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寒! 凄冷的月光照耀下,“捺落迦”那块横匾仍然隐约可辨,萧七这是第二次立足这“捺落迦”的门前。他的目光落在那块横匾之上,心头不知何故竟冒起了一股寒意来。 董湘云紧跟着他,看见他停下脚步,脚步自然亦停下,光亦落在那横匾之上!她虽然看不懂,但是看来不免也觉得有些特别,脱口说、:“那些花纹好生奇怪。” 董千户在后面接口道:“谁说那些是花纹啊?” 董湘云道:“不是花纹是甚么?” 董千户道:“三个字。” 董湘云嘟嘴道:“那有这样的字,我可不认识。” “因为那是梵文。” 董湘云一怔道:“梵文?” 董千户道:“那就是捺落迦三个字。” 董湘云更加诧异,道:“捺落迦又是甚么意思?” 董千户一字一顿道:“地狱。” 董湘云又是一怔,忽然失笑道:“爹就是喜欢胡诌。” 这次到董千户怔住了,赵松一旁擂口道:“令尊并没有胡诌。” 董湘云瞪了赵松一眼,道:“我爹爹的事情难道你比我还要清楚?” 赵松道:“这要看是甚么事情了。” 董湘云道:“就是梵文这件事情我爹爹甚么时候懂得梵文了。” 赵松道:“前天,憧的只是这三个,我也是。” 董湘云道:“是谁教你们的,不会是萧大哥吧?” 赵松道:“除了他我们这些人中,还有谁懂得这门子学问?” 董湘云问萧七道:“你又不是和尚,怎么竟憧得梵文?” 赵松替萧七回答道:“那是因为他的脑袋曾经不知出了甚么问题,研究了好些日子佛经。” 董湘云瞪着萧七:“你不是想出家当和尚吧?” 萧七淡然一笑道:“当秈尚其实没有甚么不好,最低限度我没有那么多烦恼。” 董湘云却问道:“你打算到那间寺庙去?” 萧七反问道:“你问来作甚?” 董湘云道:“拿把火去烧掉它。” 董千户在后面放声大笑,说道:“那就真的是不着袈裟嫌多事,着了袈裟事更多了。”笑语声是那么的响亮,完全忘记了他现在在甚么地方,在准备干甚么。 萧七不由一皱眉,叹息道:“我们现在得进去了。”语声一落,举步走上门前石阶。 董湘云一面追前,一面道:“这里头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萧七道:“地狱。” 董湘云道:“又到你胡诌了。” 萧七微喟道:“这事实是一个人间的地狱。” 说话问,他经已来到门前。那道门又闭上,萧七记得很清楚,他带着幽冥先生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将门户关闭,那么,那里头藏有人是毫无疑问的了。他双掌才抵在门上,后面董湘云又说道:“这岂非就是地狱门?” “正是。”萧七应声推门。门只虚掩,一推即开。 董湘云探头往内望了一眼,惊呼一声,慌忙躲回萧七的后面。她平日虽然胆大包天,到底是一个女孩子,对于鬼神这一类东西,自然也特别来得敏感。 幽冥先生塑造的幽冥群鬼事实也栩栩如生,恐怖狰狞之极。幽冥群鬼仍然直立在原来的位置,一个不缺,院中及膝的荒草,却已大半被烧去。对门那个大堂的一角亦已崩塌,日前那一场大火造成的损坏看来也不轻,幸好没多久来了那阵倾盆大雨,否则这个捺落迦只怕难免被火完全烧毁。 萧七连随放步走了进去。董湘云亦步亦趋,寸步不离。董千户赵松跟着双双抢进,一大群捕快相继蜂涌而入。 赵松追前两步,忙问道:“萧兄,我们从那儿开始搜索?” 萧七目注对门那个大堂,道:“根据幽冥先生的叙述,地下室的进口就是在那个大堂之内,蜘蛛虽然未必就只会躲在那里,我们仍然无妨由那里开始。” 赵松点头道:“不错,整个庄院相信也就只有那里还能够住人。”一顿霍地回头吩咐道:“儿郎们准备火把、灯笼。” 火石敲击之声,一时问不绝于耳,松枝火把,油纸灯笼一一亮起。火光照耀下,那些罗刹恶鬼的形像尤其狰狞恐怖。风吹灯火,光影摇动,那些群鬼就更像已有了生命,随时都准备扑下,择人而噬。院子中立时平添了几分阴森诡异的气氛。那些捕快几曾置身过这种地方,不由都打从心底寒了出来。 赵松也没有例外,他虽然已到过这里一次,却是白天。何况给火一烧,这里已变得不一样,本来荒凉的院子,更是荒凉,那一角经已崩塌的大堂就更不像是一个住人的地方。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像一幢荒宅。一般人口中的鬼屋也正是这个样子。但那些所谓鬼屋又那里有这儿恐怖?真的不用说,就算是假鬼,这儿已触目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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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摇曳,鬼影幢幢。 萧七从一个捕快手中取过火把,道:“大夥儿千万小心。”说完这句话,他就举步向大堂走去。 董湘云自然跟前。 萧七回头望了董湘云一眼,道:“湘云你留在爹爹身旁。” 董湘云却道:“我跟你一起。” 萧七道:“你还是留在外面的好,也容易照顾。” 董千户插口道:“莫非你小子准备一个进去?” 萧七道:“晚辈正是这意思。” 董千户道:“这怎成,如何怎可少了我的一份,小子你敢在门缝里瞧人,将我这个老前辈瞧扁了。” “非也。”萧七不住摇头。 董千户道:“那么便与我一起进去,少教我这个老前辈生气。” 董湘云接嚷道:“爹要进去我也要进去。” 萧七没有理会董湘云,目注董千户,解释道:“老前辈误会了,晚辈所以坚持老前辈留在外面,只为了对方未必藏在大堂内的地室中,万一在外面突然发难,也得有一个照顾。” 董湘云抢着应道:“外面有赵松,还有那么多捕快。” 萧七道:“对方的武功只怕非寻常可比。” 赵松一旁听得清楚,也不介意,插口道:“我这些手下,应付一般小毛贼虽然轻松,若是遇上了高手,却是心有余,力不足。” 董千户道:“这怪不得他们。” 赵松道:“便是我那双天门棍,遇上了高手,也只有挨打的份儿。” 董千户道:“别人不知道,你手底下有多少斤两难道我还不清楚?” 他点点头,接道:“看来我真的要留在外面,照应一下。” 董湘云随即道:“那么就让我跟着萧大哥好了。” 董千户摇头道:“不成,他若是分心照顾你,如何应付得了敌人?” 董湘云道:“你就是当我酒囊饭袋,也不想想,这半年以来,我在江湖上闯荡,还不是自己照顾自己,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董千户道:“这是因为你还未遇过真正的高手。” 董湘云笑道:“藏在这儿的若是高手,又何须藏头缩尾,装神弄鬼?” 董千户道:“就因为这样才可虑。” 董湘云道:“可虑甚么?” 董千户说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呀。” 董湘云瞪眼道:“难道你就放心萧大哥一个人冒这个险?” 董千户道:“你以为他断肠剑那个名堂是侥幸得来的?” 董湘云道:“偏就是他了得。” 董千户道:“你难道否认他本身的武功,临敌的经验不在你之上?” 董湘云道:“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董千户忽然一笑道:“小萧终究不是外人,难道爹爹我不关心他的安全?” 董湘云俏脸一红! 董千户接道:“你若是为他设想,就不要让他分心。” 董湘云不由不点头。 董千户笑顾萧七,道:“放心,外面有我这位老前辈坐镇,保管万无一失。” 萧七道:“拜托了。” 董千户瞪眼道:“这是说的甚么话?” 萧七一笑不语,举起脚步。 赵松连随吩咐手下道:“儿郎们四面散开,将这个大堂包围起来,莫教贼人溜走了。” 众捕快一声宏应,纷纷退开包围大堂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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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大堂! 一支火把的光亮虽然不大,但藉着这光亮,萧七已能够看清楚堂中的情形。 碧纱幔已经灰飞烟灭,那张长几亦经已烧毁,堂中的柱子全都被烧黑,其中两条甚至已烧成焦炭。地狱诸神的瓷像却大都还完整,只是失却光泽,被烟火燻黑。男阎罗的红脸已变成黑脸,女阎罗碧玉一般的那张脸庞却竟然能够维持原来的色泽,一双无情的眼瞳也仍然红得怕人。 萧七第一眼就落在女阎罗的脸庞之上,一转又转回,目光凝注。女阎罗也好像在凝望着萧七。 风穿堂户,光影摇曳。 萧七的心头陡然冒起了一股寒意,他叹了一口气,忽然问道:“你真的是喜欢我,真的要嫁给我?” 低沉的声音在堂中回荡,带着点无可奈何,说不出的凄怆。没有回答。 那个女阎罗俏脸上的投影随着火光的摇曳起了移动。她的表情好像正在变,又好像根本没有变化,无情的双瞳似乎带着几分揶渝之色,又似乎带着几分怜爱。 萧七等了一会,又叹了一口气,道:“那纵然是真的,你勾我的魂,夺我的魄就成了,何苦要多伤无辜?” 仍然没有回答,没有反应。 萧七的语声更苍凉,接道:“飞飞、仙仙、湘云都是很好的女孩子,若是因为我尽杀她们,天亦难容。” 他说着再次举起脚步,向那个女阎罗走过去,走得虽不怎样快,但也并不怎样慢。十一步之后,他终于来到女阎罗的面前。那个女阎罗瞪着他走来,一些反应也没有。也许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瓷像吧! 萧七脚步一顿,忽然又说道:“或者你并非这个样子,但纵然这样,亦美丽得很,但无论人也好,神也好,外表美丽与否并没有多大关系,最重要的是内心。” 他说着一声叹息,伸手轻轻一拍女阎罗的肩膀。好大的胆子! 他那支手一落下,整个女阎罗的身子就四分五裂,簌簌的散落地上! 萧七不由脱口一声惊呼! 差不多同时,一声惨叫从堂外传来。入耳惊心,萧七一声轻叱,身形一转,一拔,疾往大堂左侧一扇窗户射去,其快如箭。“哗啦”的一声,那扇已经烧成焦炭的窗户片片碎裂,萧七箭矢般夺窗飞出。惨叫声正是从这个方向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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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左侧也放着好些罗刹恶鬼瓷像,赵松命令一下,十几个捕快就向这边走来,每隔丈许留下两人,陆续绕向堂后。那个大堂的建筑非常奇怪,三尖八角,虽然相隔只不过丈许,那些捕快几乎每一组都是处于孤立的地方。 丁豹、马伯棠是其中的一组,他们就站在大堂左侧那扇窗户的外面。两人都是赵松属下的好手,尤其是马伯棠,跟了赵松已经有六年。六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置身于这种境地。一股寒意正在他体内滋长。丁豹的寒意更甚,脚步一停下,就问道:“老马,你以前来过这里没有?” 马伯棠摇头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丁豹道:“好在这件事只是人为。” 马伯棠道:“是人为抑或神鬼的所为,目前如何仍然未能肯定。” 丁豹叹息道:“不要说真鬼,就那些假鬼已经叫人胆颤心惊了。” 马伯棠苦笑道:“若是都变成了真鬼,根本不用打,随便做一个鬼脸,你我只怕就得瘫软在地上。” 丁豹听说不由自主回头一望。在他的身后不远,放着一个罗刹恶鬼的瓷像,他一路走来,已经不下望了三十眼,并没有发现有何不对之处。可是现在再望,他浑身毛管立时倒竖起来。那个罗杀恶鬼的右侧,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骷髅鬼。惨白的骷髅,咧着嘴,似笑而非笑,披着一袭及地黑长衫,骷髅头亦用一条黑巾裹着。这岂非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勾魂使者”粉骷髅! 丁豹想叫,可是咽喉却好像已经被封闭,一声也发不出! 马伯棠这时候亦已发觉丁豹有些不对路,问道:“怎样了?” 丁豹好不容易从口中吐出一个字:“粉……” “粉骷髅!”马伯棠的反应也实在敏锐,连随回头向后望。他的头寸转过去,一股气已喷在他面上。那股气并不寒冷,但那刹那给马伯棠的,却是有如堕进冰窖的感觉。那刹那之间,他亦已看见了那个骷髅鬼! “粉骷髅!”这一声恐惧之极,也尖锐之极!惊呼声未绝,那个粉骷髅已到了他的面前,他刀已在手,一声暴喝,疾斩了过去!刀还未斩落,骷髅胸前的衣襟陡然一分,一道寒芒从中射出,射入了马伯棠的胸膛。是一支弩箭。 鲜血飞溅,马伯棠惨叫一声,扑地倒下,那把刀亦失了准绳,从骷髅的肩旁砍空,砍进泥土之内!几乎同一时,丁豹亦惨叫一声,连人带刀倒下去。在他的胸膛之上,也钉进了一支同样的弩箭。 “哗啦”的一声也就在这个时候响起,窗户片片碎裂,萧七箭矢般穿窗而出。 人在半空,剑已出鞘。三尺三明珠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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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声惨叫入耳,萧七身形已展开,到丁豹的惨叫声入耳,萧七人剑已经在堂外。 萧七身形未落,他手中明珠宝剑已刺出。那个粉骷髅实在想不到萧七竟来得如此迅速,待要隐藏起来已来不及,也来不及闪开萧七刺来的那一剑。 “夺”一声骷髅头粉碎,黑头巾萎缩,那个粉骷髅的身子却没有倒下,衣襟陡然又一分,一支弩箭从中射出萧七胸膛。萧七身形已下,剑竟然能够同时收回,剑光一闪,叮的一响,弩箭被剑击下。 “嗤嗤嗤”连随又三下暴响,三支弩箭几乎不分先后飞射萧七三处要害。萧七长剑急挥,剑光飞洒,“叮叮叮”,接连击下那三支弩箭。三剑之后还有一剑!剑疾如流星,反刺粉骷髅胸膛。 骷髅无头的身子急退,说不出的诡异,萧七心头虽然惊骇,但剑势并朱受到丝毫的影响!剑虽快,骷髅还是闪开这一剑,身形已闪进暗处。 萧七冷笑,长剑连挑,将丁豹、马伯棠手中的火把挑起来。嗤嗤声中,那两支火把流星般飞射丈外,分别插在两个罗刹恶鬼手中的兵刃之上!火光照亮了那附近,那个骷髅的身形又毕露。 萧七右手明珠宝剑,左手火把,紧紧接着凌空飞过去。火光如流星,明珠宝剑斜映火光,闪电般辉煌,飞刺向那个无头身躯。 周围呼喝相继雷动,赵松与数十个捕快,分从不同的方向杀奔过来。 他们尚未致,一条人影已然天马行空般掠至,手握三尺七长刀。“奔雷刀”董千户。 董湘云紧跟住董千户身后,她的轻功虽然没有乃父那么高强,但比起赵松一众却也快了很多,眨眼间便已抢在他们之前。 赵松发力急追,一面在声叱喝,道:“莫教走了。”众捕快纷纷回应,呼喝声震撼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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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无头的骷髅鬼身形方待后退,萧七闪电一般的明珠宝剑已刺至。他怪叫一声,无头的身躯疾倒。闪电般的明珠宝剑仍然刺在肩头上,“笃”一声,如刺朽木。萧七一声暴喝,剑一挑,那袭黑袍“呼”地飞上了半天。黑袍裹着的那个人立时毕露无遗。 一个完整的人。有四肢,也有一个头,只是这个人比任何人都矮小,赫然就是一个侏儒。这个侏儒比一般的侏儒也不同,他的四肢特别长,骤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支蜘蛛。他不是别人,也就是萧七他们方才追踪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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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我所料。”萧七剑指着蜘蛛,眼盯着蜘蛛。 其他人迅速涌至,董千户长刀一展,便正待杀过去,后面的赵松却高声大呼道:“老前辈刀下留情。”董千户头也不回,只是咆哮着道:“这厮竟然敢毒杀我的女儿,不杀他如何消得我心头上的怒火?” 赵松却呼道:“先问声他的动机也不迟,能够活捉,当然更好。” 董千户捋须道:“不错不错。” 蜘蛛即时一声冷笑,道:“岂有这么容易?” 赵松快步奔至,步一顿,低声道:“今夜你还走得了?” 蜘蛛只是冷笑。 萧七目光一落,道:“好一身的轻功。” 蜘蛛回顾萧七道:“好一手剑法。” 萧七接问道:“是蜘蛛?” 蜘蛛道:“是?”一声冷笑,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也不多?”萧七接问他道:“你姓刘。” 蜘蛛道:“我姓刘。” 萧七道:“刘大娘是你的母亲。” “是?”蜘蛛冷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少找我母亲麻烦。” 萧七道:“你若是为她设想,为何又弃她而去?” 蜘蛛道:“我本来也是一个孝顺儿子,可是方才却完全没有想到她的安全,也许我已经感觉到危机迫近?”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应该早就想到有问题的了,因为这件事实在太顺利。” 萧七道:“你这个以毒药杀人的计划不能说不高明。” 蜘蛛道:“你怎会察觉?” 萧七道:“这是你弄巧反拙。” 蜘蛛道:“哦?” 萧七道:“你不该将那些灯火完全弄熄的。” 蜘蛛一呆,脱口道:“是不是黑暗中那些毒药呈现出光泽?” 萧七道:“如果灯火不熄灭,根本就发觉不到。” 蜘蛛顿足长叹。 萧七道:“所以我将计就计。” 蜘蛛长叹道:“我实在高兴得太早了一些,但无可否认,你实在是一个很仔细的人。” 萧七道:“你也是。” 蜘蛛冷笑。 萧七道:“董湘云是不是你最后要杀的一个人?” 蜘蛛道:“应该是。” 萧七道:“一个人在事情接近完全成功的时候,难免都会特别紧张,在事情完全成功之后,亦难免有些得意忘形,纵使是怎样仔细的人,在那种情形之下,也会很容易有点疏忽。”一顿又道:“任何轻微的疏忽都会变成致命伤。” 蜘蛛道:“有道理。” 萧七转问道:“近日来,出现的粉骷髅可都是你。” 蜘蛛道:“这附近一带,除了我,还有谁能够弄出那样的一个粉骷髅?”他冷然一笑,接道:“好像我这种身材的人,不要说这附近,就算走遍天下也未必能够找到多少个?” 萧七道:“你跟了幽冥先生那么多年,对于塑造瓷像多少当然都学到一些。” 蜘蛛道:“比起那个老头儿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比起一个陶匠,相信差不了多少。” 萧七道:“日前黄昏从马车扑下那个罗刹鬼女瓷像是否出自你手?” 蜘蛛道:“是,驾车的那个人也不是别人,就是我。” 萧七道:“有意?” 蜘蛛道:“当然是有意。” 萧七道:“想嫁祸幽冥先生?” 蜘蛛道:“有此打算。” 萧七道:“瓷像中那个女尸到底是谁呢?” 蜘蛛道:“你应该知道的了。” 萧七道:“杜飞飞?” 蜘蛛道:“正是她。” 萧七心中一阵刺痛,又道:“那个金娃?” 蜘蛛道:“也是我杀的。” 萧七追问道:“仙仙呢?现在在什么地方?” 蜘蛛道:“在黄泉路上。” 萧七厉声道:“她到底怎样了?” 蜘蛛道:“已变成了一个瓷像。” 萧七震惊,喝问道:“在那里?” 蜘蛛只是冷笑。 萧七盯着他,咬牙切齿的问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 蜘蛛的神态陡地一变,变得异常的狰狞,道:“你不知道为什么?” 萧七道:“不知道!” 蜘蛛忽然问道:“乐平县附近一带最英俊,最潇洒的一个男人是谁?” 萧七实在想不到蜘蛛竟会这样问,不由怔在那里,董湘云却替他回答道:“当然是萧七萧大哥的了。” 董千户亦道:“我虽然是一个男人,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事实。” 众人也没有异议。 蜘蛛接问道:“那么附近一带最丑陋,最难看的一个人你们以为又是谁?” 董千户上下打量蜘蛛一眼,道:“以我看,该是小子你了。” 董湘云接道:“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一个像你这样难看的男人。” 蜘蛛盯着他们,眼瞳中似乎有怒火射出,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这句话也不只是你们说的,我也不是现在才听到这种话。”他的目光缓缓转向萧七,缓缓的道:“总之,我蜘蛛人如其名,完全像蜘蛛一样丑陋而难看,永远只能够躲在暗角。” 董千户道:“男人长得丑陋一些有何要紧?” 蜘蛛道:“话不是这样说,丑陋一些,不错是没有要紧,太丑陋,就非独人见人厌,而且会变成一般人嘲笑的对象。” 董千户道:“这与萧七有何关系,与杜家姊妹,与我的女儿董湘云又有何关系,为什么你要杀害他们?” 蜘蛛道:“萧七与我是两个极端,极美与极丑,大家的遭遇也是极端不同。”他的语声变得很阴沉,接道:“杜家姊妹与你的女儿都是乐平这附近一带最出色的美人,我不在话下,即使一般人都未必能够得到手,可是萧七呢,根本不用求,她们简直就是在奉送,惟恐他不要。” 萧七只听得双眉紧皱,董湘云那边却涨红了脸庞。 董千户冷笑道:“你瞧不顺眼?” 蜘蛛道:“当然,上天实在太过不公平,造物实在没有理由这样的极端。”语声更阴沉接道:“所以好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固然不适宜存在人间,好像萧七那样的人也是不适宜存在人间的。” 董千户摇头道:“你小子的脑袋莫非有什么问题?” 蜘蛛道:“也许有吧。”目光又转向萧七道:“无论我怎样做,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讨一个公道。” 萧七盯着蜘蛛,双眉紧锁。 董千户即时对萧七道:“这小子的脑袋一定有问题,否则怎会有这种念头?” 萧七点头,目注蜘蛛道:“有一点你必须明白,我萧七长成这个样子,并不是我的错,杜家姊妺与董湘云之喜欢我同样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她们的错,若说是上天不公平,你必须讨一个公道,该向上天讨,不应归咎于我们。” 蜘蛛道:“可惜除了这么做之外,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向上天讨一个公道。” 萧七语声一沉,道:“蜘蛛!” 蜘蛛截口道:“不必多言,事情是我蜘蛛所做的,你能够找到我蜘蛛,是你本领,蜘蛛人在你面前,你怎样做就怎样做好了。” 董千户厉声道:“与这种丧心病狂的人多说什么,乾脆一刀砍掉了他的脑袋就是。” 蜘蛛应声道:“这才是爽快。”语声未落,身形暴起。 萧七的明珠宝剑立即刺出,董千户一声暴喝,三尺七长刀同时斩了过去。剑刀齐下,斩裂了空气。剑气刀光激起蜘蛛一身的衣裳猎猎作响,可是蜘姝仍然能够从剑刀交击之中脱出。半空中手脚一翻,嗤一声,一支弩箭从他的手中射出,疾取董湘云胸膛。 董千户一声:“大胆!”奔雷刀急回,“叮”一声,凌空将那支弩箭斩下。 蜘蛛冷笑一声,双手齐挥,袖菅中当当连声,四支弩箭分射董湘云,萧七,董千户,赵松。董千户长刀再挥,“叮”的又将那一支弩箭击下,萧七的剑同时将射向自己的那支弩箭震飞!董湘云的刀也不慢,赵松亦手急眼快,他那对天门棍交搭一挡,正好将弩箭挡下。 蜘蛛弩箭出手,身形已着地,伏地一滚,又是两支弩箭射出。两个捕快首当其冲,双双倒下,一被弩箭射中咽喉,当场毙命。另一个被弩箭射进胸膛,伏地惨叫连声。 蜘蛛立时夺围冲出,左右两个捕快双刃齐展,交错劈下。蜘蛛闪左刀,左手一托右来那个捕快的手腕,右拳同时击在那个捕快的咽喉之上。“嚓”一声,那个捕快的咽喉立时陷了下去。蜘蛛双手特长,出拳奇速,劲力而且相当雄厚。那个捕快的身子也被击得倒飞了出去,仆地不起。 蜘蛛身形不停,一滚又跃,又掠前了三丈。也许是身形关系,他的姿势非常怪异,完全就像一支蜘蛛无异。 他身形虽然迅速,萧七也不慢,箭矢般凌空一射数丈,竟反而抢在蜘蛛前头。蜘蛛只觉得跟前人影一闪,萧七已拦在身前,脚步才一顿,后面劲风飒然袭至,董千户已然杀到。他冷笑,曲身,四肢着地猛一掠,身形已打横飞出,一飞又三丈,身形转变之迅速,实在是非同小可。 萧七横身急追,明珠宝剑刺向蜘蛛肩头。蜘蛛身一弹,人已飞上了一个罗刹恶鬼的瓷像之上。董千户的奔雷刀迅速刺至。“嚓”一声,那个罗刹恶鬼的瓷像拦腰两断。 蜘蛛不等瓷像倒下,身形已然飞起,半空中一招手“嗤”一声,一支弩箭急射董千户前颈。董千户手急眼快,一刀封开,厉声道:“倒要看你还有多少弩箭。”蜘蛛没有回答,也无暇回答,萧七的明珠宝剑已然“嗤嗤嗤”向他连刺三剑。 蜘蛛身形滚动,凌空连闪三剑,手一抖,一支软剑飕的在手中飞出,卷向萧七咽喉。 萧七道:“你也是用剑?”一句话才不过五个字,他已经闪一剑,回刺十三剑。 蜘蛛连闪十二剑,还有一剑却闪不了,左肩嗤的裂开了一道血口,一道鲜血飞虹般的射起。他无动于中,身形倒退,竟退回群捕之中。 萧七倒想不到蜘蛛有此一着,一堵不住,急喝道“人小心。” 话口未完,蜘蛛的软剑已缠住一个捕快的脖子。那个捕快的脖子立刻断截,一股鲜血冲天飞起,头颅也飞进半空!蜘蛛剑都不停,一抖一挑,迅速削进了另一个捕快的腹。那个捕快狂吼一声,翻身倒地。 赵松看在眼内,眼都红了,一声吆喝,天门棍走宫一齐撞向蜘蛛胸膛。蜘蛛也不封挡,身形一侧,转扑向左边的群捕。一道剑光,立即飞来,挡在蜘蛛的身前。是萧七的明珠宝剑! 萧七一刺十三剑,一面厉喝道:“你这是作甚?” 蜘蛛道:“我一生孤独,现在眼看快要进黄泉了,总得找几个伴。”一面说一面退,连退十二步,猛一声闷哼。一个捕快旁来一刀,正劈在蜘蛛的腰际。蜘蛛虽然及时闪开要害,腰际仍然被刀锋劈开了一道口子。血怒喷,蜘蛛怪叫一声,软剑猛一旋,卷向伤他那个捕快的咽喉。 眼看那个捕快就要身首异处,那支软剑突然停在半空!蜘蛛的动作那刹那完全停顿,左手却就在那刹那一落,掩住了自己的小腹。鲜血从他的指缝不住外渗。他双目圆睁,瞪着萧七,一瞬也都不瞬。 萧七木立在蜘蛛面前,剑低垂,剑尖在滴血。那个捕快惊魂甫定,荒忙退开。 蜘蛛即时问道:“这就是断肠剑?” 萧七道:“不错!”剑嗡一声龙吟,震飞了剑锋上的余血! 蜘蛛说道:“好,断肠剑果然名不虚传。”他突然笑了起来,笑接道:“现在我真的要进地狱去。” 董千户那边冷笑道:“你本来就该进地狱。” 蜘蛛大笑道:“就是进去我现在也已毫无遗憾。”笑话声中,血从他的嘴角不住涔下。他笑顾萧七,又说道:“黄泉路下我毫不寂寞,有杜家姊妹,有金娃,还有好几个捕快相陪,萧七你呢?” 萧七浑身毛管逆立,沉声道:“即使是在黄泉路上,她们也不会与你走在一起的!” 蜘蛛道:“真的么?” 萧七不能够回答。 蜘蛛嘶声道:“萧七,你何不随我在黄泉路上走一趟。” 萧七冷冷的盯着蜘蛛,一声也不发。 蜘蛛也盯着萧七,那个身子缓缓的倒下,蜷缩,死亡的蜘蛛般蜷缩。他的眼睛至死仍然是睁大,莫非他仍然死不瞑目?众的目光都落在蜘蛛的身上,没有人作声,所有的目光仿佛都已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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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凄冷,吹衣有声。 董千户伸手霍的一扫衣袂,道:“这种人可谓已丧心病狂,死不足惜!” 赵松接说道:“我看他的脑袋一定有毛病。” 董湘云道:“否则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萧七听若罔闻,木立在原地,整个人都陷入沉思中。 董湘云终于发觉,道:“萧大哥,你在想什么?” 萧七脱口应道:“仙仙。” 董湘云嘟嘴道:“人都死了,还想什么?” 萧七喃喃道:“蜘蛛方才说,仙仙已变成一个瓷像。” 董湘云道:“是啊。” 萧七道:“塑造一个瓷像并不是一天半天可以,就拿今天来说,蜘蛛一直都很忙。” 赵松插口道:“所以蜘蛛也许只是说说,仙仙目前也许以不过被囚禁起来而已。” 萧七道:“蜘蛛既然要回来这里,以常理推测,仙仙应该也就在这理的。” 湘云道:“我们现在就搜索这个庄院,将她找出来。” 董千户奇怪道:“湘云……” 董湘云苦笑道:“爹爹,我想你也得承认仙仙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董千户道:“不错。” 湘云叹了一口气,道:“好像一个她那么可爱的女孩子,谁也不忍心看见她受到伤害的。” 董千户看看董湘云,好一会才大声道:“这才是找的好女儿。” 湘云无言垂头。 萧七旁边忽然道:“湘云,你也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湘云一笑,笑得只是有些苦涩。 萧七指着对赵松道:“赵兄先料理伤者。” 赵松叹息道:“这个蜘蛛心狠手辣,一击必杀,方才我已经留意,他们都无可救药了。”一顿强笑道:“做我们这种工作,死伤难免,萧兄不必挂在心上。” 萧七无言颔首,举起脚步。 赵松接问道:“萧兄,你准备从那里着手?” 萧七道:“仍然是大堂内的地下室。”脚步渐加快。虽快而沉重,一如他现在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