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鱼 鱼有很多种:凶的、驯的、大的、小的,有鳍的、没鳍的,但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死的和活的。 如果说,叶告可以算得上是一条战斗力很强的鱼,而今,他已变作跟那本来就像一条滑溜的鱼一样的陈日月一般,都成了“死鱼”。 “死鱼”的特征是: 动弹不得、失去反击能力、任人宰割。 ——现在叶告的处境就是这样子。 那两条“点点虫”一黏在他踝上、腿上,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小腹发麻,然后是迅速窜到了头部,头皮发麻之外,还两边太阳穴发烫,这头刚生,那边胃部已抽搐,刻心欲吐。 效应迅速。 他本来还要强撑。 可是他双腿已开始发软。 (那个死阴阳小鬼怎不来出手相助!?他刚才已勉强敌住了天下第七,要是阿三及时助他一把,他何致于此!) 他动不得。 但是他在这时候,又听到了一种声音: 喘息声。 那是天下第七的牛喘。 还有呻吟。 这一次,天下第七已忍下住真的呻吟出声,甚至半蹲于地,半侧着身子,状甚痛苦。 看来,天下第七虽“暗算”了他一记,但自己也不好受。 毕竟,他伤重,且受过多次的伤,流过大量的血。 他虽还是能“制”住叶告,但刚凝聚的一点战斗力和精气,又告消散减灭。 可惜,叶告这时却无法出手。 ——如果说,先去反击能力的叶告,就像一条濒死的鱼,那么,此际的天下第七,也像是一尾跃上了岸、缺水的鱼: 迟早,一样是死鱼。 叶告强作镇定,横剑当胸,叱道:“倒也倒也,我看你也支持不了多久了,还不授首——” 就到这里,发觉说也是多余的:什么“授首”,他自己既无法过去斩掉天下第七的人头,文雪岸也决不会自己割下头颅双手献给他。 天下第七似乎一时仍站不起来,只骂了三个字:“小杂种——”然后呼啸了一声。 叶告一听,怒气上冲。 他想反正豁出去了,双腿一发力,要飞越而起,一剑把敌人砍倒再说。 ——说什么,己强弩之未的天下第七,决熬不住三招两式四剑五回合的了! 不过,他双膝才曲,尚未使劲,突然一阵要命的刺骨的痛,直至腿胫、脚踝传入心肺,痛得他大叫了一声,几乎眼泪鼻涕齐出,证好不是大小便一并失禁。 一切来由,原来都是因为天下第七那一声呼嘶。 那两条虫迅即缩小,一直往肉里钻,把叶告痛得死去活来,顿时连剑也丢了,挡的一声,双手紧攥住虫身要往外扯——可是,这一扯,更痛得动魄惊心,如果这样硬扯,只怕连皮带肉和骨头,都得给撕出来! 叶告此痛非同小可。 此惊更非同小可。 ——这“点点虫”简直是如蛆附身,吸髓食骨! 幸在此时,门外有人叱了一声: “吠,你这妖怪,只会欺负小童么!” 也有人惊呼起来: “你们看,高大夫伤成那个样子,还挂在梁上,敢情是给这独目妖害的,快来杀了他!” 也有人大呼小叫: “楼下有个杀人狂,楼上也有个血魔,我们先合力除魔,再下楼去屠妖!” 说的人有男有女,七嘴八舌。 这些人,原是住在楼上的房客、嵋妓、杂役等人。 他们听到打斗声,早已惊醒,探头探脑,发现楼上、楼下,各有伤亡,本待悄悄溜走,但既下不得楼,又不敢直接与浑身血人一般的天下第七直接交战,故而都欲退欲进,心大胆细,一时不知躲在房里藏匿着好,还是奋勇作战的好。 但这些人聚集渐多,终于有个较胆壮些的,趁着人多,叱出了这一句,于是大家立时起了哄,你一句、我一句,有兵器在手的,能有两下子的,都愤然要冲进房去打杀天下第七——一时间,声势汹汹,群情哄哄。 天下第七慢慢的站了起来。 但他仍躬着身子:腰与背成了一个垂直角度。 可是他的独目依然寒寒绿意、浸浸然的杀机。 他向门外望去,目光过处,仿佛响起了一阵阴电的咧咧嗦嗦之声。 那几个本来包围在门口的人,立即退走了一半。 却有两人,本是店里小役,见高飞垂危,店里闹了命案,又发现天下第七伤重,以为可以趁他伤、取他命,就相觑一眼,招呼一声,一提笑枪、一拿狼宪,冲入房内,左右夹刺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突然一窜。 就这么“嗖”的一声。 人已不见。 枪刺空。 他已一口咬在其中肇筅枪者的颈上。 他双手扣住那人。 那人挣动不脱,另一人急提狼笑救他,一枪刺去,扎不着天下第七,却溯人了使筅枪青年的胸膛里,喷起一蓬血,哀号半声,登时了账! 但这用狼筅的又给天下第七双手扣住了背腰,又一口,就咬在他右颈的大动脉上。 这人鸣鸣的鸣叫了几声,外面的人,叱喝大骂,却一时不敢进来。 叶告又痛又急,又惶又怕,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实: 天下第七居然在吸血! ——他吸人血!
2.小虫与大虫 ——莫非天下第七早已死了,而今已变作一具活尸,到处吸血不成!? 陈日月想到这里,他一向怕鬼,一双腿早就发软,如果他能倒下去的话,早就趴下去了。 可是他倒不下。 因为他不能动。 ——他早在高飞嘱他去解开天下第七“哑穴”之际,一个不提防为其所趁,不但制住了两处穴道,全身动弹不得,就连哑穴也一齐给封住了。 文随汉攻入十九房的时候,本意是要杀死他哥哥的。 他要亲手杀他。 不意,他却不但造成了天下第七一个活命的机会,辽造就了他一个反扑的良机。 因为那时候,“小乌”高飞及陈日月,正全力救治天下第七。 急救的程序已完成,药也已下了,连同叶告的推拿穴道手法并施,大致上,已保住了天下第七的命,为了方便救治,他们也只好解开了天下第七原受制的穴位。 他们救活了他,可是,就算出手抢救的三人也并不十分肯定:有些时候,药石医理,还须仗垂危者的顽强生命力才能回复生机。 他们正要判定天下第七是否还能活得下去,然后才下重手重新封制天下第七的要穴——可是这时候,正好司空残废与丁寡、了宿攻了进来,使高、叶、陈三人得要腾身出来应付他们。这时天下第七正回魂了过来。 然后是“富贵杀人王”文随汉也试图攻入这房间。 他们吸住了叶告、高飞、陈日月等人的注意力,天下第七就在这时候逮住良机。 天下第七的求生斗志何等顽强。 他只要活转过来,马上就图反击。 由于他修习奇功,身上穴位大都倒错偏离,很快就冲突了那一点余剩的禁制。 他趁陈日月走过来替他解穴一时不备,一出手制住了他,并点了他的哑穴,而且,还一手按住了他的“膻中穴”,就吸取了他不少内力,来补充自己负创后流失的精力,他不敢下重手,那是因为不想马上惊动文随汉和高飞。 是以,陈日月就直立在那儿,曾给文随汉扫了一记,依然没栽倒,不是他悍强,而是他关节筋脉全绷紧了,倒也倒不下去。 他有苦自己知。 他一早就想通知高飞、叶告:他“中伏”了!天下第七没死! 要小心啊! 可是他欲言无声。 他眼看高飞重创,文随汉身殁,叶告独斗天下第七——他不是不想相帮,可是他现在除了脑筋清楚、眼睛会霎之外,不但手是丝毫动不了,连屁也放下了一个! ——气!对,气! 他略通的医道中,有一种!当穴脉下通时自疗的治理方法: 那就是设法运“气”聚“气”,将穴位经脉尽量强化、移离、那怕只是一份一毫,或也可解倒悬之危。 但是要运聚这“气”,需要点“力”。 陈日月现在无气无力,就像一个人要去耕田的人,既没有锄头,又找不到土地,拿什么夫耕种? 当叶告与天下第七对敌之时,他急极了:知道这时若制不了天下第七,不但叶告可惨了,他自己也得完了。 他虽急,但他一向聪敏过人,知道把握时机,所以他当然不是什么都不做,只等救星。 ——他尽力聚气。 聚得一些是一些。 ——只要挣得一口元气,他就可凭籍他对医学的理解,挪移穴位,以气活血,自解封制。 可是这需要时间。 更糟糕的是: 天下第七曾在暗里不知用什么卑鄙手法,吸取了他一部分的功力和元气! ——天下第七之所以能以“势剑”一击猝然击杀文随汉,便是得力自陈日月身上“借来”的功力。 这一举却大大耗损了陈日月的元气。 穴道受制的陈日月,空有满腹医理,但就是一时补充不回来这一点失去的“气”。 他就僵在那里,像一条僵硬的小虫。 他看到叶告失手,天下第七开始“吸血”,而且在黑暗中,雨声里也渐可闻他独目寒光扫射时的响声,使他心中暗叫:不好! ——天下第七毕竟受伤过重、体力大耗,流血过度,所以,他要急速的吸取大量的精血,来补充他的体力功力。 也就是说,天下第七吸血愈多,武功就愈恢复得快。 ——所以,要杀天下第七就要趁现在,不能再让他杀人了。 也不能让他再吸血了! 他知道现在已面临关键。 ——生死关头。 可惜叶告好像并不晓得。 他俯身弯腰卡在那儿,对脚下、腿间的两条“虫”束手无策,也像一条扭曲的大虫! 叶告的确对踝间、腿上的两条“虫”,拔也拔不了,甩也甩不掉,痛又痛得要命,动又动不得,真不知如何是好。 他痛恨陈日月: ——死阿三!这阴阳人,居然惨死死硬邦邦的站在那儿,像一条晒干了的虫撅子! 就不过来替我把这两条讨厌的东西弄掉! 其实,他还不知道天下第七并不熟悉文随汉“点点虫”的真正用法,要不然,如果用对了讯号:点点虫就会钻入他的骨髓里去,那时候,他纵不活活痛死,也早发疯了! 叶告就是还没有发疯,所以他才想到一个法子: 火! 他慢慢自襟内掏出了两叶艾纸,并尽量在“不惊动”那对“虫儿”的情形下,用火石点着了艾纸,然后迅速俯身,用火焰往两条还露出尾部一截的虫烫去。 他这样做了是横了心:搏一搏! 这一烫,结果如不是虫松了哎,就是往他骨肉里钻。 可是他不能不搏: 搏,或许犹可活;不搏,那就只有等死一途。
3.苦痛之躯 “哧哧”二声,意外的是、意料之外的是、意外之喜的是: 两条虫儿,一齐松口掉落,且滋滋作声,转眼已化成了两滩又浓又臭的秽液。 ——原来,这种“点点虫”,最怕的就是火,最大的克星就是热。 一热,就死。 一死,便融。 熔为两小点泥泞般的秽物。 叶告得脱二虫之噬,心中狂喜,可是一时也不好过。 那是因为那两“点”虫在濒死之际,大概还发狠咬了他一口。 还是突然大量的渗透出毒液,使叶告双腿一阵麻、一阵痛、两只脚好像忽然失去了骨骰一样,软得像棉棒,掇倒了下去。 地上有雨水。 也有血水。 叶告脸上,一时有雨有血。 也有泪。 人生本来就是有风有雨,人的一生里所有的战役,本就有血有泪。 这个时候,要是天下第七还在房里,叶告当时就无法破解那两条“点点虫”了。 幸好,天下第七这时并不在现场。 幸与不幸,有时是相对的。例如:鱼吃虫,对鱼而言,是好事,对虫来说,是噩运;鱼吃饵,对鱼而言,是恶运,对用饵的人来说,是好事。 不幸的是外面的那一干人。 天下第七吸干了两个小厮的血,单目滋滋悉悉之声大作,寒芒大露,突地抄起桌上的搭链,像一只豹子似的窜了出去,一时间,外面拼斗之声不绝于耳。 开始是搏斗。 ——搏斗,至少还是可以搏、还可以一斗。 之后挣扎。 ——挣扎,只是求活、求生、求存,已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然后是哀号、惨呼、怒号、呻吟之声,此起彼落。 接着是怒叱:“这妖怪——”“不行了”、“快退……”“他不是人,不能再打下去了,”都是些辄然截断的有头无尾紧急惊惶的话。 还有便是扑地、踏地、倒地的声响。 很快,便没了声音。 叶告不管苦痛之躯的折腾,以手爬行,一面叫:“阿三、阿三、快,快……我的脚不能动了,你死了不成!?快去通知公子——” 然而他发现没有回应。 地这时心知陈日月已凶多吉少。 但外面情势更是凶险。 这时候,他已忘了自己连站立之力也没有,更忘了害怕,只记得自己是个人,也是个吃公门饭的小捕快:他决不能任由天下第七在外面妄造杀戮! 于是,他双肘支地,爬了出去。 外面很黑。 甬廊里有些窗子未掩好,有些房门给撞破,外面风雨凄迟。 刮了进来…… 于是叶告就目睹一幅可畏的情景: 走道上,全是死人。 刚才明明还活着的人,全都死了。 这些人,有的,咽喉开了一个孔,有的,胸膛穿了一个洞,血泊泊的流着。 有一个像蝙蝠一般的人,行动像风中的灰烬,忽尔飞到房里,忽尔飘到房外.趴在尸体上,一个一个的,逐一吸死人的血。 这个人当然就是天下第七。 现在,他独目的寒芒,在黯黑就像是一枚嵌在额下的绿宝石。 叶告只觉鸡皮疙瘩,一齐炸起: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天下第七居然杀光了楼上所有的人:包括住客和娼妓、厮役,不管躲起来还是力战到底的人,全都死在他诡异的手法下。 而他,也发现了正在房中“爬出来”的叶告。 他用一只碧目盯着他,双子伏在地上,继续吸血,咕咕作声。 滋滋有味。 叶告一手支地,一手晃剑指着这妖魅似的家伙,大喝:“你……停手!” 可是天下第七并没有动手。 ——他已经不必动手了。 他只好又改口叱道:“你——停口!” 天下第七居然就停止了吸血。 抬起了头,用一只眼,盯着他,让叶告觉得自己已给这碧目寒芒盯得脸都绿了。 然后天下第七真的放弃了手上的女尸,徐徐站了起来,用衣袖抹去唇上的血渍。 然后他一掠,就掠过叶告的身躯,重新进入了房中。 叶告一见他的身法,心中就不禁叫苦:看来,天下第七的功力,至少已回复了一半以上! 更可怕的是: 他不走! 不但不走,反而回到房里。 在房中的天上第七,居然做了一件事: 点灯。 把灯燃着之后的天下第七,打开了他手上的那个又脏又糊沾满了血的楷模: ——原先,他常背着包袱。 人们常推测他包袱里有极可怕的武器。 然而,今日,他的包袱藏了炸药,要炸死戚少商等人——他也并不排除狄飞惊、雷纯等也一齐炸得魂飞形灭。 当然,结果是落空了。 ——谁都没炸死,差点送命的、却是他自己。 但他毕竟又活了下来。 他的“杀手锏”,已另外藏到系在腰畔小搭被里,只不过,遇上戚少商、无情这种敌手,他连用上的机会也没有,便已失了手。 直至他倒下了,给制住了,大家在救治他的时候,先行解除他身上的外物,把他的小搭链,就这样往桌上一抛,扔在那儿,谁也下子理会。 而今,他开启了这搭链。 灯下,层层掀开的布瓣,遮掩了叶告的视线: 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 却听天下第七沉声说了一句: “脱掉?” ——脱掉? 脱掉什么? 他在跟谁说话? 一然后,天下第七又加上了一句: “把裤子脱掉!” 这时候,楼上还活着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叶告。 一个是连叶告都不清楚他是仍否然活着的陈日月。 ——莫非,天下第七的话,居然是冲着他们这两个少年人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