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评论古龙,都断断不可绕开《七种武器》。 无论如何评论《七种武器》,都绝对不能避开《拳头》。 在许多古龙创作年表里,《拳头》的书名后都会加上怎么一句,“被误收入《七种武器》,但拳头不能作为一种武器”。 这无疑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说法,拳头,到底算不算一种武器呢? 看书。 书中自有拳如怒。
(一)我是愤怒
我是愤怒, 分分钟可烧死你, 几多虚假的好汉, 都睇不起。 ──BEYOND《我是愤怒》
七种武器说的其实是七种不同的情感,譬如诚实,譬如自信,譬如仇恨,譬如别离,《拳头》说的是哪一种呢?很多人归纳为友情,因为古龙在尾声里说“现在我才知道,无论多高深的武功,也比不上真正的友情”。但是不能不承认的是,《拳头》里对于友情的描写,是有许多生硬急就之处的,老皮的最后一刻为朋友送死,甚至多少有一点生搬硬套的嫌疑。在这个故事里,真正激励和鼓舞人心的,是愤怒,是一种面对着虚伪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怒不可遏的愤然一击。 深夜,浪子小马被带入蓝兰的香闺,千金一诺,承担起护卫蓝兰姐弟安然翻过狼山的任务,于是小马找了三个各自身怀绝技的好友,要在三天之内,完成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狼山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狼山上有各式各样的狼,有日狼。有夜狼,有君子狼,有小人狼,有不吃人的狼,还有真吃人的狼”,而其中最可怕的一种,是君子狼。小马和他的朋友们一路上山,那个怪圈里形形色色的人物依次出场。 狼山好像是当时台湾一个缩影,各色人等各具象征意味。有真刀真枪拼杀的战狼,有道貌岸然但专吃人肉的法师,还有一群在迷惘中自我放纵自我伤害的年轻人。 那些年轻人愤世嫉俗,吃着麻醉神经的毒草,试图寻找快乐,但往往陷入更深的痛苦,他们有善良,但是面对这个世界无从表达;他们有信仰,但是却被幕后的黑手利用,“他们叫做嬉狼,又叫做迷狼”,他们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穿得破烂,吃得随便,他们心里的苦恼无从发泄,但是对人生又感到绝望,于是变成了奇怪的一群人。 古龙笔下很少有这样直接触及社会症结的描写,但是一旦触及,愤怒几乎不可遏制,在纸醉金迷的大环境下,“迷惘的一代”似乎从来都没有消失,甚至古龙本人也是从一路声色犬马的沉醉里彷徨走来的人,对于这些年轻人的理解,可谓深刻之极── 小马道:“他们那些人是些什么人?” 郝生意道:“是群总觉得什么事都不对劲,什么人都看不顺眼的大孩子。” ──他们吃这种草,就是要为了麻醉自己。逃避现实。 小马了解他们,他自己心里也曾有过这种无法宣泄的梦幻和苦闷。 一种完全属于年轻人的梦幻和苦闷。 可是他没有逃避。 因为他知道逃避绝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法子,只有辛勤的工作和不断的奋斗,才能真正将这些梦幻苦闷忘记。 辛勤的工作,不断的奋斗,但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在工作和奋斗中找到生命的意义。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坚持理想已经成为笑谈,甚至坚持自我,也变成了特立独行。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消极沮丧,不是贫困潦倒,而是看着自己的希望在现实中彻底死亡,看着自己麻木,终究变成少年时代最厌恶的那一类人。这种群体性的放弃奋斗,群体性的耽于享乐,一旦成为社会主流,就成为足以彻底颠覆传统价值观的力量。 古龙开出的药方是: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无论身体和灵魂都应该洗一洗──不是用水洗,是用痛苦来洗。 这种情怀,其实已经脱离了武侠,接近了摇滚的真谛。 每一个正直的年轻人,在初次面对社会浓黑的时候,多少都会有一段或长或短的愤青经历,他们的矛头,通常都会指向所谓的君子狼。“淳淳君子,温良如玉”,君子狼喜欢微笑着吃人,温良玉左右着朱老太爷的尸体,呼风换雨,控制傀儡;他带着黄金的面具,在太阳湖畔用最美丽的谎言蛊惑年轻人,从任何一个角度说,君子狼温良玉都可以看作狼山邪恶力量的化身。 面对这样的世界,面对这样的人吃人,小马挥出的,是他的拳头。 (二)拳头
在我看来,小马的拳头,大约可以算作古龙小说里最犀利的武器。 李探花的飞刀太过隐忍,傅红雪的魔刀太过偏激,西门吹雪的剑太过缥缈,中原一点红的剑又太过毒辣。对于那些江湖人来说,刀或者剑已经不是武器本身,而成为了一种艺术。 小马的拳头不是艺术,从来都不是,他并不挑剔对手,更不会把武功联系到哲学,人生一类玄而又玄的事物上,他“有所不打,有所必打”,他要出手,就是为了打那个该打的人。 最快的拳,最硬的拳,不问后果,不计代价,浓黑的世事太沉重,邪恶的机心太复杂──再没有比挥拳直击更痛快,更犀利的打法。 “很好”两个字说出口,他已一脚踢飞了桌子,挥拳痛击法师的鼻子。 法师冷笑,枯瘦的手掌轻挥,本来就是象纸带般卷着的指甲,忽然刀锋般弹起。急刺小马的脉门。 想不到小马的另一拳已打在他的肚子上。 这并不是什么奇妙的招式,只不过小马的拳头实在太快。 “卜”的一声响,拳头打在肚子上,就好像打鼓一样。 接着又是“卜”的一声响,法师坐着的凳子忽然碎裂。 他的人却还是凌空坐着,居然连动都没有动,小马的拳头竟好像并不是打在他肚子上,而是打在凳子上一样。 常无意皱了皱眉。 他看得出这正是借力打力、以力化力的绝顶内功,能将功夫练到这一步的人并不多。 小马却好像完全不懂,对着法师道:“现在你的肚子疼不疼?” 法师冷冷道:“我的肚子从来不疼。” 小马道:“很好。” 两个字说出口,他的拳头又飞了出去,打的还是鼻子。 这次法师出的手也不慢,刀锋般的指甲急刺他的咽喉。 这一着以攻为守,攻的正是对方的必救之处──必救之处的意思,就是不救便死。 小马却偏偏不救。 他根本连理都不理,拳头还是照样打出去──还是另一只拳头,还是打在肚子上。 法师的指甲跟看已将洞穿他的咽喉,只可借慢了一点儿。 只慢了一点点儿。 小马的拳头实在太快,胆子也实在太大。 他要打这个人的肚子,就非打不可,死活他根本不在乎。 法师居然还没有动,脸色却已有些发白。刀锋般的指甲又纸带般卷了起来。 他的内力已被打散。 小马道:“现在你的肚子疼不疼?” 法师摇头。 小马冷笑道:“肚子不疼,怎么连话都说不出?” 法师深深吸了口气,身子忽然跃起,反手猛切小马左颈,双腿也踢向小马下腹。 他的出手毒而怪异。一动起来,整个人都在动,甚至连黑色的长袍都在动,就象是个吃人的妖魔。 只可惜小马的拳头又已经开始打在他的肚子上。 这一拳他已受不了。“砰”的撞上墙壁,再跌下。 小马冲过去,拳头如雨点,打他的鼻子,打他的肚子,打他的软肋和腰, 他不停地打,法师不停地呕吐,连鲜血、苦水、胆汁都一起吐了出来。 他整个人都被打软了,只能象狗般爬在地上挨揍。 小马和法师的一战,或者说小马痛击法师的一役,直至今日,每每看起,还令我血脉贲张。 高手对决,一击而毕,双双罢手,高下立断,那是以力胜; 计算天时地利人和,计算头顶的树叶脚下的泥土,那是以智胜; 正邪殊途,一路微笑,风华不可以武功论,胸襟不可被俗子及,那是以气胜; 拈花微笑,大彻大悟,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那是以神胜。 但是无论用哪种方式求胜,既然沾染了胜负之念,就难免不再纯粹。 小马不是,小马不仅不在乎生死,也不在乎胜败,他在乎的,只是能不能痛打一顿眼前那个该打的人。 长生剑离别钩孔雀翎霸王枪……无数神兵利器,在一对铁拳之下,黯然失色。 小马的拳头,小马的愤怒,这些或许不是一个江湖少年的必备,但确实是我们热爱武侠的初衷。 武侠归根到底,毕竟是一个属于草根阶层的童话,一个邪必不能胜正的传说,一声消解胸中块垒的怒吼,一个充满血性和肝胆的梦里江湖。 绝不低头,永不屈服,当小马一次又一次挥出他的拳头,当吃人的狼一匹又一匹在他拳下鼻骨粉碎,我忍不住去忽略行文及结构上的全部弱点,为了珍惜,这一次纯粹的愤怒。 这不是一篇评论,仅仅是对于一个问题的回答──“拳头”,是不是七种武器的一种? 当然是,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有一天,我们失去了所有华丽的武器,我们变得孱弱且无能为力,被绝望吞噬,至少我们还有一双拳头,还能发出最后的一击──人性中最热血,最原始,最纯粹,最直接的一击。 至于……这一击是否致命,有没有效果,够不够强势? 谁爱想谁想。 干我何事? 去他妈的。 我是愤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