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悲剧人物李寻欢
因为我爱读武侠小说,常常有同事与朋友来与我探讨,这种探讨,有时成了争论。有人扬金庸而贬古龙,有人扬古龙而贬金庸。金庸、古龙,孰优孰劣,争个不休。还有人责问我:“你说古龙小说写得这么好,我怎么看不出来?”他报了几本古龙小说的书名,我笑着回答:“老兄读的几部,大都不是古龙所作,因为大陆今天盛行古龙小说热,不法书商们就把别人的武侠小说挂在古龙名下,以此挣大钱。我真为古龙抱屈。但有一部《失魂引》,确是古龙所作,可这只是他的早期作品,功力上还欠成熟,不能代表他的艺术水平。” 那位朋友听完问我:“那么你给我介绍一本古龙的代表作,我倒要看一下被你捧上天的古龙到底写了些什么玩艺儿?” 我对他的轻狂,报之一笑,随即举了几本古龙小说,其中一部就是《多情剑客无情剑》。他看了之后,果然赞不绝口。
《多情剑客无情剑》,按古龙自己的划分,属于他的后期作品,全书有七十二万字。书中的第一主角是“风流浪子”李寻欢。书中的故事有好几个起伏,但都围绕着李寻欢做文章。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古龙塑造的一代侠士与金庸不同,陆小凤、楚留香和“欢乐英雄”,都有极洒脱的个性,但李寻欢却与上述人物有本质上的区别。 因为李寻欢是个悲剧人物,是一曲悲歌中的英雄侠士。
陆小凤、楚留香都不甘心和寂寞、孤独为伍,但李寻欢却时常与寂寞作伴,尽管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寂寞。 内心深处排遣不掉孤寂,其实与一个人的命运相关。他是李探花的儿子,本有豪富的家财,本有美丽的妻子,但后来什么都没有了,浪迹四方,处处无家处处家。他总想摆脱孤独,总想与寂寞脱钩,于是故作洒脱,故作放浪,其实他心底里仍然无法排遣这种离情愁绪。内心的苦闷与忧郁,使他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与不幸,只有他的眼睛还透溢出年轻人固有的光彩。 什么伤心欲绝的事令一代侠士愁肠百结呢?是一个绝色的佳人,她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林诗音。李寻欢年轻时与“关外三凶”交手,寡不敌众,眼看要死于“三凶”之手,龙啸云来了,他救了李寻欢的命,也成了李寻欢最好的朋友。
后来,龙啸云病了,病得形销骨立,追问之下,才知龙啸云害了相思病,爱上的女人偏偏是李寻欢的表妹兼未婚妻林诗音。龙啸云似乎并不知道林诗音就是李寻欢的未婚妻,他求李寻欢成全他与林诗音的婚姻。 这是一个难题。一个铮铮男子汉不能让自己所锺爱的女人嫁给别人;但一个侠义之士更不能让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为相思而死。 “情”与“义”,使李寻欢心中充满了矛盾,痛苦从此无法解脱。李寻欢最后不得不作出痛苦的决定,放浪出走,让林诗音去照顾龙啸云。龙啸云日趋温存,李寻欢日趋“无情”,这种违背自己感情的痛苦表演,终于让一往情深的林诗音心碎了,终于投入了龙啸云的怀抱。可怜的女人开始并不明白未婚夫的一片苦心,还责怪李寻欢的无情,她当然更无法了解李寻欢为了一个“义”字忍受了多大的痛苦的煎熬。
李寻欢见时机成熟,含泪出走,他不想再看到自己心爱的人,也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庄院,还有那昔日给予自己温柔象征的梅花。从此,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这一段经历,令读者不能不对李寻欢表示同情和敬慕。但这仅仅是戏的开场。
后来,李寻欢被迫返回旧宅,看见昔日恋人,又误入龙啸云的圈套,但他又不忍伤害龙啸云父子,因为龙啸云的儿子——也是林诗音的爱子,此子虽恶,但他怎能骤下杀手?因为他太爱林诗音,他不能给所爱的人带来更大的痛苦。 这其中还穿插了好几条线,如李寻欢与阿飞,李寻欢与林仙儿,李寻欢与上官金虹。这一环扣一环的故事,无一不是为了塑造一个具有正义感而又带有悲剧色彩的李寻欢艺术典型。
如果说楚留香与陆小凤还有相似之处,那么,李寻欢则是古龙精心塑造的一个独特的侠士。作者通过“义”与“情”的冲突,立体地展示了李寻欢的高尚人格,细腻地表现了武林人物的内心世界。至于写“小李飞刀”的绝技,仅仅是作者的一个点缀。 我佩服的是陆小凤,喜欢的是楚留香,同情的却是李寻欢。
不幸的经历,高尚的情感,出众的武艺,宽广的胸襟,正直的品格,自我牺牲的精神,以及他优柔寡断的弱点,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悲剧人物,也构成了《多情剑客无情剑》的主旋律。 《多情剑客无情剑》不仅令人不忍释卷,而且叫人回味无穷。感谢古龙塑造了一个独具个性的悲剧侠士李寻欢。读者透过惊心动魄的武功较量,领略了武侠小说的艺术风格。读者又通过波澜起伏的感情纠葛,领略了一代大侠的倜傥风采与高尚品格。
二、武戏文唱
初读古龙武侠小说的读者,有点不习惯,甚至感到不过瘾。这不仅仅是因为古龙的语言独特,而且因为他写武打场面太少,有些惊心动魄的场面,竟未写一招一式,就巧妙地一笔带过。 其实,这正是古龙的聪明之处。一个写武侠小说的文人,对武功到底懂得多少,只有天晓得。就说金庸吧,他写的武打场面十分逼真,有读者竟以为作家本人就是一位武林高手。其实金庸写武打,只参考了几本谈经络穴位的书。由此可见,武侠小说水平的高低,不在乎作者本人懂得多少卓绝武功。至于武打中那些名字漂亮的招式,也是武侠小说家自己平空创造的,并不见之于正宗的拳谱剑谱。
看来古龙比金庸更不擅长写武功招数,但他懂得避重就轻,懂得文学的价值在于表现人,因此他那本风靡一时、至今还十分抢手的《多情剑客无情剑》,虽然塑造了一个大侠,但李寻欢的飞刀是怎样射出去的,谁也没有看见过。这实在不能不令读者疑惑不解,但又让读者回味感叹。 古龙说得很妙:“天下最高的武功,是无招式可寻的。因为没有招式,别人也就无法抵御。无招即有招,无招之式更叫对手寒心。” 但我还以为,古龙这样的处理,是一种成功的“武戏文唱”的艺术表现手法。
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高手辈出,一个胜过一个。百晓生的《兵器谱》(其实是武林高手排名谱),就叫人大吃一惊。如果李寻欢的“小李飞刀”真的冠绝一时,也未必能以武功压倒众雄。但因为他的飞刀“例不虚发”,乃至“一刀未发”,也就更加显得神秘而莫测高深。李寻欢与人对垒,看来剑拔弩张,有一番恶战,但他几乎每一次都用机智与正义战胜了对方。《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更显示了李寻欢人格的高大。 “武戏文唱”,从某种意义上更有利于人物的性格塑造。李寻欢在危难时刻,总是绝处逢生,作者用大量的篇幅写他的冷静、沉着、机智与洒脱,而揭示他内心世界的活动就比单纯写武打,更能展示人物形象的复杂性。 “武戏文唱”,也开创了武侠小说的新格局。李寻欢与阿飞的友谊,与龙啸云的夺妻之恨,与林诗音的爱情,都渗透了强烈的感情色彩。而这种感情上的纠葛,更适宜用“文唱”的形式加以表现。因为古龙是写情的高手,他不肯轻易把篇幅让给武打场面。他有时也写武打,也偶尔让“小李飞刀”出手,但他这样写,仍然是为了写“情”。在古龙看来,文学是写情的一种最好艺术表现形式,而写好感情波澜,比写惊心动魄的武打更能扣人心弦。 “武戏文唱”体现了古龙“求新、求变、求突破”艺术表现手法,也为武侠小说开辟了新的艺术途径。怪不得有的读者写信给我,认为古龙的武侠小说,应该正名为武侠人情小说。
古龙的实践,至少可以启发我们:任何文学模式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古老的题材,可以渗透新的时代内容;传统的艺术形式,也可以与新的艺术表现手法相结合。古龙通过武侠小说阐述的人生哲理,表现的独立人格,以及通过写“人性”来展示现代意识,我以为并不比今天某些现代派小说给予我们的启迪逊色。
注:此书原名《风云第一刀》,上半部1968 年连载于香港《武侠世界》;下半部易名《铁胆大侠魂》连载于1969 年创刊的香港《武侠春秋》,1970 年出单行本时将两个半部合并,改名《多情剑客无情剑》。此名虽有诗意,但将第一主角“小李飞刀”换成“剑客”却欠妥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