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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断章·小札【十二】:《多情剑客无情剑》 | |
作者:边城不浪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7/6/21 13:51:17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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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推选武侠小说里的荡妇代表,林仙儿当仁不让,舍我其谁。她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去床上的路上。 古龙对待爱情的态度消极无力。他小说里的男人往往是感情上的被动角色,如楚留香、陆小凤之类的风流浪子,也大多有女孩子主动投怀送抱,他们只要视乎情况,加以选择。《多情》里出现的就是两种典型范式:邻家少女对中年男子的出击(孙小红对李寻欢),性感尤物对青涩少年的诱惑(林仙儿对阿飞)。 这种设计,当然有男权主义的影子在,但是究其根底,是不是也有作家本人自卑的灵魂作祟呢? 情欲对男人为人处事所产生的影响,很少有人能比出入欢场如家常便饭的古龙更清楚。所以他把荷尔蒙的味道注入作品,直接迈过武侠小说的童真年代,一手提升了武侠小说的成熟维度。早在《护花铃》,古龙已经开始描写在理智和情感之间摇摆沉沦的情欲焚身的少年人。那些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的性感少妇,是古龙小说里的美杜莎,身上释放出无孔不入的致命诱惑。 对这类女人的恐惧,东西方竟然有不约而同的认识。一战后,美国硬汉派小说和好莱坞黑色电影充斥着蛇蝎心肠的金发美女,男人若是拜倒在石榴裙下,等待他们的很可能就是绞架。而中国《水浒传》式的江湖传统逻辑更是为人熟悉:能够视美女如粪土的,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初出茅庐的阿飞遇上了林仙儿,这是江湖赐予他最严厉的一次考验。他的困境正如浮士德所言:“有两种精神居住在我的心胸,一个要沉溺在迷离的爱欲之中,另一个是猛烈地要离尘凡向崇高的灵的境界飞驰。”不是沉沦苦海,就是欲火重生,其间没有第二种选择。 阿飞最终“忽然想通了”,他完成了不亚于李寻欢战胜上官金虹一般的壮举,完成了从武艺到精神的一次飞跃。到了《边城浪子》,已是千帆过尽的阿飞坐在小铺里慢慢吃面,面对傅红雪的快刀,内心完全平静。 在欲场的决斗里,林仙儿一败涂地。她的失败在之前已经埋下了种子,第一次,她想挑拨阿飞与李寻欢的关系: 在这一瞬间,林仙儿才知道自己错了。 最致命的打击是在第二次,阿飞坦然应承杀死了上官金虹的儿子,林仙儿觉察到自己的心动: 他随随便便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句话能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这很可能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为别人的真情感动。情感迷惑了她的判断,让她走出大俗手,孤注一掷,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上官金虹身上。 上官金虹是什么人?予智予雄,人皆工具,一切为我所用。林仙儿的悲惨结局就此注定。 ● 权道 当魅力四射的枭雄们想在江湖建立等级秩序的时候,他们遭到了无政府主义者的强烈抵抗。 金庸的《笑傲江湖》,任我行、岳不群、左冷禅等人都想成为江湖霸主,于是阴谋诡计钩心斗角无所不为。金庸写的是寓言,官场政治的寓言。 古龙笔下的权力角逐者与他们大异其趣。快活王、上官金虹、老刀把子等人不屑搞暗地里的腌臜勾当,他们依靠的是自己的强人魅力。古龙对官场文化毫无兴趣,他关心的始终是张扬着强烈生命力的个人——或正或邪,生要精彩,死要灿烂。古龙写的是童话,世道人心的童话。 上官金虹摒弃了一切享乐,他办公的地方甚至没有一张椅子,因为他和写作时的海明威一样,随时随地都要站着,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上官金虹为什么要对李寻欢除之而后快?在《多情》的个体江湖里,李寻欢只是一个独立于江湖秩序之外的逍遥派,上官金虹完全可以对他不管不顾,追求自己的王图霸业。他刮起了席卷武林的风暴,何必在意一粒尘埃? 克尔凯郭尔说:“每一种事情都变得非常容易之际,人类就只有一种需要了——需要困难。” 所以快活王在明知沈浪并不可靠的情况下,还是收他当了心腹;所以老刀把子计划成功,完全压倒陆小凤的一刻,依然和后者奋力一搏,要让对手力尽下跪;所以上官金虹单独与李寻欢决战,甚至手下留情,只为了接一次传说中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 在征服了一切,包括权力的时候,他们又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目标。他们不仅要超越他人,还要超越自己,超越恐惧和一切未知的事物。 这是古龙式的浪漫主义,你可以邪恶,但你不能猥琐。你追求权力,但你内心里始终有比权力更重要的东西在。若不是如此,你不仅没资格成为大侠,甚至没资格成为大盗。 传统武侠小说的游戏规则是,主人公战胜仇人之后,马上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当上武林盟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古龙的小说呢?他多次描写主角胜利后说不出的疲倦和无奈。因为他们击败的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有些对手,在精神境界上甚至比他们更强大。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即是一切。 ● 武道 每个社会都有阶级。划分阶级的标准,可能是金钱,可能是出身,可能是权力,可能是才华,当然也可能是武艺。 如果把江湖看成现实社会的缩影,那么在竞技场上角逐的武林高手们,相当于如今占据各个行业、争夺资源分配权的大佬。福布斯百富排行榜何尝不是商业社会的兵器谱? 武侠武侠,侠不可缺,武也万万不可缺,否则小说立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失去了它的隐喻价值。 古龙的小说里,兵器和武艺往往是侠客本人气质的投射,使用不同的武器,人品心性可能判然分明。用拳脚者,多是人情练达、左右逢源的快乐侠客,如沈浪、楚留香、陆小凤、卜鹰;用剑者,多是沉迷于武道的武坛艺术家,如白衣人、郭嵩阳、西门吹雪、燕十三;用刀者,多流连市井,食人间烟火,内心中往往有不为人知的隐痛,如李寻欢、萧十一郎、傅红雪。 古龙似乎认为,剑客与其它的侠客不同,他们来自一个没有感情的世界,剑就是他们的信仰和神氏,他们必须抛弃十丈软红,在追索剑道的过程中淬练生命。正如郭嵩阳所说:“郭某此生已献与武道,哪有余力再交朋友?” 他选择了与李寻欢为敌,并与后者携手上演了一场新派武侠史上的经典之战。他在决斗中落败,却赢回了一个朋友。 郭嵩阳是《多情》里最纯粹的武人,他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用剑捍卫自己的尊严,毕生为攀登武道颠峰而活着,不对任何人和事动情。直到他遇到李寻欢。 荒木飞吕彦的《乔乔奇妙冒险》第二部,反派卡滋败于主角之手,不仅毫无怨尤,反而在即将死亡的一刻,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流浪了一万年,可能是为了遇到你……” 技艺已达常人无法想望的平台,高处不胜寒。若有谁能够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便是肝胆相照的知己仇敌。所以郭嵩阳为李寻欢慨然赴死,吕凤先为李寻欢佯败给阿飞,甚至上官金虹也破例与李寻欢干杯。 在这个社会里,武艺低微的人是没有发言权的,只有被同情和被拯救的价值。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铁传甲。 ● 义道 《多情》一书,人物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死法,小配角如游龙生之流,死亡场面也大有可观。但最让我动容的,还不是郭嵩阳的舍生取义,而是铁传甲和中原八义在地下室里的火拼: 铁传甲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在礼崩乐坏的年代,以李寻欢跟班面目出现的铁传甲,阐释了义薄云天四个字的含义。在这一瞬间,他让李寻欢黯然失色。 做李寻欢的朋友,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李寻欢介入朋友的生活,他们无不偏离自己的行动轨道,然后或疾或徐陨灭。到了最后,我们惊奇地发现,最年轻、最不成熟的阿飞,反而是李寻欢身边唯一一个存活的朋友。 李寻欢和阿飞的相交,从第一章“飞刀与快剑”开始,到最后一章“蛇足”结束,贯穿了整部《多情》。阿飞为李寻欢冒充梅花盗,李寻欢为阿飞束手就缚,两人之间的情义纠缠,是《多情》交响乐中最响亮的音符。 但他们的感情并不是纯粹的友情,反而更像是亦师亦友的父子之情。父亲一方面可以为儿子牺牲,另一方面又希望儿子可以沿着他布置好的道路走下去,却不知儿子早在不知不觉间已走出了他的视线范围。阿飞后来对李寻欢的痛责,定有着反抗父权般的心理因素存在。 幸运的是,李寻欢施加给阿飞的影响是绝对正面的。他以自己的温情和坚持,慢慢同化了这个秉持“不成名,只有死”原则的孤傲少年: 李寻欢道:“你就算将他们全都杀了也没有用,还是没有人会承认你杀了梅花盗,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这是阿飞在《多情》里最潇洒的瞬间,和他最后甩脱林仙儿的段落不相伯仲。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两人的友情使得《多情》拥有了武侠小说中少见的双线结构,齐头并进,一边是阿飞成熟化的成长故事,一边是李寻欢世俗化的回归故事,时进时退,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纵观古龙六十八部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无疑是其中最重要、也最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家的才华至此爆发,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古龙写作”。 武侠小说的文体革命正式掀起,以诗为文,一句一段,长短句交错,字里行间又有内在的逻辑,形成强烈的张力。文字之外,古龙在人性的冲突和矛盾中提炼出残酷的诗意,熔冶成文,充沛饱满的感情几乎要溢出书外。 场景蒙太奇的切换技巧,已经完全成熟。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以禅论战探索武学颠峰的同时,阿飞正在绝望的沉沦和堕落。一页之中已是两重天地,古龙精确控制着读者的情绪,欲大起时大起,欲大落时大落,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存在主义思想的引入、极端人性的刻画、对武学的新定义、兵器谱概念的提出……很难想象,一部小说可以同时取得这么多方面的成就。 《多情》是动人心弦的悲剧,李寻欢身边虽有一友一女,但他孤星入命的形象,已经印在每一个读者心中。 瓦莱里说:“美的定义是容易的:它是让人绝望的东西。” 不管古龙本人是否承认,也许悲剧真的比喜剧更动人心魄。 最后一章“蛇足”,古龙强颜欢笑,他写了一对青年男女在长亭依依惜别,男子希望自己能成为下一个上官金虹、李寻欢,是不是暗示着江湖即将开始新一轮的轮回? 无论如何,那都是之后的故事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感谢古龙带来这样的杰作,沸腾了四海少年的热血,又让他们低回不已的杰作。 最后,让我引用一句对菲茨杰拉德的评语来结束本文,这句话安在古龙身上一样合适: “终其一生,他都只是在作品里描写自己……但他写的是如此出色,以至于我们在他的作品里看到了整个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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