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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断章·小札【十】:《绝代双骄》 | |
作者:边城不浪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7/6/21 13:48:06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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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饱含野心的《武林外史》之后,古龙以一次创作上的逆向反动对读者表明,他也可以写体大思精、笔酣墨饱的成长型武侠小说。单是十大恶人和十二星象,就已是二十二个人物,这种大手笔,古龙笔下别无分号。作家玩的爱情配对游戏也格外疯狂,苏樱配小鱼儿,铁心兰配花无缺,慕容九配黑蜘蛛,小仙女配顾人玉,铁萍姑配胡药师,几乎每个出场的女孩,古龙都给了他一个美好的结局。除了江湖红娘梁羽生的作品,我想不出有哪部武侠小说去到这么尽。 《绝代双骄》的好处,在于写活了众多人物。随便拈出几个配角,如十大恶人,在谷内是一流保姆,出谷后虽不再为恶,还是努力维护着做恶人的专业尊严。古龙写十大恶人,写出了十种关于邪恶的个性。对小鱼儿很有点温情脉脉的血手杜杀,赌品人品一样光明磊落的轩辕三光(他的后代在《白玉老虎》里又亮相一回),都是让人欣赏的人物。十大恶人自相残杀,竟如洒下一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凄风苦雨。义薄云天的燕南天,是古龙擅写的粗豪型人物,复出时震慑宵小的龙虎之威,读来如在眼前。抛开十二星象里几个走过场的人物,几乎每个配角的性格都非常鲜明,活灵活现,非大手笔所不能为。 尤为难得的是,《绝代双骄》因有足够的篇幅供作家挥霍(是古龙所有非系列小说里最长的一部),古龙有余裕写出诸人性格的成长与转变。这一向是古龙的弱点,他笔下的人物,一出场已经定型,直通通的一路到底。但《绝代双骄》打破了惯例,小鱼儿的反思和花无缺的疯狂不谈,便是冷如移花宫主,亦有在山洞内高歌李太白《将进酒》的时候,写来合情合理,使人信服。 古龙笔下的男人是男人中的男人,女人是女人中的女人。写人物性格,古龙最喜欢用对比法,性格在对立中彰显。小鱼儿对花无缺,邀月对怜星,苏樱对铁心兰,还有借对话突出的十大恶人之间的个性对比。后来古龙把这招运用得愈加纯熟,在后期的小说里,总有几个常常露面的配角众星拱月似的围绕主人公,在捧得主角呼之欲出的同时,自己也在读者心中烙下痕迹。 一个绝妙创意成就了故事的开局:兄弟二人初出娘胎便告离别,双方都误以为对方是自己的仇人,于是二人长大以后,命中注定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其中哥哥由世界上最高贵、最美丽、最冷漠的移花宫主抚养,弟弟则跟着最卑鄙、最无耻、最邪恶的十大恶人厮混…… 看了这样一个开头,有谁能忍住不追读下去呢?还是武侠小说中常见的“复仇”类型,古龙最喜欢把此套路演绎成一个迷局,如《边城浪子》、《白玉老虎》,还有这部《绝代双骄》。兄弟相残是故事的主线,串起了江湖中上至慕容世家,下至十二星象等诸多人物。古龙毕竟不是俗手,小鱼儿长大后并没有急冲冲找哥哥报仇,他对待复仇的宽容,和后期的叶开一样: “我父母死的时候,他只怕还未出生哩!他师父做的事,与他又有何关系,他师父吃了饭,难道还能要他代替拉屎么。” 如果每个作家都能想通并承认这个道理,只怕武侠小说的数量至少减少十分之一。 古龙对金庸推崇备至,甚至称“我自己在开始写武侠小说时,就几乎是在拼命模仿金庸先生,写了十年后,在写《名剑风流》、《绝代双骄》时,还是在模仿金庸先生。”金庸也曾经说过,古龙是他最喜欢的武侠小说家。以我个人的猜测,《绝代双骄》可能是金庸最喜欢的古龙作品,事实上,金庸的封笔之作《鹿鼎记》,就可以看出《绝代双骄》的影响(《绝代双骄》的创作时间比《鹿鼎记》早了三年)——韦小宝的性格和行事作风,无疑带有小鱼儿的风格。这可能是比较有趣的一个互相影响的例子。 古龙把他的一生铸入作品,考察其作品风格演变的轨迹,正好可以看出一个文艺青年典型的人生道路。古龙幼时父母离婚,年少离家,本来对人性应是有满腔的悲愤和不信任,但读他的散文《不是集》,却找不到牢骚满腹的抱怨,反而是复兴岗的黄昏之类的美好细节,固执地驻留在他的回忆里。恶人谷里长大的小鱼儿,古龙赐予他一个绝对与众不同的快乐童年——虽然作家本人从未享受到这些,但他可以在作品里满足自己的梦想。反抗绝望,在彻底的悲观中仰望希望,以喜剧的态度写悲剧,构成了古龙作品难以言传的魅力。 五六十年代,席卷全球的反叛浪潮涌入台湾,当是时,詹姆斯·迪恩正是全球青少年的共同偶像,“无因的反叛”,一语道尽青春的奥秘。古龙血液里的叛逆因子,后来通过他的创作得以淋漓尽致的宣泄。综观古龙前期作品,可以说古龙的叛逆并非与生俱来,他不是脑后长有反骨的作家,但可贵的是,这份隐藏的叛逆非但没有被流水线生产的连载所吞没,反而经过打磨和淬练,自《多情剑客无情剑》开始,散发出令人炫目迷醉的光芒。这种光芒,照亮了后世读者如我般枯燥寂寥的童年,在那渴望流浪却不得不坐在教室里做几何题的年纪,只要去租书店付出几毛钱的代价,就能使一个少年获得对远方和流浪的美好想象。这是我一直要感激古龙的。 扯远了,话题绕回来。《绝代双骄》的意义在于,它让我们知道,在冰冻彻骨的《天涯·明月·刀》和《英雄无泪》之前,古龙也有过这样的童真时刻。一腔热血只卖给识货的人!温文尔雅如楚留香,有为妓女的鼻烟壶而暴起发难的一刻;智慧世故如陆小凤,有为了平民的房子被烧而向寒梅挑战的一刻;富商大亨邓定侯,有被对手蔑视后奋然决战的一刻。永远以笑嘻嘻的姿态观照人类悲欢喜乐的小鱼儿,在虚幻中构建赞美他从未见面的母亲形象,宁愿被铜先生打死也不肯改口。这种血液里涌奔的生命的原始冲动,或许是古龙最吸引读者的地方之一。 古龙的中期作品,开始流露出自我反省的意识,他建筑起一座偶像之后,又会拿起锤子在它身上敲出几个窟窿。《武林外史》里的沈浪可谓尽善尽美,但古龙在最后借白飞飞之口,指出他其实是一个精神被阉割的“太监”。《绝代双骄》竭尽全力突出小鱼儿的算无遗策天纵英才,但由铁心兰裸身救小鱼儿一节,又让主人公展开一番自我批判与反思。这是小说中最精彩的段落之一。是否能对自己钟爱的人物有跳出生天加以省视的批判意识,是判别作家成长的重要标志之一。 也不能忘了古龙对花无缺明贬暗褒的春秋笔法。花无缺式成长于妇女之手、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世家子弟,一直不是古龙偏爱的人物。在小鱼儿机灵百变的衬托下,花无缺显得枯燥、乏味、毫无情趣。但古龙又以三个场景凸现出花无缺身上的勃勃生机——他以悍不畏死的姿态,狂攻南天大侠路仲远;在随时可能走火入魔的情况下,一步步逼进白山君;更有最后呐喊“每个人都来求我莫要杀小鱼儿,为什么没有人去求小鱼儿莫要杀我呢?难道我就该死?”的精彩一笔。这几个小故事,极大地丰富了花无缺本人的艺术形象。 《绝代双骄》初步展露了古龙作为文体家的天赋。小鱼儿在恶人谷里学艺的一节,从小孩子的视角,用童稚的文字来编织故事,相信没有读者看到这里能不会心一笑的。此后古龙不断进行各种文体试验,十几年后,《白玉老虎》里卫凤娘那细腻柔弱、婉约有致的日记,说明当时的古龙已是“炉火更纯青”了。 古龙作品常见妙喻,和村上春树一样,他喜欢用极通俗的语言,把两样不相干的玩艺扯到一块,给读者以直观震撼。随手举出《绝代双骄》中几例: “马车飞驶,将道路的荒草,都辗得倒下去,就好象那些曾经为江枫着迷的少女腰肢。” “欢乐的时候没有酒,就好象菜里没有放盐一样。” …… 不过,虽有上佳段落,个人以为《绝代双骄》仍不能算是古龙的一流作品。后半部情节有点失控,小鱼儿被关山洞,山外人苦思营救,完全是拾《大旗英雄传》之余唾。情节发展已显颓势,又莫名其妙蹦出许多无名岛高手(幸好没比燕南天和移花公主更高),让小说结构显得旁逸斜枝,散乱不堪。收尾也略嫌仓促。这些都是报刊连载未经二次修改落下的后遗症,无可奈何。 抛开还比较青涩的技巧和文字不谈,《绝代双骄》满足于说一个好故事,缺乏古龙后期作品浓烈的诗意,这是最致命的一点。不过也正因为此,《绝代双骄》像是一座台湾六十年代武侠小说蓬勃发展时期的活化石,以其古色古香的风味,见证了古龙的青春和成长。紧接着《绝代双骄》的作品是《铁血传奇》和《多情剑客无情剑》,青春只残留在他的记忆里了。 《绝代双骄》是一部喜剧性的小说,所以小鱼儿依靠个人的智计击败了命运的安排,他在复仇的道路上散步,是昂然向命运挑战的强人。再过十年后的古龙,越来越迷恋悲剧,傅红雪和赵无忌在复仇的道路上疾行,一路摧枯拉朽,把别人和自己的命运一并断送。难道这才是古龙人入中年的大彻大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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