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护花现在已经知道事情的严重。 方今天下,正所谓国泰民安,令一般百姓不满的朝廷虽然有,却是无可避免,而这种不满,也还不致于掀起反动怒潮,所以民间造反这种可能性其实不高。 天地会一直以来,目的也只是包娼聚赌,坐地分肥,万不得已,也不想惊扰他人,以免引起官府的过份注意,他们的势力只是在暗中滋长。 而这样的一个组织,当然不会引起一般武林高手的兴趣,尤其是恶僧无情这种高手,在滇边寺院,差不多已经是王的了。 常护花本来也很奇怪,知道朝廷中有人插手?才明白过来。 龙飞接道:“有史以来,朝代屡换,每次发生动乱大都由民间掀起,大都是不堪苛政压迫,现在我却看不出朝政有何不妥,这相信并不是因为我乃朝廷中人。” 常护花点头:“我这个平民也看不出来。” “所以这可以肯定,完全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私欲,我并不认为这些人执掌朝政之下,天下黎民会过得比现在舒服。” 常护花转问:“朝廷中是否有很多人不满?” 龙飞笑笑:“不是很多,而不满的那些人之中,我也看不出有那一个比当今天子英明。” 常护花道:“这些人之中,是不是都很有势力?” “大都是的,所以除非掌握充分证据,否则还是不能妄动。”龙飞摇头。“若是硬来,动对了倒还罢了,否则非独前功尽废,我也休想再过问朝政。” 常护花道:“我明白,事情是怎样开始的。” “有些地方官阳奉阴达,有些突然变得很嚣张,而这些人中,有三个是我准备清除的,因为我掌握了他们贫污舞弊的证据,而在庇护他们的人尚未在意之前,我已经采取行动,其中一个为了保命,说出了他知道的一些秘密。” “就是那时候开始,前辈开始行走江湖?” “相反,我开始退出,栽培另一股势力与天地会对抗,这些还是在京师内进行,在肃清京师天地会的势力之后,才移往行宫。” “行宫?” “那是天子外出暂驻的地方。平日已禁卫森严,原就是一个最佳的秘密基地。”龙飞一顿。“这种秘密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三年,除了开始的一役,我这边—直处于下风,因为他们能够网罗邪派众多高手,而我这边却不能做同样的事情,而正道中人,你应该知道,有很多都很迂腐,认为效忠朝廷是一件既不光荣,又没有出息的事情,他们认为称霸武林,才是最重要的。” 常护花笑笑道:“邪派之中,这种人也不是没有,只是较少,尤其是那些武功较次的人,在无望称霸江湖之际,很容易转移目标。” 龙飞道:“对于高手,他们都不惜千方百计去找他的弱点。” 常护花沉吟道:“抱一他们相信就是因此被受要协,归顺他们。” “抱一曹昊肯定部是的。”龙飞微喟。“好像他们这样的人相信也不少,要他们改变,除非能够先解除天地会对他们的威胁。” “看来前辈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不错,天地会已经开始行动,制造事件,扰乱民心。”龙飞的语声更低沉。“刺杀铁御使是最大的一件,虽然一个铁御使倒下,可以有第二个铁御使上场,但这种打击,对朝中某些大臣,—定会起很大的刺激,从而改变初衷,倒向反对的那一边。” 常护花点头:“吕大人绝无疑问是一个好官,平日总听到不少人谈到他,若是他倒下,相信会甚为震动,难怪天地会为了保守秘密不惜大开杀戒。” 龙飞道:“这一次事败,对他们多少有些打击,若是我推测不错,他们将会采取两个步骤,一是继续进行刺杀的计划,全力刺杀铁御使。” 香芸插口道:“这他们必须考虑到我们早有准备,刺杀虽然成功,刺客不难会陷身罗网,而他们未必能够每一个都不肯吐露实情。” 龙飞颔首道:“他们甚至要考虑到我们会调动军兵,全面反扑,而他们的势力,尚未到达这个地步。” 香芸道:“所以他们接着的步骤,应该是全面疏散。” 龙飞道:“这也是我们反击的好机会,我们可以乘此机会将他们这附近的头儿除去。” 香芸目光转向常护花:“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他们这一次的行动将会泄漏得更多,只是我们缺乏一个去做这件事的人。” 龙飞接道:“这个人必须不是官府中人,这样才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他要做的事,而如果与他们有过节,当然更理想,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影响到我们这边的调查工作。” 常护花只是听,龙飞接道:“这个当然也必须智勇双全,有能力单独处理任何的事情,在必要时我们当然会加以援手,但是在平日,他大都是要单独作战。” 香芸接着又道:“这个人的背境亦是越简单越好,那最低限度,被敌方要胁的可能性亦会减少很多。” 龙飞上下打量着常护花接问:“你是否能够完全了解我们的说话?” 常护花笑笑道:“晚辈好像不是这样愚蠢的人?” “那我是只需问你是否愿意为朝廷效命了。” 常护花微笑点头:“这本来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何况晚辈与天地会还有些恩怨未了。” 龙飞这才舒过一口气:“你是我所见的最理想的人选。” 牡丹插口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们才救我们庄主?” 龙飞不以为意,道:“我绝不否认是有这个企图,但假使你们庄主拒绝在先,我们还是会出手相助。” 牡丹俏脸微红,道:“这里本来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只是……” 香芸笑截道:“除了高坐在官堂之上,义父向来都不太严肃。” 牡丹偷眼一望常护花,看见常护花面露笑容,才真的放下心来。 常护花一笑,接道:“他们都给我宠坏了。” 龙飞道:“这正如芸儿一样。” 香芸微发娇嗔道:“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龙飞笑道:“这句话便已是很不礼貌了。” “义父不是说,不喜欢太拘束?”香芸笑问道:“不喜欢别人太多礼?” 龙飞笑而不答,常护花接问:“我要做的到底是什么?” “将天地会的根挖出来,至于将那些根清除,我交给你就是了。” 常护花道:“如何开始?” 龙飞道:“我会将一些线索给你,至于如何抽丝剥茧,却要看你的本领。” 常护花再问:“什么时候开始?” 龙飞道:“也是要看你的本领。” 常护花诧异的道:“晚辈不明白。” 龙飞道:“首先你得待伤势完全痊愈,然后你会给送去行宫,接受一些特殊的训练。” 常护花诧然一笑,龙飞亦一笑,道:“或者你会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但我总认为,那些训练对你来说,并无坏处。” 常护花不由问道:“多数关于那一方面的?” 龙飞道:“那一方面都有,譬如说——”语声一顿,龙飞的身形突然从案后翻出。 他看似要扑向门外,可是就在常护花一分神那刹那,他的右手已然轻按在常护花天灵盖上。 常护花一怔,龙飞一缩手道:“有训练你如何避开那刹那的袭击。”常护花苦笑。 龙飞接道:“我这一掌若是用力,你已经无再战之能,我手中若是握有淬毒暗器,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 常护花只有苦笑。 “最好的朋友,也有可能就是最恶毒的敌人,你或者会说我夸大其词,但这一掌若是曹昊发出,相信也并无不同。” 常护花不由捏了一手冷汗,龙飞继续道:“我绝不否认你的武功很高强,但临敌应战,你的经验还是不很够,在应付天地会那些人之际,更需要些特别经验。” 常护花叹息道:“这是说,在行动开始之后就是面对着前辈你,晚辈也要防范的了。” 龙飞道:“因为你看见的我未必是真的我,这对你只有好处。” 常护花嘟喃道:“晚辈只是担心事了之后,会不会变成一个疯子。” 龙飞笑笑道:“这么多年了,我仍没有变成疯子,你当然也一样不会变。”接看了一眼香芸:“而且我这里有一位女华陀。” 香芸摇头:“义父这样喜欢说笑,还有谁会害怕?” 龙飞大笑转回案后:“这件事情也许会很快了结,也许会持续多年,我相信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些。” 常护花道:“应该是的。” “若是你不想卷入这个漩涡,现在仍来得及退出。”龙飞一收笑脸,郑重道:“这不是说笑,最绝对出于诚意。” 常护花毫不考虑的道:“晚辈已经答应了就绝不会反悔。” “好!很好!”龙飞又大笑起来,对于常护花他显然非常有信心。 常护花也由此变成一个杀手。 ——御用杀手! 行宫也就是离宫,有临时的,也有固定的。 天子出巡,大臣接驾,天子停驾的大臣第宅就是临时的行宫,在天子离开之后,这行宫的地位便告结束,一切布置,都是临时安排。而天子平日常到的地方规制都是不下于京城的宫殿,有甚过之。 唐明皇的华清宫可以说是最著名的行宫。 行宫一般都是被天子用为玩乐所在,龙飞与常护花等现在去的这一个承德行宫却是例外。 这已是七天后的正午,船在清城泊岸,一行人改乘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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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一行进入承德地面,一路走来,禁卫森严,出行了十数里,远远看见一道宫墙也不知有多长,一道飞虹也似,竟仿佛要伸入青天外白云里。 “庄主,你看——”牡丹不由叫了出来。 常护花伤势已完全康复,策马走在龙飞旁边,应声亦自道:“好大的工程。” 龙飞道:“这道宫墙长大概二十里,整座宫殿占地大约万亩,费时十七年才建成。” 宫墙内殿宇耸立,常护花极目望去。“这要多少的人力物力。” “难以估计。”龙飞淡然一笑。“这一座行宫,应该是本朝的代表作了。” 常护花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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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之后,一行人终于进入行宫。 香芸吩咐了那些锦衣少女照顾牡丹,打点一切,与常护花随着龙飞往内进。 当前是一道宫门,分为二层,碧瓦飞詹,龙飞边走边道:“这是仿照京城午门的规制,当然京城那儿的远较华丽。 常护花道:“据说文武大臣,勿论上朝抑或奉召进宫见驾,必须在午门外下轿下马,否则犯大不敬之罪,枭首示众。” 龙飞道:“不错是这样的,每逢大庆大典,圣上也会驾临午门之上,接受朝拜,三呼万岁,以示贵为天子,统御天下臣民。” 常护花道:“什么时候,晚辈也到京城见识一下。” 过了午门,东西两旁,都是瓦房,龙飞又道:“这两边的就是朝房,次臣在圣上未登殿之前休息的地方。” 再进去是一座大殿,前面两行石阶,夹着一块大理石,在石上刻着两条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龙飞拾级而上,笑接道:“所谓陛下,就是指这两条龙的石阶之下。” 常护花抬首道:“这座应该就是金鸾殿的了?” “不错。”龙飞笑笑。“那其实叫做皇极殿,也就是天子坐朝召见王公大臣,指示权宜,会商国事,听取百官奏章,颁发圣旨的地方。” 殿亦分二层,形势宏伟,飞詹下横梁木手多达三层,都彩绘精美案纹,云龙、凤凰、牡丹、缠枝卷叶等等。 殿前左右一对铜狮,昂首缩尾,一对铜鹤,引颈长唳,还有一对张口垂须的铜龟。 狮鹤龟当中一座大鼎,鼎座是一块大理石,圆形四足,边缘刻上回纹,无不古雅精巧。 常护花边走边看,龙飞每样东西都略加介绍,如数家珍。 入得殿堂,常护花更就叹为观止。 殿内天井,中央穹窿,顶心雕刻一龙,外挂大小银珠,最外层斗棋重叠,更为壮丽。 那些柱子全都是金丝楠木造成,清香扑鼻,殿当中一个宝座,前面陛两道,后面陛一道,每道七级,黄缎作垫,前陛左右放有四拱脚小圆几,各置宝鼎一座。 宝座上龙椅一座,上雕双龙,椅后置屏风七扉。 “这想必就是圣上的宝座了?”常护花停在陛下。 龙飞点头,目光一转,道:“本来每年的三月到九月,圣上都会在此处理朝政,但因为天地会已经三年未至。” 常护花只听这些话,便知道天地会的势力已经怎样的强大。 龙飞接道:“这个地方四面受敌,只宜太平盛世。” 常护花四顾一眼,道:“让这个地方培育与天地会对抗的势力,足见圣上的决心。” 龙飞方待再说什么,步履声响,五个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当中一个拥着大红披风,头戴紫金冠,三缕长须、威严中见潇洒,那股气势,连龙飞也给比了下去。 一见这个人,龙飞不由得一怔,香芸亦一呆,他们看似要怎样,那个人已自一摇头。 龙飞香芸的动作立时停下。 那个人的左右是四个锦衣中年人,只看眼神。便知道是内外兼修的高手。 常护花一眼便瞧出,却一些印象都没有,亦觉得当中那个中年人非常特出。 那个人快步来到龙飞面前,笑笑道:“叔父回来了。” 龙飞点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只是来一看这儿的进展。”那个人又笑笑。“叔父的心血没有白花。” 龙飞道:“现在就只等找出他们的根了。” 那个人目光一转,望向常护花:“这位是……” 龙飞道:“万花山庄常护花。” 那个人“哦”了一声:“青年一辈最负威名的剑客。” 常护花脱口道:“言重。” 那个人笑道:“能够说服你可不容易。”趋前忽然伸手握住了常护花的臂膀。“若是每一个江湖豪杰都能够像你这样,又何惧天地会?” 常护花恭谨道:“也许他们还不太明白。” 那个人颔首,转向龙飞:“看来我们得下些功夫,让他们明白。” 龙飞道:“已开始下了。” 那个再转向香芸。“芸儿,是不是很辛苦?” “不——”芸儿轻声道。 那人人回顾龙飞:“我们到偏殿去谈谈。” 龙飞点头,转对香芸:“芸儿,你与常公子到休息的地方去。” “女儿会的了。” 那个人这时才松开握着常护花的肩膀的手,笑笑道:“要你费心了。” 常护花道:“那里的话?” 他本来并不是一个不懂得说话的人,可是在那个人面前,却是不知道怎样说话才好。 那个人接道:“我们一见如故,事了之后希望能够再见到你,好好的谈谈。” 常护花无言颔首,那个人含笑转身,与龙飞一齐往右走去,四个锦衣中年人左右相随,亦步亦趋。 目送六人在转角消逝,香芸才一伸舌头。“想不到他会到来。” “他到底是那一个?” 香芸眨眨眼睛:“你真的不知道?” 常护花试探着问:“是圣上?” 香芸竟点头,常护花虽然猜到,仍不禁一阵讶异。 “我这是第三次看见他。”香芸回忆着。“却是首次看见他这样子高兴,看来他说的是事实,与你一见如故”—顿忽然问:“你喜欢不喜欢做官?” 常护花苦笑:“不喜欢。” 香芸“噗哧”的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说,知道你真的不喜欢做官。” 常护花“哦”的一声,香芸接说道:“你与我义父是同一类人,义父虽然不喜欢参与朝政,有事发生却不能不管。” “我明白。”常护花笑问:“你又怎样了?” “讨厌得要命。”香芸皱了皱鼻,倏的又笑道:“想做官的人千百方计,不少还是要失望,你只要一开口,—官半职绝不成问题,可是反而就完全不感兴趣。” 常护花目注香芸,道:“世间的事情往往便是这样。” 香芸接又道:“你既然淡薄功名,当不会想到竟然有一天会看见皇帝了。” 常护花道:“当然。” “你虽然猜到了,但仍很镇定,对答如流。” “那是因为我并未肯定。”常护花反问道:“你知道我方才是什么感觉?” 香芸道:“像做梦。” “不错。”常护花笑起来。 香芸又问:“你觉得这个皇帝怎样,是不是有些讨厌?” 常护花摇头:“这个皇帝很客气,看来与一般人并无分别,一般人却没有他那种气势。” 香芸道:“说真的,他并不讨厌,你没有见过,有些王公大臣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有一条毛虫爬在脖子上。” 语声甫落,她机伶打了一个寒噤,常护花看在眼内,实在有些奇怪。 这个女孩子医术高明,处变不惊,胆识过人,看来是那么老练,但同在却像是一个稚气未除的女娃子,娇憨可人。 他怔怔的望着,香芸没有在意,忽然在意,呆了呆。“你在看什么?” “看你——”常护花并没有隐瞒。 香芸娇靥一红:“我有什么好看。” 常护花笑了笑,没有回答,香芸娇靥更红,嗔道:“你坏。” 常护花笑道:“你却很可爱。” 他说来一些也不觉轻佻,香芸的脸色已红到脖子去。 常护花接道:“现在你看来就像是个小淘气,可是做事的时候远非我能及。” 香芸皱起鼻子:“想不到你也懂给人灌迷汤,你准是预先听到了什么消息。” “消息?”常护花不明白。 香芸摇头道:“没用的,除非你用心学好,否则我还是不会放过你。” 常护花诧异的望着香芸。 “你一定已经打听到我是你在这儿的六个师父之—。” 常护花脱口道:“六个师父?” 香芸一皱眉:“你不知道的?” 常护花摸了摸鼻子。“现在知道了,其余五个人又是怎样的?” 香芸笑道:“你这样着急干什么?” 常护花道:“打听清楚才好应付。” 香芸娇笑道:“没用的,要他们高兴,只有一个办法——赶快学好!” 常护花转问:“什么时候我可以见到他们?” 香芸道:“我先带你去歇息一会,到时候,自会请你到武英殿去。” “武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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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在皇极殿西面,布置成一个练武厅般,却比常护花此前所见的任何一个练武厅更完善。 常护花亦是被香芸接进武英殿,他们进入的时候,龙飞与另外五个人已经等候在那里,屏风前一字儿坐着。 龙飞居中,在他的左面,是一个白发老人,一身豹皮编成的衣衫,那之上,大大小小也不知道多少个袋子,骤眼望去,却是分不出来。 他的面容峻冷,一条条皱纹刀刻也似,白发披散,看来就像是一条花豹蹲在那里。 老人再过,是一个手长脚长,有如猿猴一般的中年人,灰衣一袭,紧束四肢。 中年人左面是一个中年少妇,不很漂亮,但绝不难看,一身红衣,有如火焰, 坐在龙飞右面第一个,也是一个老人,锦衣束发,样子看来有些儿滑稽,放在膝上的一双手纤细如女子,晶莹如白玉,虽然不动,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灵巧感觉。 这个老人的右面,也是一个中年人,青袍一袭,长须五缕,龙眉凤目,气宇轩昂,看到他,常护花不知怎的,竟想到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 青袍中年人再过,是一张空椅子,香芸也就在这张椅子坐下。 旁边还有其他椅子,常护花却只是立在七人面前。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常护花身上,好一会,龙飞第一个开口:“这位常公子,万花山庄的庄主,常护花。” 锦衣老人随即嚷起来:“连花也爱护花的人,心肠凶狠至极也不会凶狠到那里去,这样的人怎能够充当杀手?” 那个花豹一样的老人冷冷截道:“你连剥鸡都不敢,嚷什么?” 锦衣老接嚷道:“那你来说说!” “他眼神稳定而尖锐,十指充满活力,正是练暗器的上佳材料。” 红衣少妇跟着道:“走路双肩不动,脚步轻灵,腰腹看来并没有多余的肌肉,练习轻功,应该比一般人事半功倍。” 灰衣中年人只是简短的道:“他应该学得好拳脚。” “那当然亦学得好兵器了。”说这话的是那个青衣中年人。 香芸只是笑笑。 锦衣老人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回到常护花面上:“我还是要看事实。” 龙飞一笑道:“原则大家都是没问题的了。”一顿接对常护花道:“老弟,我来给你介绍?”手一指那个豹皮衣衫的老人。“这位唐老人,乃是川中唐门的掌门人,负责指点你暗器。” 川东唐门以暗器威震江湖,人所共知,除了龙飞,只怕没有人请得动这个老祖宗。 常护花欠身施礼。“老前辈。” 唐老人冷冷一笑。“在跟我的一段时间之内,你必须练习到能够随手以身旁任何东西当作暗器使用,出手要灵活准确,百发百中,收接暗器也一样,所以你必须辨认得出江湖上所有种类的暗器,能够做到一瞥之间,风声入耳的刹那,便知道是什么暗器,当然是最理想,那随接随发,敌人的暗器等于你的暗器,便是陷身在暗器林中也无所惧。” 常护花只听到这里,已知道这一关不易过,道:“有赖老前辈指教。” 唐老人冷冷的道:“最重要还是你努力。” 龙飞接介绍那个手长脚长的灰衣中年人:“这位大圣门的掌门人孟天化,负责拳脚。” 孟天化不等常护花说话,接道:“有些场合你必须要拳脚制敌,希望你很快就学会在任何环境以拳脚将敌人击倒。 ——任何环境,这当然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龙飞忽然问:“老弟知道武林中,轻功以那一门派最负盛名。” “飞燕门——”常护花不假思索。 龙飞手一指红衣少妇:“飞燕门的掌门人杜红绡。” 杜红绡娇笑道:“飞来飞去的本领常公子一定懂的了,我只是要常公子清楚在怎样的环境用怎样的身法才能够节省时间,有些助长配合身法的小玩意,也要常公子练一练。” 常护花道:“在下一定尽心尽力的去学。” 青袍中年人接道:“好谦虚的年青人,我那几下子,你一定很快就能掌握。” 常护花正不知如何称呼,龙飞已介绍道:“七省刀王关山月。” “失敬!”常护花对于这姓名并不陌生。 龙飞道:“其实他只是习惯用刀,非独兵器谱上的兵器,任何东西在他的手中都能当兵器用,而且能发挥其中优点,你要学的也正是这些。” 话声一顿,龙飞目光落在身旁的锦衣老人身上。“至于这一位有称之玉手,亦有称之巧手,双手万金不换,他的姓名也就是金不换。” 那个金不换“嘿嘿”冷笑,道:“你的手若是不够灵活,教你也是白费心机,这一点,你最好明白。” 常护花不以为意道:“晚辈明白。” 龙飞道:“你对他也许有些陌生,近这十年来,他一直都被留在大内,对于机关消息,土木建筑的研究,相信没有人比得上他的了。” “那是因为我有这双手。”金不换双手一举,接捧着自己的脑袋。“还有这个脑袋。” 龙飞对常护花道:“你只需学习他开锁的本领,以求能够来去自如,” 然后龙飞手指香芸道:“至于芸儿,是指点你用毒,防毒,疗毒,与及一些简单的救人医术,她还会给你预备一些药丸,有毒的,无毒的,疗毒的,相信你很快就能够掌握!” 常护花香芸相顾一笑。 龙飞又道:“还有我,样样都懂一点儿,也样样都还未到家,所以只准备在你学成之后,给你提供线索。” 常护花无言点头。 龙飞接着又道:“以你今日在江湖上的声名,在剑术方面的成就,要你这样学艺,无疑是有些委屈。” 常护花道:“晚辈并不以为这是委屈,也难得有这个机会,学习剑术以外更多的本领,高兴也还来不及。” 龙飞道:“你要学习的这些,都是你在以后的行动上需要用到的,懂得越多,对你的生命保障也越大。” “晚辈明白。”常护花是真的明白,也了解龙飞的苦心。 龙飞目光左右—转,道:“训练一个已经有相当武学根基的人,相信定比训练其他人要容易,有些事情我们必须尽快解决,实在很需要一个这样的人,难得常公子慷慨应允,希望几位也多费一些心力,我深信,他—定不会令你们失望。” 众人点头,只有金不换道:“会不会失望,现在未免言之过早。”这个人显然就是天生的抬杠脾气。 也所以龙飞只是—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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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换并没有失望,只不过七日,常护花已将他教的融会贯通,虽然没有他那么灵活,但连他也不能不私下对龙飞说一句:“你果然没有选错人。” 其他人更不会失望,常护花绝无疑问是一个天才,而且非常专心,所有教他的,他都能够在极短的时间掌握要诀,理解力之强,龙飞也自叹弗如。 常护花自幼便追随良师学剑,自幼便接受严格的训练,体能智力都胜人一筹,这对于他现在的训练,当然有很大帮助。 他留在行宫中三个月,前两个月完全是学习,到了第三个月便是连串的实习。 一次做得比一次好,教他的人最后除了点头称好之外,再无话说。 三个月过去,常护花与来时比较,只是消瘦了一些,这对他并无影响。 然后在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他匹马离开了承德行宫。 龙飞等人送出门外,金不换的面上只见笑容,香芸仍有些依依不舍,只看她的眼神,常护花便知道。 牡丹伴着香芸,目送常护花离开,亦自然泪花滚转。 常护花只留下一声:“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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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山的枫叶已红,常护花策骑枫林中奔过,来到了一座小屋之前。 小屋的门已倒塌,内望一片零乱,显然经过一番疯狂的搜索。 这就是花豹那座小屋,常护花没有进去,勒马看了一眼,又奔出。 他本来就是一个洒脱的男儿,现在更不会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 马蹄奔过,激起了无数片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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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集的秋意更浓,未到秦步歌的庄院门前,常护花心头更萧索。 庄院已然毁在火中,变成了一片焦土,断壁上架着几条烧焦了的梁木,构成了一个极其苍凉的画面。 街道上行人不多,看见常护花一骑呆立在那里,都投以诧异的目光,常护花没有理会,稍作停留,策马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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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天黄昏,常护花一骑进入乐平县城。 转过长街,常护花在一间棺材店前停下,滚鞍下马,走了进去。 棺材店的招牌很完整,也清楚的可以看到“周天长生”这四个金漆大字。 常护花第一句话也就问:“周天在不在?” 掌柜给问得一呆,上下打量了常护花一遍。“这位……” “我姓常——” “公子认识我们老板” “不认识。”常护花语声低沉。 “那是认识我们老板的朋友介绍公子来买棺材?” 常护花尚未回答,一个阴沉的声音已接上:“那一个找我?” 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随声自内出来,一见常护花,怔了怔:“这位是……” 掌柜接道:“就是这位公子说要找老板。” 常护花接问:“你就是周天?” 周天打量常护花,道:“公子不是来买棺材?” “不是!”常护花忽然伸出右手,三指靠掌心,指拇上竖,尾指下垂。 周天看在眼内,一笑,道:“朋友是天上来的还是地下来的?” 常护花道:“天上。”尾指缩回。 周天挥手。“请进内室。”接吩咐:“来个人将马拉过去,莫要走失了。” 一个店伴从旁奔出去,周天接往内走进,常护花跟在后面,一片冷漠的表情。 穿过棉帘子,是一个天井,常护花才走进天井,后面棉帘子一扬,“砰”的两扇门关上。 周天霍地转身,冷笑道:“朋友好大的胆子,冒充天地会的人。” 常护花一摊右掌:“这难道错了?” 周天道:“手语没有错,说话却错了。”双掌接一拍,八个大汉自四面八方出现,身材魁梧,腰挂单刀。 常护花竟问:“那该怎样说?” 周天道:“现在只有我问你答,你是那条道上的?” 常护花道:“凭你还不配知道。” 周天冷笑道:“朋友竟是找麻烦来的了。” “是找人!”常护花仰首向天。 “找谁?”周天有些诧异,追问。 常护花一字一顿道:“独孤无乐!” 周天更加诧异:“你们……” “不是朋友!”常护花说得已经很清楚。 “那就是敌人!”周天忽然问:“朋友的身上带着银子?” 常护花道:“带着。” “带多少不要紧,我只是不想赔到底去。” 常护花明白,道:“要棺材的你以为是我。” 周天道:“难道是我们?” 常护花反问:“你们这里一共有多少人?” 周天道:“不必担心,棺材是够的,却要看你这位朋友的本领!”话完,霍地一挥手。 那八个大汉立即拨刀,“呛啷啷”此起彼落,常护花当然不为所动。 周天道:“话回清楚,留下你那只右手,给你一条生路。” 常护花接道:“告诉我独孤无乐藏身所在,我不用你们将手留下!” 周天大笑,一声:“杀了!”右手急落! 八个大汉齐吼一声,振刀冲前,一个个出柙猛虎也似,常护花并没有呆在那里等,与之同时向周天那边扑去! 左右两个大汉挥刀急斩,左面的一个刀才砍到一半,已被常护花一拳击在胸膛上,立时口吐鲜血,倒飞开去,常护花一脚同时将右面那个踢飞! 周天实在想不到常护花这样厉害,一柄缅刀立即在长衫内抽出来,急激的破空声中,向常护花连刺十三刀! 常护花目光及处,身形一伏一欺,竟抢入空门探手靠向周天握刀的右腕,周天这一惊非同小可,人刀飞滚,从常护花上空飞滚过去,顺势又砍三刀! 常护花身形同时拔起来,让刀锋,凌空一掌,印在周天背上! 周天闷哼一声,飞坠地上,贴地一滚,撞开关上的门,往外开溜,常护花身形半空中一转,箭也似亦向那边射去! 他轻功本来不错,经过杜红绡的指点,又上一层楼,变化之迅速,内力配合之恰到好处,连杜红绡也认为平生仅见。 周天又怎能摆脱得去,才从地上跃起来,常护花已追到,伸脚一挑,周天立时凌空一个筋斗,倒栽在一副棺材内。 常护花接将棺盖拉上,迎着周天从棺材插出的一刀,“夺”的插入棺盖内,常护花一翻腕,棺盖飞开,周天刀亦脱手。常护花探手正好将那柄刀抓住,拔离棺盖,回力抵住了周天咽喉。 周天方待挺身坐起来,瞥见刀光,身子立时僵直,那柄刀距离他的咽喉已不过一寸! 两个大汉挥刀追前来,掌柜一扬算盘,亦一旁扑上。 算珠“叮当”,那个算盘竟然是铁打的,常护花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缅刀一翻,“铮”的将铁算盘劈为两片,那个掌柜亦被他同时劈开两边。 刀再翻,交错两刀,又将那两个大汉斩杀刀下,一回,又回到周天咽喉。 周天胆落魂飞,一动也不敢动,另四个大汉相继冲进来,左手疾扬,射出十六支透风镖! 常护花右手一阵乱抓乱掷,那些透风镖接下掷回,惨呼声中,四个大汉先后倒下,透风镖都正中咽喉,两个握刀在手欲上未上的店伴亦中镖倒下。 周天耳听惨叫连声,面色惨变,再看见缅刀上的鲜血,不由得颤抖起来。 “独孤无乐在那里?”常护花再问。 周天道:“不……” 常护花冷笑:“你是负责与他联络的,怎会不知道?” 周天道:“我不能……” 这三个字出口,刀锋已割进他咽喉的皮肤,周天只觉得一阵剧痛遂嘶声叫道:“他在城西百花潭……” 常护花冷冷道:“你若是说谎,回头我一定在找你算帐。” 他反手将刀插在棺旁,转身离开,周天看着那柄刀,想拔刀斩去,一只手颤抖着,到常护花出了店子,仍然没有摸上刀柄! 常护花径自将缰绳解开,翻身上马,飞骑奔出。 周天这才从棺材里坐起来,四顾一眼,一个活人都没有,目光一闪,突然拔刀在手,往店内奔回。那两个被常护花击伤的大汉忙着正从地上起来,看见周天,相顾一眼,没有作声。 周天走前去,忽然问:“你们都听到了?” 两个大汉,未有所表示,周天的刀已斩下,迅急的两刀砍杀了两个大汉。 然后他反腕一刀扎进自己的左肩,弃刀地上,掩着伤口,穿过内院,打开后门,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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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个转折,周天窜进了一条小巷子内,巷子的尽头,有一道漆黑的大门,周天举起兽环一重二轻叩了三个,门自内打开,两个黑衣人出现,看见周天那样,齐皆一怔。 周天夺门而入,急问:“有什么人在舵内?” 一个黑衣人道:“抱一护法。” 周天道:“快引我去!”面庞已因为伤口痛苦而扭曲。 那一刀事实扎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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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中檀香缭绕,抱一迷离其中,看来更飘逸出尘。 香芸施放的紫烟没有毒,留赠的丹药也没有,抱一现在看来,比三个月前还要健康。 他静静的听着周天禀告,没有插口,听完了才问:“那个年青人姓常?” 周天道:“他是这样说。” 抱一沉吟道:“他抢了你的刀,杀了其他人?” “是——”周天不敢望抱一。 “却是单独放过你。”抱一笑了笑。“你给了他什么好处?” 周天慌忙摇首:“没有……” “是否独孤无乐在百花潭的消息?” 周天心里一惊,嘴巴仍硬:“不……不是……” 抱一道:“你只有这个秘密可以换命。”一顿一叹。“你是个呆子。” 周天不敢说自己不是。 抱一接道:“若是第二个,既不会扎自己一刀,更早已远远躲开去。” 周天面色大变,惶然抬头,抱一即时一指点出,正点在周天的眉心上,周天一声不响,身子倒飞,摔落地上当场气绝。在他的眉心上,已多了一个赤红的指印。 抱一仰首向天,冷冷的又一笑:“常护花,你也是一个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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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潭大半的花已凋落,几簇黄菊,颤抖在秋风中,说不出的可怜。 潭水仍然澄清。 独孤无乐盘膝坐在潭边的二方大石上,凝望着潭中的游鱼,一眨也不眨。 那些鱼很怪,身形狭长如梭,更像剑,尤其是游动之际,更像一柄柄剑穿来插去。 在他左右的另两方石上坐着那两个童子,一个捧剑,一个的前面放着一个紫金鼎。鼎内装着檀香,飘香天外。潭边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座精致的小楼,也就是独孤无乐的住所。 不知道底细的人,一定以为他出尘脱俗,是一个世外高人,事实上,他亦是江湖上的名侠,正如曹昊,正如抱一。 风吹过,吹起了他的左袖,他的左臂已断在秦步歌的刀下,所以他回来这里休息了好些日子。他绝不认为断了一只左手会动摇他在天地会的位置,他的右手没有断,而他用剑的,也只是右手。 潭水在风中泛起了涟漪,独孤无乐右手倏的一动,道:“剑!” 左边童子连忙将剑奉上,独孤无乐拔剑在手,以剑脊压着眉心。 剑光闪亮,他的目光更闪亮,目光剑光突然齐落,“嘶”的一下破空声响,剑尖指处,潭水激起了一条小水柱,一尾大鱼“拔刺刺”在潭里跃上来,剑一样仿佛要刺向独孤无乐,当然,独孤无乐的剑比这条鱼快得多。 剑尖刹那穿透鱼腹。独孤无乐嘴角泛起了一丝笑容,却比冰雪还寒冷。 左面童子突然道:“这一剑公子可否传给僮儿?” 独孤无乐道:“你要学?” 童子颔首,独孤无乐道:“十年之后,你剑术若是有大成,可以练这一剑。” “十年之后?”童子苦笑。 独孤无乐冷冷道:“也许还不止。” 童子垂下头,独孤无乐剑一抖,鱼坠回潭里,一缕鲜血漂起,群鱼四面涌来争食。独孤无乐回手方待将剑入鞘,一阵蹄声随风飘来,双眉一扬,动作停下。 两个童子亦听到,向蹄声来处望去,但独孤无乐双眉倏一开,道:“祭剑的来了。” 右面童子道:“是敌人?” 独孤无乐道:“只有敌人才会奔马到这儿。” 左面童子脱口道:“是周天泄露的消息。” 独孤无乐一笑:“你越来越聪明了。”一顿嘟喃:“天下没有绝对的秘密,也没有绝对秘密的地方,你们要小心了。” “公子——”童子疑惑的望着独孤无乐。 “来者不善,这个人若不是疯子,必定是高手之中的高手。” “会不会是龙飞相公?” 独孤无乐冷冷的摇头:“龙飞绝对不会孤身犯险。” 说话间远远已看见一骑奔上山坡,向这边迅速的接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