿子,见姓张的佃户有一女,倒也生得端正,平长发便出些银子,娶来做妾。 可可的娶了妾,甘氏那年倒就产了一男。人家笑他着了急,才生下的。当下平长发取名这儿子叫平衣。到明年张氏也生一子,取名平白。后来甘氏又生二子,一个叫平身,一个叫平缶。张氏也又产下两子,都是平缶的弟弟,唤做平聿、平娄。 那六个儿子,小时倒也罢了。到得大了些,那平衣竟无礼起来,怨怅父亲娶妾差了,好好三股分的家事,如今却要派作六股,十分不快。又指平白和平聿、平娄是贱种,不把来做兄弟,却与平身、平缶两个做一党,日日去欺他三个。幸喜平白的性情最孝友,全不和他们计较。那平聿、平娄心中却甚不平,几次来与平白商量报怨,都是平白止住了。 平长发见儿子们不和睦,便乘自己未死,早早把家业划定。 过了几年,长发身死,那平衣越发和平身、平缶,欺侮三个庶出的。平白却管住了平聿、平娄,不容去闯祸,又千言万语的把那些好说话来奉劝谕。两个年纪最小,见哥哥这般苦口教训,也便不敢违拗,只得忍了那口气。那平衣等却仍旧要来欺他们,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平衣有个女儿,嫁与同县周孝思的儿子为妻。那年染患时症,医药不效,竟呜乎哀哉了。打发人到平家报丧。 平衣得信,房中急恨道:“是周亲家母不爱惜他女儿,以致得病而亡。”气烘烘走过来,对平白说,要纠合他们同去吵闹。 平白阻挡道:“哥哥,那个使不得。从来说死生有命。侄女命里今年要死,就是在哥哥处,也要死的。况且周亲母平日间,也不听得说起怎样难为做媳妇的,今日这死,他心中也是话不尽这种悲伤在那里,你何苦再去寻气。别人须要议论哥哥不是的,哥哥歇了罢。” 平衣见平白不依他,便懊恼道:“好端端一个后生妇人,难道生生病,就会送性命?怎么你家侄女前年也病,去年也病,不曾见死。你不肯和我同去便罢了,却说什么命不命,我却不晓得。” 平白道:“不是做兄弟的不肯同哥哥去,实因这件事断然做不得的。并还望哥哥仔细想我做兄弟的话,也不要去,这才是做兄弟的心肠哩。”平衣也不回答,气忿忿走了出去。平白见劝他回心不来,又晓得再劝来也总无益的,只是在家攒眉叹气。 平衣又去约了平身、平缶,又纠合了族中几个无赖,共有十多人,一窝蜂赶到周家来。 周孝思正在门首送客,见了欲待上前迎接,却因来得人多,又且淘气色兆,是看得出的,便回进去闪在门房内,候些光景。 平衣等一到门,便高声把周亲家母来辱骂。有几个探丧的亲友,不识气来劝,那班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拳头就打,便一径打入内室,要寻周亲家母。 那周母亲听见外面打进来,奔到后头厨下去躲。又听见前面嚷道:“不在这里,到后面寻去。”周亲家母着了忙,望那大锅灶内一钻,上半截身子进去了,那下半截却还在外边,幸得堆着捆稻柴在旁,众人却性急不见。 众人寻不着周亲母,便拿住了丫头,问主母在那里。丫头不肯说,平身在柱脚边拾起一把劈柴的斧头来,做势要杀他。丫头害怕,只得说:“方才看见逃往厨下,想只在后边。” 众人重复赶到厨下,细心一看,却才见了那灶门里头两只脚,便倒拖出来,剥得他赤精精一丝不挂。见厨房天井里有几捆树柴,便各人怞了一根,把那周亲母打得浑身青肿,方才住手。 平衣又在从人手里,取过胡桃般粗的链条来,套在他颈上,牵去锁在死人脚边。众人口里百般毒骂,又去屋后窖坑内,捞起些屎来,逼他吃。 众人正在那里威风,听见外面一声喊,拥进好些人来。众人只道帮周家厮打的,欲待放对,却是周孝思领来一伙公人,为头的手中拿着根签道:“太爷叫拿!”众人都呆了,众公人便取出些链条,逐一锁起来。又去周亲家母颈上,解下那条铁蛇,就把来锁了平衣,一齐赴勾。可笑。 才逞豪强威八面,便受拘囚链一条。 原来周孝思在门房内,见这班人打入内室,势头凶猛,他三个儿子,又都在外未归,如何抵敌,便急急出门,奔到县里叫喊。适值太爷坐堂,即刻出签拘拿,因此来得这般快。 当下,公差带到平衣等一干人,那周孝思便跪上堂去,把他们行凶的恶毒情形,向太爷哭诉。 太爷大怒,抛下一把签来,叫把他们每人重责四十头号再讲。众皂役便先将平衣拖翻在地,却待行刑,来了两个府里承差,说有紧急事情传县尹去。这也是平衣等的造化。 太爷不知道上司什么要务,不敢怠慢,分付且把众人押在班房内。自己坐下轿子,立刻去上衙门。当下众人都散。周孝思也自回家。 却说平白见哥哥不听他言语,放心不下,差个家人到周家去打听。少停回来,把他们怎地吵闹,公差怎地拘拿,告知平白。 平白道:“不好了,我晓得太爷性情极刚烈,这番如何肯轻发落。”便叫:“取我公服来。”原来他家六弟兄,只他是秀才。明朝秀才极奢遮的,有什么人情,可以见州县官说得。 当下平白穿了蓝衫,叫人跟着,到县里去。却值太爷上衙门去了未回,平白便到宅门上投了揭,自去延宾馆里坐等。 少停,太爷回衙,便叫请平秀才相见。平白见过礼,叙了几句套话,时已黄昏左侧。太爷一向企慕平白品行端方,十分敬重,便留他夜饭,平白因有语言要讲,也不推辞。饮酒中间,把日里事情说起,求县尹从宽发放。 太爷道:“年兄为此而来,本该领教。但是令兄这事,太来得不循法度了,却有些不好从命怎处?” 平白攒着眉头道:“公道所在,要父台在法询情,原是难的。这都是生员的命。”便把自己何等苦口劝他哥哥,奈只是不听,诉说一遍。道:“如今看他受刑,怎不寸心如割。”说罢,不觉垂下泪来,滴在酒杯里。 太爷见了,心中感动道:“年兄,难得你这般友爱,下官怎不关心。你不用悲伤,但劝得周家气平,这里便极容易办了。” 平白忙谢道:“即承父台美意,生员就去那边请罪便了。”当下吃了夜饭,辞别县尹出来,早已二鼓。连夜到周家去叩门。 周孝思却还未睡,他三个儿子,已于那日傍晚归家,闻了日间的事,正在咬牙切齿。忽听见说平白在外,便一齐要赶来,把他出气。 却是周孝思挡住道:“你们不要造次。他家几个弟兄,只有他是圣贤一般的人。日间的事,他必然没分,不要错怪了人。你们只在里边,待我一个出去见他便了。” 当下周孝思出来,平白见了,连忙俯伏在地道:“小弟该死。”周孝思忙跪下去扶他,他那里肯起来,周孝思道:“老兄有甚见教,请起来坐了说便了。若是这般,不过拉小弟也跪在这里,不成什么事体。” 平白方才立起身来。周孝思又延他坐。平白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眼泪像抛珠一般的滚。歇了好一回,方开口道:“小弟时来运舛,遇着家兄性情这般顽劣,今日冒犯得府上不小。小弟闻知了,这个身子,就如坐了针毡。他今被拿前去,原叫自作自受。但小弟到底是他的兄弟,何忍看他三拷六问。为此特地昏夜到来,要求老兄,在小弟面上开恩的意思。” 周孝思见是替平衣来讨饶,心中老大不然,却因他是个忠厚君子,不好怠慢,只说道:“令兄的事,已经了官,与弟商量也没用。谅来官府,决不偏袒小弟一边。老兄但请放心。” 平白知他怒气未平,只得又苦诉哀求。周孝思却只说是:“听凭官府发落。要小弟去递息呈,却自觉不好意思。” 平白见他并无一些松头,便又垂泪满面,哀告道:“不瞒老兄说,方才小弟,实是先到县里,求过县尊,已肯从轻发落。再得老兄能开那生门,这事就停当了。” 周孝思听得说县尹肯从轻发放,却想道:做官的既已心许了他,就是明日打那班恶棍几片板子,也是虚行功令,我却何苦,必不肯做这人情在他面上。 便转口道:“小弟原只怕县尊道是今日告了,明日又要息,怪我反覆,因此踌蹰。既是县尊已肯宽松,又得老兄昏夜到此,小弟也何惜那一纸息呈,明日就同兄去递便了。” 平白听了大喜,便跪下去谢。周孝思扶住了,当下送平白出门,归家已是四鼓。 次日,平白同周孝思去投息状,太爷叫出平衣等一干人来,当堂喝道:“你们这班人,十分肆行无忌。本县本待活活把来处死,却因你兄弟平白,求得你对头怒气略平,因此好好的放了你们。回去以后,再是这般行为,本县断断恕你们不过的。” 众人叩头谢了,太爷又吩咐,当堂对周孝思磕头陪罪。众人不敢不依,也叩了头,各自还家。真个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不再来。 平衣回家,不但不感激兄弟救他,倒还恨他不同自己去周家吵闹。平白也只不放在心上。过了几时,平白的生母,生起病来死了。 平衣等该有一足年孝服,他们却全然不遵律例,初丧头里,死的还未曾入殡,平衣和两个同母兄弟,在间壁轩里饮酒划拳行令,欢呼达旦。脚迹也不曾到灵座前来。 平聿、平娄气不过,要同平白去骂他们,平白道:“这是他们自没道理,不害我什么。就是去骂他们,他们也断不睬,还要受他打骂哩。”两个只得缩住了。 又过几时,平白等要与张夫人出殡。那时甘夫人亡过多年,和平长发的棺柩,久已安葬,平白意思,要把生母的柩来附上去。到得临时,平衣和平身、平缶,拦住了墓门道:“这是田家的女儿,不过生前买来作乐两年罢了,怎么便想合厝起来?” 平聿、平娄见他们无礼已极,欲待发作,又是平白阻住。平白就另寻一块地来,把张夫人葬了。 又过了两月,平衣的老婆病死了,平白招呼两个兄弟,同去拜奠。平聿道:“他们庶母都没有在眼内,我们省得他什么嫂嫂。这是再也不去的。”平白再说时,两个冷笑了声,都走散了。 平白只得独自一个,走去哭拜,尽礼尽哀。却听见平聿、平娄,两个在间壁,一个吹着笛,一个唱着曲儿,在那里作乐。 平衣大怒,道:“这里正是哭哭啼啼的时候,他两个倒在那厢吹唱,好没道理。”便叫平身、平缶等去打。平白也拿了一根竹杖在前走,口里一路大声骂去。这不过是怕他们打得太毒,要惊走两个的意思。 平聿听得喊声,向后面逃了去。平娄却因脚上数日前被皮靴打破了,走不快,平白赶到面前,把竹杖在他肩上怞一下,道:“你怎么不去灵前拜,倒在这里唱曲。” 平娄还未回答,只见平衣等都到了,门闩棍棒一齐上,不管他受得刑的地方,受不得刑的地方,着力乱打。 平白见势头忒凶恶,便横身子过去,挡住他们。看平娄时,却已滚倒在地,立不起来。 平衣见他拦阻,嚷道:“怎么不容我打这个畜生?”平白告道:“他虽然不好,已经打到这般样子,劝哥哥饶了他罢。倘然必竟还要打,兄弟情愿代他受杖,却不忍再见打他。” 平衣等听了这话,便抡过家伙,把平白一齐乱打,打得周身青肿,头面上破了好几处,流出血来,就如关夫子一般,众人方住了手回去。 平聿归家,见一兄一弟被打,平娄伤重了,饮食不进。只见平白到还拄了根杖,到平衣那里去请罪。他心中没处消那口气,便瞒了平白,自己写一纸状去递,告平衣等不与庶母戴孝。 县里便出差拘拿。见就是前日打周家这班人,心中恼极,便要把来重处。却敬服平白,不知道他要怎样办,便差人到来,请平白去商量。 平白心内要去,无如遍身疼痛,又嫌大红大绿的那副嘴脸,不好去见官,只得写了一个禀贴,但哀求县尹莫办这事,就托公差带回投处。 那公差问平白:“为何这般模样?”平白不肯说,平聿却在旁一一诉说。公差听了,心中也甚不平。回至县上,呈上平白的禀贴。 太爷看了,点头道:“我原料到是不要办的,因此去问他,不道果然。”便问公差:“他为何自己不来,却但把禀贴交你带来?” 公差便将平聿的话,禀告太爷。太爷听了,怒气填胸,立刻叫从班房里,吊出平衣等几个人来,喝道:“天下有这般丧尽良心、禽兽都不如的!你们不与庶母戴孝的事,且不要讲。你那兄弟平白,是救你们性命的人,前番周家那案,本县主意,要处死你这几个败类,若不是他来求,怎能发放你们,你们怎么倒把他打伤了!你们这样人,留在我地方上,天也不快活。”喝声:“打”把一筒的签都撒下来。 众皂役听得这些情节,个个不平,恨不得一板一个,结果了他们。狼虎一般的,把他们横拖倒拽下去。 却待打时,太爷忽转一念道:“处死他们,原是大快人心的事。但伤了平白的心,却不是敬贤之道。”便喝住了打,问平衣等:“你们回去,还敢欺他么?”答道:“不敢了。”太爷袖里摸出平白禀贴来,与他们看道:“有人告你们不服庶母的孝,本县正待处死你们,却是他不记恨你们不好,还出贴来讨饶。我两番留你们的命,都是为你兄弟,你们也省得些。” 三个都叩头谢。太爷便叫放起他们,又痛骂了一场,才令回去。 那平衣等归到家中,却仍旧不道平白好,倒还怨他不能提防平聿告状。这就叫: 众生易度人难度 平聿见他们捉去县里,不曾吃得一下毛竹,那口气终不出。平娄也渐渐平愈了。两个日日埋怨平白,不该写那禀贴县里去。 平白三翻四覆劝谕,他两个都已壮年,气性正大,那里肯听,和平衣那边仇恨愈深。日常淘神费气,平白耳朵里聒得厌烦了,先前只耐着平衣等一边,如今他同母的兄弟,又是这般倔强,心中好生不快。便道:“这里难住,不如搬到别处去罢。就在离家三十里,一个平同镇上,买所房子,带了妻儿,择日移居不表。 且说平衣等。先前见平白在家,他虽然不偏护两个兄弟,却终觉有些儿碍眼。如今见他离了开去,越发逞强。两个小兄弟有一毫不如他意,便登门大骂,把张夫人的头皮都日常牵动。 平聿、平娄欲要和他们放对,又怕众寡不敌,强弱相悬,心中怀恨已极。各买一口快利刀子,藏在衣裳底下,思量刺杀他们,却不得其便,终日懊恼。忽一日,那被山寇掳掠去的平成,领了妻儿回来,说是尤氏已经身死,他因系念故土,在彼逃归。当下合族共商量个安顿他的办法。 平衣等三个都推称,父亲在日,已把家事分定,不肯再呕出来。议了三日,平成夫妻,父子几口儿,饭都没吃处。 平聿、平娄,心中暗喜,便招去他家中管待。又遣人到平同镇上,通知平白。 平白晓得了大喜,即日率领着儿子,到来相见。就把他向日住的这边房子,让与平成住,又在自己和平聿、平娄的产业内,匀出一股与他。平成见他三个这般相待,好不快活。 只听见门外喧嚷,却是平衣等三个,同了子侄,在那里骂道:“他既归来,少不得有个安顿他法儿,却要你们做好人,也不来和我们通商量,竟自分他家产业。” 平成是在山寇窝里长成的,气性又粗,臂力又在,得了这话,大怒道:“我来到家中,饭都没有吃处,幸得这三个兄弟,念手足的情分,各分自己财产来与我,方得存活,你们倒来放这样屁么!” 便虎一般赶出来,把平衣一掌,跌去足有三丈远。平身、平缶,和那些子侄一拥上前,思量扳倒平成。怎当他水牛般气力,把手一掠,一个个倒在地上。平聿、平娄也拿了棍棒赶出来,荷着平成的势,将平衣等痛打。 平白舍命来劝,却那里劝得住。看看都被打得头破血淋,方肯歇手。 平成不等他们告官,先自写了状去投递,诉说平衣等的无礼。 太爷又差人,来请平白去商量。平白不得已,来到县中,见了县尹,但低头垂泪,没得话说。县尹再四问他,只答道:“听从父台公断。” 县尹便判平衣等,各归出田产来。那平白等先前具已归出得多了,又划还他们些,共作七股均分。平白却再三不要划还,求县尹只在平衣那边少派些。县尹不依。 从此平白仍住平同镇,平成却和平聿、平娄同居。他两个和平成既说得来,一日谈及张夫人的葬事,弟兄两个垂下泪来。 平成道:“他们这般作为,竟是禽兽了。”便拣个日子,要把来合葬。平聿、平娄大喜,遣人知会平白,平白晓得了,星夜前来,阻挡道:“已成之局,断不可动。陰灵必然不安的。” 平成如何肯听,到了临朝,传齐平衣等,都到坟上。平成在衣裳底下,怞出一口雪也似亮的刀来,把墓前一株大树,从上削下,铲去了二寸来厚一张皮,指着对众兄弟道:“那一个不披麻戴孝的,照这样子。”平衣等都诺诺连声的应道:“是!”安葬已毕,从此弟兄稍稍相安。 那平成性格,极是刚暴,众兄弟略有不合他意,轻则骂,重便要打。平衣等不知被他打骂了多少,就是平聿、平娄,也有时要被他骂几句,打几下。两个因他为自己出了好些恶气,再不怨他。 平成在众兄弟内,只敬重平白一个。但凭他怎样怒气冲天的时候,只要平白到面前,一句说话,自然而然心平气和下来。 平衣受不得他的打骂,时时到平同镇去,请平白出来做和事佬。平白劝平衣尽些弟道,他自然也另眼看待的。平衣却又不肯听。 平白被他缠得厌烦,平同镇住不稳,又迁到了三泊湾地方。那三泊湾是极幽僻去处,虽也属庐陵县管,却离城有一百二三十里远,从此诸弟兄的音问稀疏了。 平成在家,见众兄弟都怕了他,他便不十分要打要骂,倒安静了好些时节。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这里按下。 却说平衣有四个儿子,长的叫立德,三的叫立言,都是正室王氏所生;第二个叫立功,第四个叫立行,乃侧室全氏所出。 这弟兄四人,也学了上辈的传头,立德和立言做一路,立功和立行做一路,终年在家吵闹。 平衣几番劝他们要和气,说道:“你兄弟虽不是一母所子,但都是我儿子,休这般分门别户的闹。” 四人那里肯听。一日,立德酒醉了,从外归家,路遇立功,擦身走过,把肩膀一挺,意欲跌立功一交。不道立功在那里防的,也将肩膀一迎。一个醒人,脚根是牢的;那个醉子,脚根是浮的,倒把立德翻在一条沟里。旁边人看见,一齐好笑起来。 立德跌这一交,酒都醒了。见众人笑他,又羞又恼,便拾个石块,抛过去打立功。 立功在一株树边,见石块打来,把身子一闪,石块闪过了,那顶帽子却被垂下的树枝儿一挑,挑起去,落在立德身边。 立功忙上前去取,早被立德拾起来,向侧旁一只窖坑里丢去吃屙去了。 立功当下大怒,扭住立德便打。立德也将老拳回答。立德那拳打在立功眼眶上,打得血泪迸流,立功发了狠,飞起那右脚来,恰踢中立德的陰囊,便蹲了下去,站不起来。立功也有些着急,便缩住手,走了开去。 众人忙扶立德回家,见他面色渐渐转青,到得家中,气息都没有,竟呜呼了。 当下立德的老婆马氏,号啕大哭,要将立功送官偿命。 平衣见死的是他儿子,凶身也是他儿子,欲劝马氏,与他私休,马氏那里肯听。 立言也从旁插口道:“杀人偿命,这是王法,那里私下调停得的。”平衣只是不忍。再送立功的性命。 立言见父不肯送官,便悄悄地走出门,一径到县前去叫喊。县里便遣公差,同立言来家拿人。 平衣见事体按捺不住,只得含着眼泪,看他们把立功捉去。他爱子之心不死,一面托平身、平缶,去衙门里使用银子,莫令他吃苦;一面连夜亲自赶到三泊湾去,要追平白出来,知县处说人情。 到那里,见平白的儿子立善问时,平白却不在家,有个朋友请他吃喜酒去了。便拉了立善,要同他到那朋友人家去寻。 立善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知其故,问道:“伯伯为何要见父亲,却这般急迫?”平衣便对他诉说缘由,泪流满面。 立善是和他父亲一般忠厚的,并不记那前情。听了这话,倒也着急,思量要领平衣前去,却又想道:那边是喜事人家,倘或见了我父亲,也是不住地滚下泪来,岂不要被他家抱怨,连我父亲面上都不好看。不如莫去的好。 便开言道:“伯伯星夜赶来,也辛苦了。且在这里歇息片刻,父亲酒散了,也少不得就回来的。” 平衣道:“侄儿,你不晓得我做伯伯的,犹如赤日头里蚂蚁一般在这里,那里等得到你父亲吃完了酒,慢慢地回来。你还是同我那边去的好。” 立善又道:“既是伯伯这般要紧,侄儿就打发人去,请父亲一声,原说伯伯有极要紧的事,在这里立等,请父亲不要待席散,火速回来便了。”说罢便要转身,到里面去叫人。 平衣见他不肯同自己走,只道是记那宿怨,他要里头去,又只道躲过他。情急了,一把抓住了他衣袖,双膝跪下去道:“侄儿不要走。” 慌得立善连忙也跪,扶住道:“伯伯何故如此。” 平衣道:“侄儿,先前原是我浅见薄识,欺你父亲和那两个叔叔,是我该死。你今却诸凡要看祖公公的面,我和你父亲虽不同母,却都是你祖公公的儿子,你和立功,便都是你祖公公的孙子。再不要记旧怨,快和我同去罢。” 立善见他这般行径,便道:“非是侄儿不肯同伯伯去,实告伯伯,因那边是喜事人家,怕伯伯见了我那父亲,说得伤心,大家垂下泪来,那里却是忌的原故。” 平衣连声道:“我到那就不说起,只追你父亲同回来便了。”说罢,就扯了立善衣襟就走。 立善没奈何,便同平衣出门。平衣问:“朋友人家在那里?” 立善道:“这里去有三里路,是个小村坊。”两个一头走,一头说。 恰好那里的筵席散得早。平白吃完了回家来,在路上撞着,平衣便一把拖住,哭诉家中事故,要他就同回去。 平白听说,愁眉不展道:“哥哥,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且再到兄弟家里去。” 当下几个人又同回来。平白歇口气道:“我家几个老弟兄,连年吵闹,我原晓得这种垂泪之气,没有什么好处的,却不道做出这般事来。” 平衣道:“兄弟你也不要说了,这都是我做哥哥的不是,家教不好,今日他小弟兄也学了我,却闯出这场大祸来,使我见了惨伤。我现身受的报应,也够了。兄弟你也不要再来抱怨我,快同我城里去干事要紧。” 平白踌躇道:“哥哥不知,先前只是些弟兄不和的小事情,兄弟可以到县尊那里求得;今是以弟杀兄的大犯,兄弟如何好去说得。就是去说,官府也决不理的。” 平衣见他不肯去,不觉哭起来,道:“兄弟我原晓得你去求来,也不是便能安然无事,但愿得免死罪受些活罪也罢了。兄弟你可怜见我连夜奔波到此,同我去去罢。”也便要跪下去。 慌得平白连忙俯伏道:“不要折杀兄弟,就替哥哥去求便了。” 当下平白不得已,同平衣下了船,取路望城中来。 且说公差拘捉立功到官,太爷见又是平家的事,又是杀兄的重犯,心中怒极,立刻坐堂,问了几句,便丢下八根签来,叫用力重打。 打完了四十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太爷怒气不解,又抛下八根签来叫打。 当案的上去禀道:“看犯人光景,打不起了,不如且拿去收监罢。” 太爷抡起眼来道:“这杀兄的人,你还要保全他命么?”喝声:“只管打!” 那些皂役虽想延他的命,来生发几贯钱使,见太爷这般发怒,却又不敢用情,便再打了四十头号。打得两腿上的肉都没有了,那口气只剩得一丝。太爷分付叫且收监。 那平身、平缶赶到县里,见这般光景,放心不下,便用些小银子,入监去看立功,恰好送他的终,见他已自气绝了。牢头禁子便报了官,着平家自来领去。 当下,平身、平缶,便同立行,去收拾那尸首,拖出了牢洞,合家啼哭,这是不消说的。 到了明日,平衣同平白回家,知道立功已被县里一顿板子归结了,放声大哭。平白劝了一回,在城耽搁几天,自回三泊湾去不题。 且说立德的老婆马氏,和立功的老婆金氏,见丈夫死于非命,两下终日聒噪。 平衣心中又想,念大儿子,又不舍得二儿子,苦坏了生起病来,卧病在床。却又听见两个媳妇那淘气,耳朵内不得清静,家中住不得了,叫了船,到他表弟甘令人家去养病。离家却有一百五十里远。 平衣去了一日,马氏在那里骂立功。金氏正在隔壁怨命,听见恨道:“你的丈夫死了,却是谁的丈夫活着?”便拿了把尖刀赶转去,把马氏当胸就刺,那刀尖从背上穿了出来,死在地上。 金氏便拨出刀来,自己颈上一勒,喉管已断,也死了。 家中慌做一堆,连忙去报他两个的母家。金氏的父亲,死已多年,没得弟兄,只有个母亲在家,又是久病在床。知道这事,不过哭一场罢了。 那马氏的父亲叫马大立,却也不是个善良之辈。闻了那信,不胜怨恨道:“这都是平衣那该死的,家教不好,不训诲得儿子,害我女儿这般惨死。” 便率领了四个儿子,纠合些亲族,共有五六十人,赶到平家,要寻平衣出去打。 那时恰值平家一班男人,都不在家,平衣又在甘令人处,连两个媳妇的死信,家里怕他病中懊恼,也还未曾去通知。 马大立和众人,把那门窗户闼打得粉碎,却寻不见平衣。拿住个丫头问他,方晓得在甘家,都道:“造化了他。” 马大立忽想起道:“闻得他前年女儿死了,去打亲家母,我何不就替周家报冤!”便和众人搜寻他侧室全氏来打。 原来躲在个橱里。众人揪住了头发出来,也剥得赤条条,浑身上下,打个赤青,临了来,绑他在长板凳上,拣一条大丝瓜,去塞在那话儿里,方才一哄散去。 不多时,平家那班男人回来知道了,平成大怒道:“我家死人如乱麻,他们却又这般来欺人么?” 大喊一声,提了根棍子就走。那平身、平缶、平聿、平娄,和下一辈弟兄,各各拿了家伙跟去。 原来马家离城有三十里,都是旱路。其时正当八月下旬,暑气虽退,在那晴杲杲的日头里走,却还炎热。马大立领着多人,在路上停停歇歇的步回去。 忽听得后面发喊赶来,回头看时,见止有十来个人,不放在心上,便都立定了脚,思量再打这几个人来畅一畅。 不道当先这平成赶到,犹如饿虎一般,那条棍子着地一扫,便倒了他那里十五六个人。 马家的人见势头凶猛,四散奔逃。平家的人奋勇去追。平成亲手捉住马大立,便拔出小刀,把他割去两只耳朵,放他回家。他儿子马奉言来救,反被立行一棒打去,打断了两只腿,倒在地上。 平成等见已得了便宜,也便回家。 马家的人见他们去远了,方才回转来,扛了那断脚的归家。连夜打发人县里叫喊。 县尹听得又是平家的事,好不着恼,立刻出差,把诸平捉拿到官,只走了一个平身。他见做公的到门,从狗洞里爬出去,一夜内脚不离地,逃到三泊湾。 恰好平白和儿子立善乡试回来,见了问道:“兄弟何事到此?” 平身把上项事述了一遍,道:“求哥哥再去县里说一个情。” 平白不悦道:“怎么只管闯出祸来。我在这里住得久了,与官府声气不通,恐怕说来无益。但愿马家儿子不死,我父子再有一个中了,这事就好料理。兄弟且在这里住几时看。” 平身便依言住在三泊湾。平白日里和他共桌而食,夜里与他同塌而眠,十分友爱。又见立善与两兄弟是前后母的,却一团和气,全不似自己那般样子,不觉感动,垂下泪来,道:“今日才晓得一向竟不是人。” 平白见他悔悟,心中甚喜,也陪他落了几滴泪。 过了几日,只听见锣声震地,报他父子都中了。平白大喜,叫立善在家料理,自己和平身入城,去见知县。 明朝举人,极有声势,州县官倒要让他一步的。又幸喜马奉言折的腿,被个名医医好了,便劝他家息了讼,放平成等和平白同归家。 那时平衣病好了,也已回家。众弟兄都爱敬平白,劝他仍来城里同住。平白与众弟兄焚香立誓,约今后各人改过自新,方移家到城同住,从此众弟兄有甚事情,必来请问平白。 平成渐渐年老,气性也渐和平,合门无事。倒连下一辈堂弟兄,也都感化得像同父又同母的一般亲爱。 后来平白会试中进士,殿试后批选了知县,自知吏才平常,求改了教。立善再下一科。点入翰林,子孙科甲连绵,却都发那平白的一支,这便是孝友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