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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风铃中的刀声》
作者:楚同尘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6/5/3 23:26:18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5、沉迷

话说回来,尽管《风铃》存在着这么多的硬伤,却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沉迷。这是为什么?我问过自己,这样一部曾经在我看来晦涩难明、支离破碎的作品为什么会吸引我不断地读,原因不外乎有三个:一个是它的语言,特别是它的细节和片段描写;一个是它对若干配角地刻画相当出色,甚至超越了主角在我心中的地位;还有一个就是作品中蕴涵的哲理非常耐人寻味。

首先来看它的语言。

在我看来《风铃》就是一首诗,它有诗的节奏,分为因梦、丁丁、姜断弦、风眼等各部。它的跳跃性很强,却不乏鲜明的意象。可以这么说,《风铃》里最精彩的构思之一就是借用了台湾诗人郑愁予的《错误》中的“归人”和“过客”这一意象,并成功地将两个角色倒置。

“我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

因梦苦苦等待两年的归人是花错,可是花错虽然如约而至,却即时倒地身亡,成为因梦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丁宁不过是大漠里的一个过客,偶然投宿在因梦家中,却因被因梦误会成杀死花错的仇人而成为因梦生命里长驻不去的“归人”。

在因梦无尽空虚的岁月里,谁才是真正的归人,谁又才是真正的过客?花错与丁宁的角色倒置是生命里一个美丽的错误还是命运开的一场残酷的玩笑?

鲜明的意象之外,古龙驾驭语言的功力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他后期的创作。《风铃》中则更见其风致,就象它的书名《风铃中的刀声》一样。

“一刀挥出,刀锋破空,震动了风铃。凄厉的刀声衬得风铃声更优雅美丽,这种声音最容易撩起人们的相思。 ”——这段话实际上概括了全篇的语言风格——凄厉而又优雅,凄厉如刀,优雅如风铃,营造出一种销魂蚀骨的氛围。一面真实残酷,一面如梦如幻,刀声与风铃声交织,化做了篇中最动人的一章《刀魂与花魂》。

之前古龙文中有过很多关于参研武道的篇章,它们常让我觉得古龙是真正把武功当成艺术在写,在痴迷。也许武侠世界里剑更常见更普遍,古龙小说中写得更多的是剑道,他笔下著名的剑客如叶孤城、西门吹雪,如燕十三、谢晓峰都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更难得的是他以刀为剑,并驾齐驱地发展了刀文化。他是深得剑意的刀客,他化剑为刀,把很多本来属于剑道的东西引进了刀的世界并将之发扬光大。他的飞刀系列创造了诸如李寻欢、叶开、傅红雪等与之前的叶西、燕谢等人齐名的绝世刀客。

最绝的还是他以旁触类通的手法论刀,例如他最著名的“手中无环,心中有环”、“无环无我,环我两忘”是借上官金虹的子母双环论道、论刀。而这一次在《风铃》中他是借插花论道、论刀。文字在平和中见功力,在优雅中暗藏杀机,说是绵里藏针还差了些意境,因为它们读起来是那么美,简直就是诗。

这一章的《刀魂与花魂》里除了丁宁还有另一个重要人物姜断弦。对于姜断弦这个人,我的印象一直是牵牵绊绊的,他不象别的人物一样可以独立来看,他需要对手或同伴的衬托才鲜明,比如和影子在一起,比如和风眼在一起,比如和丁宁在一起。

姜断弦是一个刽子手,人称姜执事。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江湖中广为人知的刀客彭十三豆。身为朝廷刽子手姜执事,他奉命要杀丁宁;身为江湖刀客彭十三豆,他曾败在丁宁手下,渴望复仇。于是古龙又回到了他一贯擅长营造的知己仇敌的格局当中,于是就有了姜断弦要求韦好客他们让丁宁象一个人一样去死,于是有了他收买牧羊儿去救丁宁,于是有了风眼的放行,于是才有了丁宁的活路和后来的一战。

纵观丁宁与姜断弦这一场对决,以鲜花为兵器,以韵致为胜境,可说是旷古绝今的一战。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以插花论刀,以插花示道,尽现刀魂与花魂之精魄,令人叹服。

虽然二人没有真正交手,可是一样令人惊心动魄。更因为他们以花论战,使得场面在激烈之余更兼赏心悦目。
丁宁以花布阵,留下一枝请姜断弦插花入瓶。姜断弦欣然应战,却在仔细察看之后黯然失色——丁宁的布阵极其巧妙,竟连一枝花也插不下去了。眼看姜断弦就要认输了,突然,古龙的神来之笔出现了。姜断弦如醍醐灌顶,猛然顿悟。这一段文字绝美,与诸君共赏:

忽然间,满天彩霞已现,夕阳已如火焰般燃起。
姜断弦心里忽然现出一片光明,随随便便的就把手里的花枝插入瓶中。
瓶中的花枝忽然间就呈现出一种无法描叙的宛约细致的风貌,花枝间所有的空间和余隙,仿佛已在这一刹那间,被这一枝花填满了,甚至连一朵落花的残瓢都再也飘不进去,甚至连一只蚊蚋都再也飞不进去。

这一战以姜断弦胜出告终,并以一种惊心动魄而又无比优雅的方式落了幕,令人不由得对他们二人的真实之战充满了想象和期待,可惜的是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风铃》这种优雅而凄厉的风格不仅落实在文字上,也落实在内容当中,比如它塑造的几个令人过目难忘的配角。

比如影子。《风铃》中最动人的名字一个是姜断弦——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另一个就是影子的真实身份,以诗书画三绝享誉江湖的眉山先生顾横波。

宋人王观有词曰“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偏偏影子除了姓顾名横波之外还号眉山先生,其人之文采风流可见一斑。对应他真实身份的另一面就是江湖上最富传奇色彩的杀手——影子。也许人都是有两面性的,阳光下的你和黑暗中的你总有些不同。在这里,古龙把这样的差异放大了,具有这种双重身份的除了影子之外还有姜断弦,在名声显赫的姜执事背后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著名刀客彭十三豆,游走在两个不同的江湖里,他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与之相对应,就象死在他试刀之下的“五十六”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五十六”和影子以及姜断弦一样具有双重身份,白天是人人敬重的好人,晚上则成了飞檐走壁的独行盗。不同于上述二人的地方是影子无论哪一面给人以无限的遐想,教人如何不向往?

比如风眼——我喜欢这个名字的含义。风眼就是风的起源处,当风向外吹时,到处都有风,只有风眼里反而没有风,这暗示着风眼能给人带来平静安稳的力量。风眼的职业类似保镖,更确切地说是“保护安全的人”,他的任务是预防,他所保护的对象不仅是别人的生命财产,而且防止可能会发生的罪案和意外。有两个词仿佛就是为他而造的,一个是“防患于未然”,一个是“未雨绸缪”。

忽然想起一个关于神医扁鹊的故事:据说有一次魏文王问神医扁鹊说,你们家弟兄三人都行医,为什么只有你的名气最响亮?是因为你的两个哥哥的医术不如你吗?扁鹊说:其实我们家医术最高明的是我的大哥,他可以在病人刚刚有得病苗头的时候就做出正确的诊断,开两副汤药一吃就好了,病人也不觉得他的医术有多么高明,所以他的名气只限于我们家里;我的二哥医术比大哥稍微差一点,他可以在病人得病的初期发现病症并找出根源,然后扎扎针灸就能治好病,所以也只有我们家乡的人才知道他,外地人一般就不知道了;我的医术是最差的,只能在病人病情严重的时候去开刀接骨、救人性命,结果大家都认为我能治好大病,所以我的名声反倒最响亮了。

风眼就象是传说中医术高明的扁鹊哥哥们。无论任何地方有他坐镇,都会变得平静安稳,外面的风雨绝对吹不到里面来,因为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风眼”。《风铃》中关于风眼的篇章不多,风眼与因梦的对话是最令人消魂的段落之一,随着风眼对往事的释怀,过往的一切俱与随风而去。

除了独特的语言风格和出色的配角以外,不容忽视的就是书中穿插的哲理。

比如在姜断弦和丁宁插花论战之前,他们有过一段对话。其实严格来说,他们那场论战应该分为两回合,第一个回合是心战,第二回合才是花战。而在第一回合里姜断弦低估了对手,丁宁胜出,并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警示和教训。
当时姜断弦看着正在用刀削剪花枝的丁宁,想不到受尽折磨的他还能用刀,还能有如此刀意。丁宁回答他的话堪称经典:刀法到了某一种境界后,不用身体也可以练的。用思想,在思想中寻找刀法中的变化和破绽,寻找一种最能和自己配合的方法。一个人在肉体受到极痛苦的折磨时,思想往往反而更敏锐——听完之后,不仅姜断弦神色变得严肃和恭谨,一边行弟子礼,一边唱喏曰“谨受教”,就连读者也不得不叹服。

比如在《杀人者的影子》一章里古龙论及影子的杀手哲学。

“你的外表看起来非常平凡,几乎没有一点可以引起别人注意的特征,无论谁看到他,都不会把你这么样一个人记在心里的。因为你这种人实在太多了。”

——没有人知道影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但只要他一出现,那就意味着他又要开始执行任务了。没有人怀疑过他的信用,他执行这种任务时从未失败过一次。

“我是每一个人的影子,每一个想杀人的人都可以把我当作他们的影子。”

影子从不杀人,偏偏却是江湖中最可怕,最神秘,代价也最高,最富有传奇色彩的杀手。就影子的杀人哲学来看,他实在堪登杀手榜的No.1。比起那些不择手段、直取人性命的杀手,他可以算是杀手中的一个另类艺术家。

根据古往今来许许多多智者的分析,每一个人潜在的必理中都偶然会有杀人的欲望和冲动,换句话说, 每个人都会有想要杀人的时候,可是每个人杀人的原因和目的都不同。无论他们的杀人动机是什么,都绝对是出于人类最原始的共同需要。

影子也不例外,只是影子懂得宣泄。影子从这些杀人者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心里强暴冲动无知和脆弱的一面,当他要杀人的时候,就可以控制住自己了,因为他们的行动已经替他消除了心里的杀机。换句话说,他们已经替他把人杀了,他自己又何必再去杀人?所以到头来,他不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才是他的影子。

最让人惊讶的是影子的杀人哲学从某一个角度来看竟然类似于修道。

《大地飞鹰》里小方与噶伦喇嘛一战中,噶伦正是用他激发出自己的剑气,泄出心中的戾气与杀机。当噶伦放下他的剑,重入禅院时,又变为一位心如止水的高僧。因为噶伦心里的戾气和杀机,情与仇,爱与恨,都已随着他的剑气一泄而出,就在小方觉得他剑风中已无杀气时,他心中的禅境又进了一层。虽然最后剑客已败,但高僧却已在剑中悟道。

这段描写跟影子“杀人”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真想知道影子在每次助人杀人之后的心情,是完成一件创作的心满意足,还是杀气宣泄后的安宁平静?“魔”与“道”之间的距离,是否也如爱与恨一样,仅在一线间?

但是不管怎样,影子的存在都是一个沉痛的警示:人心里的恶念如影随形,如果不采取妥善的方法宣泄,那么经过日积月累它就有可能由“影子”变成真的实体——“影子”也是可以杀人的。

除此之外还有姜断弦和丁宁之间的插花论道,在前面谈语言的时候已经有所提及,照理说文章的内容和形式是紧密结合的,此处不得已分开来谈,实际上是非常不恰当的。

但是这场论战的后续无论如何应该成为我们解读的重点。

插花也象下棋,丁宁之前的布局已经非常完美,而且已经是一个定局。姜断弦这一子若是落得不好,破坏了这一局棋不说,非仅无趣,而且该死。所以我们看到,虽然“花枝在瓶中,带着极疏落而萧然的韵致,剩下的余隙还有很多,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把一枝花插进去,甚至连十枝花都可以随随便便插得下去。 ” 可是姜断弦却很尴尬,“他手里拿着一技花,却好像一个要写一篇文章的学生,手里虽有笔墨,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尽管最后他终于把花插了进去,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会认为是姜断弦看出了丁宁这一局中的破绽,及时攻入,只有姜断弦自己才知道,丁宁布局时刀与花的精魂已经尽在瓶中,他那最后一枝花如果不插进去,反而更见其妙。

为什么?——因为有余即不足,有空灵的韵致,就比“满”好。

宋人范温曾在他的《替溪诗眼》中说道:“有余意之谓韵”,“不足而有韵”。所谓“韵”就是“有余意”,只有在“有余意”、“不足”中才能产生神韵。

书画艺术的追求又与诗歌艺术的追求紧密相连。

这使我想起中国绘画中的“留白”,那种以虚空传递丰盈,于不著一字中表达着不尽的风流。还有书法里的飞白,园林中的漏窗月洞门,以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样的诗词,等等,深深体悟着中国艺术的一种空灵精神,所谓留白而生的“韵事”贯穿和实践着中国美学的精髓。(此处纯属引用,实在是写得太贴切了)也许,这就是庄子所说的“虚室生白”和“唯道集虚”吧?

我们应该学会留白。留白天地广——花道里以疏而有致为美,刀法也是如此吧,所以才有了古龙笔下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的小李飞刀,只此一刀,便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

这是艺术里至高的境界,落实到现实生活里就是告诉我们:“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要做得太满,否则他就要败。” 强极则辱,盛极必衰,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段插花论道总让我想起我们一衣带水的邻邦。他们在学去了我们各种各样的技艺之后郑重其事地把它们一一落实在具体的生活之中,道在天,道亦在屎克螂。花道也罢,剑道也罢,大道无形容天下。道可道,非常道。道之路曲折漫长,吾将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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