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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浪子-天涯.明月.刀》评介 (文:欧阳莹之) | |
作者:欧阳莹之 文章来源:本站首发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7/6/19 13:33:07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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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社会不容许个人复私仇,但却欣赏以复仇为题的文学作品,如纪君祥的《赵氏孤儿》,莎士比亚的《汉姆雷特》等,原因相信不止人类本就渴求报应那么简单。 复仇的故事通常都牵涉着激烈的感情:刻骨的仇恨,喷滚的愤怒,以至炽热的爱情,遽寒的落寞。这些感情力量本足以淹没一切,导致死亡,再配合起复仇情节中必具的凶险悬疑,更令读者心动神驰,不能自己。 复仇故事的背景有一定的限制,否则很可能发展到警匪追逐。古今中外,复仇文学所写的多是古代的事,而社会背景多是无政府状态。 我们的现代小说作家很多像喝绵羊奶长大似的,作品柔弱得没有一根骨头,温驯得没有半点气魄,割破手指哼上三天叫做敏感的诗人气质。相形下武侠小说的草莽气息便很吸引人了,这也许是武侠小说能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假如傅红雪是个来自洪荒,感情激炽的人,那叶开就像个过份文明社会所产生的影子:机智无敌,有高度效率,冷静的麻木,轻浮的无情。古龙大概想把叶开代表爱与宽恕,来与傅红雪之愤恨相对照,可惜他这意图完全失败-叶开除了不停抛弄几个名词外,没有表露出丝毫真切的仁心爱意,而傅红雪的心理和行动反能较确实地表现宽恕之道。 我觉得《边城浪子》写傅红雪复仇与西方俄利斯底复仇故事的意味有些相似。俄利斯底(Oresteia)弑母复父仇的故事,在西方很著名,从荷马开始,到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三大悲剧诗人,到十八世纪的歌德,到二十世纪的沙特,都会以此为题材,从不同的人生角度,为俄利斯底的难题提出各种解决方法。今天心理分析学里还有个以这故事中人物为名的情意结-Electra complex。 复仇女神所代表的感情具有极大毁坏潜能,据说在悲剧初次上演时,她们狰狞恐怖的形象把许多女观众吓得流产。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阿氏悲剧中,她们并没有被消灭,恰恰相反,她们改弦易辙,被吸收到文明世界中来,在那儿占一崇高席位。 《边城浪子》的傅红雪也没有消灭净尽原来那股填肤的悲愤,而是把它与其它感情调和揉合,化为磅礴浩气。在《天涯.明月.刀》中便可以见到这浩气的力量发挥出来。 一:边城浪子 《边城浪子》在边城、在万马堂展开。 十八年。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他母亲白凤公主的黑衣、黑纱,她鬼爪般的手,鬼哭般的咒语,就像远古的复仇女神。 “快走,用这把刀将他们的头全都割下来,再回来见我,否则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 一切咒语,复仇女神的一切魔力,都注入了傅红雪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这柄刀不但成为复仇的象征,而且笼罩着傅红雪的生命。傅红雪从不放下他的刀,连吃饭睡觉时也不例外。 傅红雪生来被抛落在复仇的处境中,他不能选择这处境,但他能努力去改变它,改变它的意义。所以,他的刀也就是他的敌人,他挣扎着要摆脱刀的阴影,他要建立属于自己的生命。 咆哮奔腾,惊涛裂岸的飞瀑湍流,虽蕴藏着无限凶险,无限破坏力,但也是文明世界的能源。刀是利器,就像蕴蓄在傅红雪心中的激情一样,能毁灭,也能创造,但傅红雪必要先能掌握他的刀,必要先驯服他的激情。 傅红雪的形象本身已表露出强烈的冲突:苍白的脸,就像远山上寒冰所塑成,漆黑的眸子,像无边无际的夜色,却又会像火一般燃烧起来。 他天性刚烈,本是个不能忍受侮辱的人,但却宁愿受马芳铃一鞭也不理会她,宁可从栏下狗一般钻过去也不与慕容家人争路,因为他一心一意只为复仇,别的事他根本不理会不去争。但他并不能像韩信受辱般淡然处之,他要用尽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心中的激动和愤怒。这种自制力极其残酷霸道,他常遍体流汗,剧烈颤抖,连牙龈都咬得出血。到他实在忍耐不住时,他的隐疾羊癫疯便会突然发作,使他口吐白沫,四肢痉挛,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他恨他的病,他第一次拔刀刺的是他自己,就为对抗这丑恶的病魔。 傅红雪的刀第一次饮的不是仇人血,是他自己的热血。 但假如他连自己都克服不了,又怎能克制强敌? 古龙形容傅红雪的语句不多,但全部点中要害,先使人感受到一个活生生、呼之欲出的人物,然后一步步去发展他的性格。傅红雪屡受挫折,每一次都几乎要尽全力才能克服,但还未站稳,新的忧患又接踵而至。就在这浪潮般不断的打击中,我们感到傅红雪的潜力一层层发挥出来,我们感到傅红雪的痛苦,我们感到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在挣扎,我们感到那股与困境对抗的喷滚活力,这就是《边城浪子》动人之处。 《边城浪子》幸而很少那些古龙式的离奇情节,而以气氛取胜。譬如傅红雪有七个不知名的仇人,但并不须用曲折的侦探方式去查勘他们出来-万马堂焚毁后,傅红雪离开荒原边城,进入繁荣的市镇,就像一匹狼走进人的世界,他所带渊遽杀机造成的压力,使得他隐蔽的仇人忍不住自动走出来找他。 傅红雪入关后激情渐敛,为人处事也渐趋自然。但杀袁秋云、杀柳东来、杀薛大汉后,他内心又有新的矛盾冲突:他父亲白天羽在他心中一直是个神般完美的人,这些卑鄙小人暗算了他,自然等于负下重债,非用鲜血偿还不可。但这些人临死的话语却像焦雷般震撼着他:他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不惜将身家性命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去杀他?他对这些人是否有所亏负?傅红雪而今来复仇来索债,但这笔帐该怎样算法?就算这些人令到傅红雪一直活在痛苦中,但他们自己也不见得好过,这帐怎可能算得清?难道非算清不可? 傅红雪渐渐成人,渐渐脱离了刀的阴影,对着断了腿的易大经,对着容貌衰老的桃花娘子,他的刀留在鞘中,算了。 “正义就是基于约莫平等地位的交换与偿还,复仇是一种交换,所以它原属于正义的范畴。”①“始于‘凡事必能报,有债必偿还’的正义,终于侧目放过那些还不出债的人:就像世上所有美事一样,正义终于超越了自己。我们熟悉超越了的正义为自己起的美丽名字-宽恕。”② 正当傅红雪开始驯服胸中恨意时,郭威一家二十九人白丧衣服找上头来。紧张欲裂的形势,变生不测的死亡,不能忍受的冤枉辱骂,逼使傅红雪狂吼出刀,这次他杀了很多人,很多他知道不该杀的人。这血腥的担子将永远压在他身上,这惨痛的回忆将永远留在他心中。 正当他忍不住这摧心的痛苦,当他倒地上抽搐痉挛时,他又见到了翠浓。 傅红雪跟翠浓一起过了九十天充满甜蜜、但又充满痛苦的日子。他全心全意爱上她后,发现她是个婊子,他看不起她,但她已缠在他心中血中魂中梦中。当他看到她离开他而带着一个小伙子走入客栈时,痛苦得几乎毁灭了自己。傅红雪终于赢得翠浓的真情,但他的骄傲令他弃她而去,直到杀郭威后二人重逢,傅红雪的爱情与骄傲才得调和,合为一股澎湃炽热的感情。 夜,夜色深沉。 傅红雪静静的站在清冷的上弦月下,前面一片荒山,后面一片荒林。他的情人被他亲手埋葬了,他无处可归,身无分文,饥饿寒冷而疲倦,伴着他的只有永恒的孤独与寂寞。 但他没有倒下去。他心中沸腾着原野的活力,他是个战士: “无论什么,只要我不死,就只有使我更坚强。”③ 傅红雪终于找到杀翠浓的主凶,却发现翠浓原来是杀父仇人的女儿,而这凶手,却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他能不能为了翠浓的仇恨而去杀他的兄弟?他能不能将杀翠浓的仇人当作兄弟?傅红雪与俄利斯底遭遇同一样的难题:俄利斯底的仇人是他的母亲。上古的俄利斯底几经内心冲突后决定弑母,但古龙却不愿让傅红雪走同样的路,而借一个巧妙的转变避开了这个难题。 从边城开始,叶开便一直牵涉在傅红雪的复仇行动中,护着他去杀人,但无论傅红雪怎样问,他总不肯透露为什么要关心这件事。直到傅红雪终于找到了元凶马空群而拔刀时,叶开才当众制止他,并说出其实叶开才是白凤公主的儿子,傅红雪不过是趁白凤公主产后昏迷时,用来掉包的孩子,他的父母根本不知是谁,所以他根本没有权,也没有理由复仇。 当叶开大唱宽恕高调时,傅红雪转身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才慢慢的从地上拖过去,但他并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倒下去,他的腰还挺得很直,这时他的生机才完全显露出来-不生病并不等于健康,健康是能胜过灾难病痛。 他本为复仇而生,为复仇而活,但现在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仇人;他一直以父母身世为荣,但忽然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他有的是满心创痛,两手血腥,但他并没有气馁,也没有悔愧。 因为他是傅红雪。这些创痛,这些血腥,就是傅红雪的一部分,他热爱生命,就得接受这一切。 “我的质要(Essence)就是我过去的一切,但它们的意义唯有我才能决定”④ 就算我被投入一个无稽的世界又如何?就算我过去的人生目标完全幻灭又如何?就算我的根基完全被毁又如何? “生命始于绝望的背面。”⑤ 傅红雪带着他手上的鲜血,心上的创伤,他的刀,他的残疾,活下去,向前走,哪怕走到天涯。 二:天涯.明月.刀 阿士其乐斯去古不远,他的作品反映了文明的破晓,以创立法庭来开脱俄利斯底。二十世纪的沙特却指出不论法庭怎样说,俄利斯底弑母的行为终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与他同存同在。沙特“青蝇”(The Flies)中的俄利斯底弑母后不肯卸去责任,拒绝一切安慰辩解,毅然带着他的罪行及一群复仇女神形化的青蝇,浪迹天涯。 近代存在主义思想家眼见上帝死亡,传统破坏,虚无思想势必流行,遂与虚无思想正面相对,把它推至极限,在最坏处重新开始。他们扫除一切虚假的希望,唤醒人类原始的活力和勇气,要在上帝尸体上重建价值。沙特“青蝇”里俄利斯底的“生命始于绝望的背面”一言道出这点存在主义精神。 古龙在《边城浪子》结尾时把傅红雪推入一个虚无绝望的世界,他心目中的神,他爱的对象,他恨的对象,全消灭了,他的人生价值全部落空。复仇一幕摧抑束缚,极风霜之严凝,但使他那喷薄郁勃的活气收归自心,敛藏闭蓄,到穷时难境便激发灿烂的火花。古龙的《天涯.明月.刀》便写他如何将这无坚不摧的力量意志重新投放,重建价值。 距离翠浓之死十多年,认为武功价值在救人的叶开早已不理世事,归隐去了。傅红雪仍在流浪,他就像山边的树,愈要向上,愈要向光明伸展,根就愈得向下,深深扎在黑暗的泥泞中。 傅红雪的形象没有变,依然是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但早年激荡难驯之气已不见了,而显得沉凝平静。他苍白的手仍握着他那把漆黑的刀,但现在已不是刀操纵他的生命,而是他掌握了刀。这柄将令风云变色,鬼哭神嚎的刀,如今象征着他那横绝六谷,结风雷以为魄的生命力。 他要对抗的是“大侠”公子羽及其手下一股恶势力。 他大开杀戒,但这次没有什么逼他,而是他自己选择这样做。 他答应娶初次见面的卓玉贞为妻,完全是他自愿。 他的手染上了血,但不仅是死亡之血,也有为卓玉贞接生时染上的生命之血。 他的刀崩出了缺口,但却变得更锋利。 “人心最难明,自明其心尤其难。......然而,自明本心的人说‘这是我的善与恶’,......这是我的风骨-即不好,也不坏,只是我的风骨而已,我不再为它感到羞愧,也不想遮掩它。”⑥ 他败,再败,几乎无还手之余地,他的朋友死尽,他的声名全毁,世人把他视作疯子,可是他的刀仍在手中。公子羽不得不承认:只有一个人能杀死他-他自己。 但傅红雪拒绝放弃奋斗。坚韧的意志,倔强的生机,外来的打击越大,他的反抗力也越强。 终于,他把公子羽的讣闻供上了朋友们的坟墓前。 暮色凄迷,满目疮痍,但傅红雪心中却觉得说不出的平静,他知道黑暗来临时,明月就升起。 我认为古龙的作品富有尼采味,《边城浪子-天涯.明月.刀》便表现出尼采初期所谓阿波罗和地诺索斯两股精神(the Apolinian and Dionys-ian spirits),所代表的条理节制和迸发激情的互相冲突、调和,也表现出尼采后期所谓挣强意志(Will to power)的成长。我以上就是从这观点阐述傅红雪的经历。 三:小说的表达力 傅红雪武功不及叶开,机智不及叶开,天赋更不及叶开,但却处处显得比叶开强。叶开是个天才,事事一帆风顺,他可能很有潜力,但他的力量从未经过考验。古龙告诉我们,叶开很有力量,但我们总觉得这力量空空洞洞,华而不实,假如受到突然的打击,很可能便一蹶不振。但傅红雪就不同了,他每一分力量都受过严厉的考验,所以我们感受到的是真正的实在的力量,这真实力量的感觉是描写傅红雪的一个成功之处。 本来,洪炉出宝剑的道理人人都知道,譬如许多武侠小说的题材就是一个有志气的少年到处流浪,厉险履难,终于学成绝顶武功,出人头地。这些小说的通病是完全表达不出困境的阻力,所以也表现不出主角的意志力量-主角逢凶化吉如同儿戏,反正福人自有天相,满不在乎毫不费力便自然名成利就,美人投怀-有些人批评武侠小说有逃避现实的倾向,实在也非全无根据。放在这等武侠小说中《边城浪子》便觉得非常突出。 傅红雪残废带病,遭遇悲惨,但他绝不可怜,谁有资格去可怜他?谁配可怜他?他像所有悲剧英雄⑦一样,非但不为残酷的命运所屈折,而且在极难困境中显露自己高贵的人格。他们的奋斗挣扎无论成败,都只能引起人们的崇敬和同情。 古龙的傅红雪是个成功的悲剧英雄。本来文学表达的强弱,端在乎作者自身的经验、思想、心力、想像力,以及写作技巧。古龙无疑想像力丰富,而他肯花心血时也可以表现出不凡的技巧,所以他能塑造出几个突出的人物。可惜古龙肯定花心血的时候似乎不多,比如《剑.花.烟雨江南》的小雷原意大概也是个倔强孤独,遭遇凄惨的人物,但表达出来的却是头骡子,这除了技巧问题外,也显出作者心力不逮,思维不及。 我认为文学作品成功与否,端在乎它能否表达出作者要表达的感情意念,而它们伟大与否,则在乎此感情是否真确深粹,此意念是否重要基本。成功的作品未必伟大,伟大的作品更难成功。比如有人画“猛虎摄百兽图”,当然以表达出猛虎镇摄群兽的神韵为最重要,假如画出来老虎像条可爱的狗,那么只注意技巧的批评家无论怎样大肆讨论这“老虎”的线条如何优美,笔触如何细腻,颜色如何鲜艳,都完全搔不着痒处,狗就是狗,不是老虎。 古龙塑造叶开失败,就不止于技巧,而更失于意念。 古龙在小说中不断设法告诉我们叶开有爱心,但在情节上完全没能表现出他怎样有爱心法。他对于丁灵琳的冷淡不用说了,他甚至连生母的情况都不屑一问。我可以想像他对马空群说:“你虽然是我的仇敌,但我爱你如同爱我的母亲一样”-他根本不爱任何人。 古龙不断让叶开发些伟大的议论,但没有情节和实在描写为后盾,这些话便既不恳切,又无内涵,非但表达不出古龙要表达的爱心,反而使叶开显得虚伪,这些都是技巧上的失败。结果是:傅红雪寡言,但在沉默中表达了千言万语,叶开多话,但呱啦啦的什么也没有说。假如《边城浪子》的叶开还有成功之处的话,那就是他的空洞把傅红雪衬托的更沉实。 很多小说家都爱用尽方法,在小说中卖弄一些“高级”的意念,如王文兴《家变》的“人权”,白先勇《纽约客》的“中国”、“求知”,可惜除了这几个字眼外,小说的骨肉描写丝毫不能表达出这些字眼中的主要情感和意念。这失败的最大原因却不在技巧方面,而在作者没有真切把握到这些概念所代表的感情内容及涵义。古龙想借叶开表达的“宽恕”也是一个同样的例子。 从古龙的小说和散文里,我感到古龙其实是渴望善恶到头终有报的,这意念对他小说的进步造成很大障碍。他坚持要“邪不胜正!正义必定战胜强权!”(《欢乐英雄》)我只想问古龙一句:“假如正未必胜邪,假如正义未必战胜强权,你会怎样做?你的行为会不会和现在一样?” 古龙认为“报复并不是种很好的法子,只不过那至少总比恶人逍遥法外好。”⑧所以,他写楚留香不杀人,却总有别人动手替他干掉那些该死的;他要写叶开宽恕马空群,却又忍不住想别的方法去惩罚他,在这求报应的心理下想写宽恕,除了写出一大堆空话外,又怎能不注定要失败?让我们仔细检讨一下叶开的宽恕之道吧。 首先,从小说故事内容来看,无论怎样说,叶开事实上根本就在利用傅红雪复仇,在借刀杀人。他所谓宽恕的唯一受益者是他自己:不但使他觉得自己伟大得透了顶,还赚得个好名声。 我们可以再问:叶开凭什么去宽恕马空群?他未因白天羽之死受过一点折磨,他有最仁爱的师傅,最温暖的家庭,他养母临死时才把他的身世告诉他。现在他却凭着一点血缘关系,很伟大地去宽恕马空群为别人带来的苦难,这种慷他人之慨的宽恕,不过是用别人的痛苦换取自己的伟大罢了,我们可以听到杜思退也夫斯基的抗议:“我不要看到一个母亲去拥抱把他儿子扔给狗吃的凶手!她怎敢宽恕他!假如她高兴让她去宽恕凶手为她自己带来的痛苦吧,但她绝没有权去宽恕凶手为孩子带来的苦难。”⑨ 但不管有没有权,反正叶开是俨然以“爱心”的代理人自居,大派恩典了。他先把人逼得承认自己罪该万死,剥夺掉他们做人的尊言,然后很伟大的宣布放过他们-他不杀萧别离,但逼得萧别离自尽,他制止马空群自杀,但知道马空群从此已不再有一天快乐的日子-有了这样的宽恕,谁还需要报复? 古龙在《边城浪子》中道:“假如每个人都能以宽恕代表报复,这世界无疑会变得更美好些。”假如他是指叶开式的宽恕,我反对。 与其像马空群般受了宽恕而没有一天快乐的日子,我倒情愿挨一刀清掉债项,这就是尼采所谓“轻微的报复比完全不报复更为人道。”12 结语: 在古龙的作品中,《边城浪子》并不算顶尖,我认为至少《萧十一郎》、《多情剑客无情剑》、《流星.蝴蝶.剑》、《欢乐英雄》等和它相伯仲或比它更好。他一九七二年以后的作品中,《天涯.明月.刀》可算是最好的一部了,但他此期的作品总括来说已比六九至七二年间的逊色不少。 记得歌德曾批评拜伦道:“拜伦是个伟大的诗人,但他思考起来却像个孩子。”13,古龙也有类似的缺点,但却偏偏爱在小说中大发议论,叶开便是个好例子。《边城浪子》结尾时捧出两个武林前辈来与叶开唱和,更是败笔中的败笔。 《天涯.明月.刀》的主角形象现成,但情节却乱七八糟,矛盾百出,古龙好像从未决定燕南飞和明月心到底是何身份,又像在故弄玄虚,作惊人之变。古龙一面说小说不应光靠情节诡奇吸引人,一面却又偏爱制造些不通的离奇情节,不知道这些花招其实只有大大减低小说的力量。 《边城浪子》七十余万言,其中不少多余的枝节,多余的人物,至于叶开的大篇废话,古龙的许多旁白,更把气氛冲淡了不少。不过如果能压缩删去三分之一左右篇幅,不难成为一部很出色的文学作品。至于《天涯.明月.刀》则非要把许多情节大肆修改不可了。 本文虽然大力批评叶开,但平心而论,在一般武侠小说中,叶开不但是个典型人物,而且还写得很不错。但正因为武侠小说中满是这种空洞的“英雄大侠”,所以才不能登大雅之堂。假如有人认为武侠小说不过是供人消磨时光后遗忘的娱乐读物,那自不宜苛求;但假如有人想创造一种武侠小说的新意境,让武侠小说在文学界放光芒,那便应去芜存菁,努力改进了。 注: 1.Nietzsche,"Human,All-too-Human",section 9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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