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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派武侠」革命家─古龙其人其书(二) | |
作者:叶洪生 文章来源:授权转载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3/21 1:10:28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凌妙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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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本文为叶洪生先生尚未出版的新书【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第二章第三节<「新派武侠」革命家--古龙其人其书>部分内容,本站得叶先生授权转载,未得叶洪生先生同意,请勿转载。 *1963年古龙「吸星DA法」纳百川 古龙曾在<一个作家的成长与转变>一文中,回忆早年从事武侠创作的生活经验说: 由种种迹象显示,古龙所谓「那时候」应该是指1963年以前。因此除了一部《孤星传》之外,其它十几部作品的故事、人物乃至武功、秘籍等等,都是自我重复的多,创新突破的少。而「海天孤燕」这个传说中的武林奇人,竟成为古龙笔下经冬不凋的常青树,即可见一斑。 【70】 其实,是古龙挥霍无度的物质欲望和生活习性,决定了他早期写作的态度。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一方面他自觉是「文艺青年」出身,不甘屈居人下,总想写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以圆其「文艺武侠」之梦(如《孤星传》);另一方面则为了生活享受,必须卖稿换钱,藉以满足自己及武侠市场商品化的需求。因此倾其捷才快笔,在三年内即「开」了十三部小说;而大多是虎头蛇尾,草草了事。这才是青年古龙真正的「悲哀」! 由于他那「打带跑」的不负责态度,导致有一段时期没一个武侠出版社敢用他的稿子。他只好替卧龙生、诸葛青云捉刀代笔,临时补个一章两章。正因如此,真善美社长宋今人公开撰文表扬陆鱼处女作《少年行》(详后节)是「新型武侠」,而刻意不提古龙《孤星传》的前导地位,实不公平。这便激发了古龙的斗志,非要力争上游、出人头地不可! 1963年是古龙创作生涯的一大转机。这一年的元月,《孤星传》终于全部杀青出齐;继而用心写出《情人箭》,其开场笔法忽张忽弛,故事悬疑奇诡莫测,皆当代武侠小说所罕见。乃被列入该年度「真善美十大名著」之一,与卧龙生、司马翎、上官鼎、萧逸等齐名。 【71】 就事论事,古龙在完成《孤星传》之后,方真正找到理想与现实的平衡点而有所觉悟:即只有通过不断的努力创新,推出雅俗共赏的好作品,才能因应读者与出版商的要求,长保声名于不坠;否则因小失大,将无法在高手如云的「武林」中扬眉吐气,顶多混个温饱而已。 是故,从1963年,古龙即一改过去粗制滥造、多多益善的写作陋习,每年仅开一至两部新书;精心构思,全力以赴。而该年度所撰《情人箭》与《大旗英雄传》,无论是文笔、创意或是布局、情节、人物、武功之描写,均已臻当时台、港武侠小说的顶尖水平。即使与同一时期别家的同类作品(以复仇/洗冤为主题)─如卧龙生《素手劫》或金庸《素心剑》相较,亦毫不逊色,甚而犹有过之。 《情人箭》主要是叙述武林女狂人苏浅雪因情生恨,以色为饵,仗「情人箭」、「死神帖」肆虐江湖的离奇故事。古龙首次运用抽丝剥茧的侦探/推理小说手法,描写江南侠少展梦白为报父仇,如何一步步追查「情人箭」连环血案的幕后元凶。全书以扑朔迷离的悬疑情节取胜,对于人性本质、善恶冲突、伦常之变、爱恨情仇等纠葛,均有适切的诠释及发挥。其中如写展梦白威武不屈,而又鲁莽冲动的个性;写女主角萧飞雨狂放不羁,但却情有独钟的执着;写蜀中唐门因权力斗争,而导致父子相残之人伦惨剧;写「千锋剑」宫锦弼因眼瞎受骗,而误伤孙女之肝胆俱裂等折,皆勾勒入微,可惊可叹!高潮迭起,扣人心弦。 迨至《大旗英雄传》问世(*1963年5月《公论报》连载),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其开场气势之惨烈悲壮,文笔之刚劲雄奇,俱向所未见,无与伦比!本书沿袭《情人箭》情天生变的原始主题,以「铁血大旗门」与「五福连盟」世代结仇为故事背景,分述大旗弟子铁中棠、云铮两人截然不同的生命历程。而其真正想要表达的题旨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用以反讽「我执─自作孽」的非理性及荒谬性。虽然故事收尾略显仓促,但对人性中七情六欲的纠葛,却有更深入的探索与反思。特别是写铁中棠智勇双全,忍辱负重;跟心上人水灵光之间生死不悔的爱情磨难,感人至深!而写黄河画舫巨帆上美女较技,以及「病维摩拳」大战「七仙女阵」的奇妙构思,皆为别开生面的经典之作。至于写景咏物之落英缤纷、歌声传情之灵犀相通更毋论矣。 一言以蔽之,《情人箭》与《大旗英雄传》二书所取得的傲人成就并非偶然,而是古龙企图向自我以及读者证明:即使写偏重传统色彩的「拟正宗」武侠小说,他也不落人后,更能出色当行。因此,尽管这两部作品在意构、情节、人物设计、武功路数等方面,多多少少都曾受到还珠楼主、白羽、金庸、张梦还、卧龙生、司马翎等武侠先进作家的启发,不无模仿、偷招之嫌 【72】 ;尽管在「求新求变」的创作道路上,他采取的是「进一步、退两步」的迂回战术策略,少了些「现代文艺腔」(如《孤星传》),也有这样那样美中不足的瑕疵;但整体而言,仍无碍于他博采众长,取精用宏,以「吸星DA法」共冶一炉、推陈出新的超卓表现。绝非「胡编」二字可尽概风流! 【73】 另在武侠小说中必不可少的武林门派、江湖生态方面,早在《孤星传》问世时即已淡化了所谓「名山大派」(以少林、武当为首)的影响力,而代以奇人异士、武林怪杰。及至《情人箭》、《大旗英雄传》推出,其江湖格局更为壮阔;名山大派全面退位,没有定于一尊的「泰山北斗」;奇门异派高手辈出,几乎改写了武侠传统─只剩下化繁为简的武打改革,尚留待《浣花洗剑录》来完成。
诚然就「求新求变」的角度来看,1963年古龙这两部左右开弓、兼容并包的作品并无太多创新发展之处;只是文字更洗炼、笔法更圆熟、构思更奇妙而已。但以新、旧思想杂陈的「拟正宗」武侠小说而言,实已极尽波谲云诡之能事;在台湾武侠名家中,唯有司马翎可与之匹敌,而卧龙生、诸葛青云等皆已瞠乎其后。 岂知1964年古龙新作《浣花洗剑录》又有所突破;即不再描写冗长繁复的打斗场面,而着重刻划战前气氛、精神意志,以倭人「迎风一刀斩」为依归。这当然是与古龙借镜东洋武士文学(时代小说)的审美经验分不开的。关于这一点,古龙后来在一篇「通序」中亦曾略加透露: 《浣花洗剑录》最早于1964年6月《民族晚报》上连载,全书共六十章,约近九十万言。主要是叙述一名东瀛剑客(实为日本华侨)特意到中国来求证「武道」,打遍天下无敌手;最后终于得到「无招破有招」的答案,始以身殉道,死得其所。作者通过「一个有志气、天赋异禀的少年」方宝玉,写他「如何辛苦学武」,以代表中土武林出战东瀛剑客─可见后来古龙所反对的武侠模式并非一无是处,而要看作者如何去驾驭它、丰富它,如是而已。 实事求是的说,《浣花洗剑录》由江湖纷争的窠臼中脱颖而出,以探索武学真谛,的确为日益僵化的武侠创作注入了一股活水;使之生机蓬勃,希望无穷!尤其值得肯定的是,古龙的「武学新思维」及其古今交融的「文艺武侠」之风互相激荡,乃化入「心剑合一」之境;不让金庸、司马翎等先行者专美于前。 例如书中借武林奇侠紫衣侯之口,阐释无上剑道之理,可谓慧思妙语,言人所未言: 再如作者写紫衣侯与白衣人在海上比剑一折,固然别开生面,精彩纷呈;而紫衣侯临死之际所表现的英雄气概,更是勇者无惧,令人动容。且看: 此外,另有许多涉及「比较武学」的宏言谠论,或包含人生哲理,或富于诗情画意,亦值得引述于次: ˙我国的刀法中,纵有犀利辛辣的宗派,也必定含蕴着一些艺术、一些人性。但这(东瀛)刀法却完全不讲艺术,完全以杀人为目的。这刀法虽然精萃准确,但却是小人的刀法;只讲功利,只求有用。(中略)艺术与功利、君子与小人之分,正是我国刀法与东瀛刀法之间的差别所在……这只怕与两国人民的天性也有着极深的关系。(第32章) 其实最引人瞩目的,不是古龙的「比较武学」,而是他首次将日本「时代小说」 【76】 中所述东瀛各武功流派、刀法特性及「武道」精神引介于其作品中;并借力使力,为之张目。例如书中第三十三章写<东瀛武士刀>,即为东海白衣人、「天刀」梅谦、铁金刀等「日本留学生」修习武功的渊源所在。至于所谓倭人「一流太刀」中的绝招「迎风一斩」,则成为古龙小说简化繁复的武打招式、一刀而决的开端。 顾名思义,这「迎风一刀斩」讲究的是快、狠、准,亦即一刀判生死。也就是说,双方对决不必施展花拳绣腿;只须蹈瑕抵隙,找到「空门」(破绽),迅作雷霆一击,立分胜负。其中眼力、斗志、气势、杀机四者,缺一不可!因而描写当事人的精神、心理状态及营造战前气氛,更重于比武过程。 古龙何时接触到日本大众文学的主流─时代小说?无可稽考,但我们相信应与1963年金溟若所译小山胜清名著《是后的宫本武藏》,以及日本电影《宫本武藏》(据吉川英治原著改编)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77】 质言之,古龙将吉川英治、小山胜清等一脉相传的「以剑道参悟人生真谛」、「剑禅合一」的理论与日本武士道「兵法修业」(即剑术修炼)上所谓「必杀之剑」结合起来,乃形成其「新武学」的基础。但因引进之初《浣花洗剑录》尚在实验阶段,不宜全盘日化,照稿照搬;所以古龙不得不再将武林七大门派请出来,让「新」(迎风一斩)、「旧」(传统招式)武功厮杀一番,其故在此。 同理,为了顺应武侠读者的审美故习,以投其所好,本书又重刮「还珠复古风」─将《蜀山》、《青城》中奇奇怪怪的「五行魔宫」人物、玄功秘籍乃至飞剑法宝的「仿制品」一骨脑儿搬出,并加以改造。其间尤以描写「魔火宫」的暗器手法能发能收,盘空疾舞浑如飞剑法宝(见第25章),乃益增奇幻性、趣味性。 考古龙模仿《蜀山》人物、故事,始于《月异星邪》(1960年);模仿飞剑法宝攻势,始于《大旗英雄传》(1963年)。甚至迄于及1973年,古龙在写「新派武侠」后期之作《大游侠》(即陆小凤传奇系列)时,仍不放弃「还珠式暗器」的艺术夸张手法,可见其「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古龙名句)之一斑。这也显示在其「求新求变」的创作过程中,某些「旧派武侠」的小说素材合乎审美需求,很难一刀两断!如古龙自始即艳称「蜀中唐门」为天下毒药暗器之最,实乃承袭白羽《十二金钱镖》(1938年)转引万籁声《武术汇宗》(1926年)之说,则为另一例证。 【78】 总之,《浣花洗剑录》的题旨(探索武道奥秘)固然新颖有力,却因描写人物性格失败(如没名没姓的女主角「小公主」),以及若干故事情节未遑交代,即匆匆收束,实难脱「虎头蛇尾」之讥。故其整体表现尚不如前着《情人箭》与《大旗英雄传》,殊为可惜。 但无论如何,古龙以东洋为师的「新武学」毕竟也算是一项重要的突破,给传统武侠小说开了一扇窗子─虽然它还不够「新潮」、不够「现代」。这要等到1965年左右,古龙扩大视野,接触到日本浪漫武侠名家柴田炼三郎的作品;将江湖浪子情怀与东洋文学「风雅的暴力」、「苦涩的美感」融为一体,作有机的结合,方真正找到适宜自己情性、理念、文风的新路向。此后古龙小说之「求新求变」,则以《武林外史》(1966年)、《绝代双骄》(1966年)、《铁血传奇》(1967年)、《多情剑客无情剑》(1969年)四部名著为标竿,而堂堂进入「新派武侠」全盛阶段;除司马翎仍不断有佳作问世外,已无其它名家可以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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