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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断章·小札【四】:《碧血洗银枪》
作者:边城不浪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7/6/21 13:32:44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有关成长的叙事

  古龙中后期小说的主角,偏爱的是历经沧桑、伤痕累累的落拓客,曾经沧海难为水,个个都有满腔心事,纠缠于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却也时时回顾。书中浪子的回忆和忏悔,奠定了小说略带伤感的基调。古龙偏爱的年轻人,大多也是机智、随和、冷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通达人情世故却不屑随波逐流。有趣的是,作为一个激情四溢、富有童心的作家,古龙却少写天真冲动、饱含激情的年轻人,他抛弃了传统武侠小说的“成长”模式,我们观看着的,不是人物的成长与奋斗,而是他们的生活与坚持。

  由此我们可以说,马如龙是古龙后期小说里的异数。武林四公子里,杜青莲和沈红叶无疑是更适合的主角人选。杜青莲萧疏旷达,是酌饮四座以散愁的人物,在死前饮尽毒酒,借助死亡完成一次对极致浪漫主义的敬礼。沈红叶游戏风尘,据说还是沈浪的后代,叶开的传人,按照古龙构建武侠族谱的野心,读者以为,这又是一个承继《武林外史》和小李飞刀系列的故事。但古龙却大笔一挥,借用短短的一章就挥霍掉两位当红的浪子型炸子鸡。这一次他写的是这样的故事:一个武功不高不低却目空一切、昧于世故的富家子弟,投入险恶江湖的熔炉,经受常人无法容忍的试炼,最终转变、成长。古龙笔下难得一见的有关成长的叙事,始于绚丽,结于平淡。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碧血洗银枪》里的江湖,是为邱凤城、绝大师这种心黑手辣、不择手段的人物而设,马如龙适应不了世俗江湖的规则,注定碰得头破血流。还好,他遇到了大婉。

●两种女性

  大婉和谢玉仑,一个是伺候人的婢子,一个是江湖豪门中的明珠,马如龙夹在两者中间,正是古龙小说里时常见到的情境。南宫平,在名门之后叶曼青和有荡妇之称的梅吟雪之间徘徊;俞佩玉,在门当户对的林黛羽和无依无靠的孤儿朱泪儿之间徘徊;小鱼儿,在温柔贤惠的铁心兰和放肆无忌的苏樱之间徘徊;沈浪,在富豪之女朱七七和神秘莫测的白飞飞之间徘徊;李寻欢,在大家闺秀林诗音和跑江湖说书的孙小红之间徘徊;萧十一郎,在武林第一美人沈壁君和臭味相投的风十四娘之间徘徊……

  不必再举例了,我们可以看到古龙是如何喜欢这样鲜明的对比,两种女性,一种在天堂,一种在人间,甚至在地狱,主人公犹疑不定,难以抉择,丝毫没有处理其它事务时快刀斩乱麻的勇气。古龙式的主人公,多是边缘化的浪子,他们对名门淑女是束手束脚的倾慕,这来自于浪子本身不可阻挡的征服欲望,这些有着好出身好名声的高贵女人,与主人公形成互补,对她们的追求成为浪子潜意识里改造自身的手段。对江湖气浓的草莽女子,浪子清楚他们其实是一路货,可以肆无忌惮的打闹、呵斥,也许在私心里相互吸引,但出于武侠小说中常见的男性沙文主义立场,他们惊恐于这些意气风发女子精神上的独立性,不愿意承认这样的现实。当笔下的人物遇到这样悖谬的情境时,作家的处理方法千篇一律:在江湖的漫游生活中,浪子渐渐认识到对前者倾慕的虚妄性,从而与后者同气连枝。南宫平承认他的至爱是梅吟雪,小鱼儿发现他和苏樱是天生一对,李寻欢娶了孙小红,这些人做出的是顺乎自然的选择。同样的选择,有时候会以最极端的方式出现:白飞飞把自己献给了沈浪,风十四娘把自己献给了萧十一郎。虽然主人公似乎都是不情不愿,但他们在实际行动上,到底是顺从了命运的选择。

  文如其人。我们知道,古龙第一位同居的女子是舞女,但他后来娶的妻子,一位是大家闺秀,一位是小家碧玉,都是正正经经的妇道人家。婚后的古龙依旧出入风月场所,与名舞女小明星打成一片,看来作品正是作家本人心境的投射吧。

  到了1976年,古龙似乎坚决多了,他看清了自己的角色。于是在《碧血洗银枪》里,纵然古龙冒着得罪读者的风险把大婉写成面貌丑陋的无盐,马如龙还是念兹在兹,为了大婉茶饭不思,还惹得谢玉仑呷了半天干醋。

●世俗情怀

  《碧血洗银枪》最见神采的章节,始自第十六章“杂货店”。在此前,小说情节犹如疾驶的火车,一路呼啸而过,主人公和读者都没有喘息的机会。故事到这里来了个急刹车,停靠在命运的驿站上。化身为杂货店老板之后,马如龙开始反思平生的所作所为,波澜不惊的世俗生活,渐渐征服了他桀骜不逊的心。与他一起向命运俯首帖耳的,是同样骄傲的谢玉仑。

  “屋子盖得很低,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梁,墙上的粉垩已剥落,上面贴着一张关夫子观春秋的木刻图,一张朱夫子的治家格言,和一张手写的劝世文,字写得居然很工整。屋里只有一扇窗子,一道门,门上挂着已经快洗得发白的蓝布门帘。
  一张虽然已残旧、却是红木做的八仙桌,就摆在门对面。桌上有一个缺嘴茶壶,三个茶碗,还供着个神龛,里面供的却不是关夫子,而是手里抱着胖娃娃的送子观音。
  一个角落里堆着三口樟木箱子,另一个角落摆着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的妆台。一面菱花铜镜上满是灰尘,木梳的齿也断了好几根。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床了。一个带着四根挂帐子木柱的雕花大木床,床上睡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三床厚棉被。这女人的头发蓬乱,脸色发黄,看来说不出的疲倦憔悴,虽然已睡着了,还是不时发出呻吟。
  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药香,外面有个尖锐的女人声音正在吵闹,又说这个杂货店的鸡蛋大小,又说油里掺了水,盐也卖得太贵。”

  “杂货店通常都是个很“杂”、放满了各式各样“货”的地方。油、盐、酱、醋、米、鸡蛋、咸蛋、卤蛋、皮蛋、虾米、酱菜、冰糖、针线、刀剪、钉子、草纸……一个普通人家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东西,都可以在杂货店里买得到。
    这个杂货店也是这样子的,门口还挂着个破旧的招牌。“张记杂货”。门外是条不能算很窄的巷予,刮风的时候灰沙满天,下雨的时候泥泞满路,左邻右舍都是贫苦人家,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整天在巷子里胡闹啼哭打架玩耍,鸡鸭猫狗拉的屎到处都有,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晒着小孩衣服和尿布。
  在这种地方,这种人家,除了逗小孩子外,别的娱乐几乎完全没有。”

  “夜已深,贫苦的人家,为了白天工作辛苦,为了早点休息,为了节省烧油,为了他们唯一能够经常享受的欢愉,为了各种原因,总是睡得特别早的。黑暗的长巷,没有灯火,也没有人。”

  “破旧的家具,还没有清洗和已经清洗了的衣服碗筷,孩子们破碎的玩具,妇女们陪嫁时就已带来的廉价首饰,男人们酸淡的浊酒……”

  古龙一次次把目光投注到这个平凡的小镇、平凡的小店与平凡的居民身上,我也不厌其烦地一一引用。读古龙,不仅要读到他的孤高寂寞,也要读到这种根植在民间土壤上的世俗情怀。这种情怀,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生长于斯、落土于斯的归根意识,流淌在人物的血液里,是无法放弃的立场,是冲刷不去的底色。

  “马如龙也只有呆坐在床边一张破藤椅上,他忽然想起很多事,想起了他以前做过的那些自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事。
  ——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全部都是应该做的?是不是真的那么了不起?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距离,为什么有的人生活得如此卑贱?为什么有些人要那么骄做?
  他忽然发现,如果能将人与人之间这种距离缩短,才是真正值得骄做的。如果他一直生活在以前那种生活里,他一定不会想到这一点。
  ———个人如果能经历一些意想下到的挫折苦难,是不是对他反而有好处?”

  “马如龙呢?这种生活非但跟他以前的生活完全不同,而且跟他以前的世界完全隔绝,以前他觉很平凡庸俗卑贱的人,现在,他已经可以发现到他们善良可爱的一面了。有时候,他虽然也会觉得很烦躁,想出去打听江湖中的消息,想去找大婉和俞五。
  但是有时候他想放弃一切,就这么样安静平凡的过一辈子。只可惜就算他真的这么想,别人也不会让他这么他的。他毕竟不是张荣发,是马如龙。”

  借问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地学长生。这是天才书写的段落。单把这些议论抽出来看,谈的不是什么高深的哲理,不过是一些老生常谈的大白话。但古龙就是可以把议论和小说情节整合得天衣无缝,借助故事的发展转折把议论锻造得熠熠生辉,把他的世俗情怀和民间智慧,传递给血仍未冷的读者。后世有不少热心人编辑《古龙妙语集》,却忘了古龙的“妙语”一定要结合故事和人物来看,单把这些议论抽出称之为“格言警句”,那这所谓的“妙语”就一点也不妙,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味道全失了。


  在《世说新语》和《五灯会元》里,记载了无数类似的故事,那些名士高僧,亦出世亦入世,先是行走奔波,然后归于沉寂,求证本心,顿悟得道。古龙继承的,正是传统文化里这些不可言说的部分。世事茫茫难自料。江湖中人终究要回到江湖中去,马如龙的第二次入世,完成了人物精神上的洗礼,古龙想写的部分就此完结。接下去就是皆大欢喜的破案、除奸、雪冤,小说至此也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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