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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古龙导读]《三少爺的劍》:藏在霧裡的劍
作者:龔鵬程  文章来源:風雲時代出版社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1/4/27 15:41:49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本文作者为佛光大學創校校長、中華武俠文學學會會長 龔鵬程

  本文由台湾风云时代出版社陈晓林先生提供,版权为风云时代出版社所有,其他人未得风云时代出版社授权一律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其法律责任。如需转载请自行联系风云时代出版社。
  本文为风云时代版“古龙精品集”《三少爷的剑》作品导读。

  一、倫理的抉擇

  在黃昏的霧氣中,醫生簡傳學向神劍山莊三少爺謝曉峰解釋,自己為何不能遵守「天尊」的命令,用毒藥害死他。簡傳學說道:
  「我跟他不同,他學的是劍,我學的是醫。醫道是濟世救人的,將人的性命看得比什麼都重。我投入天尊只不過幾個月,學醫卻已有二十年,對人命的這種看法,早已在我心裡根深蒂固。所以不管天尊要我怎麼做,我都絕不會將人命當做兒戲,我一定會全心全力去為他醫治。」
  殺手和醫生的生命觀當然不同。而這種不同,不僅指人對自己生命的看法,人對自己的權利與義務,也包含了人對他人的權利與義務、人對他人生命之看法及倫理態度。
  從醫生的角度說,人有權利也有義務積極地維護自己的肉體生命,以衣、食、住和醫藥來存養;也有權利及義務消極地維護自己肉體生命,不自殺也不自我殘傷。死亡是神或命運的事,人並無自主權。由此延伸出來看,人對他人亦不得殘傷殺害。但從殺手的角度說,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殺手必須殺人,殺人即是權利也是義務。若不殺人或殺人不成,往往自己就得被殺。因此,醫生與殺手的倫理態度恰好是矛盾的、對立的。
  世上本來就有很多矛盾的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命觀、倫理態度也不足為奇。但假若一個人既是醫生又加入了殺手集團,那麼,在他身上便不可避免會有倫理的衝突。兩種或多種矛盾的生命觀在心頭激擾衝撞,彼此爭執。究竟該怎麼辦呢?這時,人就不免要歷盡掙扎,勉強做些倫理抉擇了。
  簡傳學講的,就是這種倫理抉擇的處境。
  抉擇通常都是困難而且痛苦的,必須幾經掙扎才能做出決定。但又不是一次就夠了,人生總在不斷抉擇之中。簡傳學在此處雖然已決定救活人的性命,服膺他醫者的倫理信念;但接著,他又為了要不要告訴謝曉峰一個真正能治好他絕症的去處而躊躇不已。他必須告訴謝曉峰,因為醫生總不能睜著眼睛看人走向死亡;他又不能說,因為那位能治癒謝曉峰的人,一旦救活了他,就會殺了他;若不能殺死他,則那個人必會被殺。這是個倫理的困境。在這個困境中,他矛盾極了。
  夜色漸深,霧又濃,簡傳學不知如何是好。他喊謝曉峰!但霧色淒迷,看不見人,也聽不見回應。他不停地奔跑呼喊。總算最後他想出了一個方法:絕不能做見死不救的醫生,把性命看得比什麼都重的醫生,遂把刀刺進了自己的心臟。
  困鬱在倫理困境中的人,若不能突圍而出,找到令自己心安的抉擇,就只能選擇自殺。雖然這也違背了他廿年來所服膺的信條,但那又有什麼法子呢?
  這是《三少爺的劍》中一則小小的故事,簡傳學是其中一個小小的人物。但是,整部小說,所有的人物,不都處在這樣的倫理抉擇的境遇中嗎?

  二、存在的困境

  古龍在《三少爺的劍》裡,講的是一個並不太曲折的故事:神劍山莊的三少爺謝曉峰,劍法通神,天下無敵。但他厭倦了殺戮比劍的生涯,詐死逃世。隱姓埋名,藏身於市井之中。人人都以為他是無用的人,喚他「無用的阿吉」。他從事的也都是最卑微最低賤的工作。直到有一天,他為了保護市井中被欺凌的弱小婦孺,不得不挺身而出,以致被惡勢力追殺,並挖掘出他的身世來。為了應付無盡的追殺,並維護他家族以及「謝曉峰」這個名字的名譽,他只好一再與人對劍。最後,他遇到了燕十三。
  燕十三也是一位要找他比劍的人,彼所創之奪命十三劍固然尚不足以與他抗衡,但此人就是簡傳學所不能說出的那位「一旦救活了他,就會殺他;若不能殺死他,則會被殺」的人。謝曉峰若不自殺,只能殺他。可是,奪命十三劍的劍招卻又有了發展與變化,變化出了第十四招以及燕十三自己也無法控制的第十五招。這是必殺的絕招,謝曉峰也無法破解。燕十三眼看就可以把他殺了。但燕十三並不想殺他,所以,只好迴劍自殺。
  謝曉峰逃名棄武,是書中主軸。這個倫理抉擇雖被客觀環境打斷了,逼使他不得不恢復謝家三少爺的身分,繼續與人比劍;但跟燕十三決戰完畢後,他就乾脆把兩隻手的大姆指都給削斷了,讓自己終生不再能使劍。別人覺得驚訝,他卻說如此才能獲得心中的平靜。
  為什麼平靜?因為這才符合他的理想,這才是他所要的人生。「一個人只要能求得心中平靜,無論犧牲什麼都是值得的」(四七章),所以他做了這樣的選擇。
  燕十三的選擇與他不同。謝曉峰詐死騙過他時,他便把劍沉入江中了,「因為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和天下無雙的謝曉峰決一死戰。只要願望能夠達到,敗又何妨?死又何妨?」(四五章)謝曉峰若已死,他的人生也就如秋風中的殘葉,即將枯萎。這種人生,也是他選擇的。
  但燕十三「最後的抉擇」卻不只是與謝曉峰決一死戰,而是決戰之後所面對的勝敗問題。在從前,燕十三自知必敗,故只考慮到敗與死。不料劍招的發展連他自己也不能控制。奪命十五劍出現時,他極度驚懼。因為他不但發現了一條自己都無法掌控的毒龍,也面臨了前所未有的倫理情境:此招必殺,必可勝過謝曉峰,也一定可以殺死他,但該不該、能不能、願不願殺他呢?燕十三迴劍自殺,就是他選擇了的答案。做了這樣的抉擇之後,「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清澈而空明,充滿了幸福和平靜。」(四六章)
  他的抉擇與謝曉峰不同,但一樣求仁得仁,一樣求得了心中的平靜。也就是說,倫理抉擇不僅是權利與義務的問題,也涉及個人幸福與否的問題、人生之目的問題。
  倫理學上對於幸福的看法,向來有「客觀幸福」與「主觀幸福」兩派。謝曉峰、燕十三,和許許多多這本書中的人物,他們所追求的,應該是主觀的幸福吧。就像妓女娃娃,嫁給了殺害她一家而後來瞎了眼的仇人竹葉青。旁人看著難受,甚至覺得不可思議,娃娃卻覺得很好:「只有陪在他身邊,我才會覺得安全幸福。」(四七章)幸福感,是別人無法衡量的。

  三、無奈的命運

  他們都追求到了他們的幸福。
  是的。
  但真是這樣嗎?
  謝曉峰逃名避世,乃至削指棄劍,卻一再被迫出手。縱使已無劍、已不再能使劍,仍然不能避免別人要求找他比劍。因此,全書最後一句話,是「紅旗鏢局」總鏢頭鐵開誠說的,他說:「只要你一旦做了謝曉峰,就永遠是謝曉峰。就算你不再握劍,也還是謝曉峰。」(四七章)
  個人確實可以做倫理抉擇,但是抉擇能否實現、是否有效,能不能獲得我們所想追求的幸福,通常並不由我們決定。
  對於生活的境況,我們固然可以有「渴望的境況」(world of desire);然而我們卻不能不存活在一種「限度的境況」(world of limits)中。一切都是有限度的,年齡不能久長,體力、金錢、智識,什麼都有其局限。這個局限,便限制住了我們,讓我們的渴望永遠只能是渴望。
  而且,限度境況不只是一種消極的限制,使我們的渴望無法達成而已。它更是積極的,可以把你的渴望扭轉到你所根本不願、不忍、不敢的那一方面去。你抉擇甲,放棄乙,但在人生的限度境況中,你卻偏偏得到乙,或根本就只能去抉擇乙。
  而對這般限度壓力,人能怎麼辦呢?
  燕十三,「燕十三是個寂寞而冷酷的人。一種已深入骨髓的冷漠與疲倦。他疲倦,只因為他已殺過太多人,有些人甚至是不該殺的人。他殺人,只因為他從無選擇的餘地。」
  謝曉峰,「謝曉峰從心底深處發出一聲嘆息。他了解這種心情,只有他了解得最深。因為他也殺人、也同樣疲倦。他的劍和他的名聲,就像個永遠甩不掉的包袱,重重地壓在他肩上,壓得他氣都透不過來。」(三六章)
  他們面對這種無可抗拒的壓力,確實都應付得十分疲倦了。所以,謝曉峰想逃,想把他的劍和他的名聲甩掉。燕十三大概也是。說不定,燕十三最後選擇自殺,其實算不上是一種選擇,而也是逃避。想逃避他一再殺人的命運。
  但命運對每個人都是個無從逃避的限制,而像他們這樣的人--江湖人,可能對限度境況會有更深刻的體會。不是說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嗎?據謝曉峰的體會:
  江湖中本就沒有絕對的是非,江湖人為了要達到某種目的,本就該不擇手段。他們要做一件事的時候,往往連他們自己都沒有選擇的餘地。沒有人願意承認這一點,更沒有人能否認。這就是江湖人的命運,也是江湖人最大的悲哀(四一章)。
  在體會到這一點時,謝曉峰正站在黃昏的霧中。
  「黃昏本不該有霧,卻偏偏有霧,夢一樣的霧。人們本不該有夢,卻偏偏有夢。謝曉峰走在霧中,走入夢中。是霧一樣的夢,還是夢一樣的霧?」夢,就是人的渴望;霧,則是那把人籠罩裹住且無所遁逃的江湖或命運。夢本來不是霧,可是當人在霧中,霧看起來也就像夢了。

  四、夢霧的江湖

  一切倫理行為或道德態度,都必須在「自由」的情況下才有意義。只有行動者的身心都在不受任何壓力的情況下,人的行為才能對自己負倫理責任,才能被判斷為道德或不道德。
  這所謂自由,包括理解、意志的決定、行動以及選擇的自由。理解是對事物理性的判斷,例如燕十三自知去神劍山莊赴約乃是送死,但他有與謝曉峰一戰的強烈意願,所以意念仍然決定他要赴約。他赴約也無人能予阻止,這就是行動的自由。依此來看,燕十三是自由的,他也準備承擔所有後果。
  然而,燕十三為什麼要去找謝曉峰比劍呢?燕十三要去找謝曉峰,就像其他許許多多劍客也不斷來找燕十三一樣。「他的名氣和他的劍,就是麝的香、羚羊的角」(一章),不斷會有人來殺他。若殺不死他,就要被殺。
  這個邏輯,就是江湖人的命運。表面上看起來,燕十三和其他許多死於劍下的劍士相同,都是自由的,都追尋到了自己的夢。但深一層看,那些夢其實只是霧,燕十三的自由,乃是命運之不得不然。
  燕十三的命運,其實也就是謝曉峰的命運,是所有江湖人基本的命運狀況。但謝曉峰的情形又有所不同,他比一般江湖人要面對更複雜的處境。因為燕十三只是一個人,他的倫理抉擇或困境都只是他一個人的事,謝曉峰則不。謝曉峰是神劍山莊的三少爺。這個身分,迫使他必須背負著自己對家族的權利與義務。
  個人對自己或對他人的權利與義務,屬於個人倫理學的範圍。人對家庭或家族,則構成社會倫理學的議題。在這部武俠小說中,並沒有涉及人與國家社會的權利義務問題,卻以極大的篇幅在處理人與家庭的難題。
  在婚姻的條件與責任方面,夏侯星與薛可人、謝曉峰與慕容秋荻、竹葉青與娃娃,都是不同的案例,各有不同的處理與抉擇。薛可人選擇了逃避,但逃不了。慕容秋荻與謝曉峰愛恨交織而不曾婚配,娃娃則選擇了與竹葉青廝守而不逃避。
  其中,謝曉峰的問題最複雜,因他未與慕容秋荻結婚,所以有一個私生子謝小荻。他們的父子關係,與鐵中奇和鐵開誠迥然不同。鐵開誠為了維護父親的英名,寧受冤屈而死,也不願父親的名聲受損。謝小荻面對父親愛怨交織,為了父親不能認他而怨;對於父親的威名,自己既覺榮寵又希望能超越他,以證明自己,所以他其實一直處在極矛盾的境況中。
  謝曉峰比謝小荻更糟,他一方面要處理他與慕容秋荻、謝小荻的關係,一方面又背負著神劍山莊的榮辱。「也許他並不想殺人。他殺人,是因為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九章)。翠雲峰下、綠水湖畔、神劍山莊的三少爺,號稱「天下第一劍」。這樣的名聲,這樣的謝曉峰,怎能不繼續與人比劍,為了他的名聲和劍而戰?他雖然極度厭倦這種生涯,但只要他是謝曉峰,他就不能敗。「這就是江湖人的命運,生活在江湖中,就像是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往往都是身不由主的。」(四一章)

  五、殺人或自殺

  身不由主,無法掌控的,除了命運,還有劍。
  古龍這部小說最精采處,就在寫這種人與劍的關係。江湖人使劍用劍,生命寄託在劍上,「他們已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他們的劍,他們的生命正與他們的劍融為一體。因為只有劍,才能帶給他們聲名、財富、榮耀;也只有劍、才能帶給他們恥辱和死亡。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對他們來說,劍不僅是一柄劍,也是他們唯一可以信任的伙伴。」(四十章)
  但是,劍真能信賴嗎?
  燕十三的奪命十三劍,在十三劍之後,他又找出了劍招的第十四個變化。這個變化,乃是「他已將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這柄劍裡」(四四章),所以這柄劍變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可是,劍在這時,卻起了奇異的變化,出現了他根本沒有料到的第十五劍。
  看到這一劍,燕十三並沒有為之欣喜。相反地,他驚懼莫名。那是「一種人類對自己無法預知,也無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懼。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劍並不是他所創出來的。」(四五章),那像是藝術家神來之筆,得諸天機、生於造化、出於劍招本身的韻律,根本非人力所能測度、所能理解、所能掌握。而也正因為如此,人對之才會驚恐莫名,猶如面對無法掌握的命運那樣。
  在人不能對劍負責時,它的倫理抉擇,就是棄劍,或者自棄。於是,燕十三乃選擇了自殺。武俠小說寫人與劍的關係與感情者多矣,能如此深刻觸探這個困境與抉擇者,唯此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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