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假如傅宗书未死…… 剑神温火滚,剑怪何难过,剑魔梁伤心在蓝衫大街狙击戚少商,可谓一败涂地,全都给无情格杀当场。 看来,这一场蔡京门下高手的势力和“金风细雨楼”的大比拼,是“风雨楼”占尽了上风。 ——戚少商通知了四大名捕中的无情,由他出手,尽杀三大神剑。 可是,若以人命计,大家都是同等的,同样是命一条,“风雨楼”这边死了二十二人,伤了八人,比起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三人性命,还是“蚀了本”。 不过,温梁何是三大神剑,也是武林中三大高手,蔡京麾下的三大强助。 ——他们都是不易杀死的人,但却都是杀人好手。 世事往往是不公平的。 同样是人命,却有的值钱,有的不值钱;同样是人,有的聪明,有的笨;同样的人,有的长命富贵,有的天寿低贱。 世事部没有绝对公平的。 ——也许,对“金风细雨楼”的主事人而言,能杀死像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这样的大敌,牺牲一两百人也乐意。 但无情本来没有意思要牺牲那么多人。 ——尽管,“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也是京城里的帮会人物,无情既无意也刻意避免跟这些武林人混在一起,但毕竟“风雨楼”的行事方式和作风并不违停无情作为捕快的原则和宗旨,而且还不时互为支援,并肩作战,所以,无情基本上还是对“风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的门徒弟子有情有义的。 他无法及时阻止何难过、温火滚,梁伤心等人当街杀死逾二十名“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主要是因为他腹痛旧疾复发。 他只有等敌人进袭时才能反击,而无法作出主动攻袭。 何况,他一向不良于行,又不能修习高深内力,而且正值腹痛如绞,所以他只能靠暗器和机关去应付那些武林中、黑道上穷凶极恶的人。 是以,今天蓝衫大街大量死人,他也只爱莫能助。 ——至多,只能为他们报仇:杀人者死,杀人偿命! 他只能为丧失性命的人做这件事! 其实,相比之下,当日戚少商率众寅夜袭击“惜旧轩”,打杀余厌倦和吴奋斗,活擒孙忆旧,让他背上狙击天子的罪名,因而把蔡京从势高权重的位子上扯下台来,又使意气风发为所欲为的童贯受到圣上的怀疑,以长远、深广的影响面而言,自然是大多了,有效多了,也成功多了! 说起来,这两次行动,是两帮的斗争,也是两派的互动,更是两股势力的此消彼长,戚少商和杨无邪的筹划下,成功地消灭了“七绝神剑”中的温火滚、孙忆旧、何难过、余厌倦、吴奋斗、梁伤心等六名成员。 看来,他们是胜利的一方。 可是,在这次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的“一剑发财”计划之前,仍是得过蔡京的默许与首肯,才致发动。 蔡京自然同意。 ——只要是杀死、消灭、打击戚少商、王小石或“金风细雨楼”,那一伙人的行动,他都一定批准、允可,他甚至还指派了“八雷子弟”中的人去协助他们的狙杀。 但在何难过、梁伤心、温火滚布署这次蓝衫大街的狙击之际,消息仍是走漏了。 对这种消息的泄露,蔡京是暗中高兴的,因为这代表他手下消息灵通。 知晓这行动的至少有两组“蔡京”的人: 一是“黑光国师”詹别野。 另一组人是当时得令刑部红人:任劳任怨。 他们都不敢有贸然行动。 他们不想冒险。 所以他们(分别)有问于蔡太师。 他们对是次行动,该扮演什么角色? 蔡京的回答手势是:们着髯茎,阴阴笑。 他的答案居然是: “由之。” 任劳忏怨都觉得错愕。 任劳不禁问:“为什么不加派人手,一举格杀戚少商?” 蔡京只讳莫如深地答:“假如博宗书不死……他或许会这样做。” 任劳仍是不解。 大惑。 任怨垂首默然,神情恭敬。 蔡京却马上就看了出来:“任鹤田,你必知我意。” 任怨只诚惶诚恐地道:“戚少商要是如此这般便能轻易铲除,那么,也就不是戚少商了。” 他顿了顿,发现蔡京已目露欣赏之色,且等着他说下去、他才敢说;“学生只知道,太师除了一向重用朋友、人才之外,也向来不低估敌人和对头。傅宗书就是及不上太师的度量和眼光,才致为王小石所杀。” 蔡京呵呵笑值:“说得好。” 然后也似吩咐也似叮嘱般地向任劳道:“任虎行,你年纪虽比鹤田长多了,但要跟他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任劳只听得唯唯诺诺。 可是詹黑光却有不同的意见: “魔、怪,神三剑要是能杀得了戚少商,自是最好,如此替相爷剪除掉一个心腹之患,当然是乐事……” 尽管蔡京己不在位,但詹别野还是称蔡京为“相”,好像预料并肯定蔡京迟早定必再度拜相一般。 对黑光国师这个称呼,蔡京也受之不辞。 不过詹国师仍是有疑问: “——如果温梁何三人一旦失手,‘七绝神剑’岂不是连折损六人,只剩下一个罗汉果,只怕难有什么大作为矣。相爷不觉得惋惜吗?” 蔡京笑了。 “上人过虑了。” “温神、何怪、梁魔不一定失手,何况,罗剑也有参与,有他在,就算杀不了戚少商,说不定也可诛了个杨无邪,那就等于给金风细雨搂一个迎头重击。” “再说,就算‘七绝神剑’全部牺牲了,也有好处。” 黑光上人这就听不明白了。 “‘神剑’死光了,还怕‘剑神’不出来吗?” ——“七绝神剑”的师父们,正是“七绝剑神”。 他们已好久不曾下山、入世、出江湖了。 詹别野忽然领悟了。 他终于领悟蔡京的居心和用意了。 他不由得觉得一阵悚然。 但他只在心里打了一个突,不敢再从这个话题里深究下去。 ——在蔡元长这种人面前,知道得太多太深入,不见得是件好事。 他反而佯作诧异地问: “哦?罗睡觉也会在这一役出手吗?” “他?”蔡京又眯起了眼。最近他的视力愈是模糊,可是心水愈清,“这事当然少不了他。” 黑光上人好像非常关切地问:“他是跟温何梁一齐出手吗?” “他是聪明人,我也派了高手协助他。”蔡京好整以暇、乐见其成似地道:“他总会选在最有利的时机出手的。”
2.局面一定大不同 他是个狠起来连梦都扫荡一空的人。 可是那件事就像他某一天晚上的梦遗。 这是京城。 他在三合楼。 他当然是狄飞惊。 “低首神龙”狄飞惊。 一直以来,狄飞惊都是一个孤儿。 他真的是一个孤儿。他出生在一个穷乡僻壤之地,那乡镇只有几百户人家,但他却只是附属这小镇三十五里之遥的小村落之外的一处小马场中一个小马快的其中一个儿子。 那马场很破败,没有几匹好马。 作为这马场的老板,已经很寒酸了,当然更穷的是这“落日马场”中的马夫。 如果老板吃的只是糙米,那么这马场的马快吃的顶多是糠粥。 可是狄飞惊的父亲更惨,时常酗酒,偷懒、好赌、打老婆,几乎一个臭男人的缺点全都有齐,但作为男子汉的优点却完全没有。他的两个哥哥(还是姐姐?)就是给他老爸“老饼”打得流产夭折,而一个姐姐给亲父强暴,一个哥哥给活生生打死。 狄飞惊原名单字“路”。他一出世就缺乏照料,在儿时就几乎给一匹又干又瘦又臭脾气的老马一脚踩死。 那匹老马也很奇怪,不知前世跟他有什么怨仇,他那时只是一个孩童,它只是一匹不受人注重的瘦骨鳞峋的马,然而却在一次黄昏时,他在栏外捡野草,老马依然离群独自嚼草子,突然之间,它踢碎栏杆,向他狂奔践踏过来。 他总算没给当场踩死。 因为有人及时救了他。 但他也给跺断了颈脊。 救他的人是个大老板。 不但是个有钱的大老板,也是个很有权的大老板,更是个在武林中、江湖上都是真正“大老板”的大老板。 这个“大老板”之“大”,“大”得令他无法想象。 当然他也想象不到,有一日他居然可以“继承”这“大老板”的“大事业”,成为另一个“大老板”。 救他的人是“江南霹雳堂”雷家第三级战力的好手(“霹雳堂”雷家子弟各分四级战力,以第四级为最,但在堂中也不过三人而已,第三级战力者,也仅有八人而已),同时还有个更无可限量的身份: 京城“六分半堂”的副总堂主。 他当然就是雷敢当,单字损。 ——雷损! 于是这就开始了他跟雷损的关系。 雷损当时是去选马。 他选马是为了要去截击“迷天七圣盟”的二圣主“长尾煞星”闵进的马队,同时也为了要对付“金风细雨楼”中莫北神的“无法无天”部队。 结果他这次不止是选到了好马,也选对了人。 不过,到最后,他只是选对了人。 因为好马给他所选的人杀了。 当时,如果不是雷损看准了那匹瘦骨鳞鳞,孤僻离群在栏边独立的老马,就不会注意到那马栏外的小孩,更来不及去抢救这孩子的性命。 那么,狄飞惊的命运一定大为不同,“六分半堂”橱后的局面也必定大不同。 那时候,雷损已看中了那匹马非凡的气派,然而却突然发现,那匹马竟一气撞破了木栏,要去踩死那孩童。 雷损本来是静观其变,无意要出手,但他马上发觉那孩子的天生异禀,至少,有三项过人的能耐: 一,骤遇惊变,这孩子不哭、不叫、不求饶,甚至也不呼痛,极镇定也极能忍痛耐苦。 二,这孩子年纪还小得要人喂食,但那匹马一旦发狂似的奔过来,他走避无及,马上就埋首掩头伏身在草坑里,背向天,任由马匹践踏,尽量把受伤害面减到最少、最低、也最轻。 三,这肯定是匹与众不同的良驹,无端端却选上了这孩子,似非要把他踩死方才甘心,只怕前世必有宿仇。——也就是说,这孩子只怕也有非同凡响的运命。 所以他决定出手相救那孩子。 他驾御了那匹怒龙一般的马。 那孩子已给践踏得不成人形,但他吩咐他身边的忠仆:“雷镭,不管如何,都要把他救活过来。” 雷镭雷也似地应了一声:“是。” 他知道雷损吩咐下来的事,他一定都得要为他办到,别无选择。 雷损也知道,他吩咐的事,雷镭都一定会为他办到。 所以他很放心。 当时的狄路虽已给狂马踏得个半死不活,但依然还是活了下来。 他活下来之后,果然就成了个出色人物:他颈骨还是折了,脊骨也有点畸型。 他稍为成长之后,就做了一件事: 他杀了那匹马。 ——那原是雷损的爱驹,那时候,那匹马已使他成功地取得四次重大的胜利,他的身份已直接的可以威胁到当时“六分半堂”的总护法雷阵雨。 但狄路(那时已改名为“飞惊”)仍然毒杀了这匹马。雷损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但他警告狄飞惊:“我知道你是一定会报仇的。不过,你既毒杀了我的马,你以后就一定要替我立十倍的功劳回来,要不然,你会死得比这匹马还惨十倍。” 这点毫无疑问。 完全没有问题。 不消一年功夫,狄飞惊已立下二十倍以上的功劳回来——尽管那时候他才只是一个孩子,而且还没有直接跟从雷损,只是隶属于关昭弟的一个小跟班。 但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雷损没有看错。 ——狄飞惊若无雷损的识重,他日后的命运一定大为不同。 同样的,雷损日后若无狄飞惊的协力,局面也一定大下一样。 话又说回来,要是没有这一匹暴怒的马,狄飞惊,雷损、甚至六分半堂的局面命运,都定必有很大的不同。 命运,岂非多是偶然的事件造成的。 ——连历史也如是。 惟偶然虽然无常,但多由性格造成的:如果那匹马不暴怒,就不会破栏把狄路踩至重伤;要是狄路不及时保持镇定,埋首护脑,只怕就得立时身死;假若当时雷敢当不是慧眼相惜,狄飞惊早就死了。今天“六分半堂”在雷损殴后,是否还有这等“三分天下,一枝独秀”的局面? 雷损一见到狄飞惊,就欣赏这个人,认为他将来一定能成材。 雷损对狄飞惊有知遇之恩。 他看得出来,当时仍是小童的他,将来一定是个人物,同时也是一个发狠起来连梦想都赶尽杀绝的人。 他看得准。 他看对了。 可是他不知道:狄飞惊居然会为了那一天晚上的事,竟然流了泪、伤了情,甚至于完全无视于他打从身边和心里一切冷冷的警告: 他不会忘记。 忘记那一夜很难。 忘记她更难。 ——忘了她还不如忘掉他自己。 只有狄飞惊才知道自己有多寂寞,有多需要: 他不止要热烈拥抱,而且还要永远拥有。 可是,能吗? 总是事与愿违。 也许,他不能要求什么,甚至也不能要求这世间的情,难一可以做到的,就只有让她欠他的情了。 后悔,他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无悔。 ——尤其经过那一个遇雪更清、经霜更艳,他唯一属于他自己的日子里,却终于拥有一个属于她和他的晚上。 他已无求。 无怨。 他甘心抵命。 ——为她冒尽风和雪,为她历尽悲和伤。 为她苦等三千九百六十六年,无尤无怒——一如今天。 此时。 此地。 郁雷密云,将雨未雨。 三合楼。 他等人。 等的是敌人。 ——一流一的大敌。 头号敌人。 狄飞惊现刻主掌“六分半堂”,当然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大忙人。 他向不喜欢等人。 ——等人,是浪费时间,耗费生命的事情。 但对于重大机会,他善于等待、也能够忍耐。 今天,他就平心静气: 等人来。 ——他已准备花上一大段时间等待他约的人来。 甚至也有了心理准备: 他等的人说不定是不会来的了。 ——因为他知道:他们会晤的事虽然机密,但还是难免泄露出去,就算只有一点风声泄了出去,一定会引来不少高手,去狙击正在前来、他要等待的人,甚至也会来对付自 原因很简单: 只要是敌人,谁也不希望他们二者会合作、能合作。 谁都希望搞砸这件事,甚至是杀掉他们其中一个、如果两个部死了的话就更好。 他和这个人的会面,走漏风声己在所难免,所以就加倍凶险——幸好,在这会面之前的另一个提前的机密会面。已顺利完成,虽然没有成功,但总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已绝对机密的跟另一人会过面、谈了判、作过协定。 而没有惊动谁。 谁也不知。 这时候、风云四合,他在楼上等人。 他原就在沉思的时候最漂亮。 他一面等,一面想,心头掠过了一种哀伤的奇情: 那只是一个晚上的荒唐梦,却是他半辈子的温柔乡。 说不定,这也是他一生中的英雄壕。 想到那唯一让他感觉到有“家的温馨”的那一夜,他心中充满了情…… 但一听到急促登楼的脚步声,他的心已没有情了。 连一点情也不留。 他已不需要解释,也几乎没有痛苦。 他只面对。 面对大敌。
3.刀是可以借的 来人上楼。 那是“六分半堂”的第七当家周角。“报告大堂主,做生意的来了。” 狄飞惊抬起他那一双有好脾气的眼神,不徐不疾地问:“他们来的有几人?” “三四个。” “来的是谁?” “戚少商、杨无邪和孙鱼。” “那是三个。” 狄飞惊更正道。 “可是我总觉得有四人,”周角急忙解释道,“不只是我有这种想法,连林哥哥、莫北神也有这种看法,他们来的好像只三个人,但在感觉上绝不止于三人……另外,他们后面当然有大批支援。” 狄飞惊沉思片刻。 原来他有的是一双流露出表面上的好脾气不是真的眼神。 他只问:“连莫北神也是这样说法?” 周角答:“是。” 狄飞惊又问:“那他的‘无法无天’部队已完成布署未?” 局角回答:“布置好了。” 狄飞惊再问:“他们三人的行动可有什么特别处?” 周角道:“一切正常。只孙鱼背上背了个包袱。” 狄飞惊奇道:“包袱?什么包袱?” 周角用手比划:“一个很大很大的包袱。” 狄飞惊下去看他,只问:“有多大?” 周角说:“大约有三尺宽、七尺长。” 狄飞惊皱了皱眉,然后笑了。 笑得很冷寞。 然后他吩咐道:“备座,请茶,围上屏风——来的是四位贵客。” 他的背后有屏风: 那是四扇雕龙绘风漆黑绣金实木厚重屏风。 狄飞惊背靠着屏风,就似有着厚重无根的靠山。 屏风后却有人问:“谁替他们三人护法?” 周角答:“应该是温梦成和花枯发。” 屏风后的人冷哼一声:“他们两人来了,也不难对付。” 狄飞惊道:“不过,要是对付他们两人,就形同跟整个京城的地痞流氓江湖好汉开战。” 屏风后的人道:“我担心的倒是该来而好像没有来的人。” 狄飞惊道:“雷卷?” 屏风后的人道:“他才是戚少商的强助。” 狄飞惊叹道:“只怕戚少商另有强援。” 话说到这里,客人己上楼。 敌人已近。 人来了。 敌至。 迎。 迎客。 狄飞惊迎客。 狄飞惊迎客的方式并不是站起来。 ——一向抬不起头来的他,仿佛也顺理成章的不良于行。 其实不良于行的人不见得就抬不起头来。 例如无情。 同理,抬不起头来的也下一定不良于行: 例如狄飞惊。 他现在迎客的方式是: 举目,微笑,稽首,抱拳,让人觉得他彬彬有礼.礼仪周周,一点也不会给人傲慢无礼,甚至因而对他更同情以及更加感动。 狄飞惊就是这样的人。 他常予人这种感觉。 就连今天上来跟他交手(本来是“谈判”,万一“谈”不拢,可能就变成是“火拼”,乃至“决一死战”了)的敌人,也难免对他生起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威少商、孙鱼、杨无邪都有。 戚少商每次见着狄飞惊,都会生起: ——如果塔里、楼子里有这样的人物,那就如虎添翼了! ——不但自己可以倚重,而且也呵分杨军师之劳、减杨先生之忧了! 他有这种想法、是来自惜材之念。 尽管他曾因爱材而惨被出卖,几乎一败涂地,翻不了身,但他仍难自抑那一股重材借材之心。 不过,他对狄飞惊这种想法,却从未说过出来。 因为他不想杨无邪误会。 杨无邪是三人中对狄飞惊的“态度”印象最深刻的。 他每次看到狄飞惊后都自作检讨。 对方的确是个人物。 他能获取他人的同情。 ——甚至还能够不必一言半语,就让人支持,不需防患。 他善于予人好感。 杨无邪知道在这点上,狄飞惊确占了优势,而占优势的原因,是因为狄飞惊善于利用自己的弱点。 ——化弱为强,以弱胜强,这点确实很不容易! 但狄飞惊却轻易办到。 所以他每次见到狄飞惊,都提省自己要多加努力,而且也份外感觉到。 “金风细雨楼”要独霸京师,恐怕还得历经许多风雨飘摇,而且还真不容易! 他也曾想过,如果“风雨楼”也能有狄飞惊这样的强助,岂不是更…… 可是他只想到这里。 没有想下去。 因为不能想下去。 因为纵然有这么一天,只伯自己也不一定能容得下这个人…… ——就算自己容得下他,狄飞惊也一定容不下自己! 孙鱼却在又一次看到狄飞惊之后,就在寻思: 要是有一日,“风雨楼”不但有杨无邪,而且又有狄飞惊的话,那就一定很壮大;但要是“六分半堂”不单拥有狄飞惊,又招揽了杨军师的话,那就可怕极了。 以他的看法,狄飞惊容易予人好感,让人同情,易受人支持,可是,在学识渊博,阅历丰富上,狄飞惊仍不如杨无邪。 杨军师有的是真材实学。 尽管他在“金风细雨楼”里的地位,已一天比一天重要,“一O八公案”的精英子弟,也几乎由他来统管,但孙鱼还是觉得: ——能够一起上来“三合楼”跟“六分半堂”的人谈判,他觉得很荣幸,但自知实力还远不如戚少商(至少在战力上)、杨无邪(至少在智力上)这些人…… 他要“迎头赶上”之处仍多。 还很多。 他们拾级而上,所以迎头看去,狄飞惊就跌坐在楼上最末一端,好像在扬着首迎近他们到来一样。 但当他们完全登楼了之后,可以平视或俯视依然端坐的狄飞惊了,这时又发现狄飞惊仍然垂着首,只上扬着一双明利的眼睁,像一对明亮的暗器。 这对明眸的主人道:“你们来得很不容易吧?但还是如约来了。” 咸少商道:“我们是来得很不容易,但该来的我们一定会来。” 狄飞惊一笑:“别来可好?戚楼主声名,近来已如日中天了。” 戚少商道:“狄大堂主的威名,早已震慑八方,事实上,六分半堂在江湖路上、武林道上的影响力,可比雷总堂主在世时更胜一筹哩。” 狄飞惊道:“那是雷大小姐主事有力之故。” 说罢,呛咳了数声。 戚少商眉头一皱:“狄大堂主别来无恙吧?” 狄飞惊一笑道:“无恙,有痛。” 戚少商问:“痛?痛在何处?” 狄飞惊摸摸心口:“在这里。” 戚少商道:“心痛?” 狄飞惊道:“正是。” 戚少商:“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痛法?” 狄飞惊:“很痛。像给人剁了一刀般的痛。” 戚少商:“方今之世,武林里有谁还敢往大堂主心口里扎刀?” 狄飞惊:“有。” 戚少商:“谁?” 狄飞惊:“你。” 戚少商故作愕然:“狄兄说笑了。” 狄飞惊干笑一声:“戚寨主贵为一楼之主,主掌京师武林大局的宗师,当然不会亲自赏我这等闲人吃刀子。只不过,我们堂里的红货,在未入京师的路上,十有七八.遭人劫了,这无疑是形同有人在我背里胸上,扎了十七八刀,戚楼主,要是你,你说痛不痛?” 图穷匕现。 主题来了。 一直没有作声的孙鱼,忽然开口了:“是不是我听错了?” 他一直没有开口,可能是他觉得还没到开口的时候。 他的问题还有第二个:“还是狄大堂主说错了?” 他既给选中来到这里,只要轮到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就一定会说话,只要需要他动手的时候,他也一定得功手。 ——不然,他来这里干什么? 然后,他果然还有第三个问题。 反问。 “连六分半堂的货都有人敢劫!?” “的确没有。”狄飞惊很谈定地道,“一般而言,路道上的朋友,都很给我们面子——除了……” 孙鱼问:“除了什么?” 狄飞惊道:“金风细雨楼。” 孙鱼道:“你是指我们的人劫了你的货?我们在暗里捅了你刀子?” 狄飞惊淡淡地道:“若不是金风细雨楼的兄弟,别人可没那么明快利落的刀子。” 他像是在叙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你们在京外的兄弟很多,各帮各派各门各山头都有,要是一彪人马捅一刀,这样下去,我们早已千疮百孔,还是万望抬贵手才好。” “刀是可以借的,”孙鱼提醒道:“用刀的人不见得一定就是斫刀的人。” 狄飞惊突然抬目。 神目如电。 他不望孙鱼。 只看戚少商。 只问一句话。 “我不要知道那刀可不可以借;”他说,“我只想知道,戚楼主承不承认这件事? 风雨楼有没做过这样子的事!?” “有。” 这次是戚少商的回答。 简洁。 有力。 只一个字,就承担了一切。
4.剑是不能弃的 听了戚少商这霹雳雷霆也似的一句话,狄飞惊却忽然笑了,伸手一引: “坐。” 他身前有一张小几。 几前有四个垫子。 四杯茶,还有一盘花生,一瓢瓜子,一碟红黑枣于,以及几个颜色鲜艳气味芳香的桃驳李。 杨无邪和孙鱼互觑了一眼,戚少商却选了当中一个位子,一盘膝就坐了下去。 孙鱼和杨无邪跟着左右坐好。 狄飞惊又举起了茶盘: “请茶。” 戚少商举起杯子,在孙鱼未及试毒之前,已喝了一口。 狄飞惊又劝请道:“来点瓜子。” 他自己却先抓了把瓜子,在嘴里磕得咯嘣有声。 戚少商不吃瓜子。 他拿了把花生,剥壳利落,也吃得津津有味似的。 狄飞惊居然问他:“花生好吃吗?” 戚少商也居然答:“不错,哪里出产的?” 两人本来是来“谈判”的,居然一谈起花生的滋味来。 狄飞惊微微向后坐直了身子,含笑说:“哦,这花生是来自老远的万里望——” 说到这里,故意一顿,望向杨无邪,满目都是笑意。 杨无邪这时候开声了。 以他的份量,他一说活,却谈的也不是要事,而说的也是花生——这令孙鱼大惑不解,越发觉得他要“学”的事的确还多得不可胜数。 “万里望是南洋群岛的一个小埠,离麻六甲王朝相当邻近,该地出产的花生,天下一绝,没想到居然在六分半堂品尝得到……”杨无邪还不忘补发了一句,谈这句话的时候还瞟了孙鱼一眼: “恰好,我们楼子里的高手,也有名弃暗投明的,名字就叫万里望。” 孙鱼听话悚然一惊:军师竟然对他组里的分子名号都了如指掌!? 狄飞惊赞叹道:“吃这花生的人,都赞好味,但从不知万里望为何物?就算知有万里望,亦不知万里望为何地?就只先生,一语道破,万事皆通,博知强记,令人震佩,甘拜下风。” 杨无邪眨了眨眼睛,居然受之不疑,只问:“你佩服我,是因为花生?” 狄飞惊道:“小花生也有大学问。” 杨无邪忽道:“我也佩服你。” 狄飞惊微诧:“哦?” 杨无邪道:“我佩服你,也因为花生。” 狄飞惊不解:“何解?” 杨无邪:“因为你请我们来这儿,迄今一直谈花生、吃花生而不涉其他事儿,所以我更佩服你。” 狄飞惊笑了:“我们虽然都在京师,却难得相见,你们也来得不易,所以叙闲在先,公事不急。” 戚少商道:“因为来得不易,所以才急。如今,我们茶喝过了,花生,也吃过了,话,也该扯到正事上来了。” 狄飞惊居然立即就问:“戚楼主认为:方今京师的武林势力,除贵楼和敝堂外,还有谁最有实力?” 戚少商答:“有桥集团。” 狄飞惊再问:“十七年前呢?”戚少商道:“迷天盟。” 狄飞惊又问:“假设我堂和贵楼动干戈、相火拼,最大的得利者会是何方势力?” 戚少商想也不想:“有桥集团的方应看、米苍穹、沈耕云。” 近年,方应看又得强助,他义父方歌吟的的旧识沈耕云,前来襄助方应看,主掌大仅,“有桥集团”势力于是遽增。 狄飞惊问:“要是以前呢?” 戚少商即答:“当然是‘迷天盟’的关木旦。” 狄飞惊这次问得很缓、很慢、也很沉重:“那我们为何偏要让这些人得逞?” 戚少商反问:“我们楼子和你们堂口已互斗了数十年,你为何现在才问我这句话?” 狄飞惊道:“那是因为你们造成的。” 戚少商问:“那是因为我们最近常劫你们的红货?” 狄飞惊道:“以前我们是在斗,只在对垒,谁也没歼灭得了谁,谁也没得到全盘胜利。雷总堂主失手中伏身殁于贵楼,但贵楼苏楼主不久亦因叛乱而身亡。我们仍旗鼓相当。甚至贵楼在平息内乱的时候,我们也为苏楼主尽了点心力。不过,你们近来老劫我们运往京里的红货、银两,这样下去,等于断绝了我们活命的根源,定必势成水人,我们一定得要有个对决、了断,那么,岂不是便宜了有桥集团和迷天盟?” 戚少商道:“迷天盟?” 狄飞惊展颜一笑:“迷天盟近日东山复出,由一人到处奔走号召,使以前七圣盟里中坚干部如陈斩槐、厉蕉红等纷纷加盟,而以前背叛的圣主邓苍生、任鬼神等也全重新为迷天盟效力,都袜马厉兵,矢誓要候关七重出江湖,再争天下。难道戚楼主没听说过这件近日轰动江湖的大事?” 杨无邪忽把话锋接了过去:“戚楼主不只早已密切注意此事,还发觉那个独担大旗呼召各路旧部重振迷天盟的主将,好像就是当日贵堂的叛徒……” 狄飞惊微微一笑道:“不错,他就是雷滚。” 杨无邪故作微讶:“他现在好像已易名为雷念滚,而且还练成了一种杀伤力奇大的兵器。” 狄飞惊坦然道:“他确非当日吴下阿蒙,也不是当年敝堂里用‘水火双流星’的雷滚了。” 杨无邪有点感喟的道:“听说他本来是失意于六分半堂,有意退隐江湖,还成了个在京里倒夜香的汉子,但到底还是……舍弃不了这江湖。” 狄飞惊道:“一人江湖深似海。就算是大风大浪,大惊大险,是江湖人还是离不开这是非之地——那就像一名终生练剑的高手一样,一旦拿起了剑,剑就与之结下了不解缘了。” 杨无邪深以为然:“所以只要是江湖路就得行下去;剑始终是不能弃的。” 狄飞惊也道:“既然江湖子弟江湖老,行事也更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杨无邪忽然峻然平视狄飞惊,一字一句的道: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专打你们六分半堂红货银饷的主意。”
5.枪是应该抢的 狄飞惊神色不变:“愿闻高深。” 杨无邪叹了一声,道:“我们说起来都是同在一个地方的帮会,但我们有许多行事作风,都是很不一样的。” 狄飞惊补充道:“但在很多地方,我们却又是非常一致的。至少,我们部拒辽抗金,共同维持京师武林的治安、秩序,不让黑道、绿林上的弟兄胡来搞事滋扰良善,亦不似‘迷天盟’投靠金人,‘有桥集团’暗与辽人勾结。” 杨无邪惋惜地分析道:“可惜你们却与朝中六贱勾通,暗中支持蔡京、梁师成、朱励这等祸国殃民的权宫,欺正凌善。——‘有桥集团’话说是暗通辽人,其实是暗合当今圣上有心求和之意;至于‘迷天盟’附依金兵,那是在关七走火入魔、神志失常后他部属的私作主张卑鄙劣行,那当然不是‘迷天七圣盟’的原意。” 狄飞惊也娓娓道来:“据形察势,‘有桥集团’而今如同朝廷喉舌,武林一旦由他们纵控,哪还有江湖义烈之士说话之机、容身之处?‘迷天盟’七圣已零星落索,关木旦不但得了失心疯,而且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谁也不知这部无头马车会驾到深渊险崖还是地狱天庭夫!——看来,还是我们一堂一楼之间,比较有个契合处。” 然后他充满期待的说:“所谓分则两失,合则两利,要是我们楼堂之间,互为联结,不要相待,实力元气对消,那该是多好的事!” 杨无邪完全赞同:“要是这样就好了:至少不致天下太平,也可以京师武林太平。” 狄飞惊马上反应热烈:“那有何难?只要你们金风细雨楼的人,不再来抢我们六分半堂的财物那便可以了!” 杨无邪也提出了热烈的反应:“那么,首先就得要六分半堂的人,不抢天下无辜可怜人的财物,那就真的太平无事了!” 狄飞惊脸色一沉:“此后怎说?” 杨无邪轻拍几案,好停为之跌足痛惜似的:“这想必就是问题的症结了,你们抢天下老百姓的财物来养活你们自己,我们就专抢夺你们的财物,一部分交回给贫寒无安者,一部分用以建设金风细雨楼,是谓:生财有道,道道不同;我们可是:君子发财,取之有道。——只不过取的方式跟你们有点不一样——难免占了你们一些便宜。” 狄飞惊却不动气:“我们布在江湖上的外系子弟,在外取财,难免有些不择手段,亦有行差踏错之处,但我们在京的子弟们.可从不犯这些事——再说,我们有的饷银,还是官家挂名,来路正当,也一样让你们劫了。这事对官家和己,都不好交待。” 杨无邪“哦”了一声,目光已隐带笑意,“似乎确有这等事。只不过,狄大堂主的所谓官饷,是不是指蔡元长要结纳江湖术士林灵素的饷银,或是东南王搜刮民脂民膏给京里梁师成的奉献,还是童贯领兵不打外寇去劫边地民财然后往京里权贵的进贡,抑或是王黼为方今圣上张罗‘花石纲’闹得天怒人怨的血汗捐献?……若然,江湖上的兄弟难免就得要看不过眼,我们也只好放手由他们劫夺了。” 狄飞惊仍不动气,却立刻岔开了话题,“那么,‘三宝镖局’的镖银,原是发付镇边军兵的粮饷,却让人给劫了,这又怎么说呢?‘含鄱钱庄’是个正规钱庄,但庄里银子也给人洗劫一空,这总谈不过去吧?” 杨无邪吃吃笑道:“说的是,‘三宝镖局’的确是押过粮饷,但这银恼,却劫自‘霹雳镖局’所托运给云贵送去的赈济灾银,你说的粮恫,明是军配,暗是给童贯用来与敌议和求饶用的馅敌钱吧?‘含鄱钱庄’的确是个亮着招牌的钱庄,不过它的前身就是‘黄岩赌场’,是收‘印子钱’起家的,现在它隔壁还有家‘马尾赌坊’,谁都知道它办得起钱庄。既然来路不正,道上的兄弟,难免眼红,借些银子花花,这点狄大堂主定能包涵则 杨无邪笑笑又道:“我们楼子中、塔子里的弟兄没是什么个不好,有时就是老爱捡为富不仁、来路不正、歪路邪道的银子,既用作劫恶济善,又叫做黑吃黑,我也着实管他们不住。” 狄飞惊依然不动声色,只道:“那么从山东运来的二千支禁军备用的枪杆,以及打从江南运来的花石呢?那是捍卫京师的兵器,以及进奉圣上的贡品,也遭你们的兄弟截去了,这不叫白吃白吧?” 杨无邪似连眉毛都有了笑意的道:“当然不是,那些是劳民伤财、搜劫而来的贡物,光是运输,就耗费无尽,死伤无数,我们索性教它沉入湖底,以免再令万民涂炭,怨声载道,更不欲天子玩物丧志,沉迷自溺。至于枪枝……那是‘山东大口神枪会孙家’所制造的兵器,我们曾旋开活柄,看过里边,内容是啥,运到京里干什么,大家心里有数,狄大堂主恐怕已不需我明言了吧?这枪,恐怕还是该抢得很。” 狄飞惊又垂下了头。 他在品茶。 沉思。 杨无邪搔了搔白发,故作为难的道:“大堂主,您说哪,我们这两帮人马,从情字上去看是该合作的,从理字上去看是应联手的,从义字上去看绝对要同声并气的,但偏就有这些儿一差半隔。对不上一起,你说应当怎么办是好?”。他这个问题问得很绝。 但狄飞惊并没有给问倒。 他反而笑了。 笑得和很坦然。 “其实,也不是单方面的事,”狄飞惊开心见诚的道,“就举个例子吧.‘三宝镖局’是我们外系的人,他们所劫的‘霹雳镖局’,就是隶属你们‘神威镖局’的分支,我们铲平了它,等于也暗里捅了‘风雨楼’一刀。‘黄岩赌场’之所以垮倒,是因为曾干掉了三个不受贿赂的差官,这三人当中,听说至少有两名是‘发梦二党’的远戚和子弟,在这一点上,我们自然已结了仇,也难怪你们会报复、要报仇的。” 他一双优秀、优美、优郁的眸子又眨了眨,语重心长而苦口婆心地道: “不过,眼前放着的,的确是:只要我们堂楼联手,二帮合并,我们便能成为天下第一大帮,而且还能即时拔除‘有桥集团’,又能防‘迷天盟’东山再起,你们甚至也能控制我们跟蔡太师过分紧密的合作,以及能顺利在绿林树立权威,而我们也可以分享你们在白道武林势力的建树,旦不必互争相伐、明争暗斗,相互抵消钱财实力,那就绝对是江湖之福,武林喜事了!” 他依然死心不息.没有放弃: “我就知道难以说服杨先生的了,却不知戚楼主为了大局着想,是否考虑共同建立如此大好局面、万里江山呢?” 他问了这句话,就望定了戚少商。 他本来就很有说服力,而且人也长得漂亮。 可是,更漂亮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恐怕要比他的语言更具说服力。 而今,这双眼睛就凝视戚少商,在等他答复。 世上有些人,他对你的要求,无论是什么佯的要求,都很难拒绝。 他也没有强迫你,更没有恳求你,但他要你做的,你还是会心甘情愿(甚至莫名其妙)的去做。 为他而做。 狄飞惊肯定就是这种人。 ——而且是非常出色的一个。
6.用心良苦 戚少商静静地听。 他听得很用心。 他仿佛不止听得出对方的弦外之音,也听出狄飞惊的用心良苦。 直至狄飞惊讲完了,他也听完了,隔了一会,他才问:“你讲完了?” 狄飞惊道:“我的话下重要,重要的是戚楼主的一个决定。” 戚少商道:“你甘冒大不韪,也要我们干冒奇险的来三合楼,为的是告诉我们这番话?” 狄飞惊道:“只要平息干戈,团结一致,联手抗敌,共享太平,那什么险都是值得冒的。” 戚少商道:“很好。” 狄飞惊问道:“什么很好?” 戚少商道:“茶泡得很好。” 狄飞惊还没会过意来,戚少商已整衣祆,道:“茶已喝过了,我们就要走了。” 狄飞惊怔了一怔:“戚楼主一点也不考虑在下的建议么?” 戚少商反问:“你看我们这趟来,有没有诚意?” 狄飞惊吓了一跳,不知戚少商到底要借何题发挥:“戚楼主要是没有诚意,就不会冒风冒险的赶过来这三不管的边缘地带了。” 戚少商道:“你说大家来谈判,不是交战,以和为贵,咱们也下备战着来,你提出走上楼来的人不逾三人,咱也做到了,可是我确是信狄大堂主的活,才来跑这一趟的。” 狄飞惊有些惶恐:“是不是我们这儿不够诚意,让戚楼主生怨了?” 戚少商冷笑道:“你看我们这边来的是三个人,分别代表了我楼各方势力。但你们的人呢?” 他目光闪动,指了指几上对面席位上三对杯筷和三个软垫,道:“明明是来了,却不出见,诚意何在!” 这次狄飞惊还来不及答话,只听一个清丽的语音自厚重的屏风后莹莹地道。 “戚楼主好尖的眼力,是我们礼数不周,请戚楼主、杨先生和孙统领恕罪则个。” 屏风后出现一个挽高髻,清丽的倩影,向三人盈盈一福,然后端坐在狄飞惊身边。 戚少商抱拳还礼,只看了那丽人一限,心头如遭一拳重击,便不再看。 这女子很宁。 很定。 但在斯文之中,却另有一股销魂,宁谧之中,却令人心情澎湃。 像她这种美人,就算是在人间出现一次,在眼前只乍现一次,也是一次美丽的绝版。 美得教人心疼。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大概“春”就是指这种美丽的人儿吧?幸好减少商并不是色情狂,他只是识情狂。 他知情、识趣、也懂情趣,但重视的是:原则。 原则是他的信念。 他知道眼前的是一个江湖上引为奇谈,既捉摸不透但又拥有最大权力的女子。 雷纯。 他只没料到的是: 她似乎比传闻中更美。 更不可拒抗。 所以他马上抗拒: “为什么人已来了,还在屏风后躲起来不见人呢?” “因为狄大堂主的话完全能代表我们堂里的意思,他也完全能代表我们,所以,我出不出来完全没有分别。” 戚少商冷哼道:“有分别。” 雷纯轻曼的问:“诚意?” 戚少商悠然道:“总有别的原因吧?” 雷纯铃儿响叮当似的笑了起来: “也许我怕。” “怕什么?” “就怕他,”她用尾指向孙鱼轻轻一指。孙鱼一时不明所指,只听她又自嫣笑流转为庄重的说: “还有他手上带的武器。” 孙鱼本来背上来的大包袱,现在己小心平放在一旁,他压根儿没想到雷纯会忽然向他提到这一点。 杨无邪却兀地笑了起来:“怕?有什么好怕的!我看三合楼楼里楼外,楼上楼下,不都尽是六分半堂的人么!” 雷纯也笑了,笑得像朵迎风的兰,映得黑木的屏风发金,透纱的屏风愈发明,连那一玉琢的壶也分外清亮。 “六分半堂这些微布署又算得上啥?三合楼前的黄裤大道,楼后的绿中巷,乃至对面的蓝衫街,也莫不是你们的人……从这儿望过去,还看得着一团冲天的火呢!那大概是你的人正对敌人大肆烧杀吧?” 杨无邪笑得门牙发亮:“还是雷大小姐棋高一着,难侧高深。——不是先约好一方只能让三位代表上三楼来的吗?现在,我们确如约:走上楼来三人,但你们来的是三位,见我们的只一位,那,现在总算赏了面,再出现一位,但仍然有一位,躲在屏风后不肯见人,实在是千呼万唤不出来也!” 他笑到这里,脸色一整,道:“这样做,神秘是够神秘了,但诚意就未免欠奉了。”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好像一下子多了整整三十条。 雷纯却依然保持她的笑。 像她那样的一个女子,一定己知道她笑的时候很好看。 那是一张经霜更艳、遇雪尤清的脸,也是遇霜尤清、经雪更艳的笑,更是一种霜艳雪情的美。 美得无法言喻,也不可言喻。 但她的话却很奇特。 她不是先回敬杨无邪的揶揄,而是忽然一句:“你应该多笑笑。” 杨无邪一时也不明所指。 “哦?” “因为你笑的时候很好看,也很年轻。”雷纯道,“笑得那么好看的人,不多笑笑,实在很可惜,我要是你,一定整天都笑。” 然后她才言归正题:“我们就是有诚意,所以才请你们上来。至于我刚才不出来,是因为我们都信任狄大堂主,他说的就是我们大家说的,他跟你们约定的,我们堂里无有不同意的——我是一个小女子,出不出面都一样。” 孙鱼忍不往道:“那你们的二堂主呢?雷二堂主难道在这么重要的场合里,也只躲在屏后不出来,不现身么!?” 雷纯笑了,细葛含风软、心共孤云远的那种轻笑的清笑: “雷二堂主?”她笑盈盈的问:“你以为屏风后面的是雷动天?” “不是他?”孙鱼反问:“除了他谁还可以和你们同代表六分半堂?” “当然不是他。”雷纯答,“来的不是他,而且也不代表六分半堂。” 然后她缓缓的道:“但他却完全可以代表蔡大师。” 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注意到屏风后有个阴影。 原来大家部以为那只不过是个屏风上的阴影,直至这阴影在移动了,大家才知道他是个人。 而且这阴影一动,杀气立即升腾,充溢了起来。 ——也就是说,这人坐着不动,就像是一个阴影,连杀气也凝聚成一团阴影,就像水凝结成冰一样。 但他一旦移动,杀气立即膨胀、充斥了整个三合楼,连四面大大小小的厚的薄的木的纱的帘捆串的席织的竹编的绢制的屏风都一起簌簌地在抖动——许是因为这人猛烈的杀气之故吧? 就连杨无邪也一直以为对方到席的“第三人”应该是雷动天。 但雷动天没有这种杀气。 而他也决不能代表蔡京。 ——来的是谁? 来人又瘦,又高,又阴寒,但浑身予人一种不寒而惊的感觉,尤其是一双鬼目,像一对刮骨剂心的毒刃,投射到那里,就让人生起一种全身发了霉浑身生了锈的特异感受。 可是,尽管此人那么可怕,今人寒意陡生,但一看到他的脸,还是有点忍俊不住。
7.执迷不悔 这是一张森冷的脸。 脸很长,颧很尖,鼻子很大—— 问题就出在鼻头上: 他的鼻尖还包着一块白布,显然是受伤未愈! 是以,这样看去,跟他漫身似散发出来的一股煞气和死亡的味道,很不调和,使人禁不住有点发噱—— 但也只不过是有点而已: 谁始终都笑不出。 因为出现的人是—— 天下第七。 看到了天下第七,杨无邪的瞳孔收缩,问:“这是六分半堂跟金风细雨楼的谈判.他为何要来?” 雷纯道:“我说过,他是代表了相爷。” 杨无邪冷笑道:“我也明白了,现在六分半堂其实是蔡京的了。” 雷纯道:“六分半堂受太师指导下,蒸蒸日上,朝气蓬勃,咱们堂口跟蔡相爷的关系实在是如鱼如水,难分难离。” 戚少商沉着脸,道:“那六分半堂就不能自立了。它至少比不上雷损在世时能独立于天下,独身于江湖。” 雷纯道:“那也不尽然。金风细雨楼明显也受诸葛先生引领,我可从来都不认为风雨楼不能自立自强。” 天下第七忽冷冷的道:“若不是诸葛小花,你今天能坐上金风细雨楼这位置?若非王小石让你一道、扶你一把,你今日能兼任‘象鼻塔’的塔主?嘿!” 戚少商又准备起身:“我没意思要与蔡京联盟,亦无意让更多兄弟为他所控。我想,别的事都不必谈下去了吧?” 雷纯道:“难道戚楼主就任由‘迷天盟’招兵买马,东山复起?” 戚少商道:“谅只要关七未出,光凭雷念滚等人之力。还未能搞了些啥名堂来,若关木旦复出,那便是谁也制他不住,只怕他自己也治不了自己。而且‘迷天盟’重组,尚无重大恶行,在这京华龙蛇混杂之地,每人都有生存方式,咱们何下放眼让他们也有个冒出头来的机会,何必赶尽杀绝?” 雷纯道:“但‘有桥集团’呢?眼看就要壮大强盛,吞并各派?!” 戚少商反问:“你想我们楼堂之间联手,先行歼灭这个集团?” 雷纯莹眸柔肠、困酣娇眼的一笑,道:“有桥集团里最可怕的人物已不算是米苍穹,而是方应看,他现在已公开易名为方拾舟,大有继承李沉舟昔日为天下第一大帮帮主之概。” 她眼儿媚如开似切的加了一句:“但我门却有收拾他的方法。” 杨无邪忽道:“你大概是请人请出方拾丹的长辈来节制他吧?” 雷纯嫣然一笑道:“先生与我,所见略同。我闻说先生也特别请能人通知了方歌吟,为的是邀他赶返京城,收拾方拾舟。” 威少商道:“尽管在对付‘有桥集团’一事上,咱们是一致的,但我们还是绝无法与奸臣纵控下的党羽合作,请恕不恭。” 雷纯瞟了狄飞惊一眼,狄飞惊忽然叹道:“戚楼主其实又何必着相呢!大家何不先行合作,各占甜头,待收拾了‘有桥集团’和‘迷天盟’,帕们再来商讨协议进一步的联盟,还是到时再定敌友。” 他仿佛眼观鼻、鼻观心、心放在鞋尖上的道:“何况,你们不跟我们合作,万一有桥集团还是迷天盟先找我们联手,一齐围剿风雨楼,那又何必、何苦呢!” 戚少商冷冷道:“谢谢提省。我们若与贵堂合作,那只怕江湖的好汉会说风雨楼是奸佞羽翼,不能相交,划清界线,莫不相弃了,如此,纵雄霸天下又有何用?我看今天议盟,因这位文先生驾临,已毋须多谈,亦不必再议下去了。” 天下第七文雪岸咬牙切齿地道:“戚少商,你这是执迷不悟!” 戚少商道:“我不是执迷不悟,我一早就悟了:我只是执迷不悔。” 雷纯也没动气,只用一双丽目睨着戚少商:“此事真无商量余地?” 戚少商道:“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间,确然还有很多余地,但合作联盟,却全无基础,已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 雷纯轻轻的问:“戚大楼主莫非是急于拂袖而去么?” 戚少商笑道:“要走,也是时候了。我叫戚少商,少商少商,就是少跟我商量的意思吧!我本来就是个不好商量的人。” 雷纯也不愠怒,只说:“戚寨主这就走了么?也不再吃一杯茶?” 她已把“楼主”改称为“寨主”,言下不无讽嘲之意。 戚少商也不以为忤,只说:“刚才已吃过了,茶里没毒,承蒙高抬贵手,而今肚里有气,不吃也罢,雷姑娘,有一句,可能你不喜欢听,可是我总觉得要说。” 雷纯道:“你说,我恭听。” 戚少商道:“以一个女子,能维持这样一个大堂口、大局面,这点确实容易,很值得我佩服。但是,做人最怕就是走错路,宁可孤身一人,自立于天下,也总好过受奸佞摆布。” 他盯了狄飞惊一眼,又道:“姑娘冰雪聪明,洁身自爱,希望能悬崖勒马,及早回头的好,这话虽不中听,却出自肺腑之音。” 雷纯只笑语盎盎的道:“这话是用心良苦,我都听得进去。我只希望戚大侠能成为我堂盟友,时时不忘给我们谆谆善诱。” 戚少商双眼望定雷纯,一点也不避嫌、惭秽: “你还是不回头?” 雷纯盎然道:“我己在岸。” 戚少商怫然道:“我要走了。” “不吃茶,也不吃李子吗?”雷纯殷勤地道:“这李子好吃,就叫做桃驳李,本来是桃子,但驳了李枝,便兼得桃甜李脆,余味无尽。” 戚少商洒然一笑:“它是驳得好、两不排斥。我听说过长颈鹿就爱吃嫩枝上的初叶,但嫩叶要是长太高了,终究还是吃不着的。有人多事把长颈鹿的头切下来,驳在树干上,以为它就可以一辈子有绿芽可吃了,结果,长颈鹿死了,树也尔活了。” 雷纯盈然笑道:“那只长颈鹿委实是太笨了。它该当代一头大象的背作垫脚石,那就什么嫩芽都到口了。” 戚少商哈哈大笑道:“只惜大象也不是任由人践踏的。它发起怒来,只怕长颈鹿不甩下来,也会用长鼻子把踩痛它的东西摔走!” 雷纯盈盈然的笑道:“戚楼主看我像大象吗?” 戚少商看着她楚楚可怜的韵韵风姿,笑道,“你固然下像,但我也不是长颈鹿。我也不吃树枝。” 天下第七忽问:“你吃人?” 戚少商道:“我不吃,你吃亏?” 天下第七冷冷地道:“我也不吃,但我喜欢杀人。” 说罢,开始卸下他肩上的包袱。 小心翼翼地。 非常慎重的。
8.良心发炎 戚少商一直看着他的手。 也一直注视着他的包袱。 然后他问:“你喜欢杀的是什么人?” 天下第七道:“只要是看不顺眼的人,我都杀。” 戚少商道:“何谓看不顺眼?” 天下第七道:“不听话的人,自然就不顺眼。” 戚少商冷晒道:“你指的是我?” 天下第七道:“不是人人都值得我杀。” 戚少商道:“我有不听你的话么?你有讲过话吗?” 天下第七冷漠地道:“我不用说话。” 他孤独地道:“我也不喜欢说话。” 然后他眼里浮现了寂寞之意,“谁要是不听相爷的话。就是我要杀的人。” 戚少商马上拍案道:“果然!” 天下第七倒觉奇怪:“果然?” 戚少商振奋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天下第七奇道:“你猜估些什么?” 戚少商道:“你既说出心里的话,就算不是良心发现。究竟也算是良心发炎了。” 他接下去又问杨无邪和孙鱼道:“果然不出我之料,一入蔡京府,便作不得自由人了!你看,连天下第七也成了狗奴才,幸好我们没答允合并联盟!” 杨无邪含笑点头。 孙鱼连忙唯唯诺诺。 天下第七则变了脸也变了色。 他伸手正解开包袱。 戚少商忽道:“慢。” 天下第七候然停下了手,道:“你现在若后悔,要加入也许还来得及。” 戚少商却向狄飞惊:“你不是保证过:你们决不会在约谈的时候动手的吗?” 狄飞惊一脸诚恳的道:“这点确是。但天下第七却不是我们的人。” 戚少商又问:“你们不是答应过:决不在三合楼内动手的吗?” 狄飞惊苦着脸道:“我们决不动手。可是文先生也不是六分半堂的人。我们约制不了他。” 戚少商无奈的问:“真的。” 狄飞惊恳切的答:“真的。” 戚少商认真的问:“你们准备置身事外的?” 狄飞惊答了一声道:“我们决无意要与风雨楼结仇。我们更不是毁诺的人。” 戚少商忽然笑了。 “那就好了。” 他说。 舒然的。 悠然的。 他悠闲的像一个赏花的游子,又像一个午寐的闲人,又或者像一位才情用之不尽的诗人正在吟花弄月。 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发出攻击。 而且还是主动的发出攻击! 谁也想不到那么斯文、那么悠闲、而且身份那么尊贵和重大的他,居然会主动发出攻击! 而且还是那么狠那么绝那么可怕那么不要命和要人性命的攻袭! 他一出手,不及拔剑,就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他如果拔剑,不管他拔剑有多快,天下第七也一定有机会解开他的包袱。 可是戚少商根本不拔剑。 他一拳就挥了过去,认准天下第七的鼻子就打! 天下第七一偏头,戚少商一拳打空。 可是戚少商一变招,第二拳又来了! 仍是打天下第六的鼻子! 天下第七只有一只鼻子。 戚少商也只有一只手。 但是戚少商偏就是要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他别的部位不打,别的部位也全不攻击,就是只打鼻子! 天下第七及时一仰首,又避开了这一击,还没缓得过一口气来,戚少商扬时变招,又一拳往下捶落: 打的仍是天下第七的鼻子。 天下第七最怕的是人攻他的鼻子。 因为他的鼻子受过伤。 他的鼻伤就是他的破绽,也是他的弱点。 当年,他的鼻子就伤在“天衣有缝”的手里,虽然他已杀了许天衣,但他的鼻创始终没痊愈。 好个天下第七,应变奇、急、快,他一沉腰俯身,垂首急躬,已躲开一拳! 他从偏头、仰首到将面直屈沉至胸腹间,数下变易,都倏忽难测,险到颠毫,但都及时到妙极之处。 只不过戚少商又是一拳,缩肮回肘,自小腹兜击而出,仍急打他的鼻子。 戚少商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他这只手的变招和变化,就算三十只手也及不上他。 天下第七己没有办法。 他怪叫一场,急退。 一滑七尺,避过一击。 他一闪即止,马上抢猛,但几上的包袱已给戚少商一脚踩住。 而戚少商也拔出了他的剑。 这是一把青色的剑。 剑一拔出,通色皆碧,也映得人眉发皆绿。 寒而碧。 天下第七一见这把剑,再发现包袱已落在戚少商掌握之下、立即止住身法,不敢再进,只狠狠的盯着戚少商: 和他的剑。 他干瘪的胸膛和瘦骨磷峋的肩膀不住起伏,却不敢再有寸进。 他已失利。 他的“包袱”已落在敌人手里、脚下。 他的“武器”已失。 他的“杀手锏”已不在手中。 ——他对敌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狼狈的局面! 他恨恨的盯着戚少商。 也死死的盯着戚少商的剑。
9.执迷不悟 剑青。 锋碧。 这是把碧寒的剑。 狄飞惊忽叹道:“好一把‘青龙剑’,终于又重现江湖,九观神龙,再现风采!” 戚少商以前在“连三寨”当寨主之时,手上的剑,叫做“青龙剑”,但自从他经过漫长的逃亡岁月后,他一度应诸葛先生之邀,代心灰意冷暂隐江湖的铁手成为“四大名捕”之一,改用的剑,名为“痴”。 ——就算前些时候,他跟八大高手月夜在古屋旧宅的飞搞上决斗“战神”关七,所使的剑,也是“痴”。 “青龙剑”己许久未现江湖。 而今戚少商却用上了。 但狄飞惊一眼就看出来了。 战斗一开始,狄飞惊就盯住了一个人: 杨无邪。 他盯住杨无邪的原故也许就是因为杨无邪也同时盯住了他。 两人都没有动。 至少谁也没有先动手。 ——戚少商和天下第七的动手,还可以说是“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决战蔡家派系的人。 可是杨无邪和狄飞惊就下一样了。 谁要是先动手,准就算坏了约定、毁了诺言。 问题是若无必然的胜算,谁愿意首冒大不韪,作那个毁约背盟的人? 所以两人都没有动。 但当狄飞惊的眼神定定的望向杨无邪的时候,杨无邪却没直接去看狄飞惊的眼。 他反而只看狄飞惊的肩。 “狄大堂主,你的眼刀目矢,我已在关七一战中领教过了,佩服得很,我老眼昏花,可不愿给你一目了然,看瞎了眼!” 狄飞惊听了也说:“我也见识过先生‘见风即长’的‘拦不住刀’,但就算先生在苦战关七时也吝于出手的‘般若大法黄金杵’,我更渴望能得赐教。” 他们只说了那几句话,戚少商那边的战斗已分了胜负,两人也陡分了开来。 戚少商在天下第七解开包袱之前先一瞬早一步发难,为的只有一个目的: 迫退天下第七! ——哪怕是一步也好! 只要一旦迫退天下第七,便可以夺其兵器了! 许多人在交手之前,对天下第七的包袱都很好奇,都想看个究竟,要了解他包袱里到底有的是什么。 可是,看见包袱里面“神秘兵器”的人,几乎全都死在这“神兵”之下。 戚少商一早对天下第七已有了认识,作过研究——杨无邪甚至提供过给他:天下第七和其他人文手的资料和纪录。 所以他在出手前已订了战略。 天下第七以为他一定会拔剑。 但他不拔剑。 他一出手便打。 专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那是他的窍门,也是他的罩门。 天下第七终给迫退。 一退,戚少商便拔剑在手,而天下第七的“兵器”却在他脚下。 天下第七肌着牙,恨声道:“戚少商,你再执迷不悟,那就是自绝活路了。” 戚少商陡地一笑,但他的脸上,可一点笑意也无,他用剑指着天下第七,挑起了左边的眉毛,一字一句的问: “现在这样的情景,到底是我执迷不悟,还是你自寻死路?” 天下第七目中流露了一种极大的怨、恨之色,但他的回答依然十分坚定,而且就是只有一个字: “你!” “你”字一出,戚少商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很少恐惧,更少有这种恐惧。 但他已来不及分析这种恐惧,袭击已然发生。 那沉甸甸的屏风忽然裂开。 裂开为二。 原来屏风后还有一人。 这个人一直匿伏在屏风之后,可是,在场的人,包括戚少商在内,竟一直未曾察觉出来。 也许,就算有所警觉,也一直以为那就是天下第七了,没想到天下第七之外,还有另一人。 那人很瘦小。 很轻灵。 而已很黑。 他的人长得一点也不黑,但他全身黑衣劲装,使得他让人感觉到很辣手、很棘手之余,还生起了一种“宛如一只黑色指天擞”的感觉。 他出手的确很辣。 他出现的时候己动手。 他出手一剑,屏风就裂了开来——也就是说,当大家发现屏风裂开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存在;当大家发现他的存在的时候,他的剑己斩裂了屏风同一时间已斩到戚少商面门! 戚少商只觉面上一筹。 他正与天下第七全神贯注对敌。 对峙。 也对坪。 他自然应当没发现有这样的一个像黑辣椒般的人,居然匿伏在屏风之后,予他致命一击。 这一刹间,他已来不及做一切应变的措施。 屏风裂了。 剑当头斩到。 戚少商正全神对付天下第六。 他还占了上风。 能在天下第七这种人面前占了上风,谁都难免有点洋洋自得。 一旦得意,难免会有点疏忽。 ——这点,就算戚少商也不例外。 杨无邪则给狄飞惊吃住了。 他一动,狄飞惊就一定动;就算他能及时出手救助戚少商,可是又怎突破得了狄飞惊的拦截? 孙鱼呢? 就算他能及时动手,但他对面却有一个人: 一个女流之辈。 ——同时也是一个莫侧高深的人。 她是一个在京师的帮会里拥有最大实力的女子,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武功? 她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孙鱼要是出手,只怕她也一定出手。 ——孙鱼能敌得过她吗?能突破得了她的拦截吗? 这些,谁也不知。 连孙鱼也不知道。 因为他没有出手,一个惊人的变化却发生了: 他没有出手,但他本是在手里而今在他身边的一件“东西”却出了手—— 另一个人出了手! 1O.梦中剑 “波”的一声,孙鱼手边那一口大包袱爆裂了开来: 一个人急窜了出来。 这人手上有剑。 青色的剑。 剑青寒。 剑绽发出一种傲意。 而且酷。 这一人来的及时,这一剑更攻得即时。 “叮”一声这一剑自下而上,跟那“黑辣椒”自上而下的剑刚好交劈在一起。 这时,外面轰动了一声,雷行电闪,自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如雷球一般的滚拥了过来,忽又似遇上重峦千峰般的障碍,顿住了,锁死了,但在电光火石、双剑交击的一刹,照见了: 自屏风后现身的那人,很瘦,很小,很清,很灵,几绍长发,撇落于额中眉间,眼神还有点忧郁。 但他发那一剑的时候,竟是闭上了眼睛的。 ——他竟是在闭着眼睛发剑的! 另一个自孙鱼包裹里“炸”出来的人,却很高,很傲,流露出一种孤芳自赏、独来独往的神色,而且仿佛还很冷。很酷,也很洁。 他的人一出现,就跟那梦中出剑般的少年对了一剑。 他虽然是自大包袱里“破茧而出”,但出手的时候,仍寒傲似冰,出剑的时候,连望也不望对方一眼:好像他这一剑,一定能命中似的! 这一剑对得极快,在场任何人,都来不及应对,也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之际,那黑辣椒般的少年,忽然把眼皮一翻,露出黑而亮、亮而丽、丽而利的一双眸子,狠狠也恨恨的盯了破他那一剑的人一眼。 然亏,“乒乓”数声,他一连撞倒几道屏风,更穿破窗棍,在风大雨大中飞投而出——不见了。 然后血光暴现。 流血的是仍留在楼上的高傲青年。 他全身巍巍哆哆,以剑支地,连剑身都弯曲了,剑身也发出嗡嗡的细颤,但却不祈断,他的人咬牙切齿,但也决不倒下。 他一身青衣,但自左肩膊处到右腰胁,嗤地喷出一蓬血线。 血线很快就成了血泉。 他整个人都几乎裂了开来。 但并没有真的裂开:只不过在负伤的程度上,却接近令人有这样的震怖。 他伤得很重。 但斗志依然很盛。 他整个人都给痛楚烧了起来似的,服神仍盯死了那扇破裂的窗口。 “好个‘梦中剑’——!” 他嘶声道。 “好个罗睡觉!” 戚少商也嘎声道。 他手中剑仍向着天下第七。 罗睡觉在屏风后一剑劈下的时候,只要他一有反应,天下第七就会对他发出致命的攻击。 那时候,戚少商就面临背腹受敌之危。 可是,天下第七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抢攻,因为那白色袱里裂帛而出的剑手,及时跟罗汉果对下一剑。 戚少商仍盯着他。 他无理可袭。 无机可趁。 孙鱼要去扶挽那寒傲青年。 那青年冷哼一声,孙鱼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只好又缩了回去。 戚少商关切的问:“孙兄,伤得如何?” 那青年脸肌搐动,哼声道:“还撑得注。那家伙伤得不比我轻。” 戚少商即道:“孙大侠的‘飞纵剑气’,剑锋之外八尺比剑尖更利,罗睡觉这次一定讨不了好。” 青年虽然在咬牙忍痛,但目中却流露一种奇怪的神色:“好厉害的剑法,我只斩伤了他的,没料他竟是以脚发剑的。——一招失利,马上就撤,这端的是一个好人物、好对手!” “原来戚搂主留了这一手,你这一手好绝!”却听雷纯道:“果然是‘一直神剑’孙青霞,难怪有那么好的剑法,一剑能迫走七绝神剑之首罗睡觉了!” 孙青霞看了雷纯一眼。 说也奇怪,他只看了雷纯一眼,就觉得伤口好像没那么痛了。 他一向好色。 ——他总不成好色到可以当美色为止痛药吧? 但事实却似如此。 狄飞惊却在此时清了清喉咙,道:“本来我们约好,双方只有三人上来三台楼,— —这位孙大侠;岂不是额外的一位?” 杨无邪马上反话:“那么,罗睡觉呢?他躲在屏风后发剑,你们怎不会事先毫无得悉吧?” 狄飞惊居然说:“他不是六分半堂的人,我们无法为他的行为负责任。而且,他可能是一早已上六合楼来了,不相信,你们可以问你们早在前晚已布伏在附近的子弟问一问,他可决不是跟我们一道上三合楼来的。” “他也一样。”杨无邪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是在包袱内,由孙舵主提上来的——他可没有‘走’上来,而且他也不是咱们‘金风细雨楼’的人,他是大侠‘直剑孙青霞’,是我家楼主的朋友。” 孙鱼立刻接道:“这么说,你们处心积虑,在这儿布下了那么多埋伏,今天的会面,你们是旨在要是谈不拢,就要赶尽杀绝了?” 狄飞惊连忙一摊手,坦然道:“你弄错了。今天六分半堂的人,可谁都没有出过手,也没有人动过手。” 戚少商冷笑道:“那么,在这位文先生和罗神剑出手暗算之际,同一时间在四面八方翻拥过来。要强攻进来的,却又是什么人物?” 雷纯依然笑悠悠的道:“且不管是什么来路,却都不是咱‘六分半堂’的人,而且都给戚楼主的人轻易截住了。” 杨无邪又笑而露出白牙:“这个自然。以‘霹雳堂’截‘霹雳堂’,以‘八雷子弟’对付‘八雷子弟’,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也是最适当不过的人选。” 谁都知道“六分半堂”当年创帮的总堂主“大雷神”雷震雷,其实就是出身自“江南霹雳堂”的“田字辈”第四级战力好手。 要知道“江南霹雳堂”是以火器名震天下,在武功心法上,“五雷天心”,“一雷天下响”、“五雷轰顶”、“雷霆一击”、“风雨雷电龙行千里大法”,都是不可一世,名动江湖的秘技。堂内又分“雷霆霹雳”四级,“田”为第四级,战斗力最高,其次是“廷”,“廷字辈”的高手,在“雷家堡”,精英中,也不过只有八九人而已,雷损亦为其中之一,第二级是“辟”字辈,这一级战士,在江湖已可挤身于一流高手之列。其他都是“历”的辈——就算是这第一级战士,在武林中也算是个好手了。 堂内其实还有“未入级”的战士:那是“雨”字辈,也就是未能挤身于“田廷辟历” 这四个阶级高手之列的“霹雳堂”子弟。 由于,“江南霹雳堂”后闹内哄,一图发展,一要巩固;野心勃勃的雷家子弟,就此上创帮立业,一支凶暴强大的就成了咤叱黑道的“六分半堂”,一支温和保守的则成了“封刀挂剑小雷门”。 “江南霹雳堂”也由是元气大伤,势力大减。 雷家的分裂主要是来自:“霹雳堂”虽向以火器出名。但在当时,仍难登大雅之堂,一般江湖人士、武林高手,在兵器布阵上或许都会借重雷家的火器,但不见得看得起这种“左道旁门”的奇巧功夫。 可是,若论武功实力,雷家的人还未能受武林名门大派看重,这点使战力极高的雷家子弟,很不以为然。 是以,“田”字辈第四级中仅有的三至四名高手,其中一名叫“见龙在田”雷郁,仍坚持以火器,心法、内力为正统,不肯稍易雷家古风,但其他两名绝顶高手:雷艳和雷怖,一以剑法,一以刀法,名震于世,别出蹊径,惊才绝艳,出类拔萃,使“江南霹雳堂”除火器、内功、心法之外,终于能在武林正统武器里,也名列前茅,双峰并峙。 不过,他们的成功,也养成了这两大高手和他们支持者的傲慢浮躁,两派互斗,又为雷郁的正统主流派系所不容,终于使“江南霹雳堂”一度四分五裂,连雷震雷这等在“田字辈”中惟一不涉二派中任何一派的一流好手,也只好联同雷阵雨、雷损这些“廷” 字辈的好手,脱离雷家堡,另闯天下。 这后来才造成了“六分半堂”。 也造就了雷损。 雷损不但一手扶植起狄飞惊,也提拔了雷动天。 ——雷动天当时只是“田廷辟历”四级高手中的“辟”字辈,但而今伊然一方宗主了。 话说风水轮流转,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因主力尽去,大将凋零,实力也远不如前,故“雷家子弟”中,有很多沉不住气的,就给武林中他宗别派拉拢吸收,其中“雷家堡” 中的“雷公电母”雷日、雷月,愤而加入了“有桥集团”。“八雷子弟”中的雷如、雷有、雷雷、雷同四大高手,就因为雷卷的引介,因而支持“金风细雨楼”;至于雷实、雷属、雷巧。雷合,则给蔡京收买,常与“六分半堂”联手对敌。 是以,杨无邪这句话,说的是一个事实: 由于近年来“六分半堂”的分裂内斗,以致人心涣散,很多雷家精英,成了敌对,这也让“六分半堂”,得以倚熟卖熟,有机可趁,乘机招兵买马,凭那一点“血缘”关系,把不少雷氏子弟的精英高手,吸收纳入堂里来。 所以势力大增。 不过,“金风细雨楼”也不甘后人,透过“小雷门”的关系,也招收了不少雷家堡的英才好手,为其所用。 这点狄飞惊当然明白。 所以他带点惋惜的说:“就是因为这的的原故,这次在蓝衫大街伏袭你们的行动,听说便是‘实、属、巧、合’四位向相爷报的讯——这就注定了他们这一击非惨败不可了。” 这是当然的结果。 蔡京信任的是“实属巧合”。 “实属巧台”布署在蓝衫大街狙杀戚少商。 可是“如有雷同”却与“实属巧台”原在“雷家堡”是同一“辟”字辈的高手,彼此之间,交情极深。 也就是说,蔡京要“实属巧合”去布置这次狙击行动。那是自招其败,势所必然的了。 ——只伯他不营派谁去杀戚少商,结果都是一祥。 只有罗睡觉够聪明。 够警觉。 又或是他及时收到别的讯息,利用他的三个师兄弟分散“金风细雨搂”的注意力,他自己却在三合楼里对戚少商发出夺命一剑。 却不意遇上了另一个剑术高手: “直剑淫魔”孙青霞! 两人拼了个两挫俱伤。 狄飞惊这几句后,其实也是说与天下第七听的。 因为天下第七也是蔡京派来的人。 ——既然是蔡元长的人,就不妨让他转达一个消息: 在料理江湖人、武林事上,你们还是不及我们道上的人熟悉。 当然,这弦外之音就是: 你需要我们。 不过,天下第七的反应,只冷哼一声:“相爷的作法,自有他的道理。” 他仍盯注戚少商一口曾不断追打他鼻子的手,和一只踩着他包袱的脚,说: “许多人都曾以为他们能斗得过他、骗得过他,但这些人,我看不见有几个有好下场。”
11.隔夜感觉 杨无邪眯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对方不止是一个人,也不只是一个可怕的杀手,而是一个疑团,一个线索。 杨无邪平时的眼睛很大,很明,也很亮,看来很爽朗。纯真,一点也不像是个谋略家的样子。 他本来就是个聪明人。 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最少有两个特点: 一是懂得让自己活得幸福、快乐。 一是不让他人太清楚自己是个聪明人。 杨无邪无疑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虽然常常都令他的主子、领袖甚至纹尽脑汁。伤透脑筋,但他依然懂得让自己放松、轻松、活得宽心和开心。 ——著不能轻松自在,像他那么一个常要运筹帷幄、运智逞谋的人,早就因太紧张而垮了、崩溃了。 他一直都保持开心,甚至保持胃口、让自己活得愉快些,吃得胖些,才能想出些有用的点子,让自己对理想和组织的奉献再多一些。 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意。 当年“金风细雨楼”楼主苏遮幕重用提拔他的时候,他才下到二十岁,在几次考验和试炼之后,居然就耀升他为楼子里的“参谋”。 那时,连他也吃一惊,别人更为之哗然。 苏遮幕却独排众议:“谁说年轻人就不可以担大任?有些人天生早熟,智能天纵,将相本无种,英雄莫问出处,高手不看年龄,杨无邪机智狡诈,却又忠心不二,我仔细观察过他,他虽智计百出,但对老人、小童、妇孺,当真信诚不二;当真有过人之处,我认为他的智慧足以助我成大事。” 苏遮幕这番说法,日后便传出去,可能就成了杨无邪外号“童叟无欺”的来历。 当然,当时“金风细雨楼”的“老臣子”激烈反对和抗议。 其中上官中神就反对最力:“年轻人就算有志气、有作为,也宜攻不宜守,利冲锋不利于防守,像小杨这点年纪。让他多出去冲锋陷阵,以作磨炼,总好过镇守大本营定策指挥——这样的小伙子凭什么调度我们?” 这样子不赞同的声音很多。 只是苏梦枕却大力支持杨无邪。 他那时候对这件“委任”杨无邪为“参谋”一事只说了一句话: “没有新不新,只有好不好,谁都可以是大人物,英雄来自无名辈。让杨先生负责运智用汁,只怕苦了他一辈子。余事毋庸置疑。” 他这句话平息了众议,也止了众疑。 杨无邪对这番话听得热泪盈眶。 ——真正感动他的,倒不是苏梦枕的推许,而是苏梦枕那一句:要他“……负责运智用计,只怕苦了他一辈子。” 因为这是最切中要害的: 用谋运智的人,在组织里,虽为英明领袖所重视,但却多无实权,且又多为部属不服、轻视,活在夹缝中,且弹精竭智,功高则震主,易受清除排挤,而有功时多为实务干材、拥兵主将所夺,实左右做人难,却又先领袖之优而忧。后众人之乐而乐,其苦痛可以想见,可想而知。 ——一个真正智者,除非万不得已,是决不做人参谋、军师的。 不过,为了苏遮幕的赏识,以及杨无邪当时处境,他毅然承担了这重往,而且作出于许多重大献计,令“风雨楼”迅速壮大,节节胜利。 直至苏遮幕死。 杨无邪呈辞。 苏梦枕坚决挽留。 杨无邪本就与苏梦枕交谊极深,彼此也极为了解推重。 他深知苏梦枕要比他父亲还有才干,也明白苏梦枕必比苏遮幕还要重视他的才干,但他还是想远离这江湖腥风血雨之地。 惜不成。 苏梦枕决不让他走。 于是杨无邪就为这苏氏父子出谋献计,暗中推动,主持大局,几近二十年。 ——两代之间,作风不同,同样英明,恍如隔世。 他跟苏梦枕的合作无间,如鱼得水,挥洒自如,进退得亘。 直至苏梦忱遭白愁飞孤立暗算而遭崩败,那些日子里,只有他才知晓苏梦枕必藏于“敌”方核心以求自保,他则投身于“发梦二党”中,暗中招兵买马,重新布署组合“风雨楼”的忠心弟子,以期光复“风雨楼”,更千方百计,试图透过“六分半堂”跟身在虎穴的主子取得联系。 这段岁月,可不好过。 杨无邪这才见沧桑满脸,发见秃顶。——这时侯的他,才算是真正的聪明“绝顶”。 后来他助苏梦枕格杀白愁飞,又忍痛负重,接受苏梦枕的“秘密指令”,在苏梦枕恢复“大位”之时,一击杀了这个他既敬又重,既爱也畏的知交、主子、领袖。 苏梦枕发出这样的命令,是不愿他身受“六分半堂”的控制,着了雷纯决无解药之毒,而使“金风细雨楼”日后得受“六分半堂”的操纵,自己也不想成了傀儡。 他只有死。 杨无邪之所以接受这样的命令,是因为他看出苏梦枕也已病入膏盲,时日无多,且曾得到村大夫的“印证”: ——在白愁飞未发动“叛变”之前,苏梦枕已经“垂危”。 若不是苏梦枕为建立“金风细雨楼”之大业而致使身罹二十六种恶疾缠身,白愁飞可能根本就无法发动叛乱,甚至在早已异动之前就给苏梦枕“制伏”了。 当其时,苏梦枕还一面得对付“六分半堂”的亡命斗争,一方面得应付蔡京派系的压力打击,又得要留神于“有桥集团”的迅速冒起和挑战,在沉商未愈、为情所苦之时,终为白愁飞所趁。 杨无邪忍心“杀”苏梦枕。 这之后,杨无邪就“老”得更快了。 由于苏梦枕的作风一向比较沉郁,为人也常落落寡欢,这生命情调无疑对杨无邪也有影响。 但从苏梦枕临危授命,到王小石毅然接受任命,两者之间,对杨无邪而言,却非隔世,而仿佛是隔了一夜的感觉。 苏梦枕自重阴郁。 白愁飞自大傲慢。 王小石则自在好玩。——三个领袖,性情作风,都全然不一。 杨无邪在苏梦枕殁后,心情沉重之时,恰好遇上王小石这等明侠轻松的作风,使他从痛苦的泥潭中拔脱出来,极有帮助。 ——不过,王小石很快的就离开了京师。 他一直都不想当一帮之主。 他无意要领导群雄。 戚少商能。 他虽是桀骛不驯之士,但又能适时应世,随机生变。 杨无邪为戚少商出谋献计,周旋于京城各派势力之中。这才真正的发挥了他的才智、才干,有时戚少商甚至不只让他负责谋略、策划,而是派他直接参与行军、作战,令他之长,更得尽展。 王小石与戚少商的灵活、锐气风格,对杨无邪的心情有相当正面的作用。 杨无邪收拾心情,更加全情投入,全力以赴。 许或,他惟有这样,觉得才对得起死去的苏梦枕吧。 只要“金风细雨楼”大业不坠,名声日隆,苏梦枕在泉下方才可以瞑目。 这些日子,他又回复了以前的意气风发,但又能做到抑制潜藏。 他的眼神又回复了明亮。 他只有在眯起双眼思考或观察他人时,才显得有些奸诈。 他也显然省惕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眯起眼来的时候,就笑。 他一笑,亮出了整齐的贝齿,很无邪,也很可亲。 由于他常常要思虑问题,也时常要观形察色,他当然下想让人觉得他太“奸”。 是以他常笑。 笑是好事。 一个人本就应该多点欢笑,少些忧愁,莫要发怒。 ——人常丧命于忧怒,多于敌手。 这个观念其实是王小石影响他的。 王小石甚至还半开玩笑的作了一首曲子,填上了词,让楼子里、塔子里的兄弟们常常唱得琅琅上口: ——绝不哭丧着脸孔,决不皱起了眉头。面对着:暴敌,我们要笑;面对着:死亡,我们要笑;面对着光明,我们更要笑啦哈哈哈哈哈…… 如此大家一路嘻哈大笑下去,大家好像也真的唱得欢天喜地、普天同乐起来。优伤带来忧伤。欢乐感染欢乐。 这就是王小石的看法。 他运用的是“身教”,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在不知不觉中感染、影响大家的想法。 他从下高高在上,但他的“境界”却不但高,而且妙。 他连一向惯常影响别人的运思方法的杨无邪,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不少。 所以杨无邪更惯常的保持笑容。脸上常有笑意。 包括他现在正在看天下第七的时候。 他看天下第七,就好像看一样很有趣的东西一样。 以天下第七这样一个令人不寒而惊的杀手,自然不会很“有趣”。 天下第七也绝对不是“东西”。 但杨无邪还是看得很有趣。 他很感兴趣的看着他,甚至看得像天下第七这样的人也感觉到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就好像他发现对方身上长了三只角、两只苹果和一条尾巴似的! 天下第七给他看着,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把视线从戚少商身上收了回来,改而盯住了杨无邪,道: “你看我作什么?” 杨无邪道:“因为你很趣。” 天下第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趣!?” “蔡京手下有你这般有趣的人,也算少见。”杨无邪说:“可惜你也忘了,在蔡京手下做过事的江湖人,也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然后他慢条斯理的加了一句: “你的两个师父,都为蔡京效命过,结果,一个死了,一个愤然而去,你都不致忘了吧?”
12.火虎传 天下第七的脸色变了。 他本来就是茶叶蛋壳般的脸色已变为猪肝色。 杨无邪就看着他的脸色,把话的打击力加重说下去: “对,我还记得你老爹,可不是文张文大人吗?他就是因为替蔡京做事卖命,所以才丧命在四大名捕手中,可不是吗?” 天下第七气得连鼻上的裹伤布都在抖动着,杨无邪却像一点也不在意,或者根本就是在火上加油的说了下去。 “我听说你们父子本来不和。文大人的老婆太多,妾侍更多不胜数,所以对你们母亲始乱终弃,对你没尽抚养之心——可是待他丧命之后,却只有你矢志为你老爹报仇,别的都风流云散,改嫁的改嫁,改姓的改姓,改户籍的改户籍去了。” 他对大下第七的“身世”居然也“如数家珍”、好像是对方家里的一名成员那么“耳熟能详”: “可惜,你父亲在生时你却未尽孝道,偏在他死后才不惜加入蔡京派系,借蔡京之力来力你父亲报仇,你也真不愧为一个孝子。” 天下第七听到这里,眼里不觉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紧握的拳头也稍为放松了一些,却听杨无邪又说: “可是,你的省觉却也太迟了。你爹虽在你少时未尽过父责,但他在见过你之后,对你是很激赏的。他甚至认为他养在家里的儿女亲友包括他所宠的长子文随汉在内,无一人能与你相及,这点,在朝中与他共事过的同僚,都听过他对你的推许,甚至在他临终前,惟一个能指望为他报仇雪恨的,也是你,亦只有你……” 天下第七眼里的伤感己转为感伤。 他在听。 那是他的家事,他虽然不明白杨无邪是怎么知晓的(这个人好像无所不知,无事不晓似的),但杨无邪显然说中的是他的心事。 “只不过,你一生走的,都是跟他违背、背向的路线。当日他之所以不容你于家门,是因为你不听他的话,大好官途正路不走,却去跑江湖险道,诗书经艺不学,却去练邪门武功;各师大儒不去从学,却去拜江湖邪异为师。他人在当官,本人正好庇荫于你,你有大好前途。你偏不学好,连武功练的也是正派所唾弃的异功恶法,交的多是邪魔外道,他当然觉得你辜负了他的期许。” 这回,不止天下第七在听,连狄飞惊和雷纯也在听。 他们也不知道天下第七有那么多的往事。 他们也在好奇: 杨无邪为什么要提起这些?在这个时候?有什么用意?是否别有用心? “你一直都不听他的话,大概是因为一直都不能原谅他对你们母子所做过遗弃不理的事吧?何况,你认为他虽人入翰林,但所作所为,勾好结佞,跟武林中的邪派黑道,也没啥分别,凭什么来鄙薄你?你当然不服气。” 戚少商也微微笑着。 在听。 他已明白杨无邪的意思。 所以他站立的姿势很奇特: 他一只脚踏在天下第七那口包袱上,踏得很稳,很实。 但他整个人,却像只要一个轻叱、一个喷嚏,就会马上飞出去急弹两丈八连翻十六个斤斗似的。 他既似稳 也似不稳。 似坚。 如实。 但也十分浮。 很不走。 ——其间,能达到这两点平衡处,就靠一个“黏”字。 但他一只手在扶着孙青霞。 孙青霞脸如纸金,已急点了身上几个穴道,运功调息,血水还不住渗出,看来,罗睡觉那一剑,不仅划伤了他的身体,也震伤了他的内脏。 那是非常利也非常厉的一剑。 ——却不知“剑”罗睡觉也伤得如何? 戚少商一面对敌,一面踩住了天下第七的独门兵器,一面要替孙青霞护法。 他心分三用。 这是小事。 他惯于当领袖,善于应付变局。 他应付快、准、应变奇、急,必要时,还可以心分七八用,亦可不迫从容。 杨无邪却也正说的从容不迫:“你忒也有志气,很快便成了黑道上的煞星,武林中的奇人,令尊自然对你刮目相看,所以,逢人前便赞你,我看你出人头地、吐气扬眉、心中也必有曾洋洋自得过吧?” 天下第七哑声道:“这关你什么事!” 杨无邪不愠不怒:“这本来是不关我事。可是你练的是邪功异术,曾师从元十三限,但后来知道在他门下只能习一种绝技,你一旦艺成便弃之如敝,日后,甚至还为蔡京所令,参与格杀元十三限的行动。你也曾向‘霹雳堂’的一流高手‘火虎’雷郁拜过师学过艺,得过他的真传。但之后你都脱离师门.练成自成一格的武功,成了绿林的一号大煞星。” 天下第七的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手又渐渐紧握。 因为他发现杨无邪了解他的,已太多,太细,太无微不至。 这真太可怕。 杨无邪却仍把话说下去,且说得义正辞严,“可惜,文张因受蔡京之命,抓拿戚楼主,以致跟四大名捕对峙,最终命殁身死。你父一死,你反而加入了蔡京派系,你这就错了!” 天下第七惶恼了: “这……这关你屁事!” 杨无邪的声音忽然加重了起来。 他越说越是洪亮。 掷地作金石声。 “本来不关我事。但你因报父仇而对付戚楼主,这就关我的事了。”杨无邪道: “根本,你就是恩怨不分、报错了仇!” “我……报错了仇!?” 天下第七哑声厉道:“你凭什么说我……报错了仇!?” “你的仇人是蔡京,不是戚少商,也不是无情!”杨无邪义正辞严地道,“你的杀父仇人其实是蔡京,他不派你父干这种事,他就不会死!蔡京授意他和黄金鳞这些人去对付无情、铁手、戚少商,就算能够得手,试想追命和冷血会放过他们吗?诸葛先生会就此罢手么!?天下英雄会任由他们白白丧命在你爹手上么!———他只不过要你父亲送死!” 文雪岸额上冒起了青筋,像一只青龙的爪,笼罩在他头上。 他很瘦,所以青龙的爪子也就特别枯干。 他的手抖动,拳头也握得紧紧的。 戚少商行着他,更盯着他的手,特别是左手,就像他手背上正爬过一只毒蜘蛛,或旨他匕有十七只手指,指甲在开花、拳眼正结果似的。 天下第七嘶声道:“我要替他报仇,那就是完成他未完之志!” 杨无邪峻然截断了他的话:“你是在欺骗自己。你在令尊死后,发现作为一个江湖人,武功练得再好,也难有真权实势,还得要靠朝廷扶植,才望有大成就,所以你就借替父报仇为名,报效于蔡京,其实为的是自己的功名富贵,一早已违背了你的初衷,也背叛了你爹的遗志!” 然后他问:“你知道以前令尊大人为什么连他嫡系长子文随汉都没看得入眼,独看得起你?” 天下第七双目发出了一种奇特的厉光。 寒光。 谁看着他,都难免要发寒。 发冷。 连雷纯也不自觉的向狄飞惊靠近了一点。 她虽向狄飞惊靠拢,但一双亮如点漆的妙目,还是多半徘徊、小驻在戚少商的脸上、身上,好像从戚少商的表情和身姿,她已观察出什么重大的秘密,甚至像阅读到什么奇特的心事。 但戚少商没有看她。 他反而紧迫钉人的盯着天下第七——好像没有趁手武器的他,要比手里拿着名震武林但又不知为何物“包袱”的他更可怕。 还要可怕得多。 孙青霞在喘气。 喘气吁吁。 大家都可以听到他的血滴落地板上的声音。 “滴、嗒”。 他好像很痛。 他己脸若紫金。 他在忍痛。 忍耐莫大的苦痛。 他似已快支持不住。 ——要不是戚少商以独臂扶持他,他己快跌坠了吧? 可是,狄飞惊却注意到了一件事: 他的耳朵。 ——他的耳朵有一种近乎完全觉察不到,既细微但又十分奇特的变化。 他的耳朵在长。 长得非常不可觉察: 顶多只增长了比指甲上的月牙儿白圈还少的那么一丁点。 他的耳朵也在动。 好像是因为痛,所以才动,又好似只是自行在搐动,与痛无关。 他本来一直在注意这个非常令人容易忽略的现象,但雷纯一近他身边,他的注意力就分散了。 因为他的心已乱了。 杨无邪却越说越定。 ——是不是在对敌的时候,敌人愈心乱,自己就愈镇定? 就为了这原因,所以他才不惜让敌人心乱? 他很有信心把话说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他的敌人在气,也在听。 ——他的话连敌人都要听,都想听。 “那是因为你有志气!你不肯受朝廷奸佞摆布!你是个人物,也是他的好儿子!” 杨无邪厉声道,“没想到.你却在他死后,加入了蔡党六贼,为非作歹,比你父亲都还不如!蔡京要剪除政敌洛阳温晚,你便千方百计要杀他,又对他独生女儿起了非非之想,因而狙击保护温氏父女最力的‘天衣有缝’,因为怕白愁飞会得到温柔芳心,不惜怂恿蔡京下令消灭白愁飞……” 听到这里,雷纯忽震了一震,狄飞惊已警觉,甚至是惊觉。 天下第七嘎声道:“你——!”他额上的“龙爪”也自他双颊闪现。“你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我有你的资料。‘七帮八会九联盟’的蔡水择,原一直就在探查你的出身,他弃暗投明,加入我楼后,你的资料也就储存在‘白楼’里。”杨无邪凌厉地道:“‘天衣有缝’也一直在搜集你的资料,他是我的好友,你的事,他原已查了个七七八八,可是却遭了你的毒手。” 他伶俐的道:“但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你的一切,仍在我掌握之中。” 天下第七怒道:“我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戚少商忽道:“你要杀他,得先杀我。” 天下第七尖声道:“好,杀你又有何难!我就先杀了你!” 他一说完便动手。 他一动手,场中便有了极大的变化。 极意外的变化。 他的出手也极意外——他本来已给杨无邪气得一佛升天二佛裂地,出手已决非意外;但他出手的方式极令人意外。 他出手不是进。 而是退。 全力退。 退时手一扯——像绷断了什么事物似的,他自己像绷断了自己脑神经似的尖嘶了一声: “火虎成传,你去死吧!” 他一叫,就全身而退! 他跑得像给十六只带着尖刺,长矛追击的鬼追杀一般。 不但他退,狄飞惊一听他的呼喊,也长身而起,左手一拍茶几,右手搂着雷纯。向后飘飞。 茶几倒,茶杯滚落地面,碎裂。 没有人听到茶杯碎裂的声音。 因为它的声音已给掩盖。 给一种铺天盖地、震天裂地的声响所覆盖: 那就是爆炸声! 爆炸。 ——来自戚少商脚下的包袱,就像一千一百六十一头猛虎出押,一齐狂吼了一声,火光四迸,三合楼为之楼塌柱断,木碎板裂。 爆炸力之强、足以粉碎、熔化、摧毁一切。 三合楼已不止一次给摧溃过,以前关六跟雷损、苏梦枕等各路高手在此一战,就已给“连根拔起”,几乎夷为平地过。 但它每一次给摧毁,每一次都能重建。 ——这次它又塌了,能够再重建吗? 多少历史名城,古今名楼,都经不过岁月风霜,烽火的掠夺,天灾与人祸的洗劫,终于都熬不住,崩溃了,溃倒了,烟消云散了,而今,三合楼和它楼上的人,是不是也能在辉煌中重新站立于世?再度振起如浴火的凤凰? 金风细雨楼呢? 六分半堂呢? 迷天盟呢? 他们呢? 你呢? 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