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冰比冰水冰”是一桩武侠公案。话说这桩公案的大多数版本是这样的:古龙出了一个“冰比冰水冰”的上联,堪称“绝对”,难住了倪匡和金庸,金庸脸上很是挂不住,以“此联不通”推搪了事。 一下子竟有古龙占了上风的感觉。 可是,这个侠界文坛百年难遇的、千万侠迷翘首期盼的现实版、正面交锋的金古PK,到底是不真的呢? 只知道,这件事,金庸是概不承认的。 他在1994年1月的《金庸作品集(三联版)序》和2002年4月的《“金庸作品集”(广州版)新序》中都是这样说: “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似乎是假的。 去年,时代文艺出版社最新出版了一本目前收录最全的古龙散文集,在这本名之曰《笑红尘》(陈舜仪整理)的书中,古龙有四篇文章提到过“冰比冰水冰”,看来倒像是真的。这四篇有关“冰水”的文章作于1982年3、4月间,连续四期,持续五周在《时报周刊》刊载。分别是《<陆小凤与西门吹雪>注》、《<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小启》、《古龙小启》和《小启》。其中,《小启》仅一句话,姑且算做一篇。 一个极力否认,一个再三再四、不厌其烦,到底孰真孰假? 对于这样一个传说,到底要相信哪个哥,金哥还是古哥,抑或查哥or熊哥? 其实呢,真相就在古龙和金庸的文章中。来看看—— 在《<陆小凤与西门吹雪>注》(刊1982年3月《时报周刊》212期)中,古龙是这样说的: 我写此注,与陆小凤无关,与西门吹雪更无关,甚至跟我写的这个故事都没有一点关系,可是我若不写,我心不快,人心恐怕也不会高兴。 因为在我这个鸟不生蛋的“注”中出现的两个人,在现代爱看小说的人们心目中,大概比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的知名度还要高得多。 这两个人当然都是我的朋友,这两个人当然就是金庸和倪匡。 有一天深夜,我和倪匡喝酒,也不知道是喝第几千几百次酒了,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鸟不生蛋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不同的是,那一天我还是提出了一个连母鸡都不生蛋的上联要倪匡对下联。 这个上联是:“冰比冰水冰。” 冰一定比冰水冰的,冰溶为水之后,温度已经升高了。 水一定要在达到冰点之后,才会结为冰。所以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水,都不会比“冰”更冰。 这个上联是非常有学问的,六个字里居然有三个冰字,第一个“冰”字,是名词,第二个冰字是形容词,第三个也是。 我和很多位有学问的朋友研究,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文字能用这么少的字写出类似的词句来。 对联本来就是中国独有的一种文字形态,并不十分困难,却十分有趣。 无趣的是,上联虽然有了,下联却不知在何处。 我想不出,倪匡也想不出。 倪匡虽然比我聪明得多,也比我好玩得多,甚至连最挑剔的女人看到他,对他的批语也都是: “这个人真好玩极了。” 可是一个这么好玩的人也有不好玩的时候,这么好玩的一个上联,他就对不出。 这一点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金庸在听到这个上联后,也像他平常思考很多别的问题一样,思考了很久,然后只说了四个字:“此联不通。” 听到这四个字,我开心极了,因为我知道“此联不通”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也对不出。” 金庸先生深思睿智,倪匡先生敏锐捷才,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有一个人对得出“冰比冰水冰”这个下联来,而且对得妥切,金庸、倪匡和我都愿意致赠我们的亲笔签名著作一部,作为我们对此君的敬意。…… 索性再多抄一些。《<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小启》(刊1982年3至4月《时报周刊》213期)全文如下: 关于“冰比冰水冰”,虽然接到很多信,每封信都好玩极了,有的甚至比“好玩”更“好玩”。 病一周,病去竟真如抽丝,倪匡返港,赴机场前,为了让他再见古龙,让我“又见倪匡”。 除了看病,就看信了。 病不好看,信好看,我和他已经有了一点相同的意见,只不过为了再多等一点“好玩”,所以我们下周再谈。 《古龙小启》(刊1982年4月《时报周刊》215期)有关“冰水”处摘录如下: 大病一场,半死不活,脱稿一期,惹人生气,只有一件事,觉得很高兴。 大家对“冰比冰水冰”的反应,居然比刚烧开的热水还热,从各地来的信,已经有好大好大一大堆了,如果是这么样大的一堆钱,就算是十元小张的,也可以喝好几个月的酒。 …… 他们(寄信征对者)只有一点是相同的—— 他们都是人。 只要是人,就喜欢“好玩”的事,好玩的事是没人有不喜欢的,就正如好吃的东西大家都喜欢吃,好看的东西大家都喜欢看一样。 来信中有些下联实在比我那鸟不生蛋的上联好得多,有的有意思,有的有巧思,有的有哲理,可是我一定还要找我的朋友倪匡和我的前辈金庸商量商量,才能够下决定,毕竟他们也是要送书的。 书可求,他们的签名却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要得到的。 所以这一点我一定要求来信的诸君原谅。 《小启》(刊1982年4月《时报周刊》216期)的那一句话是: “有关冰水,即见分晓。签名送书,决不赖皮。请稍待。” 可是,好像并没有见什么分晓,1985年,古大侠仙去,“冰水”似乎成了悬案。
(二)
其实,仔细看完金古二侠特别是古龙的这几篇文章,关于这一桩公案抑或“一件小事”,大致会有一个简单而朴实的判断,我在这里“爬梳”一番: 1、古龙确乎出了这么一个“冰比冰水冰”的上联。他的一系列再三再四的文章便是铁证。 2、古龙出上联,是在与倪匡喝酒的时候出的,当时金庸并不在场。当年没有手机,不会像现在许多人酒酣耳热之际,掏出手机来吆朋喝友,聊天说事谈生意。《<陆小凤与西门吹雪>注》一文,即是金庸的“不在场证明”。 3、“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金庸这句话否定的有两个地方,一是“合出”,二是“征对”。关于“合出”,金庸有“不在场证明”,这话应该是真的。 4、古龙也没有说过“合出”的事,只说他想出来这个上联的时候,只有他和倪匡在场。古龙在文中说的也是真话。那么,“征对”一事呢? 5、古龙征此联,有为其书《陆小凤与西门吹雪》打广告之嫌。但所谓对寄信征对的读者送“金庸、倪匡和我”亲笔签名书籍一事,有没有征求金庸的意见,很是难说。登报征对送书一事,金庸当时大概并不知情。古龙有空口许诺、先斩后奏甚或先斩不奏之嫌。古龙(也许还要加上倪匡)认为简单、好玩、雅致而又顺其自然的事,金庸未必认同。 6、因为古龙的广告,应征对联的读者来信,不仅寄给了古龙,还寄给了金庸。所以,不管此事有没有征求金庸的意见,这件事,金庸最后还是知道的。但是对于此联,古龙觉得“很有学问”、很是得意,金庸却觉得不通之极,大大超出了“对不对得出来”的范畴,更不承认古龙想当然的“我知道‘此联不通’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也对不出’”的说法,因为此联在金庸那里,根本就没有资格被称其为“对联”。 7、大概是因此事引申或引发出来的书迷关于金古高下之争和寄信索要签名书籍等事,令金庸有些不胜其扰,令其在文中予以全盘否定。但是他说“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的话,却有些“防卫过当”。事实是,金古倪三人,在古龙再三再四的文章中,已经有两个人再三再四地“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了,并且,古龙还提到他和倪匡的“同谋”——“我和他已经有了一点相同的意见”,白纸黑字,无法否定。金庸只能代表“我”,而不能代表“我们”,反之亦然。双方都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 8、但是,如果金庸说“我不会参与出这样的上联征对”的话,事情倒是清楚了,却显得与古倪二人生分起来。不说呢,也不行,为一则自己也不是很看得上的上联签名寄书,像是凭空添了一桩不太漂亮的活计,寄与不寄间,很是为难和尴尬。 9、更尴尬的是倪匡。征对签名送书一事,大概只是古龙的一厢情愿,为了促销,朋友之间,帮帮忙,在古龙看来,是很正常的。拉上倪匡,以古倪二人的关系,也很正常,酒酣耳热之间,没有什么搞不定的。并且倪匡还完全有可能大打包票,代金庸承诺。可是,朋友归朋友,有没有考虑到金庸的感受呢?事实上,古倪二人也低估了金庸对此事的反应,有点想当然。三人之间,倪与古、金的关系皆较古与金之间的关系亲近得多,在金古之间,倪有些像中间人,你说他尴不尴尬?也许这就是至今没有看到过倪匡对此事发表意见的原因。 10、这种事情,以古龙和倪匡那么铁的关系,那么相似的性格,古龙完全可以代表倪匡,二人之间不必打招呼都可以“先斩后奏”,只是“小事一桩嘛”,但古龙和金庸,一时还达不到这种关系。古倪二人代表不了金庸,尤其是在金庸不在场的情况下。事已至此,倪匡夹处其间,很是尴尬。 11、这件事情,反应出来金古倪三人之间极其微妙的关系。对于古倪二人,在武侠小说及通俗文学这个领域,金庸是前辈、大哥,更主要的还在于,他是老板,为古龙和倪匡发稿费。倪匡是《明报》常客,与金庸的关系介于朋友和老板之间;1972年,金庸封笔,力邀古龙在《明报》连载《陆小凤传奇》,是老板更甚于朋友的关系。就文学成就和文学取向而言,金庸骨子里可能还是觉得他们的文学水准是不够雅致的吧,所以他实际上并看不上倪匡的《天龙八部》的代笔,也看不上古龙不合平仄的对联。为后辈这样的对联凭空吃了个败绩,你说是承认好还是不承认好,所以只好以一句“此联不通”含糊过去。三人之间,朋友当然是朋友,但朋友归朋友,有些事还是各有原则的。 12、更重要的还是性格使然。三人之间,金庸显得端方一些,古倪二人,都是浪子心性,好玩有趣便罢,合不合平仄、合不合礼数,是不太在意的。只是,此事古龙觉得好玩,金庸却并不觉得如此。所以,在古龙的四篇“冰水文”中,反复提到“好玩”和“有趣”,竟似在说金庸不好玩一样。金庸无疑是“有学问”的,有学问,却不够好玩。 13、金庸大概是真觉得此联不行,在《“金庸作品集”序》中,就此事,他除了说了一通平仄声韵的知识外,紧接着,笔锋一转,说起了自己的对联,算是 “做示范”——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甚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甚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由此可见,金庸关注的不但要“有意思”,而且要“合规律”。金庸可以接受一副对联中有一两个平仄不合但自由灵活的用字,但像这种完全不合规律以平声入上联的事情,却是断断不可的。而且可以看得出来,对于这件不请自来、不合礼数的事,金庸还是颇有些耿耿于怀。 14、于是,好玩起来,是朋友,不好玩起来,成了“前辈”。在古龙的四篇“冰水文”中,对金庸的前后称谓发生了变化,他与金庸的朋友关系,大大不如他与倪匡的朋友关系。大概征对签名送书一事传到金庸耳中后,表示了不配合甚或是不满,——如果倪匡是此事的中间人的话,更是左右为难。于是,到后来,古龙先是与倪匡“我和他已经有了一点相同的意见”,最后,成了“我一定还要找我的朋友倪匡和我的前辈金庸商量商量,才能够下决定,毕竟他们也是要送书的。”并且还说“书可求,他们的签名却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要得到的”、“所以这一点我一定要求来信的诸君原谅”。 ——向读者道歉,实际上也许还隐含着向金庸道歉的意思,这其中的纠结之处和自讨没趣的尴尬,只有古龙和倪匡最为清楚。 15、“冰水征对”前后期间,算得上是古龙较为艰难的一段时期。1980年11月,古龙的宝龙公司投拍《剑神一笑》。1981年5月,电影上映,票房不佳。11月,小说版《剑神一笑》在新加坡《南洋商报》连载,未完。而后,小说版《剑神一笑》更名为《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在《时报周刊》连载。1982年3月至4月,古龙在《时报周刊》籍“冰水”为《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大打广告。6月,《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在《时报周刊》连载毕,7月即由万盛以《剑神一笑》出版。“冰水”一事,似乎没有听到下文。为什么舍之前大打广告的《陆小凤与西门吹雪》而改回《剑神一笑》之名出版,个中隐曲,似乎大有深意,古龙似乎也大为受拙。 16、所以,“征对”这件事,三个人之间(主要是金庸和古龙之间)实际上并没有谈妥过,但古龙出了一个“冰比冰水冰”的对联,却是事实,但金庸一句“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则更加混淆了视听。 17、于是,江湖上以讹传讹,成了金古倪三人对座喝酒,古龙出上联,直接秒杀金庸的传奇,“冰比冰水冰”被传到神乎其神,煞有介事,成了不明就里者以为古龙高于金庸的最初铁证。
(三)
大概梳理下来,就是这样吧。 实际上,直接从金庸和古龙的文本入手,很容易梳理出来以上这样一桩不尴不尬之事的来龙去脉,就算我梳理得有所偏颇,但有几点还是可以基本坐实的。一是古龙确有此对,二是金庸没有与古龙当面对过对联,三是古龙有拉金庸的大旗做虎皮之嫌。 可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会以讹传讹至此呢?大概还是因为古迷和金迷们(特别是古迷们),太想看到金古二侠在现实生活中实实在在地PK一回、看到金古两派一决胜负了。所以,在这一桩本该清楚和能够理解的“世故的小故事”中,凭空加上了比较金古之心。 实际上,这也确是一场隐约的交锋,却没有胜负。古龙在民间的传说和早夭的身世中小胜,而金庸,则以不配合的姿态和得享天年最终胜出。 有人说金庸伪善。 有人说金庸是为了给古龙遮丑,是为了保护古龙。 有人说古龙难住了金庸。 有人说古龙是为了自抬身价…… 其实呢,这“缩优类缩优”(“所有的所有”,借延参法师语),都只是性格使然,从这个意义上讲,“冰比冰水冰”真是一语成谶。 古龙是冰,金庸是水。 冰有锋锐和棱角,个性特出,性情偏执,但也容易伤了别人和自己。冰是够冰了,而其身则易殁。 而水呢?常态的时候,水包容宽广,海纳百川,而非常态的时候,它有可能化为冰,也有可能成为沸水,甚而成为蒸汽。但最终,它会回最常态的状态。 冰自水出,终溶于水。 冰比冰水冰,然而水却不止是水。 冰与水,是两种状态、两种路数,实际上并没有可比性,不需要PK,就像这一道“冰比冰水冰”的对联一样,没有下联。 所以我说过,金庸and古龙,是个无解的比量。 而勿论如何,若单以有趣论之的话,这一桩“冰比冰水冰”的公案,岂非一段文坛佳话? 至于真相,也仅只是我们所猜度和理解的真相。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间之事,大抵如此。古龙已逝,金庸已否,惟一可以当做呈堂证供的倪匡君,怕是早已记不清也说不好这其中的真真假假了。
2013/1/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