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为著名文化評論家、聯合報主筆 陳曉林
本文由台湾风云时代出版社陈晓林先生提供,版权为风云时代出版社所有,其他人未得风云时代出版社授权一律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其法律责任。如需转载请自行联系风云时代出版社。 本文为风云时代版“古龙精品集”《剑毒梅香》作品导读。
古龍的崛起、茁壯、成熟與突破、掙扎、再突破、再掙扎……堪稱是台港武俠小說創作高潮時期的一大「奇蹟」。就作品的數量而言,他在二十餘年的創作期間總共留下了六十一部,約兩千五百餘萬字的心血成績,平均每年的創作量不下於一百萬字;就作品的質量而言,幾乎每一部都有可觀之處,成熟時期的作品尤其往往生機盎然,靈光四射,堪與金庸作品分庭抗禮,而毫不遜色。
才華橫溢的古龍
古龍的創作生涯與創作表現,有不少值得注意的地方,其中之一,是他的才華在相當年輕的時期即已光芒四射。他從十八歲寫作第一部武俠作品《蒼穹神劍》開始,即與武俠小說的創作結下了不解之緣;到三十一歲時,他已完成《武林外史》、《名劍風流》、《絕代雙驕》、《楚留香傳奇》等膾炙人口的名作。而金庸則在三十一歲時,才開始撰寫他的首部武俠作品《書劍恩仇錄》;相形之下,古龍的「早慧」是十分明顯的。金庸在四十七歲時完成了他總計十五部武俠作品的撰作,而開始進行逐步的修訂工作;而古龍卻在四十八歲那年猝然逝世,留下了一個甫在進行嘗試的寫作計劃,即:以一系列短篇武俠作品,串連成長篇巨帙的「大武俠時代」。 而在三十一歲至四十七歲之間,諸如《蕭十一郎》、《流星。蝴蝶。劍》、《天涯。明月。刀》、《多情劍客無情劍》、《邊城浪子》、《陸小鳳傳奇系列》、《七種武器》、《大地飛鷹》、《英雄無淚》等風格驚絕、生面別開的力作逐一問世,真令讀者有置身山陰道下,目不暇給的驚喜。時值金庸停筆之後,唯古龍以一支生花妙筆獨撐武俠文壇;於今想來,若是古龍也有機會修訂他的全部作品,則他的文學地位必較目前大可提升,殆可斷言。
苦悶時代的閃光
依照古龍自己的說法,沒有寫武俠小說之前,他本身就是個武俠迷,而且是從被稱為「小人書」的連環圖畫看起的。古龍曾回憶道:「那時候的小學生書包裡,如果沒有幾本這樣的小人書,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可是,不知不覺小學生都已經長大了,小人書已經不能再滿足我們,我們崇拜的偶像就轉移到鄭證因、朱貞木、白羽、王度廬和還珠樓主,在當時的武俠小說作者中,最受一般人喜愛的大概就是這五位。然後就是金庸。於是我也開始寫了。引起我寫武俠小說最原始的動機並沒有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為了賺錢吃飯。」──見古龍:「不唱悲歌」 其實,古龍在此處的陳述顯得過於簡略。一九五○至一九六○年的台灣,在物質生活上確然相當匱乏,古龍隨其家人從香港到台灣時年方十三歲,對世間當充滿憧憬;但由於家庭變故,父母仳離,他在上大學時的第一年即已面臨生計的煎熬,亦是事實。然而,一個必須正視的因素是當時的大環境、大氣候十分苦悶,整個台灣在戒嚴令的威權統治下,有一種近乎窒息的感覺;知識分子不敢議論時政,庶民大眾當然更噤若寒蟬。但嚮往公平正義,尋求超現實的理想境界,是源自人性深處的強烈需求;唯在當時的苦悶氛圍下,這種人性需求也仍須覓致其表達或渲泄的形式。然則,武俠小說在當時的台灣應運而生,原有不可漠視的社會基礎。 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是台灣武俠創作的極盛時期,作者多為移遷到台的流亡學生、國軍將士、基層公務員;既然時代與社會對幻想式的武俠作品有其需求,而一旦有出版社願予印行,寫作這類作品又確能賺錢吃飯貼補家用,於是,一時之間武俠作者多如過江之鯽,武俠小說儼然成為紓解時代苦悶的主要消閒讀物。但也正因如此,絕大多數作者都並不將寫作武俠小說視為一種長久的職志,或視為在文學上、藝術上有其獨特意義的事業;於是,正邪對立、善惡分明、陳陳相因、交互模仿的武俠刻板的窠臼逐漸形成,嗜血的、粗糙的、抄襲的、胡編的末俗濫惡之作,開始充斥於當時的市井書坊。恰在此時,古龍以其清新的筆觸、流利的文采、典雅的?事,以及天風海雨般的想像力與創作力,崛起於武俠文壇,確予人以耳目一新的驚豔之感!
一出手令人驚豔
即使在二十多年後被他自評為「內容支離破碎、寫得殘缺不全」的少年期初作《蒼穹神劍》中,古龍也展現了他獨具韻味的文字功能。他起筆即寫道:「江南春早,草長鶯飛,斜陽三月,夜間仍有蕭索之意。秣陵城郊,由四橫街到太平門的大路上,行人早渺,樹梢搖曳,微風颼然,寂靜已極。」像這樣優美、浪漫而富於古典詩意的文字,豈像是出於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少年之手?更何況,他在書中所抒寫的秦淮風月、少豪意氣、英雄志業、兒女情懷,以及情節中的悲劇性衝突、傳奇性事蹟,實已預示了日後一連串作品的基調與特色。即使只就這部十八歲的少作而言,古龍筆下所抒寫的悲劇俠情與悲劇美感,較之他所推崇的前輩武俠名家王度廬的作品,也已不遑多讓。 在古龍的心目中,王度廬的作品「不但風格清新,自成一派,而且寫情細膩,結構嚴密,每一部書都非常完整」。以王度廬著名的「鶴-鐵五部曲」為例,古龍即推崇其「雖然是同一系統的故事,但每一個故事都是獨立的,都結束得非常巧妙」(古龍:「關於武俠」)。所以,古龍對自己早年的作品結構不夠嚴密、系統不夠完整,一直耿耿於懷。然而,以當時台灣的出版環境而言,為了適應租書店的需要,武俠小說的寫作本是片段進行、分冊付梓的;加以古龍當時因創作力旺盛,往往同時展開數個故事,而非集中心力於單一的、長篇的武俠作品之構作;所以,古龍的〈早期名作系列〉以文筆、氣力與瑰麗的想像力擅長,而非以嚴密的結構見長,完全是可以理解的現象。 (關於古龍的所謂〈早期名作系列〉,一般是指他在一九六三年首次有意識地改變寫作風格,將日本戰前名家如吉古川英治、小山勝清等人有關宮本武藏及幕府時代一系列忍者、劍客、武士的作品,加以消化吸收,而寫出《浣花洗劍錄》之前的全部作品而言。)古龍本人在生前也認可這樣的分期方式,他認為一九六三年之前的作品中,《湘妃劍》、《孤星傳》頗有嘗試「文藝武俠」新寫作路線的用意,因此,〈早期名作系列〉主要涵括了《彩環曲》、《護花鈴》、《失魂引》、《遊俠錄》、《劍客行》、《蒼穹神劍》、《月異星邪》、《殘金缺玉》、《飄香劍雨》、《劍毒梅香》、《劍玄錄》等十一部作品。
超越了俗套模式
這十一部作品,都是古龍從十八歲至二十三歲的五年之間,在大時代苦悶與青春期苦悶交互導引,亟待有所清洗和昇華的情況下,所完成的嶄露頭角之作。然而,縱使在這些初試啼聲的青春期作品中,除了文字的清新流利、構思的浩瀚恣肆之外,古龍對於當時所流行於武俠文壇的末俗濫惡的風氣,已蓄意要有所扭轉;故而一再尋求理念上、表達上及題材上的突破。這個時候,古龍當然尚未體認到武俠小說可以根本不以武功、武打、武技來吸引讀者,而逕自以氣氛的營造、情節的鋪陳、人物性格的刻畫,以及人性深度的發掘與試煉,作為作品展開的主體;然而,為了向當時流行於武俠文壇的刻板窠臼之作明示區隔,以建立自己的風格和特色,古龍揚棄了正邪對立、善惡分明的武俠?事模式,而著意於抒寫正邪、善惡、是非、黑白往往相互糾纏,而無法明晰劃分的情境與人物。換句話說,古龍的早期作品即已超越了陳陳相因的武俠寫作模式,而呈現他自己獨特的認知與理念。 以處女作《蒼穹神劍》為例,「蒼穹十三式」的傳人「星月雙劍」雖然死在「寶馬神鞭」薩天驥的鏢局,且薩天驥與他們的冤死也確實脫不了干系,以致「星月雙劍」的隔世傳人熊倜將他視為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在當時的慘劇情節中,薩天驥畢竟只是誤殺,而非有意謀害,因此,其間的是非曲直並非判然分明。及至熊倜歷經艱苦,長大成人,卻因機緣巧合,與被薩天驥撫養長大的夏芸相戀至深,以致陷入情仇糾結的困境之中。最終,熊倜在擊殺薩天驥之時,夏芸卻為維護義父而挺身受劍,香消玉殞;熊倜萬念俱灰,揮劍自戕,「蒼穹十三式」從此永絕於人間。然則「星月雙劍」與「寶馬神鞭」之間,又豈有明確的正邪、善惡之類分野? 再以《遊俠錄》為例,遊俠謝鏗為報父仇,浪跡天涯,追蹤仇家,過程中到處行俠仗義,出生入死,贏得無數江湖好漢的稱道。然而,他的仇人「黑鐵手」童瞳卻因當年一時意氣用事殺死了他的父親,內心深感不安,久已改過向善。及至謝鏗在黃土高原上與童瞳狹路相逢,明知童瞳已懺悔前非,閉門潛隱,試問:素負俠義之名的謝鏗是否仍非搏殺童瞳不可?古龍在此書中雖將主要的情節置於後一輩英俠如「雲龍」白非、「無影女」石慧與天龍門之間的恩怨事端,而以側寫的方式讓謝鏗淡出於故事的主軸之外;然而,混沌糾結的是非恩怨,最終畢竟仍須有一了斷。《遊俠錄》的情節行將收束之前,謝鏗毅然自斷雙臂,宣佈退出江湖,來交代他對童瞳之死的歉疚,不失為光明磊落的行徑。
初試懸疑與推理
至於《殘金缺玉》,古龍的本意雖然是要抒寫「殘金掌」傳人古濁飄和「玉劍門」女傳人蕭凌之間的愛恨情仇,以及由前代宿怨所衍生出來的悲劇情境。然而,身負血海深仇的古濁飄可以戲弄一干徒負虛名的仇家於股掌之間,面對天真無邪、嬌憨刁蠻的「玉劍」蕭凌,卻實在無法將她也視為仇敵,更不忍陰謀加害。然則,當年「殘金掌」與各大門派之間的仇怨,如今由古濁飄以不擇手段的方式展開報復,是否符合正義的原則,是否為另一形態的以暴易暴,本身便成為須得反思的問題。 在《失魂引》中,古龍首次凸顯詭秘的氣氛與懸疑的情節,「四明山莊」的慘禍,「翠袖黃衫」的華麗、「如意青錢」的秘辛,「西門一白」的下落,在在扣人心弦;及至謎底揭開,一切情況又回歸到原點。?事手法之巧妙,充分反映了古龍在營造推理情節方面的才華。而《飄香劍雨》中,古龍安排男主角「鐵戟溫侯」呂南人詐死避仇,改名換姓,所要避開的仇家卻是奪去他妻子的「天爭教」教主蕭無;其人之懦怯自私,趨利避害,不言可喻。但隨著情節的展開,呂南人的真性情逐漸顯現,終於完全逆轉了、也顛覆了原先的故事格局,顯示古龍已走向「性格帶動情節的相對化、多元化?事模式」。《月異星邪》則抒寫自遭慘變的卓長卿在步步驚險、事事奇譎的江湖路中脫穎而出,其間的諸般遇合與變幻,應可稱為相對化、多元化?事模式的進一步發揮。 在古龍的早期作品之中,《護花鈴》與《彩環曲》的份量較為特殊,是最具有創意,結構也最嚴密的精心傑構。事實上,古龍在成熟期所撰許多膾炙人口的代表作中,有若干迥異流俗的情節、匪夷所思的橋段、戛戛獨絕中的人物典型,以及絲絲入扣的心理刻畫,在這兩部早期名作的表述中,已可看出端倪。當然,由於這些吉光片羽式的靈感與巧思,尚未被整合到充分系統化、節奏化的?事模式之中;所以,往往予人以「七寶樓台,炫人眼目,拆散下來,不成片段」之感。儘管如此,配上了古龍那彙集浪漫才情與古典素養於一體的文字魅力之後,這些吉光片羽式的靈感與巧思,仍使得《護花鈴》與《彩環曲》展現出晶瑩剔透的風貌,並為六十年代初期的台灣武俠文壇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氣息。
「啟蒙」與「浪漫」的張力
《護花鈴》的故事情節,若加以充分的鋪陳與推展,大可以成為一部高潮疊起、驚心動魄的長篇巨著。事實上,像「諸神殿」與「群魔島」的對峙、「不死神龍」龍布詩與「不老丹鳳」葉秋白的比鬥、「風塵三友」與南宮世家的秘辛等,上一輩絕頂高手之間的恩怨情仇,既複雜萬端,又交互牽纏,只消稍予點染,無一不可以發展成大開大闔的傳奇故事。然而,古龍卻以舉重若輕的?事筆法,將這些確然深具戲劇張力的前代軼事一一推向背景,而突出了少年英傑南宮平的入世奮鬥事蹟,細述他的成長、磨煉、迷惘、自我克制、自我提升的歷程,並以他的江湖遇合來弭平或化解上一輩絕頂高手之間的恩怨情仇。很顯然的,古龍將西方現代小說的?事模式中,頗具普遍意義的「啟蒙」情節引進了《護花鈴》之中;所以,「諸神殿」、「群魔島」的神話式對立,及其最終的結局,反而成為次要。 既引入了「啟蒙」的概念,則南宮平居然與上一輩武林美人梅吟雪相戀,歷經波折,九死未悔,便成為不難理解的情節。因為,唯有通過了感情或愛情領域的考驗,南宮平才能成長為一個真正堅強的男人;而梅吟雪最終為了成全南宮平維護武林正義的聲譽,悄然離他而去,委身下嫁「群魔島」的少島主,使得「群魔島」轉而力助南宮平,便成為南宮平的「啟蒙」所必須付出的代價。至於南宮世家所珍藏的「護花鈴」,照古龍的說法,本是三對可以發生「共振」的金鈴,由相戀的情侶們各執一對,一人遇險,只消搖動金鈴,另一人立可往援,這當然是一種浪漫的想像;最終,梅吟雪黯然遠行,「護花鈴」並不能助使南宮平找到她,安慰她,則隱隱反映了「啟蒙」與「浪漫」之間的永恒矛盾。
自我突破的契機
至於《彩環曲》,規模上雖只是中篇的格局,內容之豐富卻儼然超過了長篇武俠的承載。古龍曾一再表示《彩環曲》是他早期作品中最重要的「明珠」,因為日後許多情節發展於此,良有以也。 《彩環曲》的行文之優美、落筆之精確、佈局之奇詭、節奏之明快,以及劇情轉折之搖曳生姿,在在顯示古龍在創作生涯中已瀕臨突破自我、更上層樓的契機。在本書中,他首次將以罌粟花提煉的「花粉」作為控制他人意志的有效工具一事,引入到武俠小說的主要情節之中,使得「意志」這個因素成為武俠小說的關鍵要素。事實上,本書中所抒寫的「石觀音」以罌粟花粉控制烏衣神魔的情節,正是日後古龍在「楚留香傳奇系列」中進一步發展相關故事的張本,連「石觀音」這個名稱,在後來的故事中也予以援用;足見古龍對《彩環曲》中創構的若干情節設計與人物典型,是相當滿意的。 不但如此,在《彩環曲》中,古龍也首次將「真正的劍客,必是以生命忠於劍、也癡於劍」這個理念,以具體的人物形象與情節推演,作了栩栩如生的表述。《彩環曲》中衣白如雪、一塵不染的白衣人,既是古龍中期作品《浣花洗劍錄》所凸顯的東瀛白衣人的前身,也是「陸小鳳傳奇系列」所刻畫的一代劍神西門吹雪的雛型。而《彩環曲》中,柳鶴亭與白衣人的一戰,將天候、地形、氣氛、心情、膽色,全都融入到一瞬間生死對搏的「極限情境」,也為古龍日後揚棄具體武功招術,著意營造決鬥氣氛的?事技巧,作了動人心弦的展示。就這個意義而言,《彩環曲》其實是古龍擺脫傳統武俠?事模式,銳意走向自闢新境之途的轉折點。 為了突破傳統武俠小說的刻板?事模式,古龍在《彩環曲》中,還藉由對武林秘笈「天武神經」爭奪與血拚過程的描述,而提供了一個強烈反諷的觀點。古龍如此寫道:在傳說中,每隔若干年,江湖上便總有一本「真經」、「神經」之類的武學秘笈出現,而江湖之人一定將之說得活龍活現,以為誰要是得到了那本「真經」、「神經」,便可以練成天下無敵的武功。而在《彩環曲》中,為了爭奪「天武神經」而殞命的武林高手不計其數,但在武當掌門將它刻印了三十六部隨緣贈送之後,武林人士終於發覺,原來「天武神經」有其致命的缺點,往往使得習練之人在緊要關頭走火入魔,失去對外來侵襲的抵抗能力。 這種對武學秘笈的反諷式描述,甚至已超出了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對「葵花寶典」的傳奇式揶揄;當然,更超脫了金庸對「九陰真經」、「九陽真經」之神奇功能的執著;而這時的古龍在武俠文壇雖已嶄露頭角,卻年甫二十三歲,正是旭日初升的時節。
劍毒梅香的因緣
《劍毒梅香》在古龍武俠著作中,是頗為特殊的一部。雖然,它是古龍極早期的作品,在結構、意蘊、技巧等方面,與他成熟時期膾炙人口的若干代表作自不能相提並論;但古龍在此書開筆布局的諸各章節中,所展示的文字之典雅、思緒之奇倔,乃至人物情感關係之錯綜複雜,均已隱隱然有大家之風。 更特殊的是,古龍因當時生活顛沛流離、且為少男青澀的早熟戀情所苦之故,未能及時交出續稿,出版社臨時商請更年輕的上官鼎(時為大二學生)代筆。結果上官鼎依古龍留下的伏筆娓娓寫來,竟也一炮而紅,從此自行創作,亦為眾所周知的武俠名家。古龍與上官鼎交織於《劍毒梅香》書中的文字因緣,遂成為台灣武俠小說演進史上的一段佳話。 而天才橫溢的古龍不願掠人之美,後來又另撰中篇《神君別傳》以銜接《劍毒梅香》的情節,舉重若輕,戛然而止,為武俠界平添話題。 古龍在《劍毒梅香》中刻畫江湖風波之詭譎莫測,而以「七妙神君」梅山民與其愛徒「梅香神劍」辛捷這兩代英豪的遭際為貫穿全書的主軸。一開場,胸襟超逸、名震武林的梅山民即遭到暗算,失去一身功力,且永不能復元;而辛捷則父母慘亡,身負血海深仇。於是,故事似乎順理成章地循著典型的「復仇」模式而推衍,但這其實只是表象。 顛覆正邪的理念 正如古龍日後在反思武俠小說的文章中指出,武俠通行的形式之一就是:一個有志氣而「天賦異秉」的少年,如何去刻苦學武,學成後如何去揚眉吐氣,出人頭地。這般歷程中當然包括了無數次神話般的巧合與奇遇,當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愛情,最後是報仇雪恨,有情人終成了眷屬。古龍特地點破:「這種形式並不壞,只可惜寫得太多了些,已成了俗套,成了公式」。辛捷進入江湖,為父母和師父梅山民報仇,當然不能落入俗套;所以,古龍作出了顛覆性的布局。 正是在《劍毒梅香》中,古龍首次將像「七妙神君」這樣被武林各名門大派視為邪魔的人物,抒寫為主導全書精神氣質的特立獨行之士,自幼受其薰陶的辛捷,則終於成長為足以體現此種精神氣質的一代英俠。同時,藉由開場時關於四大門派掌門人公然以卑鄙手段暗算梅山民的情節描繪,古龍首次以濃墨重彩反諷了名門正派的道德形象。後來,在古龍成熟時期的代表作如《蕭十一郎》、《多情劍客無情劍》、《陸小鳳傳奇》中,更以多層次、多角度的技法發揮了這一主旨。
留下豐富的伏筆
「關中霸九豪,河洛唯一劍,海內尊七妙,世外有三仙」,這是古龍在本書起筆之初所設定的絕頂高手名人榜,乃至毒君金一鵬、梅香神劍辛捷、天魔金欹等,都是性格鮮明生動、潛力大可發揮的精彩人物。後來上官鼎即按圖索驥,藉由對這些絕頂高手名人之間的愛恨情仇,以及辛捷分別與這些特異人物的衝撞及互動,而展開了環環相扣的緊湊情節。而由於整個故事的框架與伏筆均已敷設周致,無怪乎雖由上官鼎續筆完成,一般仍認為《劍毒梅香》是古龍早期作品的佳構之一。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即使不去細探從古龍到上官鼎,在本書中藉著武俠小說的敘事模式所想表述的新穎理念或曲折情思,只就不斷予人高潮迭起的閱讀快感而言,這兩位執筆者都不失為極會說故事的作家。 無論是因為默契,抑出於巧合,上官鼎續寫的《劍毒梅香》,在突破和超越武俠敘事已嫌俗套的「復仇」模式上,居然和古龍本人的理念如出一轍。辛捷終於擊敗四大門派首腦,為梅山民湔雪了身敗名裂的恥辱;然而,面對當初曾在內心中天人交戰、終在生死壓力下選擇了暗算梅山民,如今則已愧悔交加的點蒼派年輕一代掌門謝長卿,梅山民和辛捷都選擇了寬恕。驚濤裂岸,至此迴轉,洵為大家手筆!正因上官鼎接寫《劍毒梅香》成功,在讀者期待下,他又寫出了《長干行》,作為《劍毒梅香》的續集,也引起熱烈迴響。(編者按:本社亦將於今年九月出版《長干行》。)
交會互放的光亮
不過,上官鼎與古龍畢竟亦有風格上各自畸重畸輕的出入。「世外三仙」的出現是意料中事,因為古龍設定的名人榜中本以三仙為武道巔峰;但上官鼎接手後,另起爐灶,鋪陳天竺外道高手「婆羅五奇」、「恆河三佛」入侵中土,釀成華夷大戰,中土由辛捷、吳凌風等年輕一代奮起抗爭,捍衛少林寺、挽救丐幫等驚險情節,亦自有奇峰突起之趣。 但上官鼎著墨較多的,仍是武俠小說發展史中較屬「悲劇俠情」典範的情節。梅山民的「七妙」之一乃是「色」,他本人確也曾遊戲人間,風流倜儻,但與真愛的意中人卻是磨難重重,終至天人永隔。他生平唯一的摯友「河洛一劍」吳詔雲在四大門派合擊下英年早殞,其子吳凌風人如玉樹臨風,卓爾不群,與辛捷結為義兄弟,方期攜手同心,再起風雲;卻因愛侶含怨而逝,吳凌風拯救不得,為之終身鬱鬱。而美麗佳人金梅齡、方少?與辛捷間從情孽牽纏到心悴神傷,亦無不是「悲劇俠情」的呈現。因此,《劍毒梅香》寫情的比例極為可觀。 無論如何,《劍毒梅香》這部既突破傳統武俠的復仇模式,又另闢悲劇俠情之揮灑空間的作品,是武俠寫作界兩大天才型作家「交會的光亮」。後來,古龍繼續往武俠創作之途深入、創新,寫出無數撼動人心的名著,管領一代風騷,成為新派武俠的巔峰;上官鼎則往學術及政治之途發展,迭任清大、東吳等名校的校長,如今則擔任二次政黨輪替後的行政院長。
清新的古龍式武俠
綜看古龍的〈早期名作系列〉,主要特色是結合了浪漫的文學想像與古典的文學素養,而藉由對傳統武俠?事模式的消化、吸納、突破、轉型與揚棄,而逐漸建立令人耳目一新的優美風格。起初,由於受到王度廬作品中那種沁人心脾的悲劇俠情、悲劇美感的影響,古龍的作品也隱隱沾染著耽美的悲情色彩;又由於受到金庸作品中某些結構佈局經營、人物性格發展、情節遞嬗轉折的影響,古龍的早期作品力求在浪漫的抒情與嚴密的結構之間,尋求平衡。 但無論如何,即使在早期作品中,古龍對於傳統武俠?事模式的所預設計的正邪、善惡、是非、黑白較易判然區分的那個武俠世界,即已在行文落筆之間,有意無意地予以揚棄;而展現出自創一個「古龍式武俠世界」的企圖心與創作力。 近來重新受到舉世矚目的現代德國文藝批評界英才班雅明(W.Benjamin)在其《天鵝之歌──歷史哲學論綱》中,曾引述「起源就是目標」的格言,論述許多文學作家的思想發展。對於古龍而言,這句格言實有歷久彌新的意義,因為,古龍畢生創作的起源與目標,均在於以清新脫俗的文學表述,寫出石破天驚的武俠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