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死传说 楼下杀戮苦斗,楼上也诡异残酷。 刚杀了他弟弟文随汉的天下第七,一脚把他上半身踹到楼下去,然后就低下了头,仿佛有点悲伤,好像在沉思。 “嗒嗒嗒嗒……” 血在滴落,愈积愈多,形成了一瘫半液半固的血糊。 血是自屋顶上淌落下来的。 有几点,还滴落到陈日月身上。 陈日月身上穿大红的衣衫,血滴在他的衣服上,只红得更深了些,并没有太显眼的分别。 但也有几点血,滴到他脸上,颊上、额上、颧上……那效果就很怵目惊心了。 由于他身上的衣也是鲜红色的,加上他脸、颈、额上的血,让不知就里的人乍看之下,还以为他伤得很重,伤得连身上的衣服都染红了。 可是陈日月没有动。 他没有移开。 他心中只狠狠诅咒:天杀的!为啥今天偏要穿红色的衣服! ——公子曾用高妙的术数跟他算过:红对他不利,九字对他也不祥! 正好这是第“十九”房! 恰好他今天穿的是红衫! ——他今天之所以穿起红衫红裤来,其实都是为了那该杀的叶老四! 无情替他算出不利红也不合“九”,他平时留心,察觉也确如是。譬如他有次穿红色衣衫,便无故的给一个女子掴了一巴掌。一回攻破匪党,这头才搞下对方的红色风筝,那头就给风筝的线划伤了手,之后整只手肿得猪蹄似的,才知道线是玻璃片造的。且淬了唐门的毒——幸好公子有解毒之法,不然,那只手算是废了。 “九”的数目不利,也一样灵验。 有次他住“九”字房,才睡了一吨,给虱子咬得全身又痒又肿,后来还发现阴虱在他体毛己生蛋罕卵,搞得他足足痒了九天,才把虱子彻底消除。一次是随公子跤案追迹,遇上巨盗“九大鬼”,他差点命丧当堂。 就连赌博:遇上九或三个三点的骰子,他也一样败的,全军尽墨。 可见今天他穿红色衣衫,是故意的。 故意跟叶告怄气。 因为前天叶老四笑他不敢穿红的,他也反唇相讥:叶告也不敢穿黄的——皆因公子也批了他的命:不利五,不合黄。 于是两人打赌,不信邪,明儿(即今天)随公子“办大事”的时候,一个穿黄,一个着红,看有谁不够胆的,以后见着对方便得鞠躬叫三声:“干爹!” 这一赌,使得陈日月今天果然穿了红的,而叶告也着了黄的。 以目前的情况而论,的确不利。 而且还非常的不利。 ——万一摘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因为他们遇上了一个恶魔。 ———个连自己亲弟弟也杀得毫不手软、决不心软的、令人不寒而粟的狂魔。 而今,这恶魔似在寻思,似在聆听。 ——他在想什么?他在听什么? 听到这里,他忽然抬头,血脸展示了小半个诡异的阴笑。 “真好,”他说,“楼下也一样,变成了个血肉屠场。” 然后他单目寒芒暴长,晚道: “你再走近,我杀了他!” 他是向叶告晚喝。 铁剑叶告险险躲过文随汉那两记“点点虫”后,摔了一大破。 再起来时,“宫贵杀人玉”已成了两截,他见陈日月此时仍居然不动,知不对劲,想悄悄逼近,救走阿三再说。 但却为天下第七所喝破。 叶告哈哈哈哈哈笑道:“你要杀他?小事!小事!你杀他吧,我跟他向来不和,我讨厌死他了,你把他早宰了早好。” 他一面说,一面抄着铁剑,试探着向前走了一小步。 天下第七好像想说话,可是,叶告听到的,却是“滴滴滴滴滴”。 这是什么声音? 外面暮如黑手,翻云覆盖而下。 尽管屋瓦已给剧斗掀翻大半,但栈内光线依然很黯。 且谈。 天下第七仍在床前。 床前是房中的阴影深处。 叶告一时看不清楚,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但肯定是从天下第七那儿传来。 他只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好像是在传说里不死的魔神。 这时候,他身边没有无情公子。 他一向与人对敌,多有无情在后支撑,或指点、授意、教路。 而今,就连他唯一的战友,不但是跟他最合不来的,而早还是四个同门中最没默契的,同时也好像失去了应有的灵敏反应,不大对路。 ——究竟为何如此?他现在也还没弄明白。 他现在没办法,只有大着胆子拼一拼。 他在四剑童一刀童里,年岁其实是最大的一员,但也是最没胆的一个。 他不像陈日月。 陈日月怕辛苦。 他不怕。 他不似林邀得。 林邀得不喜欢与人正面冲突。 他也不容易害怕。 他也与何梵不一样。 何梵怕邪门的玩意儿。 他一点也不怕。 他更与白可儿不同。 白可儿嫌脏怕臭。 他才不怕那些。 但在“四剑一刀童”里,他却还是公认最胆小的: 尽管在外形上他最恶、最凶、也最豪壮,却也不改别人的观感。 连无情也这样看。 那是因为他说话论事,多没有自己的意见,喜欢东抄西袭。 遇到问题;困难,常不肯即时面对,而多方逃避,到要负责任的时候,他又诸多推倭、卸膊。 所以,他外形比较凶恶,但实际上却是比较心软良善的人。 胆量勇色,反而不如白可儿的刚烈、陈日月的尖锐、林邀得的豪迈、何梵的坚定。 因此,他常给目为在公子身边的亲信中,比较懦弱的一个。 他为这一点,很不服气。 今天,他面对如此一个不死人魔、杀人狂魔、恐怖狂魔,他的确很想试一试自己的实力…… ——只要胜了,制伏了对方,杀了这狂魔,他就名功天下,名扬江湖! 看谁还敢说我懦怯! ——可是,这人到底伤得有多重?武功到底有多高?他还有什么杀手锏?阿三现在战斗力如何了?他可一概摸不着底儿…… 这一战可有胜机!?
2.雨…… 因为仍没有把握,所以他又横剑当胸,试探着再跨进了一步。 只一小步。 这一步迈进,还得先用响话掩饰:“我知道你已身受重伤……你已流血过多……你已是强弩之未了!” 天下第七仍然没有反应。 ——那是血水自高处滴落的声音,“嗒嗒嗒嗒嗒”,就滴在陈日月的身上,但滴滴滴滴……的微声只传自天下第七之外。 那肯定不是高飞断体血水滴落的声音。 那细微的“滴滴滴滴”之声依然隐约传来,使叶告有点误以为开始下雨了。 “误以为”是因为:他确知没有。 ——因为他就站在屋顶的那个大破洞下。 ——雨若是下来,他一定会先感觉到。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第一个反应是: 天! 霹雳一声。 银蛇划破长空。 苍穹一亮。 房内也一亮。 只一亮: 那就够了。 叶告一向眼睛很利:无情教他暗器,先锻练的就是目刀。 他的目力也训练得最好。 他在这一刹看到了: 天下第七站在床前,浑身都是血。 他左目有一个血窟窿,血水一直淌到他鼻头,但他鼻梁也已成了一个血洞,于是血液又自那儿积聚起来,直至盈满了。 便溢出来,一直往唇角流去。 这时候的天下第七,大概是要说话,想说话吧,以至他的嘴角一颤动,话没说出来,血已不住倘下,有的滴落到肩上、衣上、他的衣衫早已给血浆结成一疤疤的硬块了,有的直接流落地上,又流成了一条小小的水道,一面增加,一面凝结,那“滴滴滴滴滴滴” 的声响便是这血水流注的声晌。 这时候的天下第七,不像人。 像一个狂魔,死了复活,带一身惨血。 如果他像人,也只是一个活死人。 ——一个血人。 叶告借闪电一瞥,初是一惊。 吃了一大惊。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凄然可怖的人: 而这人居然未死,仍活着,还战斗着! ——大概,纵不死也仅剩一口气吧? 他都是给对方的恶形恶象吓得连退了两步: 那好不容易才逼近的两小步就给他这一退“抵消”了。 但随即他又为之大喜: 对方伤得那么重,且还滴血有声,自己还怕放不倒他么!? ——还怕他作甚! 是的,他雄心大作,斗志大起。 “阿三,这厮不行了。”叶告招呼道:“猪一肝,猪小弟,牛三肺,牛老兄!” 他在这时候忽然叫出这种好像胡言乱语猪狗牛马的辞儿,乍听好像是情急失控,全无意义,其实不然。 他说的当然是暗号。 这号语是跟陈日月“招呼”: “猪一肝”——他要发动攻击了! “猪小弟”:你一定也要配合。 “牛三肺”是我主攻,你掩护。 “牛老兄”意思是”我一退,你就放暗器打他”! 看来这时叶告战志正炽,想立一番战功。 但陈日月井没有即时回应他。 这使得叶告又生疑窦,于是斗志顿挫。 ——阿三搞什么鬼!? 他欲前又止,却发现天下第七已全身簌簌抖动不已,摇摇欲坠。 他看过天下第七的伤: ——要是寻常人,早已死了八次了! ——就算是内力深厚的高手,只怕不死也只剩半口气! 天下第七能撑到这时候,还可以反攻,反击,先伤温袭人,再杀文随汉,不但难能可贵,简直匪夷所思。 但人毕竟是人。 是人就会死。 想到这里,叶告胆气顿豪。 ——不管阿三还行不行,他可一定要好好做一场戏、做一场好戏,给公子看,给同门瞧瞧:他阴山铁剑叶告是个顶天立地。能扛能抬的大人(物)! 他握铁剑的手,很紧。 他要杀天下第七之心,很切。 他也想去察看待救治仍挂在梁上的高飞,心中很急切。 他要对付这在房中暗处的狂魔:天下第七的构想,烧痛了他波澜翻涌般的斗志,敲击着他起伏不定的胆气,很紧张。 ——他要杀天下第七,为民除害! 他记起追命初教他轻功的时候,他在严格训练下、学会了转身提纵木的基础,追命就叫他,从一株树枝,跳到另一棵树去。 两树相隔,有好一段距离。 叶告怕。 不敢跳。 追命跟他说:“跳。” 叶告摇头。 追命怂恿地:“别怕,跳。” 叶告还是怕。 追命鼓舞的拍着他的肩膊:“怕还是要跳,只要一心去跳,不怕。” 叶告却越听越怕。 “好,别跳,我们只重温步骤,熟悉练习。”追命只好说: “你闭上眼睛。” 叶告这才轻松些,依言闭上了眼。 追命又说:“你深呼吸一口气。” 叶告吸气,又放松了些。 追命温和的吩咐道:“你把全身状况,提升到准备施展轻功的境地。” 叶告觉得自己做的是不错。 追命突叱了一声:“跳!” 然后一手把他推了出去! 那一下,可吓得他三魂跳了七魄,六神中至少五神半无主无凭。 幸好还是跳了过去。没事,平安。 事后,追命对他说:“与其害怕、紧张,不如放松、平气,尽心尽力干一场、跳一次。” 就在今夜,又遇上这种情形。 “三剑一刀童”的实战经验委实不算多,那是因为他的“主人”:无情实力太强了,一向以来,无情也疼他们,体恤他们年纪小,不忍见他们涉险,所以,他们也很少需要动武解决问题。 ——尤其遇上一流高手,都让无情一手包办了。 像遇上天下第七这种狂魔式的高手,还算是极少、罕见。 但叶告没有办法。 他要硬着头皮,面对。 ——今天这一战,是不是就像追命教轻功时候一样,闭上眼、鼓起勇气。奋力一跳(击),便可事了?就可了事? ——他可要手刃天下第七,立个大功! 他正想发功攻袭,忽见渐暗愈黯的房内床前,那一盏绿滢滢的幽芒忽然大盛。 那是天下第七的独目。 这绿芒大厉,可又把叶告吓得寒了一寒: ——莫非对方又恢复战力了!? 他是很想手擒天下第七,不负公子重托。 可是,这跟闭上眼深呼吸后那一跃过来,虽然都是生死攸关,但似乎还是很有点不一样。 他在后来也曾问过追命:“是不是任何事情只要有勇气便可以?” “不是”,追命的回答是:“只有勇气,没有智慧,是匹夫之勇;只有勇气,没有实力,是自壮之勇;只有勇气,没有侠义,那是暴虐之勇——不如不勇,至少不致误己误人。” 他是想抓天下第七的。 ——可是是不是不够智慧? 他是要杀天下第七的。 ——但是不是实力未足? 他是有意除掉天下第七这祸障的! ——只不知侠义是否能制得住暴虐、捕快是否治得住大恶? 万一治不了,却给反制,那就糟了! ——这可不是闭上眼、憋一口气、用力一跃就可以事了、了事的! 他想问陈日月的意思: ——也许,趁天下第七重伤垂危,自己只要不靠近他,拔足便跑,谅他也追不上咱们! ——自己还未成年,就算打不过就溜,对手是天下第七这等狂魔,也不算太失面子! 可是,陈日月就是没回应。 没声没息。 一动也不动。 ——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越想越气,也越想越有点怕。 嚷?好像血流的声音更大了。 更密集了!? 不。 那是雨。 雨—— 雨水自屋顶的破洞,倾盆洒下。 叶告仰脸,瞬间全湿。 雨水很冷。 冷使他更醒,也更紧张。 他在一间破客栈里,面对一个身负重伤的杀人狂魔…… 还有一个生死未卜、一声不晌的同僚。 以及一位仍悬在梁上淌血的前辈。 楼下好像也有厮杀。 战况正酣,且剧。 他横着铁剑,心大心细: ——要杀敌,还是先保平安? 他年纪还小。 志气却大。 ——能令他一战名成或一战而败亡的敌人,就在他对面,黑暗中,雨帘里,蚊帐前。 他得要去面对。 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 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 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 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 血和雨。 小孩与狂魔。 剑、胆。 胜与败。 ——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