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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得明月天涯老——读《天涯明月刀》 | |
作者:薇风兰影 文章来源:豆瓣网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3/5/6 21:48:11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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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我一个人坐一辆大巴去了木兰湖。 对于我而言,十七岁仅仅是一个苍白瘦弱的青春标记。那些年,有一本书叫“十七岁不哭”,在同学之间疯狂传阅。 去木兰湖的路上,沿途是广漠的水田,天水交接,朝阳照临,草木呈现苍茫之态,仿佛万物的完美狂欢。正是“野水纵横,乱山荒蔚”,在木兰湖前徘徊,伸出双手,竟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那一天的太阳极其苍凉,清光横野,灰白之色遍染林壑,此情此景,俨然是一种极限的登临,惘然的抵达。在这里死去,活着,仿佛都是一个极小的事件,不足挂齿,不足以撼动天地,哪怕令它有些微的动容。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天涯。 “天涯远不远?” “明月是什麽颜色?” “明月在那?” 很多年以后,我又看到一本书,叫《天涯明月刀》。 有没有那样一个时刻?你和其他人,站在不同的时空,惊叹一种不可思议的意象,一种完美无瑕的品质,一种在某个瞬间强烈打动自己的东西。天涯是一个什么所在?是寄放希望或幻灭的地方。天涯不远,明月色蓝,心如明月,人所体会到的将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世界如此矛盾。此刻是天涯,彼时也是天涯,我们永远活着追逐天涯,永远不在此刻死去。 “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彷佛是空的!” “空空蒙蒙,缥缈虚幻,彷佛根本不存在,又彷佛到处都在。” “不快的刀,怎麽能无敌於天下?” 人怎样才能超越速度的极限?如何做到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刀又怎么能像天涯、似明月?这已经接近于诗性,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刀是意象之刀,哲思之刃,刀和心不分你我,彼此交融。在开篇,我们就和傅红雪一起走入一种理想里。 古龙写的是武侠,却仿佛写的是在场的每一个现代人,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残忍的世界上,这是我们的相通之处。 天涯,明月,傅红雪的黑刀。只有古龙才写得出这样鲜艳又苍茫的意象,他心中有一个纯粹彻底的江湖,能听见那颜色、刀光、血迹里的歌,茫然如天涯,无迹可寻如明月。他是酒中浪子,武侠中的楚狂,女人的梦魇,在梵高的向日葵里走失,在自创的至情至性又冷血的江湖里恸歌,歌哭的幽冥中孕育着傅红雪第一次向我们走来的样子:苍白的手,漆黑的刀,右足微跛,年龄三十七岁上下,走的姿态很奇怪,很艰苦,很麻木,更憔悴。他的人就像他握的刀。 傅红雪是个病人,他的身上凝聚了人类最极端的苦难,所以,他能看到世界的底部。推动世界飞跃前行的正是那些脱离生活常轨的人,其余的人不过是使它稳固的砖头罢了。傅红雪永远都不是沈浪、陆小凤那样轻松的大侠,当无法承受极度的悲哀和绝望时,他的羊癫疯会发作。书中一共发作了两次,一次是见到和翠浓极其相像的明月心,一次是在燕南飞面前,因为明月心和卓玉贞因为他们的一个小小疏漏被人劫走。 古龙设计了一个患有羊癫疯的傅红雪来表达他是一个普通人。也或许是至刚易折,傅红雪也因此不知不觉合了老子柔弱的“道”。被病痛折磨的傅红雪,永远有一种憔悴而柔软的至高力量。 傅红雪这个名字已经很矛盾,雪是红色的,岂非有了一种原罪的悲哀?其实,神性总是在矛盾中显现。海子说“血以后是黑暗,比血更红的是黑暗”,当你脱离常轨时,就会发现无矛盾不能生存,生存就是罪与罚本身。但一般人都承受不了这个认识。这个认识对于大众来说,好比把相对论放入宏观低速世界里去。 所以古龙的奇特诡异更来自于他的哲学状态:白未必白,红未必红,明月未必明亮,天涯未必很远,刀未必要用来杀人。 《永别了,武器》中,海明威写道:“世界杀害最善良的人,最温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世界原本矛盾,又如何去定义爱与恨,敌与友,优与劣,生与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命也许无意义地生,无意义地死,或毁于此,或毁于彼,也或保全于意外。天涯明月刀中任何一个人,包括傅红雪,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会是个什么人,极好与极坏只有一步之遥。 海明威认为“人生虽然无意义,无目的,无方向,但行为还得遵循一定的准则,在茫茫人海中有几个知心人,要生活得真诚、勇敢、有风格。”而傅红雪在他三十七岁的时候,面对苍茫的天地,深刻体味到人生之无意义,世界之荒谬和疯狂,但更深刻体味到自己应该做什么。就是:真诚地活着,勇敢而有风格地死去。莎士比亚笔下的的凯撒说过,懦夫千死,勇者只有一死。傅红雪也会死去,但他知道自己只会死一次。 在无意义、疯狂、荒谬的世界上生存,能把握的只有自己,值得战胜的只有自己,其他一切皆属渺茫,无法掌握,也不需要知道,但若能真的了解这一点,生命将立刻变得高贵起来。所以,傅红雪挥刀斩断琴弦,当时琴童正用这把琴弹奏一曲引诱他自杀的哀音。傅红雪冷冷道:“活着不是耻辱,死才是!” 这句话如此平常,却让公子羽大大惊怔,因为那是傅红雪说的。本来傅红雪万万没有资格这样说,他是一个病人,已经病入膏肓,之前被公子羽设计,杀了无数人,被杀戮刺激得快成了白痴、疯子,人间任何微小的幸福感都将与他无缘,他应该没有任何理由贪生。可傅红雪却还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坚守高贵地活着。如此简单的事,要多艰苦才能做到? 古龙设计了一个右脚残疾的形象来映射傅红雪的内心。他是跛子,却宁愿走路也不愿坐车,无论多远的路他都能走完。大成若缺,其用不弊。残疾是一个苍茫的暗示,我们在趋于毁灭的世界上无法看到完美。生命始于原点,终于原点,它们在毁灭的路途上既偶然、又机动,利弊互补,趋好避坏,一面被永恒的命运拖拽下坠,一面奋起力量勇敢划出最精彩的弧线。所以傅红雪看着自己的腿,讥讽地笑道:“我只有一条腿”,却还是自信坚定地走下去。他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的颜色,明艳和破败总是相依相存,这是常态,又是炼狱,是把他磨练成天涯那般辽阔寂寞,又如明月般皎洁忧郁的英雄之路。 女人,是古龙每部作品里的主题,他害怕女人,又依恋女人,但始终把女性当作一个平等的角色,和传统武侠思维中的女性大相径庭。女人也如空中明月,缥缈不可寻求,超脱一切现有的评价体系,她们只是她们本身,任性,单纯,善良,狠毒,全发乎本性,抽象近于梦幻。但譬如金庸小说中的多数女性,是男人传统思维中的女性,她们的价值观取向以儒学为本,道德立身,脚步沉重地行走在大地上,血肉丰满,呼吸均匀。古龙的女人是哲学本体,金庸的女人是人类本身。 所以傅红雪可能会爱上一个女人,不论她被生活蹂躏成什么样,不论她被人抹得多么肮脏,不论她如何自轻自贱,不论她苟延残喘到什么地步,傅红雪只要认出她亲切生动的眼神,看到那和自己一样婴儿般的灵魂,就会全心全意地守护她。所以他答应做卓玉贞的丈夫,认了她和秋水清的两个孩子,最后去找茉莉,因为她们能被他信赖,需要他保护,是他心灵得以安静休憩的一个家园。 明月心也是一个女人,只是身份变来变去,更是一种隐喻。明月本无心,何来明月心?明月心,是一个女人,或一个天涯般茫远又近在眼前的具体理想,也许古龙终生寻求的就是这种东西,不论关于女人,还是关于艺术,还是关于人生,它并无具体称谓,却有伸手可触的形骸。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武侠终究离不开武力。傅红雪不是小李飞刀或楚留香,后者一身绝世功夫仿佛天上掉下来。但傅红雪光拔刀这一个单调的动作就练了十七年,这个细节凸显了他超乎常人的毅力,那不仅仅是成为第一快刀的基础,还是成为一个超乎常人的英雄之基础。高手有很多,但同时具备技艺和决心的不多。在技艺上,傅红雪也是个希望证明自己的男人。所以他在凤凰集再次挑战燕南飞,但正因要完成这次挑战,他渐渐身不得已地卷入了一系列是非里,最后进入了一个阴谋的中心,所有线索在这个阴谋的中心收束成一个无聊的圆点。傅红雪看了公子羽一眼,连刀都不屑再拔,因为公子羽已经人存实亡,他因过度追求武力的至高荣耀而衰老,乃至废掉。于是傅红雪真的超脱了。他最终回到了一个女人身边。 所以,江湖的实质是什么呢?相当于一个人去了一趟天涯。最后他又回来了,在路途上,也绝望过,也得意过,在最得意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让自己断魂的天涯,原来自己一直都走反了! 古龙在痛苦的写作嬗变中看到了自己的天涯。他所有的著名主题都在这本书里出现了,关于酒,关于浪子,关于侠客,关于女人,关于江湖,关于阴谋。有的是胚芽,有的已经发育成熟。 天涯明月刀情节上前后矛盾之处不少,个别人物性格发生了非自然的扭曲,古龙自己也认为它是个实验品,甚至某个阶段里对这个小说产生怀疑。无怪乎他说:“在我这一生中使我觉得最痛苦,受到的挫折最大的便是《天涯.明月.刀》。因为那时候我一直想‘求新’、‘求变’、‘求突破’,我自己也不知是想突破别人还是想突破自己,可是我知道我的确突破了一样东西——我的口袋。我自己的口袋。在那段时候唯一被我突‘破’了的东西,就是我本来还有一点‘银子’可以放进去的口袋。” 据说这小说当年在周刊连载的时候竟被腰斩,皆因读者反映故事跳跃晦涩,看不懂,要退报,吓得主编赶忙撤掉古龙,换上东方玉之流继续连载下去。 但最终古龙宣称自己最喜欢的是傅红雪。爱这个故事的人也都知道,这部小说的闪光点远远超越情节,甚至已经进入了纯文学的领域。 如果它仅仅是一部武侠,就不会召唤出深埋在我心里多年的天涯,那个天涯和具体的刀光剑影无关,而是一种哲学观,一种人生态度,一种我们这一代人常常产生的虚无感,一种物质和精神已经开始产生熵值的现状。就是这样,在渐渐走向无序的世界里,我们能把握的只有自己,必须勇敢真诚地活着,体面而有风格地死去。 如果不曾爱上傅红雪,也不会真的爱上古龙。 天涯何处有明月,明月今夕照谁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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