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生壳和花生
路小佳的花生壳第一次是从屋脊后抛出来的,和花生壳一起抛出来的还有桂圆壳,桂圆壳当然是配角,而在边城浪子里路小佳也不过是一个配角。 但就是这样一个不过占了千余字的配角,却拥有了只属于他的东西──花生,好比傅红雪有刀,叶开有微笑一样。 “我喜欢杀人,也喜欢银子,因为不杀人就没有银子,没有银子就买不到花生。”路小佳的逻辑简单得有些天真,就像一个孩子说,“我要好好学习,长大后就可以买很多糖吃。” 所以在边城浪子里,傅红雪一直在找他的仇人,叶开一直在查他的身世,路小佳就一直在吃他的花生。 路小佳的花生颇有些出世的意味,在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却总是坐在屋顶上一粒一粒地剥他的花生,抛起,再有些寂寞有些无力地看它落下,花生落下,落在他的嘴里,这是他可以掌握的,但别的事呢?别的事虽然也像是花生,一旦抛起就一定会落下,但究竟会落在哪里?他不知道。 有人说叶开不是路小佳的朋友,我不知道该不该赞成,在这个故事中,其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叶开,傅红雪,路小佳。但他们的联系却是从一出生就注定了。无论是知情的叶开、路小佳,还是不知情的傅红雪。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又是朋友,同命相怜的朋友。 都说高手是寂寞的,他们三个都可以说是绝世高手的后代,也都有一身绝世的武功,英雄虽然惜英雄,但英雄总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强的,所以叶开和傅红雪在某种程度上一直有种针锋相对的意味。只有路小佳无心地、也可能是故意地,避开那些争端,悠然坐在一个局外人的位置上,继续剥他的花生。 古龙一开始就把路小佳塑造成一个赏金杀人,通过别人的嘴来告诉读者他有多么多么无情,多么多么冷酷。然后路小佳出场了,那真是个颇具戏剧性的出场──几颗花生壳和桂圆壳一起从屋脊上抛出来,然后是路小佳慢条斯理地问话:“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几时受过别人的气?” “你不是路小佳,那谁是路小佳。” “你。” 路小佳对他的冒名者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宽容和懒散,这让想看一个又酷又冷的杀手的我们不禁有点失望。 路小佳再一次出场是背门而坐的,他高声大笑:“只要有花生,没有饭也行。”这句话是对叶开说的,却让我们看见一个爱笑的杀手,叶开被他的笑感染了,也顺手从桌上拿起一颗路小佳的花生,这一次,路小佳终于像个杀手般冷冷地说:“放下。” 他可以不在乎别人冒名顶替,也可以不在乎别人在暗中暗算他,但对于他的花生,他却绝不允许有人跟他分享,花生是他的,也只有花生是他的。 如果说路小佳和傅红雪都有些病态的话,路小佳的病态就是逃避,他其实知道和叶开傅红雪之间一定会有一场较量,但他只想要他的花生,而和他们的较量绝不会给他带来花生,也许在那场较量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吃到花生。
(二)眼睛、师傅和笑
为什么路小佳这么着重他的花生,宁可扔掉也不愿和人分享。当我们知道他的师傅就是昔年那个冷酷无情的左手剑客荆无命时,我们终于有些理解路小佳对他的花生的情感。 古龙对路小佳的描写是紫衣笠帽的少年,他更着重描写的是他的眼睛,一双冰冷的没有情感的仿佛死人般的眼睛。即使在他笑的时候,这双眼睛也是死的。 一个少年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又是那样的似曾相识──荆无命。 路小佳是荆无命唯一的弟子,他继承了他纵横天下的剑法,却也继承了他的眼睛。 傅红雪的刀法是用每天一万两千次的血汗苦练出来的,路小佳有着和傅红雪媲美的快剑,那么他的剑法又是怎样练出来的? 可以想象,荆无命绝不是像小李飞刀那样仁慈的师傅,他对路小佳的训练一定是残酷的,甚至会比傅红雪所受的训练更残酷──傅红雪至少还有恨做为支撑,而路小佳呢,路小佳有什么? 所以路小佳在缺乏爱,缺乏理解,缺乏人类最基本情感的残酷中,不自觉地养成了最原始的心智──依恋,他依恋他的花生,就像婴孩依恋母亲──这种依恋源生于恐惧。 但可以庆幸的是路小佳并没有成为另一个荆无命,虽然是杀手,在小说中他的剑却有和叶开飞刀一样的功用──救人。 第一次,救傅红雪。 第二次,救丁灵中。 路小佳的情感是健全的,他分得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甚至很善良。 在和薛果的那一段对话中,路小佳的善良跃然纸上。 薛大汉厉声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交给你的八十万两银子呢?” 路小佳淡淡道:“我花了。” 薛大汉大叫道:“什么?你花了?” 路小佳道:“我们既然是朋友,朋友本就有通财之义,你的银子我为什么不可以花?” 薛大汉怔了怔道:“你……你怎么花的?” 路小佳道:“全送了人。” 薛大汉道:“送给了谁?” 路小佳道:“一大半送给了黄河的灾民,一小半送给了那些老公被你杀死了的孤儿寡妇。” 路小佳是杀手,他可以杀人如弃草芥。 但他也是人,他尊重生命,甚至尊重最平凡、最底层的劳动人民的生命,这一点,在通常的杀手身上是不多见的。 古龙描写路小佳的笑,更为奇特,“他的笑中有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即使在他笑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死的。” 为什么路小佳的笑会有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在知道他的身世之前,我们以为那是他高高在上,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怪脾气,然而,在知道了他的身世之后,我们终于明白他的“讥诮”是在讥诮谁了,正如傅红雪最看不起的人是自己一样,路小佳讥诮得最厉害的人,也是他自己。 ──他讥诮自己有家不能回,有兄妹不能相认,有高堂不能尽孝,哪怕一剑单骑,走马江湖,负尽狂名,却落拓天涯,不知今夕何夕。 在边城浪子中,路小佳总会有意无意地找丁灵玲说话,虽然无非是琐碎的斗嘴,但在这琐碎之中,却是哥哥想多了解妹妹,想从妹妹那里了解那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家庭。 他总是问:“你的三哥好么?” “ 你的二哥好么 ” “你的大哥好么?” 他最想问的其实是:“我们的爹娘还好么?” “我们的哥哥还好么?” “我们的姐姐还好么?” “七妹,你还好么?” 可惜丁灵玲不能明白,她以为那是路小佳对丁家的挑衅,所以她总是昂着头说“要是我大哥二哥三哥在,一定会杀了你。” 路小佳只好又笑,讥诮地笑,笑声中他又剥了一颗花生,抛起,等待它落下。 他的生命中好像大多数时候都在等待,等待杀人,等待花生,等待……和亲人相认的那一天。
(三)路小佳的缺陷
路小佳的缺陷有两种,生理上的,心理上的。 这一点和傅红雪极为相似, 但傅红雪在得知真相前起码是骄傲的,他骄傲他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父亲,也骄傲他的身世血统。 路小佳却不能,他不能,是因为他的位置已经有人替代,在那个其乐融融的丁家庄里,他其实是多余的,他的出现,只会扰乱家人原本平静的生活。 所以路小佳有了种婴儿般的依恋,他逃,他躲,他看,他中庸,他恐惧,他无为。 路小佳的位置总是在窗台和屋顶,看似高人一等的处所,实质上却昭示了一种无力,在傅红雪和叶开的追查中,他始终是一个旁观者,他的出现好像都是无用的。但其实他却是在默默守护着丁家的平安──如果丁家不幸卷入了这场复仇案,那么他的剑就不得不迎上傅红雪的刀了。 在这之前他一直是在尽力躲避那一场较量,谁也想不到,他的挥出他一直不愿挥的一剑却是为了救那个在丁家人心中替代了他的位置的人──丁灵中。 “那本是我的名字,我本该叫丁灵中。” 他不恨他么,他夺取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在他救了他之后,他竟然以怨抱德,一刀刺进了路小佳的胸口。 路小佳还是没有恨他,他只是又抛起了他的花生,只是这一次,花生还没有落下时,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嘴角还带着微笑。 他的剑不比傅红雪逊色,他的人格也不比叶开逊色。 读过边城浪子的人往往会认为傅红雪是最值得同情的一个,他的确值得人同情,他的残疾是看得到的屈辱,他的仇恨是牛羊身上的烙印,永远鲜明而炽热。他值得让人同情的其实是他的作茧自缚──当然,这并不能怪他。 路小佳不同于傅红雪的不是他的生存环境──他们的生存环境同样的恶劣,也不是要面对的孤独──他们的孤独同样深邃而悠远。他们不同的,只是他们的态度。 傅红雪的态度一直是激越的、固执的、消极的,甚至是自暴自弃的。 路小佳的态度却总是超然的、调侃的、戏谑的,也是知错能改的。 当阿飞挑断了他那把杀人过多的无鞘之剑时,他只是默默低头,他知错,他悔改。 他曾威胁过叶开不许碰他的花生,却在叶开抢到他的花生时不再和他计较。 他总是出现在与丁家有关的场所,他一心想要守护丁家,却被本该是大哥的丁云鹤看不起,甚至教训妹妹丁灵玲“怎么会和这种人来往。”在面对丁家人的挑衅时,他宁愿被人认为是懦弱,也不愿应战。 读过边城浪子的人一定会记得路小佳最精彩的那次出场,他是当街坐在澡盆里的,面前有一大堆花生,还有一把没有鞘的剑。 他在等,等傅红雪。 傅红雪来了,他本该杀他复命,他也一定杀得了他──除了他那凛如闪电,意若飞鸿的无鞘之剑,澡盆里的暗器高手也为他提供了最大的协助。 所以路小佳终于挥剑了,剑气如虹。剑气贯空。 这一剑像是从地狱出逃的毒蛇,像是五湖波澜中翩然而起的游龙。连叶开也不得不承认,一把凡铁打造的剑到了路小佳手里竟已成了有生命的个体,连丁灵玲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也许不是个好人,却绝对是个会用剑的人。 可是剑出了,该死的人却未死,死的是谁? 是澡盆里的暗器高手,是要暗算傅红雪的人。 路小佳说:“我喜欢杀人,但讨厌被人利用。” 这一刻,连傅红雪也是欣慰的,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很滑稽的穿着条湿淋淋的裤子,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真正的男儿。 可是即便是如此,即便他再洒脱、再戏谑,他也不能摆脱他的懦弱和逃避,他的情很全,却都很短,他在情感上的残废使他一直尴尬地夹在叶开和傅红雪中间,他既不能对叶开说一句“我们是朋友。”也不敢对傅红雪说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的本质其实和傅红雪是相通的,甚至,他的痛苦比傅红雪更深──傅红雪的残疾可以得到大家的同情,他的残疾却只会让人耻笑。 在路小佳的残疾上,古龙近乎是在恶搞(我怀疑他是在恶搞)虽然他写得很隐晦,但从翠浓的话中可以看出,路小佳应该是天阉。这也是路小佳为什么一直没有女人相伴的原因。 可幸或者可悲的是,路小佳仍然在笑,他是用笑来化解,也是用笑来讥诮,枯荣不等嗔天公,他没有像叶开一样怅然问天,也没有像傅红雪一样沉郁孤僻,但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似乎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眼睛是一双婴儿的眼睛,总会有意无意的泄露了他的真性情。那里面有一个孩子灰色的天空,空空的天空,空空的等待,等待被遗弃,等待被拾辍,等待被命名,等待……被遗忘……
尾声
故事的最后,路小佳被荆无命救走,从此下落不明,所以我窃喜着想,他一定不会死,既然不会死,那么,属于路小佳的故事就不会结束,既然不会结束,就让我来继续,继续窗台上遗落的花生壳,继续紫衣少年压得低低的笠帽,继续少年唇边那一缕似有似无,充满讥诮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