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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断章·小札【十四】:《边城浪子》 | |
作者:边城不浪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3/10 22:12:26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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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八九十年代盗版肆虐的武侠小说市场,相信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从某个地方找到一部武侠小说的上册或下册,然后对未曾谋面的另外半部书念念不忘。若干年后终窥全豹,阅读滋味却不复有当年的美妙。 相比之下,拿到下册当然比上册幸运得多,因为故事已经大致铺陈开来,矛盾渐渐尖锐,情节开始向高潮进军。更重要的是,你不必经历结局不明的牵肠挂肚。 我第一次读到的《边城浪子》,只有中、下册,没有上册。封面上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以怪异的姿态举着一柄滴血的刀,署名“金庸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金庸如假包换的十四字名联,但已能看出这种疯狂的笔法,不可能出自一个正襟危坐的作家之手。 中册故事从叶开救傅红雪开始,然后第二章迅速转入一个非常奇特的场景:叶开和沈三娘在草原下的地室漫谈。这段谈话透露了整部小说的主线:傅红雪有七个仇人,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出这些仇人,一一剪除。主角在这个故事里的位置依然不明,大概是一个协助复仇者的角色。 傅红雪在城市里漫游追索,那些身上洋溢着绝望气息的仇人,迫不及待找上了他。故事已经非常完整,所以我并没有急着去找小说的上册,左右不过是人物出场、背景介绍、情节铺垫之类。 若干年后我读到了《边城浪子》上部,我惊讶地发现,这居然又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二 小说以边城的一个夜晚开场。从这里可以看出,古龙把武侠小说人物常见的活动地点,从内陆中心城市向边陲之地扩散。“边城”已成为古龙后期小说的重要意象。《欢乐英雄》的活动背景局限在一个无名小镇,《银钩赌坊》让浪子陆小凤千里赶赴极寒之地“哈拉苏”,《大地飞鹰》的故事从西藏开始,《边城浪子》索性把侠客拉到一片神秘辽阔的荒原之中。 人物安置地点的不断边缘化,当然不仅仅是出于猎奇的缘故。也许对身处台北灯红酒绿之地的古龙而言,只有边城才是他真正的精神依托之地。各大门派不屑于在这里安排驻点,世家子弟的足迹与此绝缘,当然也找不到酒楼钱庄等大连锁店的分号。这里的人们平凡知足,不见目迷五色的物质生活,甚至连人性都显得原始、简单、粗糙。 古龙开篇便用一句话形容边城:“长街的一端,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长街的另一端,也是无边无际的荒原。”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在这片荒芜无垠的原野之上,埋伏着作家“迎风一刀斩”的干净利落的独特美学,一触即发。 地处关东的边城,如安德森笔下布满畸人的亥俄州小城,规规矩矩、平平常常的生活里,澎湃流动着人性冲突的汹涌暗潮;萧别离客栈座落的小镇长街,像是奈保尔故乡特立尼达的米格尔大街,贫困、破败、肮脏,隐藏着千人千面的草根故事。 一群个性奇特、来历不明的高手进入边城,小城开始慢慢暴露出它不为人知的一面。五个边城过客受邀到万马堂作客,堂主马空群怀疑他们之中有一个是要歼灭万马堂的凶手。意外事件接连发生,故事悬疑重重,包括两个主人公在内,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和秘密。黑云压城城欲摧,在大地苍茫、万马悲嘶的边城之夜,马空群依靠身经百战的经验和智慧,最终“破局”。随后,破局之人陷入了另外一个复仇之局。 古龙酝酿气氛的白描功力,在这上半部分达到了巅峰。暗黑苍穹之下,漫天黄沙之中,寥廓草原之上,一群陷入迷局的江湖人左冲右突,奔波在万马堂、荒原和小镇三点一线之间。同样是肃杀的秋风,凶案连发之时,如夜鬼啼哭;高手决斗之时,如烈火熔金;儿女谈情之时,如冰河解冻;知己相交之时,如海涛扑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边城,混乱、浑沌又迷人……俯瞰众生的作家操纵他的上帝之手,铺开了这片夜色浓得化不开的大地,其运笔之老到、技巧之高超、细节之精妙、文字之纯粹、意境之特出,就算放到当代最杰出的汉语作品之林,也可立之无愧。 侠客们摒弃了十丈软红,如荒原上飞鬃扬蹄的奔马,投身于天地自然,身上沸腾着原始的生命活力。他们要与之战斗的,已不仅仅是隐藏在暗处的高人奇士,还有无情的自然和内心的欲望。他们离开边城后,无不有一种坠落虚空的落寞之感,宛如乍然脱离精神子宫的婴儿,茫然失措,不知道何去何从。 三 如果细读《边城浪子》,会发现这是一部在结构上脱节断裂的小说——正如“边城”和“边城之外”的分野。笼罩边城的迷雾散开后,读者惊奇地发现,人物离开边城之时,故事也背离了原来的轨道,就好像在边城上空爆开的烟花,忽然之间散落到各处,侠客的任务,就是寻找出这些残瓣,然后重新回到边城,拼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一直到结局,他们再也没有回过边城,这后半部分,摇身一变又顺理成章成为一个阐释“爱与恨”的复仇故事。这个故事,一开始遵行于经典的复仇模式,然后不着痕迹地开始颠覆和逆反,直到结局完成最终的解构。 为了揪出不知名的七个凶手,傅红雪和叶开离开地域辽阔的边城,进入了人心辽阔的世界。按照类型小说的正常逻辑,傅红雪将如《杀死比尔》中艺成下山的乌玛·瑟曼,把七个仇人的名字一一从世间抹去。这里面当然不乏精彩高超的武艺拚斗,也会有智慧计谋的撞击,终点就是“比尔”伏诛。 读者的期待落空了。古龙开始一步步颠覆传统模式,傅红雪走上了一条与自我搏斗的不归路: 复仇对象的可怜——他们并不只是僵硬的邪恶符号,各有各的风采气度,也各有各的悲哀隐痛。 复仇过程的意外——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双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复仇迷局的循环——仇人的子女也要为他们的先辈报仇,正如复仇者杀死敌手为父亲报仇一样。 复仇理由的崩溃——父亲似乎是一个不值得为之复仇的角色,杀他的凶手似乎都有一个值得原谅的理由。 复仇本身的可笑——原来复仇者根本就与这件事情无关,真正的苦主反而时时给人留下余地。 萨特说:“我生活在背负安克塞斯们的埃涅阿斯们中间,从苦海的此岸到彼岸,孤苦伶仃,所以憎恨一辈子无形地骑在儿子身上的传种者。”这后半部分,已如萨特的“处境小说”,把人物置于极端处境之下,剖析人物内心的冲突,直视人物作出的艰难抉择。通过“儿子”对复仇的反思,折射作家对武侠小说传统的冷嘲和讥笑。 在最后的结局,随着两个“掉包计”的揭开,整个事件以不可遏止之势滑向荒诞之荒诞。叶开、傅红雪、路小佳、丁灵中四位如日中天的江湖新生代,不得不接受自己阴差阳错的命运。至此,复仇之局得到了残忍又完美的破解。 四 《九月鹰飞》和《边城浪子》都承接自《多情剑客无情剑》,《九月鹰飞》“续集”的意味更为强烈,但却慑于前作威名,囿于小天地之中,古龙因此束手缚脚,那一群红男绿女太子党的故事,不由得让人想起九斤老太的著名感叹:一代不如一代。 《边城浪子》则放开了手脚,另开新篇。兵器谱正式退位,直接进入集团化的江湖,武林已是神刀堂和万马堂的天下。神刀堂瓦解之后,信奉个人主义的英雄们立刻有了用武之地。可以说,在精神质地上,唯有《边城浪子》才堪称《多情剑客无情剑》的续集。这不仅由于李寻欢的影子无所不在,更因为古龙通过巧妙的处理技巧,对《多情》的种种原型作了不露痕迹的化用。 这是一部非常耐读耐品的小说,古龙对作品里的人物给予平等的尊重,慷慨地把诸多闪光点安排给了一众配角,尤其是路小佳、沈三娘、万马堂、马芳玲、萧别离等“宾中之主”,甚至连虚写的神刀堂堂主白天羽和惊鸿一瞥的阿飞,都是寥寥数笔,神韵自现。串起小说主线的两位主角,他们的面目性情也在对比之中予以展现。 傅红雪和阿飞一样,来自人迹不至的原野,有一个疯狂灌输人性本恶的母亲,孤僻、沉默、不信任他人。与阿飞不同的是,他还是个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残废:跛脚,有羊癫疯;复仇的念头切割了他的所有情感和欲望。阿飞遇到李寻欢,气质渐渐改变;傅红雪却始终如一,几乎没有受到叶开的一丝影响。真正影响他的,是同样卑贱的妓女翠浓。 傅红雪对人世间的温情,带着本能的厌恶。当他陷入波诡云谲、勾心斗角的江湖时,迷茫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他向这个未知世界抗议拒绝的方式,是痛哭和呕吐。他的复仇之路,好像行走于流动的沙滩之上,身不由己地被卷到荒谬的终点。 古龙用写《忏悔录》的思维创造了傅红雪——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他不停拷问这个人物内心的罪恶:疯狂、自私、冷漠、困于所溺,以及不合时宜的性冲动。自我批判之下,又抽丝剥茧写出了他至真至纯的赤子之心。与他互相衬托比照的叶开,是克制、隐忍的文明社会的产物,无论在边城还是边城外的广阔世界,都能长袖善舞如鱼得水;傅红雪却是绝对孤独的,强烈的反秩序、反传统和反理性的返祖特性,让他对“他人即地狱”奉行不渝。当傅红雪得罪了万马堂,他就像来到阿尔戈斯城的俄瑞斯特斯,再也没有一个欢迎他的边城居民。不管在何处,他都是一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一旦他想参与到社会中时,性格的悲剧就决定了他的命运。 虽然四处碰壁,傅红雪这种不设防的状态,却最容易激起女性的保护欲望。沈三娘、马芳玲,甚至丁灵琳,都有过拥他入怀好好抚慰的闪念。翠浓——不知为何,古龙笔下的风尘女子总是拥有超出常人的母性情怀——甚至为此献出了生命。维纳斯从未对傅红雪绽放救赎的微笑,反而刺激了他的沉沦。 卡夫卡说:“没有人能唱得像那些处于地狱最深处的人那样纯洁,凡是我们以为是天使的歌唱,那是他们的歌唱。”傅红雪与翠浓的情感纠葛,直面人性和爱情中最污秽凄苦的一面,最终以永恒的阳光作结,是我读过的最感人的爱情书写之一。 一次次的打击,并没有让傅红雪倒下,因为他的生命已经附属于复仇这个概念。真相大白之际,傅红雪说出“我不会再恨任何人”——如入火聚,得清凉门。这终究只是古龙的一厢情愿,当复仇之神切断了提线木偶的悬丝,要如何接受这样荒诞谬误的收梢? 我一直怀疑,古龙之所以写《天涯·明月·刀》,继续讲述傅红雪的故事,并让他领悟了“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的道理,正因对傅红雪深怀愧疚,要给自己和笔下的人物一个安心的交代。 恰如俄狄浦斯临终所说:“尽管如此多灾多难,我的高龄和我灵魂的高贵仍使我认为一切皆善。”傅红雪击败命运化身的公子羽后,若对镜自照,很可能发现坐在小酒铺里慢慢吃面的阿飞身影——完成了成熟化的蜕变,不再迷恋于出鞘一刀闪光的年轻灵魂,终于也成为武林中的陌生人。 五 古龙委实沉得住气,《边城浪子》的故事推进至三分之一处,叶开的飞刀第一次出手,读者才隐隐感觉到这部小说与《多情剑客无情剑》的瓜葛。探花郎没有真正出场,他已升格为江湖宗教的精神圣徒,读者若想知道他的近况,必须付出忍受叶开肉麻吹捧的代价。古龙当然没笨到实写飞刀师徒的聚首,因为他们热泪盈眶相拥大谈宽容的场面,必定相当惊悚。 “树叶的叶,开心的开。”叶开乐天达观的性格似乎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这个人物绝非某些评论家所说,是个一团和气、平面虚伪的“公式大侠”。事实上,是不是所谓的“大侠”,这根本无关紧要。古龙的几个设计,在这个人物身上注入了浮云一般捉摸不定的气质。 叶开甫出场,就发表了“我不吃狗给的东西,但却经常喂狗”的妙论——桀骜狂妄。 叶开一发现马芳玲的无情,不仅尖刻刺破她的假面,更溜得比马还快——果断决绝。 叶开怀疑丁灵琳的三哥是幕后凶手,故作漫不经心地向女友打听他的消息——心机深沉。 丁灵琳跟小孩说:“所以他就拼命学本事,现在已没有人打得过他了,所有的好东西都是他的。”——不安现状。 在这个角色懒洋洋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惊人的判断力和行动力,一直到结局,读者才知道原来他才是这部小说里最神秘、掌控力最强的角色,而他独守隐秘、在复仇和宽恕之间徘徊的悲剧性,竟然丝毫不在傅红雪之下。 如果说出身贵族的李寻欢(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以道家的逍遥无为经营他的人生,那出身寒门的叶开(养父母只是木匠)则是以存在主义的态度来化解仇恨。我们可以看到,在整部小说中,面对他人不解的诘问,叶开始终对自己的方向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概念——他不像傅红雪被仇人牵着鼻子走,而是处于不断的有意识的自主行动之中。 古龙写傅红雪,是赤裸裸剖开他的躯体,直接解读他的灵魂。但处理叶开这个人物时,作家使用了暧昧难明的笔法,只描写他的行动以及行动的结果,除了几个直泄天机的表情,从不透露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或许最有趣的猜测是,叶开虽然接受了师尊的教诲,但当他看到傅红雪代替他行使复仇之职时,冷眼旁观、偶尔出来收拾残局的他,内心会不会有一种两全其美的快感? 可惜,古龙棋差一招,他为了在结局宣扬“爱与宽恕”的伟大力量,突出“爱永远比仇恨更伟大”的主题,忽然间借叶开之口大肆说教,甚至不惜违背人物行动的自身逻辑,制造了数次让叶开出手救人的机会,引出荆无命最后自愧不如的感叹。这反而贬损了人物应有的品质。 谁也无法想象,叶开从天边走进边城之前,曾经受过怎样残酷的内心炼狱的敲打洗礼。我们看到的,是凤凰涅磐后“完成式”的叶开,轻松自如,随时随地开玩笑,以经营玩笑的态度面对人生,又小心翼翼揭开玩笑般的结局。这让我想起克尔凯郭尔在《或此或彼》中提到的一个寓言:“在一家剧院,碰巧后台起火了。小丑出来对观众讲话。他们认为这是一个笑话,并鼓起掌来。他又告诉他们,他们依然欢闹不止。我想,这是世界将被毁灭的方式——在才子们和小丑们普遍的欢闹之中,谁相信这全然是个玩笑。” 也许,相比拒绝被世俗同化,时不时对人情社会感到“恶心”而呕吐的傅红雪,叶开更符合存在主义品评人物的标准:“拒绝一切社会定见和习俗,蔑视社会的评判,不承认既定的伦理道德和是非标准,主张按自己的独立判断采取行动,自己对自己负责。”同时,他以自己的达观和幽默,抵消中和了傅红雪身上的黑暗幽魅气质,像照射到边城草原上的地中海阳光,使《边城浪子》在寒风肃杀中,透出一丝孤独却不绝于缕的暖意。 六 二水分流。边城故事结束的后一年,叶开在《九月鹰飞》里尘埃落定,再过一年,傅红雪接受了《天涯·明月·刀》里另一个妓女的爱情。 对马不停蹄在土地和情感上流浪的侠客而言,边城只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驿站,甚至不复出现在他们的回忆中。 为了留住这段岁月,让我们回到故事的中转站,叶开和沈三娘密谈的地室。 在他们的头顶,是无边无际的荒原和草丛。地室里有床、妆台、鲜花、小菜、美酒和一盏孤灯。风从上面的洞口吹过,灯火摇晃,大地静寂。他们谈到的复仇者,本来应该是正在谈话的这个男人;春风一度助使复仇者成长的女人,本来不应该是正在谈话的这个女人。这是何其吊诡的关系。他们好像在谈正事,又好像在互相勾引。最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叶开醉了。醒来后发现酒杯下压着一张素笺,上面用胭脂写着:“夜晚在这里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我。”于是叶开又加了几个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这里。” 我们知道,随后沈三娘跟着万马堂堂主马空群逃亡,她再没有回过地室,当然也不会看到叶开的留言。 我经常想象,在很多很多年后的夜晚,有个江湖之外的过客路过边城的草原,无意中发现荒废已久的地室和早已泛黄的素笺。他会如何猜想,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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