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观并不是一个大观,香火却甚鼎盛,来玄妙观的人虽然目的都是看一看玄机子,但大都深爱玄机子的影响,先行上香,诸如此类。
到了傍晚,这附近便变得有些冷清,事实附近并没有民居,已接近荒僻。
也许就因为荒僻更显得玄妙观玄机子的莫测高深,当然日间能够吸引这么多人来,总要有些真本领。
李商隐在傍晚时到来,叶长卿已到观前的大树下。
那株树据说是百年老树,枝叶浓密,不少粗长的树根就像是无数蚯蚓四方八面延伸在地面上,大概也就因为那株老树的关系,玄妙观看来也好像已建筑了百数十年。
李商隐只是一个人,老远他便看到那株老树,却看不见老树下的叶长卿,看见叶长卿刹那他有一种很突然的感觉,就像是叶长卿并非站在那里,突然一闪而现。
他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每一次叶长卿出现他多少都有这种感觉,看过叶长卿的身手他便已不觉得奇怪,好像这种高来高去,如履平地的高手,要突然出现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可是他又完全没有一种卖弄的感觉,所以他实在有些怀疑,好像叶长卿这种高手,内功到了一定的境界,来去总会这样。
那种突然的感觉过去,他不由催快了坐骑,叶长卿却没有移动,只是笑看着他奔到身前。
“我来得总算是时候。”李商隐滚鞍下马,语声一落,跟着打了一个哈哈。
叶长卿与昨夜看来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面色有些苍白,随手接过缰绳,还未开口,李商隐那匹坐骑便人立而起,一声长啸。
李商隐不懂马语,不知道那是惊惧的表示,也没有留意到马眼中透着的恐惧。
叶长卿也显然想起了什么,放开了抓着缰绳的手,那匹马再一声长嘶,高举的双蹄着地,踏着花蹄,转到老树的另一边,一面低嘶连声。
李商隐目光一转:“它给你的剑气惊吓着了,高手原来也有高手的烦恼。”
叶长卿微微一笑:“这到底不是我的坐骑,有什么烦恼?”
李商隐打着“哈哈”:“你若是一个盗贼,这可无所循形了。”
“你说话倒也轻松,看来翡翠万重山的尸体并没有给你带来什么不便。”
“无论怎样看我也不像是一个坏人。”李商隐吁一口气:“好人多少总有些好处的。”
叶长卿无言颔首,李商隐往玄妙观一看:“我们进去——”
“请——”叶长卿把路让开。
“你其实可以先进去看看的。”李商隐一面前行一面顺口一句。
叶长卿微笑:“我们说好了在观外等候。”他说的是事实,李商隐当然更不会在意。
“玄机子并没有什么架子,任何人找他,都没有分别。”
“是么——”叶长卿淡应着紧跟在李商隐后面,长袖一扬,正好落在李商隐的后背上,也竟就紧贴着李商隐的后背,没有掉下来。
李商隐也没有感觉,直入玄妙观,叶长卿亦步亦趋,看来就像是被李商隐引进去。
观堂并不大,那引进善男信女上的香还没有完全烧尽。
玄机子身穿道袍,也就盘膝坐在观堂的一侧,那条道袍已洗得发白,但给人干净的感觉还是那么强烈,他的人也是。
看外表他已经五六十岁,皱纹很多,显得他更加瘦削,也更加憔悴了。
好像没有察觉李商隐叶长卿的进来,垂头着,若有所思。
观堂就只他一个人,李商隐来到他面前,盘膝坐下,叶长卿的的袖子也这才离开他的后背,毫无声息的垂下来,他的目光凝结在玄机子身上。
玄机子也就在这时候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道长——是我。”李商隐亦在这时候开口,正要说出姓名,玄机子已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跟着缓缓的张开,与一般人张开眼睛并没有分别,不同的只是他的眼珠子是白色的,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白色,没有光泽,了无生气。
一双这样的眼睛通常都会令人生出恐惧的感觉,玄机子这一双却是例外,带给人的只是—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这种感觉又是如此强烈,看来他非独已清楚自己的命运,而且甘心接受命运的安排,至死而已。
“你到底来了。”他的语声也是如此无奈,这样回答显然已从声音分辨出来人。
他随又一句:“受惊了——”
这一句无疑更肯定,李商隐不由大赞:“道长神机妙算,佩服佩服。”
“有惊无险,是你的福气。”玄机子接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事后再来。”
“是必另外有所指点。”
“错了,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玄机子笑笑:“我活到这个年纪,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奇怪的卦象,故妄言之,故妄信之。”
“这其实没有什么特别。”
“现在我可以直说了。”玄机子吁一口气:“你年寿已尽,此该命绝,而且是横死,却是因为有险人扶持,绝路逢生有惊无险。”
“阴人扶持?”李商隐不由看叶长卿一眼,他实在不明白阴人是什么意思。
叶长卿面上毫无反应,眼神也没有变化,要从他面上找到答案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
“给我你的手——”玄机子探手出来。
李商隐很自然的将手放进玄机子手里,玄机子轻抚着他的手:“我算你的八字是不可能活得过今天的了。可是摸你的骨头却另有变化。”
他的手停在李商隐双手的中指第二节上。
“你告诉我这是无意碰伤,骨节当中隆起了少许,可是又说不出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事,又怎会这么巧在同一位置,这枝节横生其实是因为你与阴人交往,为阴气所侵,以致有此变化。”
“我不明白。”
“你甚至不知道双手中指骨节有这个变化,只是我发觉问及你才随便说一个理由。”
“道长——”
“我明白你无意瞒骗我,只是出于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但现在你可以仔细思量,是否本来不是这样,在认识了某个朋友之后才变成这样子。”
李商隐沉吟着,目光不由又移到叶长卿面上,玄机子的话同时接上:“那个朋友也就是这一次救你的人。”
李商隐不由点头,玄机子接问:“你知道阴人其实是什么?”
“不知道——?”李商隐回答得很爽快,他的可爱也就在这个爽快性子。
玄机子又问:“他来了。”
李商隐更觉奇怪:“道长何以……”
“一个人瞎了其他的反应大都会变得敏锐很多。”玄机子嘟喃着:“你告诉了他我怎样说,除非他丝毫好奇心也没有,否则总会来看看。”
叶长卿终于忍不住插口:“也不尽是这个原因。”
玄机子微叹:“天机不可泄露,我就是因为泄露了天机以致变成这样子。”
“你仍然继续泄露?”
“我的眼瞎了,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玄机子接问:“你知道为什么有我这种人存在?”
“传说中你们这种人本来不属于这个世界,只因为做错了什么事被贬到这个世界再受苦。”
“的确有这个传说。”
“还有一种人在再世轮回的时候有意或无意少了某些形式,以致有某些记忆,又或者能够出入于某些地方,追查某种秘密,有异一般人。”
“也的确有这个传说。”
“再有一种人,看破了天地间某些秘密,能利用某些东西进入某种地方,追查某些人的命运。”
“事实有这种人。”玄机子微叹。
“你顾虑太多了,虽然这样,我仍然听得明白。”
“你真的明白?”
叶长卿“嘿嘿”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有些事开始了就得做下去,说是命运的安排亦无不可。”
“你知道是哪一个安排命运。”
“不知道,就是有知道的机会,我也会放弃。”
“你害怕万劫不复。”
“我不知道万劫不复是怎样,但也没有胆量去尝试,变成一个瞎子已经足以令我后悔一生的了。”
“可是你仍然不停泄露天机。
“我其实不能够泄露什么,指点的也只是那种命不该绝的人,这未尝就不是天意。”玄机子叹息着:“又有哪一个能够真正的明白天意?”
“不错。”叶长卿沉默了下去。
“人总是有好奇心的,不能够确定的事总希望能够确定,尤其是我这个瞎子。”
“现在你已经确定了?”
“由你们进门那刹那我已经感觉到。”
“只是感觉?”叶长卿看着玄机子,摇头:“你的好奇心实在太大了。”
玄机子又一声叹息:“这是事实,其实我也用不着再等上多久。”
“你知道自己的命运。”
“不能自算是我们这种人的悲哀,我只知道自己已实在太老,也实在太倦。”玄机子有些无可奈何的:“我是大多数的那种人。”
“哪种人?”李商隐忍不住插口。
“有些小聪明,年轻的时候偶有所得,要知道别人命运的人。”
“若是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由上天安排,你这是探索天机的了。”
“能够无师自通的是大聪明,我们只是有这点小聪明,要更上一层楼,只有拜师学艺,那就要看自己的运气了。”玄机子忽然问:“这是否也是命运的安排?”
李商隐有些不明白,叶长卿沉吟着:“也许是吧,我所知其实也有限。”
玄机子微微一笑:“所以方才你有那许多推测。”
叶长卿亦突然一笑:“现在我明白了,我一向大意,还有其他的缺点。”
李商隐不由插口:“你明白什么?”
叶长卿目光一转:“以前有一个颇为聪明的人,洞悉天机,而且用文字记下来,后来虽然被毁去部份,流传下来的仍然有一定的作用。”
玄机子点头:“这是铁板神数。”
“也是要开眼的人才能够学得到,还有其他几种也是的,你是瞎子,面前摆放也是签卜,以我所知不足以知道那许多,而摸骨一门,亦例知无几,再想你方才所说,只有一门是比较接近。”
“我知道是瞒不过你的。”玄机子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李商隐本来就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又怎会不追问:“是那一门?”
“养鬼——”玄机子毫不犹疑的回答。
李商隐不由呆一呆,玄机子好像感觉到他的反应,笑笑:“你的好奇心太大了,有些事知道了并没有什么好处,不知道也不见得就是损失。”
“既来之则安之。”李商隐打着“哈哈”: “我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玄机子笑问:“鬼门关是什么样子?”
李商隐不由又打了一个“哈哈”:“我只是打了一个比喻。”
玄机子笑容一敛:“我是学祝由的,一般人叫那做茅山,同门师兄弟十四人,以我的资质最好,所以师父选了我做继承人,其他的师兄弟学成下山,我仍然留在他身旁,有一天他问我想不想能人所不能,名满天下,我所以学茅山,并不是因为家贫,好奇心兴趣兼而有之,能够名满天下,也不枉此生了,所以我答应了他,亦因而没有了一双眼睛。”
叶长卿摇头:“应该说由你的师父保管。”
李商隐追问:“那他的师父——”
“自然变成了游魂野鬼。”叶长卿语声一顿:“那是另一种游魂野鬼。”
“哦——”李商隐当然不明白。
叶长卿目光落在他面上:“人在的时候阴差会侍候一旁,将鬼魂带到阴曹地府,罪孽深重的打进十八层地狱,一般没有什么大错失的都可以等待轮回,投胎再世为人,等而次之则为畜牲之类,轮回再轮回,总有再次为人的机会。”
“这是传说。”李商隐不由这一句。
“所以有这种传说总有原因的,经年累月,那么多的生生死死,难免有些错失。”
“天机就是这样泄漏出来?”
叶长卿没有回答,转回话题:“命运无疑是早有安排,但突然有些变化,令有些还未到时候的人突然死了,又或者阴差出乱了,鬼魂无从上路,便变成了游魂野鬼,当然,遇上阴差,总会带回去的,亦有一种,仍然有所记忆,到处躲避阴差,留连阴间,诸如此类,说之不尽。”
“据说鬼门关大开的日子,也有些走失,或者赶不及回去的。”
“也不多,他们都明白只有轮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都不想出错。”
“家师也是这样说。”
“他若是省悟,只要问题还不太严重,仍然有机会的。”叶长卿目光又回到李商隐面上:“那是另一种游魂野鬼,他预知死期,提早结束生命,又作好准备,阴差根本看不见,除非出了什么乱子或者他刻意引起阴差的注意。”
李商隐很自然的接一句:“这是一件易事。”
“也不是一件难事。”叶长卿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凌厉:“他们这种人经年累月要探讨阴间的秘密,世代相传,累积经验,养鬼方法,技巧已经非常成熟,只是自己冒险,多少需要一些勇气。”
“那与一般的养鬼有什么不同?”
“一般都是以孩童为主。”
“弄死孩童来达到目的不是太残忍?”李商隐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叶长卿摇头:“那样做必遭天遗,而且未必会成功,其中究竟我也不甚清楚。”
玄机子点头:“这也是题外话,我们事实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而心术不正,也根本很难明白其中关键,很难成功的。”
李商隐追问:“那些孩童又是如何得来?”
“一般是知道那些孩童将死,与他们的父母达成协议,在孩童的身上先作好安排,到了一定的时辰,阴差虽然准时到来,已经看不到孩童的鬼魂,只好离开。”玄机子微喟:“我们当然不会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孩童的父母,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日后不必要的麻烦。”
李商隐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没有作声,玄机子随又接上话:“那都是贫穷人家,我们用钱来交换孩童的灵魂,也算是各得其所。”
“我看问题是在你们与那些孩童的父母都没有权力支配孩童的。”李商隐目光从玄机子移到叶长卿。
叶长卿没有作声,玄机子等了一会:“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但不能不承认破坏了上天的安排,但比起那些不问自取的旁门左道,我们的做法还是无可厚非!”
叶长卿冷笑一声,却没有说什么,他完全明白观点角度,无须争论。
玄机子吁一口气:“我们之所以选择孩童,其实还有其他的原因,譬如他们入世未深,容易教导控制,有时虽然捣蛋,到底是孩童心性,作不出什么坏事,但有利亦有害,他们始终是孩童心性,也不能够帮上什么忙,但看看来问的人家里是怎样子,诸如此类的简单事情,倒可以应付得来。”
李商隐点点头:“难怪有些所谓奇人异士,随便可以告诉来问吉凶的人家里怎样子,是否有病人,诸如此类,灵验非常。”
“出于一个瞎子的口,那个瞎子自然就是生神仙了?”玄机子若无其事的,李商隐听着再细想,不由毛骨悚然。
“好像这样的生神仙是不是已太多?”玄机子接问。
李商隐不由点头:“这的确是不少,你没有养一个这样的鬼童吧?”
“我养的是家师——”
“哦——”李商隐多少好像已有些明白。
“他所以甘心为游魂野鬼,除了探索阴间的秘密,还希望我能够将门户发扬光大。”玄机子叹息:“但他终于发觉错了。”
叶长卿沉吟着:“阴间除了生死薄,还有什么秘密?”
“有的传说中都已有了,说来别人也当作是传说,已毫不新鲜,只有生死簿,记录着每一个人的生死,是绝大的秘密。”玄机子摇摇头。“但譬如,我们总不能够告诉一个年青人他还有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便要死了。”
李商隐立时笑了:“不错,你若是告诉我还会活上三十年,我必定当你在胡说八道骗钱,一头半个月却是不能不半信半疑。”
“所以我这个瞎子十年如一日,并不见得有什么作为,而且不得不再学些其他本领,维持生计。”
“那些鬼童做的你那个师父反而做不了?”
“存放生死簿的地方禁卫深严,几乎有进无出,家师只好长留在那里。”
“那他怎能够将所见的告诉你?”李商隐大为奇怪。
玄机子再抬起头来:“他带着我的一双眼,他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我们的心意也有连系,这在佛家叫做心眼通。”
李商隐看着玄机子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心寒起来。
玄机子喃喃地接上话:“我的心眼一半在阴间,比起一般的瞎子只有更痛苦。”
“最初的时候你们却没有想到会成这样子?”李商隐明知道是废话还是忍不住再提出这个问题。
玄机子只是笑,这一笑更令李商隐心寒。
“我就是知道也不会说的,何况我不可能知道?”叶长卿冷冷的回答。
玄机子接问:“我说得是否太多?”
“多得令人奇怪,从事你这种工作的人无疑说话会多一些,但不致将本身的秘密完全说出来。”
叶长卿冷笑:“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玄机子沉吟着:“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叶长卿目光一闪:“你不想活下去了。”
“这是家师的意思。”玄机子笑笑:“事情清清楚楚,大家方便。”
“是么——”叶长卿语声更冷。
李商隐看着玄机子,又看看叶长卿,看不出什么,也听不明白。
叶长卿目光转到他面上:“天下间没有永久的秘密,我总会跟你说清楚的,但不是现在。”
“天机?”李商隐脱口一句。
“是规矩——”叶长卿苦笑:“但事情到这个地步也不能不说了。”
“洗耳恭听——”李商隐一旁坐下来,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所以仍然表现得如此安详。
叶长卿沉吟片刻:“摸骨到底是怎样的一门技术,是不是那么灵验我不清楚,但我与你交往,令你部份的骨节加厚则是事实。”
玄机子随即接上话:“那与你交往的若是不在乎你的生死,根本不会那样做,而你的骨头若不加厚,阴气入侵,纵然不死,也得大病。”
李商隐打了一个“哈哈”:“大家都说我的诗难明,比起你们的说话却还是有一段距离。”
叶长卿摇头:“还是算命的说清楚好了。”
玄机子吁一口气:“生死簿上记载你合该卒死,昨夜寿元已尽,但眉批另有转机,以常理推测也许是你做了什么好事,惊天动地,再作改变。”
“这却是没有。”李商隐倒也坦白。
玄机子再接上话:“好像那样改变命运的例子事实也不多见,所以当时我曾经累问你日内的作为,发觉并没有足以令命运改变的事情,唯有寄望在摸骨方面有所发现,一摸之下果然有异常人,必定一段时间与阴人交往。”
李商隐不由又看着叶长卿,叶长卿却已偏开脸,也是方才那样子,没有什么反应。
“我虽然不知道那个阴人的目的,但能够长时间与你交往,又可以在生死簿上眉批改易,绝不是一般可比,既然他对你的枉死存疑,我也就大胆假设,你逢凶化吉,有惊无险大难不死。”
李商隐脱口问:"为什么我会枉死?而且我跟万重山翡翠毫无关系,并不认识。”
玄机子又笑了:“生生死死的事我已经说过并不清楚,你今生与他们毫无仇怨,又焉知前生怎样?”
“前生?”李商隐忍不住打一个“哈哈”。
“据说有一种方法是可以查探一个人的三生,我可是完全不懂。”玄机子转回话题:“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你大难不死,即使没有我的话在前,你也会再来见我一面,而即使你没有这个意思,救你的人也会怂恿你走一趟,又或者自行来这里,我们只要这个人到来。”
李商隐又看叶长卿一眼:“你要见的其实是他。”
“但是你若是不与他一起到来,我便要到观外一夜又一夜的枯候了。”
李商隐摇头:“不明白。”
“有些地方他是不能够随便进去的,总要有人引领。”玄机子笑接:“一般人家供奉的门神土地,多少总有些作用,何况庙宇之类承受众生香火的地方。”
李商隐大笑,“你在胡说什么?”
玄机子很冷静的回答:“你知道我在胡说什么。”
李商隐的笑声不由低下来:“这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
“连养鬼也有可能,还有什么不可能?”玄机子的语声还是那么冷静。
李商隐目光转向叶长卿:“你怎么不分辩?”
叶长卿摇头:“这个人连命也不准要了,跟他分辩有什么好处?”
玄机子微微一笑:“我既然不想活了,又怎会再捏造事实?”
叶长卿很冷淡的接一句:“我是说分辩并没有什么好处。”
“承认也是的,可是你不能不承认。”玄机子又一笑:“正如我不能不死一样。”
“你以为死是一种解脱?”
“我实在活够了。”
“有一句老话,好死不如恶活,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句话?”
玄机子的笑容突然僵结。
叶长卿冷笑一声:“能够好死的必然做过不少的好事,活着就是有些老病,还是开心的,既然开心,那种恶活就不是恶活了。相反,恶死的平生也不知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天理循环,到死前难免会受尽折磨,但到底还有一个死期,落到地府,却是永不超生,也不知要受尽多少折磨,而且绵绵无期。”
玄机子的额上冒出了冷汗,叶长卿接问:“你知道养鬼的人会受什么折磨?”
玄机子摇头,叶长卿再问:“那泄露天机,擅揭生死簿,又该当何罪?”
“家师——”
“他留在阴间,没有一个人会看见他,知道他的所在,虽然枯躁一些,还是好的,你既然—向谨言慎行,我们虽然怀疑,亦不可能在你的身上有所发现。”
“无可挽救了?”玄机子这句话出口,额上汗落滚滚。
叶长卿目光一凛,尚未答话,那边高龛上供奉的一个瓦坛突然爆开,一蓬灰白色的粉未疾扬出来,散飘地上。
玄机子脱口大呼:“师父——”
叶长卿目光转向李商隐:“那是他师父的骨灰。”
“怎会这样的?”李商隐追问。
“这了是一种惩罚,挫骨扬灰,永沦苦海。”叶长卿叹一口气。
玄机子接问:“家师已经给抓住了?”
“知道了藏身的地方又怎会找不出来?”叶长卿目光转向骨坛:“那是规矩,我身不由己。”
李商隐不由问:“你可是在这里,难道你也懂得那所谓心眼通?”
叶长卿点头:“可以说是心眼通。”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商隐终于提出这个问题。
叶长卿沉吟着:“我会给你一个清楚明白的,但不是现在。”
语声甫落,玄机子一个身子突然凌空升起来,他脱口惊呼,双手似要有所作为,但就是不能合在一起,扎手扎脚的,凌空往观门移去。
“他们怎能够进来?”他惊呼着问。
叶长卿冷冷的回答:“你罪大恶极,阴差奉令行事,没有可以阻挡的了。”
“我、我——”玄机子一个身子已到了门前,满头汗落淋漓,一连两声,舌头突然吐出来,一分为二,鲜血箭也似射出。
“你说话太多了。”叶长卿挡在李商隐面前:“不看也罢。”
“看又何妨?”李商隐口里这样说,心头一寒,机伶打一个寒噤。
叶长卿半转身子:“钩破他的舌头是因为他长舌多言,泄露天机。”
李商隐看得清楚,玄机子的舌头仍然在溅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身子仍然凌空移动,出到观外,撞到那株百年老树上,悬垂下来的树须随即毒蛇也似飞卷,缠住了他的四肢,紧接收紧。
风云同时变动,星光月色刹那被翻滚的乌云掩去,天地间一片黑暗,狂风吹拂,那株老树枝叶飞舞,无数树叶被飞卷起来,漫空飞洒开去,然后绕着那株老树飞旋不已。
尘土也在飞扬,石走砂飞,李商隐也是个见识多广的人,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不由得瞠目结舌,魄动心惊。
“到底怎样了?”他才提出这个问题,霹雳一声已入耳,天地震动,一道闪电同时划破黑夜长空,疾击在玄机子的身上。
玄机子在挣扎,却挣不开,那道闪电击在他身上,他一个身子不由猛一震,一下难以言喻的惨叫声同时从他的口内涌出来。
他的身子紧接冒出了火焰,猎猎的燃烧起来,迅速裹住了他的身子,眨眼间他整个身子变成了一股血红色的火焰,开始的时候还见人形,很快便变成了一团烈火。
空气中立时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异臭,惨叫声由强而弱,终于消失。
李商隐呆呆的看着,到火焰消失,玄机子已只剩下骨灰,飞扬在空气中。
叶长卿没有再阻挡李商隐的视线,一直到玄机子灰飞烟灭才再开口:“这是规矩。”
李商隐应声目光转向叶长卿,如梦初觉的:“无可避免?”
叶长卿点头:“他虽然适可而止,到底泄露天机太多,罪无可恕。”
李商隐沉吟着:“他若是一直没有被发现,是否能够安享晚年,寿终正寝?”
叶长卿摇头:“他现在就是不说,死了到下面还是难免来一个自我坦白,和盘托出来。”
“不由他不坦白?”
“事实如此,所以你也不用替他难过,这迟早都是要发生的了?”
“人死了尸骨也一样要灰飞烟灭?”
“一样要,既然迟早难免,早一些总好过迟—些,在下面虽然受尽折磨,但念在他自行说出来,苦难的日子总会缩短很多。”
“现在这样还不是结局?”
“当然不是。”叶长卿微喟:“你也不用为他担心。”
李商隐点头:“无论如何,总是相识一场。”
“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惜我也是有心无力。”叶长卿不像在说谎。
李商隐沉吟了一会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叶长卿微微一笑,移动脚步往观外走去。这时候风已静止,翻滚的黑云消散不见,星月重现。
星光月色下,那棵百年老树只剩下枯枝,一片枝叶也都没有,也没有散落地上,仿佛已随狂风吹飘到天外。
叶长卿走到树下,摇头:“这本来也算是一块福地,现在连一点灵气也没有了。”
“大家看到这样子,难免魄动惊心,诸多推测,这座玄妙观只怕很难再有烟火。”
“只有福地才可以承受人间的烟火。”
“这也是天谴的一种。”
“可以这样说。”叶长卿接着嘟喃一声:“这附近一带以后也不会再有玄机子这种人了。”
李商隐一惊:“其他的人也……”
“我们对这附近的人以后会很小心的调查,加以试探,好像玄机子这种人又怎可能再存在。”
李商隐松一口气:“目的仍然是针对那种不择手段探索天机的人。”
“那种人大都以此为敛财的手段。”
“也有不是的……”
“泄露天机已罪无可赦。”叶长卿目光一寒:"若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你以为这个世界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世界?”
李商隐打了一个寒噤:“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洞悉天机吧。”
“那其实并不是一件太麻烦的事,秘密传开,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兴趣,不惜挺而走险,探索其中秘密。”
“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其实不是一件好事。”李商隐若有所感。
“当然了,是坏的,明知道没有希望活,自然了无生趣,是好的,知道会怎样好怎样好,亦难免变得非常乏味。”叶长卿摇头:“这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偏就是那么多人不明白。”
“一个人活得太好难免会担心将来不太好,活得不太好更加想知道将来有没有转机。”李商隐苦笑:“何况每一天都有事发生,其中难免有不如意的事,人在逆境中的时候,自然更加想清楚自己的命运。”
“不错——”叶长卿显然亦多少有这种感触。
李商隐忽然问:“上天凭什么支配一个人的命运?”
叶长卿面容一正:“我也不知道。”
李商隐再问:“好像你们那种人是否也有你们的命运,也一样由上天支配?”
叶长卿脱口一声:“是吧——”
李商隐注视着叶长卿:“其实你也不知道,是否也很想清楚?”
叶长卿笑了:“我不知怎样回答。”
“或者你说不敢回答,以免触犯天威。”李商隐移开目光。
叶长卿没有作声,李商隐等了一会才接上话:“与我们这种凡人比较,你们那种人是优胜一筹,但你们也一样不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叶长卿沉吟着:“可以这样说。”
李商隐接问:“你们也有生死?”
“可以这样说。”叶长卿模两棱两可,还是这句话。
“其实你也不清楚。”
“我倒是奇怪你问这些。”
“好奇。”李商隐接问:“你不是因为好奇才跑到这儿来,才知道玄机子的秘密?”
“不得不好奇。”叶长卿吐一口气:“这是职责所在。”
“职责?”李商隐精神一振,他知道叶长卿已准备告诉他有关他的秘密。
叶长卿绕过那株百年老树,信步前行,李商隐很自然地上了坐骑,跟在后面。
他那匹坐骑不停的嘶叫,似乎心惊胆战的,但因为李商隐的关系,无可奈何地移动脚步。
李商隐不由一句:“我这匹坐骑好像有些不妥。”
“没有不妥。”
“它对你好像有一种恐惧。”
“因为我不是平常人,非马,狗猫都能够看见一些或者感觉一些与常人不同的东西。”
“譬如鬼魂。”李商隐试探着:“传说狗猫能够看见鬼魂,所以回魂之夜都将它们关起来,唯恐惊扰了鬼魂,不能够享用家人的祭品。”
“这是事实。”叶长卿说得很肯定。
李商隐立即觉察:“你怎能这样肯定?”
叶长卿微笑:“你不是这么急性子的人。”
“这件事在我们开始认识的时候你便该告诉我的了,到现在已经有一段颇长的时间。”
叶长卿点头:“开始的时候我是担心你受惊,那是想当然。”
“这一段日子你甚至没有考虑到要试探—下我的反应。”
“已经试探过了。”
“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因为你没有在意,你绝对是一个聪明人,文思敏捷,可是写诗文章以外,你和一般人没有什么分别,有时很大意。”
“是么。”
“既然是有心试探你我当然会很留心你的一切反应。”叶长卿一笑:“我生前比你还要大意。”
“生前?”李商隐不由大皱眉头。
叶长卿沉吟着:“我生前可以说是一个好人,但不是大好人。”
“有什么分别。”
“大好人有很多选择,好人若是一定要留下来,只有由底处做起。”
“你不能够说明白一些?”李商隐这句话说出口,打了一个“哈哈”:“我真的太心急了。”
“我自小好武,立意做一个侠客,可惜我限于资质剑练得不太好,其他的本领也是有限,所以实在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前后实在做过不少的好事,也所以到了下面有所选择。”
“选择什么?”
“再次轮回做人或者留在下面。”
“你对做人提不起兴趣了?”
“有很多事虽然不可以泄露,但大致上如何总可以说的。”叶长卿笑笑:“这所谓大致实在很简单,譬如说平常,又譬如说比前世好一点。”
“你应该好一点。”
“好一点对我来说是不够的,前世我就是不够好所以干不出什么来,再来一世若是也这样,实在很没有意思,所以我最后决定留下来。”
“留下来也不错啊。”李商隐又试探:“你现在的职位看来也不小。”
“那是因为我很勤奋很用心,这一半是由于我的性格,另一半是我再没有选择。”
“哦——”李商隐又不明白了。
“留下来便是留下来,除了极小的例子,是不可能再有所选择的了。”
“你是说留下来便永远没有轮回的机会。”
叶长卿带笑点头:“这也许是规则或是另有什么原因,所以并不是太多人喜欢留下来,上面的世界即使不大好,总是多姿多采的。”
“在你们选择之前,相信已知道得很清楚,也是必须考虑得很清楚。”
“清楚不清楚是很难说的,我们不可能从下面已有的来判断下面的生活,只有选择了,假以时日才能够清楚一些。”
“已存的大概也很不错。”
“看来实在不错,有些已经存在千百年的了,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就是怎样枯躁乏味,到要回答是否的时候,总不会说出来的。”
“因为不信任?”
“有些是因为自尊,一般人应有的毛病也会带下去的,这些毛病并不是罪过。”
“你很快便清楚了。”
“我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来适应那种永无休止的日子。”
“毫不在乎?”
“我已经说过了。”
李商隐颔首:“你说过很勤奋很用心。”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传递消息的小鬼,甚至不能够到阳间。”
“小鬼是不是阳间的小卒之类。”
“可以这样说。”
“那是数目很多的了,要出头可不容易。”
“但只要勤奋,还是会引起上头的注意,当然,以他们的悠闲,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实在有些困难。”一顿叶长卿笑接:“应该说非常困难。”
“你这样勤奋了多久?”
“有百多年了。”叶长卿又笑了:“要清楚正确日子有办法的,但没有必要清楚。”
李商隐呆望着叶长卿,一会才接上一句:“你真的很勤奋。”
“也许就因为我没有什么学识,所以只有很勤奋才能够打发时间。”
“你不像没有学识的人,即使我们最初认识你给我的也不是这种感觉。”
“那是学来的,我留意到在上面的人大都有些学识,同时我逐渐发觉,一个人有学识绝对是一件好事,但一来我不是那种材料,二来上面的人大都已没有多大兴趣去表达他们的学识。”
“甚至作诗?”
叶长卿笑了:“也有尝试作诗的,可惜总不是味道。”
“哦——”李商隐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口。
“这是我认识你之后的感觉,但之前已经有朋友——”叶长卿摇头:“那应该说是上司——”
“他们说什么?”
“阴间没有感情,只有丰富的情感才能够作出令人心动的好诗。”
“阴间真的没有感情。”
“大家都是按照规矩行事,上下阶级分明,更没有所谓男欢女爱,连这最通俗的感情都没有,其他的更就不用说了。”
“知书识字的人也该不少吧。”
“那都是生前带下去,他们再没有机会接触书籍,原有的逐渐淡忘,当然,一般文字所需还是很有印象的,那些再没有用处的知识就弃置,更就不会考虑到指点下属了。”
“你已经尝试过从他们那儿学习?”
“也许就因为他们大都已忘棹,所以不得不装作完全提不起兴趣指点什么。”
“当然——”叶长卿又笑了:“知识虽然没有多大用处,但要往上干,总要有相当学识。”
“这也是规则。”
“那些负责这件事的都是相当有学识,要应付他们当然最低限度了要有相当学识。”叶长卿微喟:“他们虽然已很多都忘掉,但应试的人是否有学识还是能够分辨得到的,尤其是他们都是经过严格挑选。”
“所以你不得不到阳间寻找学习的机会。”
叶长卿叹—口气:“李白天才横溢,手到拈来,要学他的—套实在没有可能,我完全不是读书的材料,如何接触交往,从而有所得益?”
“杜甫出了名的勤奋,一字一句都费煞思量,应该合你的意了。”
“他就是这样提不起兴趣,也没有时间交朋友,但最重要的还是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念他的诗。”
“那都是好诗。”
“也许是我不懂得欣赏,怎样都是觉得很不够美丽,不像你的——”
“美丽——”李商隐摇摇头。
“我实在不太懂你的诗,可是念起来觉得很美丽,也容易学。”
李商隐沉吟着方要说什么,叶长卿已经接上话:“而且你平易近人,否则就像一个我这样没有多少学识的,哪能够与你交朋友?”
“想不到我还有这点优点。”李商隐笑着:“其实我是觉得你是有些与众不同。”
叶长卿吁一口气:“就是从你的身上我多少有了些学识,也沾上了一些书卷味,得以一升再升,到现在这个高位。”
“恭喜恭喜——”李商隐这倒是由衷之言,他仕途并不得意,无论叶长卿是怎样的一种人,到底是他的朋友,得以升官,当然值得恭喜。
叶长卿感觉到李商隐的诚意,微笑着:“我本该说一些感激多谢的,但这样一说,就不像是朋友了。”
李商隐点头:“你知道我就是因为这种直性子才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叶长卿笑道:“粗人通常都是直性子的。”
李商隐沉吟一下:“也不一定,但读书人通常绕圈子说话则是事实,你我认识多年,没有受我影响,实在难能可贵。”
叶长卿摇头:“我已经懂得绕圈子说话了,只是绕得还不大。”
李商隐又笑了:“最低限度你我一直都没有兄弟相称,简单直接,是你是我,是我是你。”
“这才是好朋友。”李商隐微喟:“我自己做不了大官,总希望朋友能够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叶长卿摇头:“我现在已经很心满意足的了,其实我已经想清楚了,做不做大官也也没有问题,只有快乐。”
“难得——”李商隐又轻叹一声,“我就是想不开。”
“这我是不明白,以你的才华,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上面跟下面不同,下面只要勤奋便有机会,上面最重的要还是人际关系。”
“你是否开罪了什么人?”叶长卿追问。
“也许是命运安排,但若非如此,我在诗文方面未必有成就。”李商隐由心一笑:“我其实是很满意自己的诗。”
“你能够说出这句话我便完全放心了。”叶长卿笑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这种话。”
李商隐仰首向天:“千秋后世,未必有人会在意我做过什么官,但肯定有人会传诵我的诗,比起一般人,我已经很幸运的了。”
“我绝对相信,千秋后世,你的诗仍然深入人心。”
李商隐很感慨的:“虽然我不能够看到千秋后世的情形,但只要想想,没有多少人这样幸运,已经够开心的了。”
“当然,你到底是一个人,难免会想到更多,若是想不透,总是不快乐的。”叶长卿转问:“是否因为这一次的事,令你想透其中的道理。”
“可以这样说。”李商隐垂下头来:“冥冥中一切既然有安排,有生之年,我能够再多写几首好诗,亦不妄此生了。”
“恭喜恭喜——”叶长卿语重心长的:“心情不好对作诗为文多少总会有些影响。”
“这倒不是问题,今天心情不好,明天总会好的。”李商隐目光一闪:“我只是担心你。”
“我很好——”
“生死有命,即使枉死也是早有安排,你自作主张,违反天命——”
叶长卿摇头:“这你倒是不用担心,下面各有所司,互不干涉,我勤苦那么多年才能做到那个官,行事作风是绝没有问题的了,他们若是仍然有所怀疑,是绝不会委以重任,既然相信,那就会相信到底,除非有人提醒他们去注意这件事。”
李商隐不由问:“那玄机子——”
“他在俗世什么都没有了,到下面十殿轮回,除了惨叫哀号,再无作为。”
“他的师父——”
“一样轮回十殿,而且更加痛苦,因为发现这个秘密,找到这个泄露天机的小鬼,我又是大功一件,职权是必会更高。”叶长卿很冷静的说:“这师徒两个,绝对不是问题。”
他突然停下说话,脚步同时停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李商隐看在眼内:“问题一定是问题的了,但不是出自他们师徒身上。”
叶长卿不由点头。
“是翡翠?”
“她无疑死得冤枉,但死在万重山剑下,亦由彼此的不够坦诚,已经认命。”
“认命是什么意思?”
“那是甘心接受命运安排,等候轮回,她也不是什么坏人,此生坠落风尘,来生自会好转。”
“她多少也知道一些——”
“所以她认命。”叶长卿微喟:“喝过孟婆茶,便什么也忘掉了。”
“万重山如何?”
“他后悔也来不及,又怎会多想其他,而且他可以与翡翠再续前缘,再就是一心只等候轮回的了。”
“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了。”李商隐沉吟着:“那问题是出于——”
“命运安排你要死在刀重山剑下,当然是有些前因后果。”
李商隐试探:“是否我与他前生——”
“不是你与他,是你与他的父亲——”叶长卿欲言又止,一个身子滴溜溜地一转。
李商隐目光随着一转:“有什么不妥?”
叶长卿面容一宽:“我在看周围是否有什么不妥当的东西。”
“有没有?”
“没有—”叶长卿目光落在李商隐的坐骑上:“这匹马没有问题。”
“哦——”李商隐一怔。
“它若是前生与你过不去,绝不会今生为你做牛做马,是必曾经受过你莫大的恩典。”叶长卿笑笑:“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李商隐不由轻抚坐骑的脖子:“是么?”
叶长卿笑接:“这般畜牲不是我管的,所以我即使不怕泄露天机,也不能够告诉你什么。”
李商隐若有所悟:“我今生为人,而且也颇为不错,可见前生也没有什么问题,与我为仇的是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六道轮回也不知变做什么,所以你也不清楚,你却是不能不担心为他所知。”
“就是这样。”叶长卿忽然一笑:“是你想像得到,与我无关。”
“这也是天机?”李商隐接问。
叶长卿稍为考虑:“我也不清楚,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有这种话法。”
“因为你担心。”
叶长卿又一笑,这一笑李商隐一眼便看出是掩饰心中的不妥。
也没有追问下去,也没有等上多久,叶长卿摇摇头:“我们现在其实也不能够有什么作为,只有等那个东西出现。”
李商隐这才问:“只有等那个东西出现?”
“他一定会出现的。”
叶长卿目光一瞬,李商隐看在眼内:“到下面找你算帐?”
“不会这样愚蠢的,除非他根本不知道我在下面的势力,但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那他会怎样做?”
“告诉我的上司。”叶长卿沉吟着:“这可以说是唯一的办法,也没有其他更好的了。”
“不是说你在下面的势力……”
“告状走的是另一条路,也是最后的一条路,在那条路上我们完全起不了作用。”
李商隐不由问:“一路上可有什么保护?”
叶长卿沉吟着:“那可以说是人间地狱唯一的通路,我们置身其中就正如置身人间一样。”
“你在人间不是很有本领吗?”
叶长卿笑了:“我是想起了我昨夜对付万重山的情形。”
“你的剑术已登峰造极。”
“人间罕见?”
“匪夷所思,以我看,那绝非人间所能够修练得到的本领。”
“当然,那本来不是真本领。”
“你难道不可以说清楚一些?”
“那是我以阴气凝聚幻变,并不真实,看来厉害,一些杀伤力也没有。”
李商隐一怔:“你是说我所见的只是幻觉。”“万重山所见的并无两样。”叶长卿又说:“就因为那绝非人间所有,看来难免心胆俱丧,不敢一搏。”
李商隐接问;“当时他若是上前与你拼命?”“他便会察觉那只是幻觉,我根本不能够把他怎样,然后我最多只能够变几只恐怖的鬼样。”
“他知道是幻觉,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只怕也不会再畏惧的了。”
“那最后我便只有眼看着你倒在他的剑下,带着你的冤魂离开。”
“正如之前命运安排的一样。”李商隐居然还笑得出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省却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叶长卿带笑摇头:“连我也不怕麻烦,你倒是怕惹麻烦了。”
李商隐苦笑:“细想下来,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无须再在人间受苦。”
“那若是终结倒是的。”
“不错,再世轮回,又是一番生老病死。”李商隐仰天长叹。
叶长卿接问:“你是否怀疑做好人有好报其实也不是一件怎样的好事?”
李商隐摇头:“还是要做好人的,人心无厌足,我倒底也是一个正常人。”
叶长卿突然停下脚步:“其实我也有些怀疑这一次我救你是否也是命运的安排。”
李商隐显然明白:“你是怀疑我是否因为做过什么好事,命运已有所改变,只是你将这种改变转为事实?”
“有可能——”叶长卿嘟喃着:“若真的这样,未免太可笑了。”
李商隐当然明白他的心情,他原是替天行事,但一直以来,大都很明白每一个人的,这一次甚至尝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这若也是命运的安排,他无疑便无足轻重,一切作为早已被安排妥当,只不过由他来执行。
“但你只是怀疑。”李商隐不由接上这一句:“不错,就因为不能肯定,所以我只有做下去。”叶长卿抬起头来。
旷野中天地看来特别辽宽,黑夜间更加显得莫测高深,他们两个也自然更显得渺小了。
李商隐看着不由大生感慨:“你本来是好好的,用不着管这桩事。”
“已经管了。”
“那个东西若是告到你上面,只怕那上面多少总要有些表示。” ,
“我因而丢官并不要紧,反正时间多着,可以从头再来,你若是因此而回到本来的命运,那便是枉费心机,平白辛苦一场了。”
“你也不甘心,我当然不能甘心,否则就太不够朋友了。”李商隐吁一口气:“我们现在是否要想办法看如此阻止那个东西?”
叶长卿打了一个“哈哈”:“这一次要借助你的力量来解决这件事了。”
“我?”
李商隐立即追问:“我能够做些什么?”
叶长卿目光一转:“那条是生魂走的路,只有生魂才能够在那条路上发生作用。”
“你要我走那条路阻出那个东西?”李商隐再问:“我如何走到那儿去?”
叶长卿目光再一转:“你先去准备一些武器。”
李商隐一按腰旁的配剑:“这把剑可以了,还有这弓箭。”
他想起了鞍旁挂着的弓箭。
叶长卿出来没有在意,现在看在眼内,点点头:“足够了。”
“可是我的本领并不好。”
“你这些武器本来就是装饰用的,但只要你用能用,我们便有机会。”
李商隐很自然的取过弓箭,滚鞍下马,他突然发觉他的身手好像灵活了很多。
叶长卿目光下垂:“那条路子夜才开,我们现在下去先准备一下总是好的。”
“下去——”李商隐目光闪动,那无疑在他的知识范围以外。
叶长卿终于伸出手来,李商隐很自然的探手出去,抓住了叶长卿的手。
那刹那他突然想起他们自认识以来,从未肌肤相接,无疑两个大男人就是连手也不曾接触过不足为怪,但叶长卿一直以来显然在避免这种事。
李商隐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的手已然接触,那刹那间,李商隐一阵前所未有过的森寒,然后就是一阵前所未有过的虚幻。
他的诗写得很虚幻,他写诗的时候心情很虚幻,但到现在他才明白什么是虚幻。
然后他发觉自己从自己的身子走出来。
他感到恐惧同时不由回头,他看了另一个自己仍留在原地。
“这……”
“你不明白是什么回事?”
“我明白。”李商隐接问:“你们就是这样带走生人的魂魄?”
“很少这样轻松的,有什么人甘心被我们带走他们的魂魄?”叶长卿笑笑:“你放心,我会安全将你送回来的。”
“我怎会不放心?”李商隐目光一扫:“这周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么?”叶长卿这句话出口,一个身子便往前走去,他的手仍然抓着李商隐的手。
李商隐的身子立时被牵动,这一动,眼前的景物便完全消失,只见一片黑暗。
“一会你的眼睛便会习惯的了。”叶长卿的声音随即传来,已变得很虚幻。
“习惯——”李商隐呆应同时,眼前的黑暗已逐渐亮起来,然后他看到了淡淡的烟雾。
放目四顾,周围都是飘飞着淡淡的烟雾,连脚下也是,他看在眼内,不由有一种悬空的感觉。
他尽量去感觉,脚下却感觉完全没有悬空,也完全没有踏实地的感觉。
他随着叶长卿往前移动,清楚看见自己的两条腿在移动,却完全看不到走到什么之上。
叶长卿看在眼内:“你不用明白太多的。”
“我不能明白。”
“只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叶长卿笑接:“正如在你的世界,有很多事你也是不能够解释的。”
“哦?”李商隐有些疑惑。
“怎么会有风,怎么会有雨?”叶长卿很随便的提出两个问题。
李商隐一怔:“我虽然不知道,但相信总有人一定能够解释的。”
“我的情形也是一样。”叶长卿停下来。
“什么事?”
“已经到了。”
李商隐放目四顾:“我看不到路。”
“因为路还未出现。”
“你怎能够肯定路就在这里出现。”
“我看见的比你更多。”
“你是说周围有许多我看不见的东西。”
叶长卿点点头:“我可以令你看见的,但没有这种必要。”
“那——那个东西出的时候……”
“那是生魂,你当然能够看见的。”
“生魂不同死魄。”
“可以这样说,那条路也是特为生魂而设,目的在万一出现错失的时候,生魂也有投诉的机会。,’
“这似乎很不公平。”
“没有人能够担保不会出错,我们会尽量做到公平。”叶长卿摇头:“其实怎样才算得公平,我们也不能肯定,只有相信,已安排妥当的命运就是公平。”
“这安排当中却可能出现错误。”
“正如这一次,我私下中略作改变,影响所及,你以后的命运便会改变很多的了。”叶长卿笑笑:“这种改变千百年下来相信绝不会太少,但比起千万众生,还是很少很少的。”
李商隐沉吟着:“那些生魂怎能够离开他们的躯壳?”
“只要他们感觉不公平,悲愤填胸,他们便会想到向上天投诉,睡梦中他们的生魂便会走出来。”
“那每一夜走出来的生魂必定很多。”
“到了那条路可要看他们的勇气了,你知道有时候他们可能是一时之忿,到了路前面,发觉要冒很大的危险,很大的危险,很多便会退缩。”
“但若是怨深恨重,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退缩的,那正是我们要等的那个东西。”
“我们也很少会有那种出错的情形。”
“这看来,我前生也曾做过了什么坏事,才种下这个祸根。”
“有些人心胸狭窄,听不得说话,一口气咽不下,便会呜呼哀哉。”
李商隐若有所悟:“那若是好人,应该可以再世为人的,是不是?”
“难说——”叶长卿若有所思:“好人有时做了坏事自己也未必会知道。”
“那若是坏人,给我杀掉了,应该是一件好事。”
“坏人不一定全坏,有时坏人做的好事比好人所做的还要多。”
“这样说我杀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坏人了。”
“困果报应循环,是是非非,又有哪一个能够肯定?”叶长卿显然有些感触。
李商隐不由嘟喃一声:“连你也这样说我这个凡人更就不能够肯定了。”
叶长卿突然又一笑:“何须计较?”
“因为根本不能够计较。”李商隐目光一转:“我们就在这儿等候?”
“虽然还要等一段时间,但不会太难过的,也许这一次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总有很多话要说的。”
“幸好你是说也许。”李商隐笑了。
“你已经知道我的秘密,虽然你不会说出来,总是不好的。”
“你不是那种很洒脱的人。”
“我不是,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你应该留意到了。”叶长卿吁一口气:“有句老话,江山易改,品性难移,但其实我已经改变了很多。”
“我能够再为你做什么?”
“以后有什么好诗,给我烧一张好了。”叶长卿又笑了:“反正我都是不大明白,也不想太明白的。”
李商隐看着他,心头一阵感触,相识以来,他虽然也感觉这个人有些神秘,但也感觉到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尽管不懂得作诗,但发现不好的地方都会毫不犹豫的说出来,令他知道并改善。
好像这种直性子的人已实在不多了。
他也明白人鬼殊途,不知道尤自可,知道了难免有种种的不便。
“总会再见的。”他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叶长卿点点头,李商隐笑接:“你不必告诉我是什么时候,也不必告诉我会是什么原因,一个人知道得太多,活着就不会有多大的意思。”
“我也不能多说什么。”叶长卿笑问:我们现在谈什么?”
“除了诗,我们还能够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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