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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古龙导读]《白玉老虎》:復仇的路有多長──責任與理念共構的人文生態
作者:卜鍵  文章来源:風雲時代出版社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1/4/27 16:26:12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本文作者为中國武俠文學會副會長、南京大學教授 卜鍵

  本文由台湾风云时代出版社陈晓林先生提供,版权为风云时代出版社所有,其他人未得风云时代出版社授权一律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其法律责任。如需转载请自行联系风云时代出版社。
  本文为风云时代版“古龙精品集”《白玉老虎》作品导读。

  《白玉老虎》的結集出版是在一九七六年,其寫作和連載當在此前。這是古龍創作的鼎盛時期,亦其作品出版的大收穫時期。羅立群兄所撰《古龍武俠小說出版年表》上列於該年印行的作品即有《陸小鳳傳奇》、《邊城浪子》、《血鸚鵡》、《大地飛鷹》等九種約四百萬字,不少是古大俠全盛時期的代表作。于東樓先生稱《白玉老虎》非古作中上品,的是確評。然該書又確確自有佳勝處,是一部很好看的書。小說沿襲的當然仍是武俠套路,而作者藉武俠摹寫人性與感情,探索人生的哲理,實在亦引人深思。讀者切勿輕易放過。

  一、復仇的路……

  《白玉老虎》演繹的是一個復仇故事,一個武林中常見的為父報仇的故事。主人公趙無忌新婚大喜的日子,也是喪父大悲的日子。作為死者唯一的兒子,作為一個視尊嚴信譽重於生命的男子漢,趙無忌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復仇的路。他的情感由豐富化為單一,他的生活由多彩化為簡樸,他的靈魂和肉體、思維和行動都凝聚在兩個字上,那就是「復仇」。
  復仇的路有多長?
  可謂路途漫漫,遠逾天涯。自小說第二章始,無忌就踏上了這條路,至八十餘萬言的小說結束,無忌仍在路上,仍要走去。其間他去過上官堡,登過九華山,兩番在廖八的賭場豪賭,最後則歷盡艱險進入唐家堡。他先要確定仇人,再要征服會找人的人(軒轅一光),還要利用收留了仇人的人(唐玉與唐缺),最後才見殺父的仇敵。這條復仇的路剛剛算是見到終點,未成想生父的一紙遺囑,又使他延伸向無限遠。復仇的路有多長?作者未言,讀者自可去懸想假設,總之,在本書收束的時候,這條路似乎才剛剛起始。
  復仇的路有多苦?
  趙無忌本是一個門第顯赫的武林世家子弟,是一個敢愛敢恨的,情感外露、瀟灑出尖的年青俠客,有幾分任性情,有幾分紈褲氣,重然諾,講信譽,寶刀名駒,往來如風,日子過得很是快意。
  然自從選定了復仇的路,他也就從人生況味中單拈出「苦」。夫妻分張之苦,兄妹離散之苦,有家難回之苦,九華修練之苦……更難忍受的是素來笑罵由心、狂放不安的他,要處處謹小慎微,面無表情,任憑「心火」在胸中奔突運行。復仇,扭轉甚至改變了趙無忌的性情。
  復仇的對象是仇人,則仇人在何方,復仇之路就通向何方。當仇人定為上官刃時,復仇之路便通向上官堡;當得悉上官刃的藏匿地點時,復仇之路便通向唐家堡,唯在最後一刻,當無忌終於明白上官刃不是仇人而是處處護佑自己的恩人和長輩時,當他終於明白趙簡不是被殺而是自盡捐軀時,復仇之路又通向何方?
  全書結束時,趙無忌的復仇之路並非到了盡頭。他可以設定新的仇人,實質上唐門正是一個邪惡的野心勃勃的武林門派,是大量惡行的淵藪,粉碎唐家堡,是大風堂老一輩俠義疲乏的目標,無忌也早已把唐門當做復仇對象,只不過更單一而已。這時,一己一家之私仇昇華為正邪之戰,為血親復仇昇華為誅奸除惡之戰,濺血五步、快意恩仇的武林道理也就昇華為掃除邪惡的社會公理,境界與襟懷都大為進步。然則,這還是當初那條復仇之路嗎?復仇的路,必然的目的地是死亡。或者是尋仇者,或者是害人者,總歸必須要有死亡,血債血償,只有死亡才是復仇之路的終點,這似乎是公平的。然不盡公平的事情也有發生,復仇之旅中還會有許多意外的死亡,還會有許多無辜的犧牲,還會無端奪去一些活潑潑的生命。
  如本書中在唐家堡忍辱負重、潛伏極深的小寶,其為無忌的草率付出了生命代價,尤其令人痛惜!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眼紅之時也正是極不理智之時,故復仇之路上是極易發生誤會、產生悲劇的。設若憐憐死在無忌的劍下,設若無忌在上官刃轉身救女時冷然一劍,那將是怎樣一種遺憾!

  二、責任重負下的生存狀態

  當一個人選定「復仇」為其生存的唯一或曰終極目標,同時更也選定了與眾不同的生存狀態。本書所展現的正是「復仇」重壓下的性格扭曲和生存變異。
  復仇是武林中鐵的法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作為人子如果不去為父母報仇雪恨,在江湖上便再無立身之地。趙無忌新婚之日而父親橫死,從感情和道義兩方面講,他都別無選擇。
  大哭數日,擇定為父復仇的同時,他也擇定了一種全新的生存狀態,這是一種決絕的人生選擇,是以生命為賭注的人生選擇。
  首先他訣別了新婚的妻子,訣別時那樣平靜,竟沒有絲毫溫情。復仇的重負在肩,已使他無法再承受更多的擔荷,已使他無法再享有生活之愛和夫妻之情。復仇的情緒是排他的,亦是熾烈的,足以焚毀當事人的一切正常感情。這就是為什麼在九華秘窟中他對苦苦來尋覓自己的妻子視若不見,是「復仇」抑制和沖刷了他心底的愛。
  其次,他訣別了舊日的生活和家園,開始隱姓埋名、改變形骸,開始千方百計地去追求極端的武功,開始把自己的生命乃至靈魂抵押給怪誕的異人,只要能報仇,只要能學到報仇雪恨的本領,一切都在所不惜!
  再其次,他以賭博營造生存內容和復仇手段,贏得了「行運豹子」的聲名,並以此勾來賭癡軒轅一光,以此來瞭解上官刃的下落。而後更是處處以性命為賭注,與唐玉相交是以命相搏,送唐玉入蜀更是以命相搏,進唐家堡無處不是如此,命如懸旌,身似浮萍,生死呼吸,屢涉大險,若非上官刃和小寶等人的保護,早已暴露本相。
  責任心是人類一種可貴的情感類型,也是一種巨大的精神付出。趙簡是有責任心的,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卻是一種深思熟慮後的冷靜選擇;司空曉風是有責任心的,他義無反顧地承擔著三人的擔子,又要盡可能地去保護戰友之子;上官刃更是有責任心的,他選擇的是更有難度的潛伏,背負的是叛逆之惡名,一旦反間不成,惡名則可能在死後也洗滌不去。然他們的付出又與無忌不同,後者趙簡在設計自己死亡的同時已考慮了兒子的反應,故意設定在他的婚期,將無忌的強烈感情反應列為反間計劃的組成部分,且以此來印證上官刃的投敵之實。這種設計是縝密且令人尊敬的,然對於一無所知的趙無忌來說,這公平嗎?
  白玉老虎是一個信物,它傳遞的是父親的囑託,更是一種近乎神聖的責任。但已不是為父復仇的私恨,而是一種兩代人共同承擔的理念。如果說無忌的生存狀態已為此改變和扭曲,則上官刃和司空曉風、衛鳳娘、千千和上官憐憐,莫不如此。

  三、誰是正義的一方

  天地間有正邪兩賦,武林中也有正邪兩途。中國文學傳統中武俠一支可謂源遠流長,又向來視忠奸正邪為根本,正者雕一忠貌,邪者繪為奸形;正者大義凜然,救國拯民,邪者殘忍嗜殺,狗偷鼠竊。傳至近當代,舊、新武俠小說的代表人物莫不如此。
  然則事物和事件又往往是複雜錯綜的。善惡正邪,真正區分起來也難。邪派人物或有善行義舉,正派營壘中亦不乏一絲邪念。且不說江湖中是非難論,武林裡龍蛇混雜,且不說許多門派的判分正邪之尺度原也胡鬧,且不說武林門派大多是亦正亦邪的,種種不一難以論列。即如此書中所敘對立兩派,大風堂和唐家堡,從命意、武功到頭面人物的描寫上,都彷彿見出作者的傾向,唐家堡的暗器和武功智計亦在在透出邪僻,可兩者之間的爭鬥仍在於地盤的爭奪,仍在於爾虞我詐,互相顛覆,都算不上正大光明。
  趙簡以項上頭顱為反間信物,雖為滿腔義烈,然所謀則並不高尚。這個故事仿自戰國時「荊軻刺秦王」的史實,荊大俠也因此入「刺客列傳」。然這卻是一次難論是非的陰險暗殺。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何悲壯也!卻是一次妄圖以陰謀暗殺阻止國家一統的歷史反動,是荊軻行為自身的英雄氣概沖淡了其逆動色彩,在千古傳誦中漸漸被神化。
  至於那位甘願割掉腦袋的樊將軍,勇氣和犧牲精神都固然可敬,畢竟是一種無意義的犧牲。
  再回到書中,趙簡的腦袋做了上官刃投奔唐家的一紙路引,上官刃的隱蔽功夫和反偵察能力也大勝荊軻(由無忌入堡遭遇可以想見上官刃必也經歷了嚴苛的檢查)。他開始在唐家堡位置漸重,進入核心,一切似乎有了些希望。但也只能說是希望,地室中的雷震天之遭遇,就是先例。
  復仇似乎是天經地義的,復仇的行為驚心動魄。然復仇帶來的是另一個災難,是新一輪復仇的開始。於是冤冤相報,無始無休。於是又產生一個更歹毒的辭彙--斬草除根。這是一代代復仇者的經驗總結,是一個瀝血而刻毒的辭彙。
  在江湖仇殺、武林報復中,在汩汩流淌的血河中,正義是微弱的。

  四、生命和生活是美麗的

  如前所述,本書主人公的生命和生活都在復仇重壓下而失衡,而變態。於是雖然有燦燦的春陽,卻沒有春日的詩情和詩意;雖有生情萌欲的青春之軀,卻沒有火一般燃燒的愛情;雖有時愛的渴念和苦求,卻沒有綻放出愛的光華;雖有兩性之間的遇合,卻沒有任何的心靈溝通……
  這真是一幅讓人憋悶的生態變形圖。趙無忌的生命本來是常態的,其充滿青春生命張力的生活也是絢麗的,這在短短的第一節他與香香的相會可以見出。他對新婚的憧憬,對未來生活的期待亦可由此設想。但很快發生的悲劇改變了他的精神狀態,也改變了他的生活狀態,甚至從內心到容貌改換得極為徹底,有血有肉的趙無忌自那天起便成了復仇的工具。
  待故事進展到最後,白玉虎碎,真相大白,復仇原來是一篇命題作文,仇人原來是父親的戰友,讓無忌難以承受,又不能不承受。曲終而人未散,幸無忌未瘋,憐憐猶存,金童玉女聚集在上官刃的令旗下,潛伏在強敵的心臟裡,必會有一番作為。
  誤會已解,而責任未去,趙無忌與憐憐能過上常態的生活麼?
  怕不能。上官刃不能,無忌與憐憐亦絕無可能。
  作者為什麼要給我們這樣一個壓抑的故事?為什麼要藉此寫如此變態的人生?作為信物的為什麼要是只白玉老虎?玉虎又為什麼記憶著這樣一個紙片?鳳娘為什麼要受到無忌的冷面?憐憐為什麼要撲向無忌的劍鋒?
  作者自稱「這故事寫的是一個人內心的衝突」,很精彩,然並不準確。這故事寫的是復仇情緒下的人性變異和扭曲,是一個可怕的夢魘,呼喚的則是正常的生活。
  生命是永遠鮮活的。
  生活是永遠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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