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光
——想追命和冷血师兄已赶到菜市口和破板门了吧? ——不知兄弟们的伤亡重不重? ——不知是否可以及时制止对大方和唐巨侠的行刑? 然而王小石仍然和蔡京对峙着。 蔡京现刻很担心。 他很少真正地去关心过些什么人,由于他在权斗利争上不遗余力,也不择手段,所以几乎六亲不认,就连家人、亲朋,只要对他有害的、不利的,他也概予铲除,毫不容情。 唯有这样,他的地位才数十年屹立不倒,无人可有足以动摇他的力量。 他甚至还认为这才是他的长处。 可是他现在竟然很担心一个人的精神和健康状况。 而且他所担心挂虑的人,居然是王小石!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王小石闯入了“别野别墅”用一弓三矢对准了他之后,他的命运便跟王小石的体能挂上了钩,他的手筋颤一下自己的心就颤一下,他的眼眨一次自己的呼吸便窒了一窒,没办法。 ——他们的命运已彼此互相地拴在这儿了。 蔡京应付紧张的方式,是: 笑。 ——人在开心时才会笑。 所以,只要你保持着笑容,别人就会以为你很开心。 为什么会开心? ——当然是因为胜利。 故此,蔡京尽力保持了个微笑:尽管他现在已担忧和紧张得几乎已完全笑不出来: 因为他已瞥见王小石的手指在微颤,前臂筋肉也微微抖动着: 这不是张易拉的弩。 这更不是好搭的箭。 何况,他所瞄准的,更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蔡京当然不好对付。 而且还十分深沉、可怕。 ——只有这个人,王小石到现在还弄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武功? 如果会,他的武功一定极高。 ——只有武功极高的人才会隐藏自己的实力;只会两三下子三脚猫功夫的,反而会慌不忙地唯恐天下不知! 要是不会,那他一定是个最能看透武林高手心思的人。 ——只有看透了一切武林人的心态,才能让他们疑神疑鬼,讳莫如深。 更何况王小石要面对的不只是蔡京,还有对他已重重包围的高手: 单只是“天下第七”、神油爷爷、一爷这三大高手,已够不好对付。 更何况现在又来了增援。 大将童贯。 ——这大将军其实既无战功、也无战绩,只靠得到皇帝信任,就扶摇直上的人物,是以并不足畏。 童贯带兵打仗的特色是:只敢平内乱,不敢对外战。兵马在前线打个你死我活,尸横遍野,他则在后方耽迷酒色,大肆搜刮。他领兵作战,无一不败,但凡败仗,他都找部属背罪;报上朝廷去的,则全是他讹称报捷、胜仗。 世事无有不奇。童贯这样子的“领兵率军”,居然可以连连迁升,权重天下。其实他的本领无他,既懂跟权相蔡京拉关系,又深谙如何讨皇帝欢心,如此就功勋无数,恩赐不绝了。 此人虽不是高手,偏偏他却掌有大权,有权的人自然手上便有许多高手。 童贯身边有五个人。 ——这种人倒绝对懂得把“老弱残兵”拨去打仗,把精锐之师,则留在身边。 这五人在朝中向有“五大将”之称:“拼将”、“狠将”、“少将”、“天将”、“猛将”。 这五将虽是强将,但王小石还不放在心上:主要是因为,这什么什么“将”都是一伙人自我吹捧,大家互相封号而已,如果王小石跟他们取名,则认为只有:“吹将”、“捧将”最合适他们。 ——这些不打仗、光夸口、爱认功、只懂搞关系的家伙凭什么称为“大将”! 嘿! 王小石顾忌的是另一人。 这个人站在那儿:蔡京背后、他的面前,然而他却看不见他的脸孔、他的五官,只感到一团“光”,竟似是黑色的。 ——“黑光”! 王小石潜入“别野别墅”作出胁持蔡京的行动,他最担心的有几件事,包括是否能制伏蔡京、对付“天下第七”等,但其中担心事项的第一件便是: ——“黑光上人”詹别野。 这时期,道教盛行,皇帝大臣,总相信些什么祭天拜神便可以长生不老、白日飞仙的传说。这詹别野原是武当派近五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高手,但他一旦成名,自成一派,又通晓炼丹导引之术,传闻中他不但武功高,而且颇有法力,能通鬼神,使得皇帝赐封为“国师”,而蔡京也特别为他把原来的“蔡氏别苑”,改建为“别野别墅”来供养、讨好他。 不过,他早些年可能倒行逆施太甚,挟道术显威,作了不少孽,惊动了豹隐多年、仙踪无定的懒残大师,亲自出手,把詹别野教训了一顿,至此而后,詹国师气焰稍敛,较少张扬生事,涂炭生灵。听说那一役里,他负伤不轻,元气大损,自不敢太无法无天了。 这些年来,詹仙师几已销声匿迹,甚至大多数的人都传他己改邪归正,到峨嵋山静修去了。 近几年来,已很少听到他的劣迹异举,也很少人再见得着他了。 然而,再怎么说这里毕竟还是以他为名的“别墅”。 ——蔡京敢在这个时候来这地方坐镇指挥剿灭武林各路好汉豪杰的大军,必然有他可无一失的理由。 王小石担心这“理由”就是: 詹别野还在这儿,而且仍为蔡京效力。 而今,他瞥见蔡京身后有这样“一团黑光”似的人物,他担心自己的担心很可能会成为事实。 所以他死死地盯住蔡京,万一有什么异动,他就先第一个盯死了他! 蔡京好像看出来:王小石似乎有一点儿的慌乱,至少不如初时镇定,所以他笑得越发自然。 “就算你救了他们,你又怎么撤走?” 王小石没有作响。 “不如你先放下箭,人,就让他们放了吧,你加入我麾下,我重用你,以你一个别说换两人,就算全京的好汉,也是值得。” 王小石没有回答。 “你别怕,虽然你今天用箭对准了我,我可不是一个记仇的人。我知人善任,以德报怨,而且识英雄重英雄,我不会对你今天所作所为报复的。” 王小石笑了。 “你不信?我身边、背后、这里的全部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顿时,厅内的人都七口八舌为蔡京作证,有人指天作誓,相爷为人确光明磊落;有的言之凿凿,胪举蔡京德行无亏、尽列义薄云天之种种事迹,王小石听得只是笑。这时,其他舞娘全走避一空,蔡旋等退避入房。 “你年少气盛,不辨忠奸,不信事实,枉了好身手,不肯弃暗投明,确令老夫抱憾。”蔡京叹息地说。 王小石笑道:“你要我相信你?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凭这里的人?这里的人今天在你得势时为你说话,他日若你失势了呢?还会不会为你说话?” 他这几句话下去,堂里的人都噤了声。不一会,又阿谀奉承、詈言詈语此起彼落。 蔡京的手一挥,大家才真正地住了口。 “这些人今天在这里,才会为你说话,你真的要问,到外边问去,跟老百姓打探打探去,看谁相信你?哪个维护你?还有什么人会说你的好话?” 王小石又一笑,露出珍珠一般洁白的贝齿,“你现在怀奸植党,布列朝廷,威福在手,舞智御人,把兵权、宗室、国用、商旅、盐泽、赋调、尹牧等政事,全抓在手,交亲信揽权,你正是大权在握,他们当然都会为你说话,有朝一日,你失权失势,这些人就一定会用你对付人的方法来对付你!” “我对付人?”蔡京一哂道,“我问心无愧,作事不悔。” “不愧是你没有廉耻之心,不悔是你无反省之力。不愧不悔有何了不起?只要厚颜凶谲的人,都说自己不悔无愧!”王小石斥道,“你没对付人?嘿!方轸向有风骨,不肯为你所用,向皇上指责你的过失,弹劾你气焰嚣张、颠倒纪纲,你就把他削籍流放岭南,并派人将他刺杀在那儿。你这叫……以德报怨?!” 蔡京冷哼一声:“我原要重用方轸。那是他太不识抬举。” “好,我就当他和你是个人恩怨。可是,刘逵呢?他只不过不想与你同流合污,你就加害于他,借苏州一起盗铸钱案,强把刘逵乃至他亲戚章綖入罪,派开封府尹李孝寿审讯,迫着他株连千余人,而当中刑求强抑致死者三倍于此数。你却还嫌处理太宽,特派御史萧服、沈畸去换了李孝寿。”王小石忿然道,“萧、沈二位御史,却很有良知,曾感叹地说:当天子耳目,怎可附会权要,以杀人求富贵!他们当天就释放七百多名受冤的人。” 蔡京哼道:“这不就好了吗?我换了人就是要开释受冤的人。” 王小石道:“你说得倒好听。这一放,萧服御史就给你调去羁管处州,沈畸御史则贬到信州,都有去无回。章綖更给流放海岛,尸骨全无!还有章縡?” “章縡?”蔡京倒一时想不起是谁,“……什么章縡?” 王小石怒道:“你害人太多,早已忘了给你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姓名了。你私自更改‘盐钞法’,高兴废钞便废钞,喜欢发行新钞就印新钞,危害至大,章縡是狱吏,他为此上奏陈情。你一气之下,不但怒夺其官,还让他黥脸刺字,全家为奴,发配边疆。” 蔡京倒是有点迷糊的样子:“有这样的事吗?我倒记不起了。你记性倒好,一一为我记住,难为你了。” “你少给我装糊涂!章縡的事,你记不得,长溪瑶人因受不了你苛政暴征,起事生事,你下令把瑶人全抓起来杀头。荆南郡守马城马大人只不过告诉你:瑶人分有多族,生事的仅是一族,不必滥杀无辜,激起民愤。你非但下令照杀不误,还要赐绢赏银,按级升迁,以致官兵以杀人为乐,跟瑶族结下深仇。这事你总记得吧?”王小石不齿地道,“马城大人只不过说了几句正义的话,你罢了他的宫,还害了他全家,他的儿女全变成你家奴、妾侍,你可真会惜英雄、重英雄啊!” 蔡京道:“这些都是我们朝政大事,你们这些草野莽民怎么懂!我若不得殿堂大臣支持,我若非待朝中同僚恩深德厚,我这个位子,怎可能十年如一日,风大雨大,都丝毫不受动摇?” 王小石道:“屹立不动,树大根深,那确是你的本领。他们不是不反你,只是反不了你。你把稍有良知的群臣不是杀头就是贬谪,不是驱逐就是流放,朝廷良将忠臣才会尽为汝所空!你还把反对变法的全当作奸党处理,刻石立碑,立‘奸党碑’,却为自己建数以千计的‘长生祠’!如此造孽,天理何在!你能容人?你的变法只不过全为了自己。你还要赶尽杀绝,明令禁止宗室与奸党子孙成婚,以致酿成多少悲剧!刚才出手分你们的心之女子,她之所以会予人卖入青楼,她父母异离沦落,就是你的‘德政’一手促成的!你这是现眼报,只要有对付你的事,她一向不遗余力。” 蔡京强笑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什么好了……最重要的是敬请你挽好你的弓、把稳你的箭……别别一个失手,大家都……” “不是大家,只是你!”王小石冷哂道,“我来得了这儿,早已豁出去了。我们生下来,就是以有限的生命跟无尽的时空搏斗——而我却选定了你!” 蔡京生恐王小石毁诺、变卦,忙道:“王大侠可事先约好,我布在菜市口、破板门的人一旦住了手,只要把犯人放了,你就不会……杀我的,王大侠可是大侠,说过的话可算数吧?” 王小石笑道:“你少来用话挤兑我。你来奸的我也一样可以使诈,你不要让我有借口就是了。——就算我不杀你,我可没保证过不伤你。” 蔡京悚然:“你你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敢伤我?!” 王小石哈哈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四年前我就要杀了你,结果只杀了你的狐群狗党傅宗书。我只要重伤了你,让你自己伤重而死,我就既不算亲手杀你,也不算违诺了,是不?” “你你你这样……可是……”蔡京可变了脸色,再也无法镇定从容了,“……你这是耍赖……” “我本就是无赖!我是无奈才跟你耍泼赖!”王小石道,“现在言归正传,你要我不伤你,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蔡京忙道:“别说一件事,纵十件百件,我全都答允。” 王小石道:“我也不要你答允千件百件,你只要应承我:今天劫法场的人,绝不去追究查办。” 蔡京忙不迭地道:“这个当然没问题……”可是他马上生了警惕:他本来就想先敷衍着,答应了再说,只要一旦脱身,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但他又随即想到,要是允诺得太过轻易,王小石必然不信,所以故意显示为难地说:“……不过,这件事闹开了,只怕人也伤亡了不少,完全不……那个……在皇上那儿不好交代,刑部那头……也没了面子。” 王小石说:“你可以追究,但只追究主事的人。” 他昂然道:“——我就是主事人。” 蔡京当然明白王小石的用心和用意: ——王小石一定是个自命英雄的人,什么事都要揽到身上去。 ——这样正好。只要能把他从这儿诓走,看诸葛老儿还能不能维护他! ——再说,他这头不妨答允下来,只要王小石放下弓箭,他马上就下令追缉王小石:既然是他自己认的账,大家都听实了,他要铲除王小石就更名正言顺了。 ——就算未必一定能把王小石正法,至少,也能把他迫出京城;王小石一旦离京,就似龙游浅水,鱼跃旱地,他手上那一群“金风细雨楼”的子弟,迟早都变成他手里的雄兵、蚁民了! ——话说回来,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力再大,也不想太正面地与武林各路人马为敌:能用是最好,要不然也不宜全部开罪。就算他这次设计歼灭这干绿林上的反对势力,也是借处斩唐、方两名钦犯之意才能堂而正之行事,而且主要还是借“有桥集团”的主力,以及归附于他的武林势力来行事,这叫“以夷制夷”。绿林黑道,有的是卖命、拼命、不要命的呆子,他可不想跟他们全招了怨。 ——不过,王小石今儿到了这里,是决逃不出去的:难道他还能一个人战胜“黑光国师”、“天下第七”、神油爷爷、一爷这四大高手不成?! ——不可能! 既然王小石就要死了,所以他不妨什么都答应他——但答允太快,反令人不信,何况王小石绝顶聪明、善于机变! 所以蔡京故意沉吟道:“……这样也好,不过,光你一个,还是说不过去,除非……在这儿闹事或劫法场上,凡是露了面的,就公事公办;没亮相的,我们就只眼开、只眼合算了!” 王小石冷哼道:“这也难免。只望你说过的话是话!” 蔡京把胸一挺,嘿声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 王小石森然道:“那也不到你不算数。你下矫诏杀害忠良、伪称变法、乃至搜刮公款、营私牟利的种种情事,我辈搜集资料已久,你以假诏诛杀元祐旧党同僚,还不放过他们子孙,兴大狱,罗织罪名。你一向无耻变节,排挤忠彦,稍不附从,则诬以罪。奸臣作恶,古已有之,但大宋江山,就得断送你一人手里,你之怙恶不悛,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你别以为暗中造孽,天下不知——你至少有七道伪诏矫旨在我的手上!” 蔡京这次倒真的蓦然吃了一大惊——这一惊,只怕真的要比他的房子还大了。 “你……你们……你们这干逆贼——” “谁才是逆?谁才是贼?”王小石冷诮地道,“皇帝的诏书圣旨,你都胆敢作伪私代,只要你一不守信约,我会着人呈到圣上那儿去,就算你有通天本领,看皇上这次还烙了印一般信你不!” 蔡京这大半生人,做尽无耻无道、强取豪夺的事。当他拜官户部尚书的时候,监察御史常安民已对他提出了弹劾: “蔡京奸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巧足以移夺人主之视听,力足以颠倒天下之是非。内结中官,外连朝士,一不附己,则诬以党,于元祐非失帝法,必挤之而后已。今在朝之臣,京党过半,陛下不可不早觉悟而逐之,他日羽翼成就,悔无及矣。” 可是当时哲宗极信任章惇,章惇又重用蔡京,弹劾的结果,反而是常安民被贬到了滁州。 蔡京大权于是已定。 到了赵佶登位,蔡京之势,已无人可以动摇,他也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了。为了排斥政敌(其实只是稍有异议者),不管死的、活的、在朝的、在野的,他都绝不放过,连他的恩人、同僚、上司、都全一棍子打翻,踩死了还倒打一耙。 他还把当年栽培过他旧党的司马光,以及文彦博、吕公着、吕大防、刘挚、范纯仁、韩忠彦、韩维、李清臣、苏辙、苏轼、范祖要、刘安世、曾肇、天置、丰稷、程颐、晃补之、黄庭坚、常安民、郑侠、秦观、龚夫等一百二十人,称为“元祐奸党”,立“党人碑”于端礼门,且把敷衍不满于新党的人王珪、张商英等也列为“奸党”,连同一手提拔重任他的章惇也不例外,新旧二党成了全家福、大杂烩,只有一个共同的取向,那就是: ——凡他所不喜的人,就是“奸党”!凡不附和于他的,立即加害! 于是“奸党”名额,扩大至三百九十人,由蔡京亲自书名,不只在京师立碑,还颁令各州郡县,命监司、长吏,分别刻石,传于后世,而且还毁坏司马光、吕大防、范纯仁、吕公着、刘挚等十人景露宫的画像,且把范祖要着的《唐鉴》,以及苏洵、黄庭坚、苏轼、秦观、苏辙等著的诗文集,劈板毁灭,不许流传。 他所打击的对象,是如此不分新旧,不计亲疏,只有效忠于他一人的走狗奴才,以及和他利害交攸的恶霸,他们才臭味相投、狼狈为奸,一起做那惨无人道、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事。 是以,到了这时分,朝中忠直之士已尽为之空,唯武林、江湖间,仍未完全由他纵控,还有些打抱不平的人不甘雌伏;由于朝廷仍亟须肯效命之杰出高手来保住大位,才不致赶尽杀绝,是以也有些有本领又肯主持正义之士,勉强在这风雨危舟的场面下挣扎求存。 ——苏梦枕、王小石等,就是属于前者。 ——诸葛正我、舒无戏等人,便是属于后者。 由于蔡京对稍不附合他的人这般凶残绝毒,而他所实行的法制,无一不是让自己获利得益的,所以他除了出力讨好奉迎皇帝欢心,以巩固他的权势之外,还在军事上,全面抓紧不放,把军力的精英全往“中心”调拨,让其成为他的私人卫队,还时常不择手段,假借上意、矫造圣旨,来残害他一切不喜欢的人——这么多年做了下来,再干净也总会留下些罪证。蔡京本恃着自己官大势大,加上皇帝对他千依百顺,信重有加,谅也无人能动摇得了自己分毫,所以从不畏忌。但而今经王小石这一说,看来真捏有自己矫诏伪旨的证据,这一来,皇帝亲眼看了,纵再信任只怕也得龙颜大怒,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顷刻间,蔡京可是目瞪口呆,心知王小石这回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就算能把他格杀当堂,只怕对方也早有安排,始终是个心腹大患,一时也无应对之策。 “一个人是做不了英雄的,”这回似乎是轮到王小石觑出了蔡京的心乱神迷,冷峻地道,“今天我一个人用一张弓三支箭对着你,可是我背后却有千千万万的正义之士和无数的正义之士在支持我。”他语音肯定得像天神镌刻在铁板上的命书箴言一般: “你今天得势,可以嚣狂得一时,但到头来,你只是万人唾弃、人神共愤的垃圾渣滓,不会有好下场的!” 蔡京本就穷凶极恶,给这几句话迫出了真火,龇牙咧嘴喑声吼道:“下场?!我才不管什么下场!” 话一说完,他只觉脑门晃了一晃,好像什么东西掠过、飞过,眼前只觉有一道光芒,待要看时却不是亮的,反而还黯了一黯,黑了一黑。 ——他几乎没晕了过去。
猛步
米苍穹一棍在手,一拳朝天,摹地一声大喝: “不想死的就住手!” 他的大喝开始时原本元气十分充沛,但到了后面几个字,却变成尖声刺耳。 厮斗中的群豪谁也没为他的喝止而不再战斗: 一、有桥集团和蔡京手下不是不想停手,而是对方不肯罢手。 二、劫囚好汉既已来了,就豁出去了,才不管谁出手,谁不出手。 三、江湖上对“米公公”的武功颇多传闻,有的说他有绝世奇功,有的说他有魔法异术,有的说他通晓一种天下第一的棍法,而这种棍法听说还是达摩大师东渡之前所创的,少林一脉只得其三招,便成了当今少林七十二绝技中之一的:“疯魔杖法”(而米苍穹却似九九八十一招全都通晓!),但更有人说他根本不会武功,只尸位素餐、滥竽充数的在那儿唬唬人而已!是以,劫囚群雄有的基于好奇、有的原就不信:都要看看这传说里的人物到底能耍出个什么绝艺奇功! 四、这时际,大伙儿已形同杀到金銮殿上去了,实不能说收手就收手的;是以有进无退,拼死再说! 五、何况,米苍穹那一喝,中气显然不足,大家也就没什么放在心上。 但米苍穹接下来的动作,却吸住了全场的人: 他朝天舞了九个棍花。 舞动的棍子发出了尖啸。 一下子,全城的雾仿佛都卷吸到他棍风里来。 他的棍子极长,越到棍头越尖细,像一根活着而不可驾御的事物,在他手里发出各种锐响:似狮吼、似虎啸、似狼嗥、似鹰咻,棍子同时也扭动、搐动、弹动不已,像一条龙,而这头龙却旋舞在米公公手里;似一条蛇,而这条蛇却纵控在米苍穹掌中。 米苍穹这一舞棍,犹如丈八巨人,众人尽皆为之失色。 失惊。 他一连几个猛步,众人衣裤为之惊起,视线全为之所吸引! 有人看见他白花花的胡子竟在此际苍黄了起来,像玉蜀黍的须茎。 有人乍见他的眼珠子竟是亮蓝色的,就像是瓷杯上的景泰蓝描花碎片嵌入他眼里去了。 大家神为之夺。 起越众人头顶 而 上 掠 持 一 一 他 棍 见 砸 只 下 他要打谁? 谁能经得起他的打击? 在这刹间,在场群豪和官兵,大家都感受到一种特殊而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是“凶”的感觉。 ——“凶”得一如“死亡”一般无可抵御、无法匹敌、无以拒抗、无有比拟的。 那么说,这也就是“死”的感觉了不成? 可是,这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中这么一舞棍子,还未决定往谁的头上砸下去,怎么却能令全场数百千人,都生起了“死”的感觉呢? 这时,全场神采俱为米苍穹那一棍朝天所带出来的“凶”气所夺。 只一人例外。 他趁此迅瞥见方应看: 只见方应看雪玉似的脸颊上,竟起了两片酡红,既似醉酒,又像病人发高烧时的脸色,但他的额角暗金,连眼里、眼纹、笑纹里也隐约似有股淡金色的液体在肌肤内汹涌流转。 方应看看得入神。 他看那一棍,看似呆了。 但也奋亢极了。 ——奋亢得以致他花瓣般搭着剑柄的玉手,也微微抖动着,就像少年人第一次去抚摸自己最心爱女子的乳房。 观察他的人只观察了那么一瞥,已觉得很满意了: 他已足可向相爷交代了。 偷看的人是一个就像方应看一般温文一般斯文一般文秀一般文雅一般尔雅的年轻人。 任怨。 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即收回了视线。 可是任怨并不知晓: 当他迅疾而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收回视线之后,方应看却突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向刚才望向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这时候,他的脸色是暗青的。 眼神也是。 可是任怨没注意。 可惜任怨没发现。 米苍穹人仍在半空。 他双手持棍。 棍子发出锐风。 急啸。 根尖朝天,仿佛要吸尽、尽吸天上一切灵气杀力,他才肯砸下这一棍似的。 ——他这一棍要打谁?! ——这一棍子砸谁都一样,只要能收“杀鸡儆猴”之效。 米苍穹是为了制止敌方取胜气焰而出手,他那一棍自然要打在群龙之首上。 这次劫法场来了许多高手。 好手。 但如果一定要选出这几帮(已杀进刑场来的)人马的首领,显然只有三个: 率领“金风细雨楼”子弟帮众攻打过来的: ——“独沽一味”唐七昧; ——“毒菩萨”温宝。 另外就是领导其他帮会人手联攻的首领人物: ——“天机龙头”张三爸。 好! 他就先往“龙头”那儿砸下去:看没了龙头的龙子龙孙,还充不充得了成龙!
怒步
他一棍打向张三爸。 张三爸刚杀了萧白、萧煞。 他气势正盛。 但也正伤心。 他正在看他的师弟蔡老择,垂泪——他正在想: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亲人朋友,每一个人死了都会有人为他难过伤心:老蔡死前也至少杀了苗八方,自己因为他的死而格杀萧氏兄弟,既然有那么多人死了有更多的人难过,却为啥人间依然杀戮不绝、血腥不辍呢——他只想到这里…… 米公公就来了。 他是和他的棍子一齐来的。 朝天的一棍。 这一棍朝天,然后才往下砸落。 张三爸是“天机组”的龙头: “天机”到处替人打抱不平,替无告苦民出头,并常暗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而威震天下。 张三爸领导这个组织数十年,自然有着丰富已极的江湖经验。 他成过、败过。 他成时威风八面、叱咤风云,败时落魄江湖、退无死所。 他真的是那种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而不是光用一张嘴说“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然而其实只不过是在一个小圈子里小茶杯中兴几张茶叶片那么丁点大的所谓风所谓浪的那种人。 他年纪虽然大了,病痛也多了(纵然武功再高,病痛也总随着年岁而与日俱增,这是免不了的事),但身手却没有因而减退。 只不过,反应仍然慢了一些。 ——那也只是一些些而已,那是一种年老所附带的“迟钝”,不过,姜仍是老的辣,虽然在某方面的体能反应已“迟”了一些、“钝”一些,可是在江湖经验和遇事应对上,他却更准确、精炼了! 所以他杀了人: 萧煞和萧白两名刀王就刚死在他手里。 可是他本来就不喜欢杀人。 ——自己也不喜欢被杀,别人也一样不愿死,杀人其实是一件自己和别人都不情愿发生的事,只有禽兽和没杀过人的幼稚年轻人,才会对杀人有向往和迷恋。 他只喜欢救人。 ——救人的感觉好舒服。 杀人的感觉如同野兽,但救人才像在做一个人;一个人若能常常救人,那种感觉可就不止是像人了: 简直像神! 不过,在现实里,却是杀人容易救人难,而且,要救人,往往就得杀人。 何况,你不杀人,人却来杀你。 眼下就是一个实例: 米苍穹正一棍子砸落!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当然你死,不可我亡! 张三爸身形忽然“不见了”,他像是给人踢了一脚、推了一把似的,突如其来地跌了出去,就像是给那尖锐的棍风卷走似的。 同一时间,他的“封神指”:以拇指夹穿过中指与无名指第三节指根缝隙,反攻了过去! ——他一直都在留意:那老太监有没有出手、会不会出手、向谁出手? 而今,那传说中的宫廷里武功最深不可测的人终于出手了: 而且是向他出手。 张三爸早有防备。 ——你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了你的命! 可是,身经百战、遇强愈强的张三爸,此时此际却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那不是“凶”。 而是“空”。 一切都“空”了,没有了的感觉。 没有了战志,没有了抗拒,没有了路(包括没有了末路也没有了出路),没有了力量,没有了棍,没有了指,没有了敌我,甚至连没有了也没有了。 那就是空。 也就是无。 ——所以也就无所谓胜,无所谓负,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张三爸没有料到对方这一棍子砸来,却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这样可怕的力量! 那不是存在的力量。 ——它不是“有”。 那是无所不在但又是“无”的力量。 ——它就是“空”。 不仅是空,而且是四大皆空,而且“空”中藏“凶”: 四大皆凶! 张三爸马上抖擞精神。 他知道米苍穹不是好惹的。 他要全神贯注应付这一棍。 ——一个人,也许学习了多年,锻炼了许多日子,力求的不是一次、一回、一阵子的表现。 但对张三爸而言,这养精蓄锐只为一展所长的时间可更短、更急、更精炼了: 盖因他们这等高手就算是决一死战,也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真是成败兴亡转瞬间。 张三爸的第一步,是“怒步”。 他先愤怒。 ——愤怒可以带出杀气。 而且是凌厉的杀气。 他用一种燃烧式的愤怒点燃了他体内的一切潜力和能量。 他的步法是先“怒”而“奇”。 不单是“奇”,而且突然。 他像给棍风所袭般地忽而“吹”了出去——跟张三爸交手的敌人一直都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也是一个“噩梦”,那就是根本“触”不着他。 只要对手一扬兵器、一出拳,哪怕只是动一根指头,张三爸都会“倏然无踪”,或者,整个人给“吹”、“扬”、“飘”、“震”了起来。 ——这之后,就到张三爸的反击了。 这就是“怒步”。 别人一抬足他就能借力“飞”起,更何况米苍穹那如同霹雳雷霆呼风挟雨之一棍了。 张三爸的人也马上“掠”起,然后便反袭米苍穹——他的步法活似米苍穹棍法的克星。 尽管那棍法一起,他心头就为之一空。 甚至还失去了斗志。 甚至还萌生了死意。 甚至还起了一种强烈自戕的意欲。 张三爸的倏然消失,再以“封神指”反攻,出乎人意料之外。 但更出人意表的是米苍穹。 以及他的朝天之棍。
怒红
就在张三爸身形倏然而变之际,米苍穹的身形也遽然作了完全的、绝对的、不可思议的大变化。 他全然改了向。 他改变得毫无蛛丝马迹,连一点征象、先兆也无。 他忽而变成转向温宝那儿。 他身形大变,棍法却一点儿也没变更:他一棍往“毒口萨”温宝那儿当头砸下! 温宝刚杀了祥哥儿。 米苍穹原就是要拿他来开刀,以挫劫囚群雄之气盛。 温宝虽然笑嘻嘻地像一尊与世无争的活宝宝,但其实是“老字号”中的一名十分精明、醒目、机变百出、心狠手辣的年轻高手。 他也一直留意米苍穹的出手。 俟米苍穹飞跃半空,持棍猛攻张三爸之际,他担心“爸爹”应付不过来,正要赶去施援手。 ——却没料米苍穹却突然、骤然、遽然、倏然、蓦然、霍然转攻向他! 这一下子急变,他已不及闪躲。 那一棍已至。 他只好硬接。 他以手中的鬼头刀硬接。 一直在他身边几乎是并肩作战的唐七昧,也马上赶过来救援。 ——谁都看得出:米苍穹这一棍子不好接。 这一棍不但不好接,仿佛还凝聚了上天的一切无情、不公、杀性和戾气,以致温宝刚抬刀招架之际,忽觉浑身没了斗志,竟生起了一种: ——斗志全消,只求速死的冲动! 这是什么棍? 这是什么棍法? 这是什么人传的什么棍法?! 温宝在这一瞬间,要同时抵挡两个敌人的夹击: 一是那一根仿佛是来自天庭行雷电闪交击时掷下来的棍子。 一是那一股强烈的死志。 而这两种攻袭力都来自一个人: 米苍穹。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我不可以死! 我不想死…… 于是温宝抬头: 横刀。 他要招架那一棍。 ——那要命的一棍! 他至少须要挡住那一棍:最早的援手也得要在他抵挡得住这一招之后才赶到。 人生在世,最凶险的招式,得要自己一个人来接,这正如造爱的欢乐绝对要自己去感受享受、而病痛的折磨也完全由自己来忍受一样。 温宝为了接这一棍,不惜大喝了一声。 他要叱起自己的斗志。 他要叫醒自己的斗意。 他一叱喝,才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 他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难道他竟失去了声音?! 他没有哑。 而是米苍穹的棍啸和呼啸,听来只过分尖锐但并不算太响,却能完完全全地遮盖了自己发出的叱喝之声。 米苍穹的棍风和啸声,竟比他的棍子和招式还先发制人,击中了他敌手的耳膜与听觉,使对方的战力全为他所控。 斗志为之所制。 神亦为之所夺。 米苍穹一棍打下。 温宝横刀一架。 他架住了这一棍。 但却保不住自己的命。 他招架的那一刀,招式有个名字,就叫做: “问天”。 他的“问天一刀”刚封住了对方的棍势,借势还击,他攻出一刀: “笑天”。 可是那一刀才削出,他发现自己所接的那一棍“实”的力量虽已尽放,但“空”的力量仍未发出: 然而那一刀,是“空”大于“实”。 ——也就是说,他挡住的,只是虚力,当实力为空力所取代时,那一棍的力道才源源滔滔汹汹涌涌而至! 他只好把“笑天一刀”的攻势,反转为守,变为: “问天”。 这“问天一刀”原是守势。 可是却在这一瞬间,有一件事发生了: 谁也没觉察。 谁也发现不到。 温宝忽觉右腿“环跳穴”一麻。 ——似有件什么事物,射在他那穴位上,使他本来边退边避边回刀“问天”的一刀,因这一失足而不退反进。 既然是进,“问天”就不成其为守势了。 他只好反攻。 这时急变遽生,他已不及细思,一刀“啸天”就递了出去—— 他的反攻使米苍穹没有了选择。 他原只想一招把温宝迫退,再一棍把唐七昧震伤,好教他们知难而退。 他可没意思要一出手就跟群雄结下深仇。 他只想吓退他们,或震慑住这些人,使他们不致过分嚣张、步步进迫。 可是他这时已不能选择。 因温宝不退。 反进。 且出手。 一刀。 他知道温宝的毒力。 他亦深知“老字号”温家的毒性。 他更知晓温宝手上的是毒刀。 他若不立杀此人,让他欺近身来,不但再也吓不走眼前这些人,只怕自己也得要惹上一身的毒蚁。 所以他只好一棍砸了下去。 用了全力。 ——一种全然是“空”的力道。 ——真空的力。 血。 血红。 战士的血特别红。 ——也许是“老字号”温家子弟的血更烈、更红。 那是一种愤怒的血。 怒血。 怒血愤懑的溅溢出来。 温宝倒地,就像一只打碎了的元宝。 唐七昧想扶住他。 可是扶不住。 ——谁能扶住一只打碎了的杯子、碟子或碗? 鲜色的血触怒了唐七昧炽热的心。 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在愤怒中出手。 他的暗器迸射向米苍穹。 ——这些暗器型体可爱好玩,有的像甲虫,有的像蜻蜓,有的还像小孩子那圆圆的腮、颊、眼甚至鼻头。 可是这些暗器的效果都很可怕: 因为都会爆炸。 强烈的爆炸。 ——同时也是强力的。
怒花
爆炸的暗器炸向米苍穹。 ——在苍穹的迷雾间,像极了一朵朵愤怒的花。 米苍穹发现从他一出手、一舞棍伊始,一切都没有得选择。 一切都失却了选择的余地了。 他尖啸。 出棍。 棍是硬的、尖的。 然而棍势却是空的、无的。 唐七昧忽然发觉自己发出的暗器,没有爆炸。 ——正确来说,不是没有爆炸,只是没有了爆炸的声响。 他看得见它爆它炸,但却寂静无声。 他情知自己耳膜若不是已给对方震破,就是爆炸声已为敌手听去并不怎么响亮的啸声所掩盖。 他忽然觉得“空”。 ——五脏六腑,似给同时掏空了一样的空。 眼前也为之一空。 ——青天白日灰雾满地空! 就在这时,米有桥一棍迎头打落。 也在此时,唐七昧全身发出了一种味道: 臭味。 只要对方能闻得着这臭味,他就有本事把对方毒倒。 ——因为“味道”也就是他的暗器。 全场有那么多人,但这“一味”他只向米苍穹发出,别人就不会闻得到。 因为他是唐七昧。 ——“独沽一味”的唐七昧。 四川蜀中、唐门唐家堡的唐七昧。 ——是他先毒倒了他?还是他先一棒将他打死? 不知。 因为其间出了点变化。 变故。 这变动不大。 只不过他们之间,忽然多了一个人: 张三爸! “天机”的龙头:爸爹! 张三爸可以说是丢了一个脸! 他以为米苍穹正攻向他,所以要全力反击,结果,不是他让米有桥打了一个空,而是他自己上了一个当。 米公公根本志不在他。 是以,温宝惨死,张三爸觉得好像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唐七昧也命丧这儿! 他迎上了米苍穹。 还有他的一棍朝天! 他越是接近那一棍,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那一切都是空的。 不存在的。 ——梦幻空花。 他们就像是亘古以来就安排好了的一对死敌,今日狭道相逢、决一死生,谁都再也没有退路。 张三爸没有用兵器。 什么兵器都没有用。 ——虽然他十八般兵器,啥兵器都能用、会使。 他不但不退,还反攻。 用他的手指。 ——天下独一封神指! 张三爸用手指(而且下是拇指便是尾指)去对抗那样长如此粗这般尖而且还这么凌厉的棍! ——朝天一棍! 米苍穹以长棍直取张三爸。 他的兵器,气势凌厉,但越是迫近张三爸,他越有一种感受: 这一切都是直见性命的。 甚至是迫出性情的。 一句话,四个字: ——性命攸关! 米有桥的棍长。 长一丈二。 而且它竟似会伸缩,能缩能伸的。 伸长了、伸直了,竟长足一丈八。 那是一种绝长的兵器。 张三爸的手指,再长也不过三四寸。 但他居然敌住了这长棍。 棍子虎虎作响,当头砸下。 张三爸用手指(而且还是指尖)去接。 ——血肉骨指怎能承受这疯狂疯魔疯癫的棍子? 但每次棍子眼看要击着张三爸身上时,张三爸都是急不容缓但总能及时从容地用手指的指尖在棍身的某部位上一弹、一顶、一抵,棍子所带的所挟着的无匹钜力,竟就完全给抵消了、不见了、转化了。 ——要是用别种兵器,还绝对没办法那么圆滑这般巧妙简直妙到颠毫地做到这点! 张三爸却一一做到了。 米苍穹每攻一棍,他就不退反进。 待打到了第十一棍(张三爸也接下了第十一棍)时,张三爸离米苍穹,也不过是三尺之遥了。 这一来,大家已几近肉搏,十分凶险,招招专打罩门、式式只攻死穴。 最长的棍子,对上了最短的手指。 其实张三爸不是没感受到那可怕的压力,那可怖的死志,以及那可畏的: 空。 但他已为这凌厉攻势迫得退无可退了,他只有反击反击再反击! 米苍穹也没有办法。 张三爸越接近他,他自己便越凶险:他的棍子宜长攻不宜近守,然而张三爸却已迫近咫尺。 他开始的攻袭是用棍尖。 到第七棍时,他已改用棍身。 至现在第十一棍之际,他只能用棍尾。 ——然而,这时张三爸的手指(不管拇指还是尾指),已随时可以戳着他的要害和死穴了。 两人对决。 已绝对没有退路。 也失去了余地。 越接近米苍穹,张三爸就知道自己的胜算越大。 他已出尽浑身解数。 ——出道五十余年来,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样大的力气心神,来对付过一个敌人。 他越发觉得这太监是他前世的宿敌,是上天特意使他和他今天会在一起,一了上辈子的宿怨恩仇。 就在这要命关头,呼的一声,米苍穹手中的棍子,忽似神龙一样,脱手飞上了天。 一下子,阳光仿给切成了许多片。 雾也给打散成了许多块。 棍子在半空呼啸旋转,打着棍花,像一朵朵盛开的怒花。 张三爸不禁抬首: 看那飞上天的棍子—— ——它什么时候才落下来? ——它落下来之时会造成什么伤害? ——米有桥是故意使它脱手飞去,还是给自己刚才那双指并施的一招:“鬼神之怒”指法震得把不住棍子? 这电光石火间,张三爸可有两个选择: 一是速退。 ——米苍穹棍已脱手,他已占上风,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该退再说。 ——难保米有桥弃棍之后另有杀着,先退定观变也是上策。 (况且他跟米公公并无私怨!) 二是急进。 ——趁他失去了兵器,杀了他。 ——放虎归山,对米苍穹这种人,杀他的时机稍纵即逝,绝不可放过! (何况他曾杀了温宝!) 这一下,他得要马上决定: 攻还是守。 进还是退。 ——甚至死还是活! 你说呢?
怒笑
就在这时,有一件事,看似偶然地发生,却改变了张三爸的决定。 也决定了二人的命运。 那就是忽来一物,急取张三爸右足的“伏兔穴”。 可是,张三爸身边有一名高手,正为他“掠阵”: 这人正是唐七昧。 唐七昧何等机警,况且,他更是唐门好手,对任何暗器,均了如指掌。 他大喝一声: “卑鄙!” 双手已挟住那件“暗器”。 他拍住暗器时,已戴了一双黑色的手套,这手套能保万毒不侵,同时,他一看“暗器”来势,已不敢轻敌,一抓之间,也用了全力,可是,他虽合住了那物,但身子仍给带动了一步半。 只一步半。 但那已非同小可——暗器的大祖宗唐门里的好手居然在全力全神接暗器还得占了下风! 不过,更令唐七昧震惊的是: 那“暗器”连他也没见过! ——连他也断断使不出来。 因为,那只不过是一条丝穗! ——一条剑锷上系的那种丝穗。 一条红色的穗! 一条剑穗,居然能隔空打人,且把唐七昧带跌了一步半! ——而唐七昧居然找不到发出丝穗的人! 那是什么人! 这是何等骇人的功力? 这算哪门子的暗器手法?! 暗器没有打着张三爸。 唐七昧已替张三爸双掌挟住了暗器。 ——尽管那只是一条剑穗。 但这剑穗依然改变了张三爸的命运。 原因是: 张三爸也感觉到背后下部有暗器袭来。 他那时正要决定进退。 ——进还是退? ——反守还是急攻? 但就在这节骨眼下,既后头有暗器袭至,他已不能选择后退了。 只好迫近。 ——唯有进攻,他才能让替他护法的唐七昧及时解他之危。 他深信唐门暗器好手唐七昧一定能解决这暗器的。 果然。 唐七昧不负他之信任。 可是他自己却身陷危境。 绝境。 他不退反进,原已极迫近米苍穹,现倒可更贴近这老太监了。 棍子还在上空盘旋飞舞。 然而米苍穹却出手了: 用指。 他右手中指如棍,一指扑下! ——“指棍”! 原来他真正要命的棍法,是手指的棍! 张三爸情急之下,竭力想避,但米苍穹左手食指运指如风,尖嘶而至,已迅速在他胸腹之间,划了一下。 只划一下。 ——轻得就像抹了一下。 然后米苍穹就身退。 立即全面、全速身退。 他在退身时,他身后四名为他“掠阵”的小太监,已为他接住了刚落下来的棍子。 米苍穹退身、立定,他苍黄着发,蓝着眼,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全身散发出白色的烟雾,那阵子老人味,竟一下子使全场的人,都闻得到、嗅得出、感觉得十分强烈。 ——好像那不是人,而是兽,不然就是魔,或者是山魈夜魅什么似的。 但绝对、不是、 不是、 人! 张三爸仿佛怔了一怔,甚至愕了半晌。 他双手捂着胸腹。 没有动。 也好一阵子没有声。 大家都静了下来,凝视着他,全场像针落地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气氛似疑成了冰。 人人都难免会有愤怒的时候。 每人表达怒愤的方式都不同。 然而,张三爸却采用了这个方式。 他笑。 当然,他的笑竟充满了悲愤,所以是一种: 怒笑。 “……好棍法!” 说完了这句话,张三爸摇摇欲坠。 他的徒弟女儿何大愤、梁小悲、张一女全部窜了过来,扶住了他,只是他胸腹之间,血汩汩地流了出来,也只听他衰弱地说了一句: “我是决斗而死的,不必为我报仇……不必结此强仇……” 血如泉涌。 张一女想用手去捂,一下子,手都浸得红透了,手指也沾在一起,但血没有止,反而涌得更多。 那血竟流得似像小溪一般地快活。 何大愤马上在伤口撒上金创药。 可是没有用。 金创药一下子就给血水弄湿了也冲走了。 梁小悲立即封了张三爸身上几处穴道。 但也没有效。 血照样流着,且发出款款的声响,滔滔不绝,像许多孩童的精灵聚在那儿愉快地沐浴着。 仿佛非得血流成河,不止不休不可。 唐七昧一看就知道: 完了。 ——救不活了。 他更震讶的是: 怎么一个老人家能流那么鲜那么猛烈的血! ——多得他从未见过,也听都没听说过。 那血浸透了张三爸的衣衫,染红了张一女的玉手,又流过石板地,还像是一路欢腾似地流着、淌着,流窜过温宝的尸体时,仿佛还有灵性,打了个转,径自流向正站立不动、一手指天、一指指地、蓝目苍发的米苍穹,仿佛要血债血偿似的,一路向他足部攻流过去,且带着鲜活的艳色,和鲜明的轨迹。 那血折腾扭动,不像是一场死去的代价,反而比较像是节日时酬神谢恩的庆贺。 ——也许,张三爸这一辈子帮的人太多了,救的命太多了,行的善太多了,所以他的血才会那么多、那么红、那么有活力吧? 唐七昧只好为眼前这么不可思议的映像作出了自我安慰的解说。 然而,这时,张三爸溘然而逝。 他的脸上似还有笑容。 至少,那确是半个诡奇的笑意。 他的生命,仿佛不是消失的,而是流逝的: 随着那血,一路流去。
怒瞻
米苍穹缓缓地收回了一指朝天、一指笃地的手。 他屹立在那儿。 发色苍黄。 他的眼已不那么蓝了,但身子微颤、微微抖哆着。 他接过了那四名小太监递来的棍子。 他横棍屹立在那里,不大像一个刚杀了强仇大敌的嗜血野兽,反而像是一个面对洪荒猛兽迫近的老人。 一个没有了、失去了退路的老人。 他杀了张三爸。 他等于同时: 一、得罪了所有的白道武林人物。 二、跟“天机”组织结了死仇。 三、与“风雨楼”及王小石结下不解之恨。 他不想这样。 他也不要这样。 他更不喜欢面对这局面。 ——他一向“老奸巨猾”,甚至当这四个字是对他这种老江湖、朝廷大老的一个最高赞美。 可是他犯上了。 不是他要杀的。 他知道是什么“事物”造成他身陷于这局面的。 ——那“剑穗”要瞒过在场所有的人不难,但却仍是瞒不过他。 他知道是谁发的“暗器”。 他知道是谁把他今天迫入了这条路。 所以他生气。 愤怒。 他发出啸声。 怒啸。 他不服气。 可是,“天机”的子弟更不服气。 更加愤懑。 因为太监杀了他们的“龙头”。 ——这老贼杀了他们的师父、恩人! 他们怒啸、狂嚎、咆哮,且一拥而上。 他们矢志要把这老阉贼乱刀、剑、枪、棍、暗器……分尸,才能泄心头之忿。 米苍穹的眼瞳重新剧蓝猛绿了起来。 他挥舞着棍子,竟发出了一种类似高山古寺的钟声,洪洪地响。 他已没有退路。 他要杀人了。 ——已杀了这两个人,等于是跟“金风细雨楼”、“老字号温家”、“天机组”及所有的江湖豪杰结下深仇,没办法了,只好以杀止杀,以暴易暴。 该流泪的时候,不妨声泪俱下,不惜老泪纵横——只要还能打动得了人。 但到非流血不可的时候,那就让他血流成河吧! 米苍穹气蓝了的眼眸里,最先留意到的是方应看。 ——方小侯爷,手按他腰间赤红色的小剑,居然笑着: 微微笑着。 哧哧地笑着。 就像他刚刚吃了一块世间最好吃的豆腐,而且还是最美艳的小寡妇卖的、最好吃的一块豆腐——而他还是把整块都吞到肚子里去。 并且没有人知道。 但还是有人知道的。 至少米苍穹现刻就知道了: 他已是给搭在弩上的箭,不管他愿不愿,他都只得射出去。 只是他不明白: 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把他给搭在弩上? 他的棍子已不朝天。 而是朝着人: 冲来的人群。 他忽然闻到一种气味: 腐朽的老人味,像潮水一般地向他涌来,快淹没了他,连他自己也快变成一具腐蚀了且只会发出臭味的尸首了。 就在这时,忽听马蹄急响,有人大吼: “住手!” 双方不得不一时住手。 因为下令停手的,除了蔡京的儿子蔡絛之外,还有一个黑白两道都十分尊敬的人: “四大名捕”中的“冷血”: 冷凌弃。 他们手上不仅有蔡京的手令,还有御赐的“平乱块”。 官兵和“有桥集团”的人都立时不再打下去,但群雄中“天机”和“老字号”的人复仇心切,却不肯罢手。 ——只要他们不肯收手,劫囚群雄说什么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在白道武林而言,“不讲义气”、“临危背弃”是罪大恶极的事,他们可不愿为、也不敢为的。 这也许是黑白二道最大不同之处:尽管都是武林人物,甚至也是不法组织,但白道中人(例如“金风细雨楼”的弟子、“连云寨”徒众、“毁诺城”的人、“小雷门”的子弟、“天机”杀手……),他们一不为私利而动武,二不作不义不公之事;因这两项戒守,江湖上才分成了黑白二道…… 谁说正邪之间毫无分界? 有的。 ——只不过,不是以别人(通常是掌握了权力的人士)分派好了的,不是自封自赐的,而是公道自在人心。 冷血知道“仇深似海”的心情,也知道“血债血偿”的愤恨。 他知道自己不该挡住这些人。 但他也没有选择。 ——牺牲已很够了,谁都不该再牺牲下去的了! 他是个捕快。 他本来的职责:是帮好人将恶人绳之以法,除暴安良。 可是现在却不是锄强易暴的时候。 他现在更重要的是制止更大的杀戮、停止更多的流血、终止更可怕的牺牲。 一见那些红着眼、亮着利刀、狂吼着、只不过稍稍一停又冲杀上来的人群,蔡絛早已吓得打马退到丈七丈八外去了。 唯冷血不能退。 他一退,群豪就得面对米苍穹。 ——这老太监是京城里武功最高深莫测的一人。 群豪纵使可格杀之,也一定会付出恐怖的代价: ——这代价太大了。 ——这代价不该付。 ——这样格杀下去,就白白浪费了王小石牵制蔡京于“别野别墅”之苦心了。 所以冷血不但不退,且长身拦于人前,长啸道: “别过来!停止了!不要再杀下去了——” 可是群豪正在极大的愤怒中: 在他们此际的眼里,只要看到谁拦着不给他们手刃仇人的都是仇人;在他们这时的耳中,只要听到谁叫大家不要报仇的都是仇家——张三爸的血好像在地上欢腾着它的蔓延不绝、迂回曲折的路,他们的血液更因而沸腾得像刚当上将军的少年终于等到了他第一个号令。 他们会因而停手吗?
愤哭
不知道。 冷血只能“搏一搏”。 当年,诸葛先生一同训练他和一群大内高手、侍卫之时,曾有过一个项目: 赤足过火。 ——俗称之为:“火路”。 那是一条“路”,但都铺满了火红炽热的炭,大家都得要赤足步行过去。 那是可怕的经验。 而且十分骇人。 ——谁也不许以轻功飞越或运内功抵御,只能很快地步行过去。 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过。有的人脚软,有的人心寒,有的人却退了下来。 冷血却不。 他过了。 不为什么。 ——只因为他相信诸葛先生。 他坚信“世叔”不会让他们无辜受到伤害的。 所以他赤足走了过去。 很多人都佩服他胆子大,但更多的人以为他跟那些跳乩或拜祭典礼中的神人一样,得到神明的护佑。 其实不然。 “我在火堆中没有做过手脚,也不是有神明特别护佑,凌弃过得了,完全是靠他自己的胆色和信心。”诸葛神侯曾向大家解释道,“只要坦然面对、舒然步过,我们的脚底在接触火炭的瞬间,便立会有汗水释出,形成一层绝缘的保护体质,只要在那层汗膜尚未蒸发前提起脚再走第二步,汗水便会吸收了先前的热量,变作蒸气,脚掌因而不致灼伤。” 然后他作了总结: “任何制限,都是你给自己设定下来的。先说服得了自己的内心,才有制限。一个真正的江湖人,谁都该走这条路,也谁都该去走一走这种路。” 冷血最能明白诸葛所言。 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制限,都有所恐惧害怕做不到的事:那其实是一种“划地自限”、“自筑藩篱”。 冷血不要。 他要面对。 ——生命只有一次,你不面对它,便对不起这条命,也不算真正的“生”过。 他决定面对。 所以他的剑法很狠。 因为他对敌一向只进不退。 ——可是今天却不是对“敌”。 而是一群好汉。 ——甚至是“自己人”。 如果这群红了眼豁出了性命的人,仍不肯罢手,他又如何面对?怎样拦阻?如何解决?怎么对付呢? 但他情知挡不住这一群形同疯狂的人,但他仍要去挡,就是挡一挡也好! 这时,那一群冲杀上来的汉子们有好些人在其中大吼: “四大名捕,也是朝廷走狗!冷血是什么东西,吃官家饭的都没好货色!我们先做了他,再杀阉狗!” 世上最勇敢的人必然也是最孤独的人。 ——不过,世上最孤僻的人却不一定是最勇敢的人。 幸好,冷血现在还不是“最勇敢”的人。 他是“勇敢”。 因为还有人像他一般勇敢。 所以他仍不算最孤独的人。 另一个和他并肩在一起,大喝声中阻截群雄簇拥杀来的是唐七昧。 他一手撕掉自己脸上的青巾。 这时候,他要站出来,而且还得要亮相: ——不然,给热血冲昏了头脑的群豪,一定会怀疑他的目的,并且不会接受他的劝谕: “住手!不到最后关头,万勿轻易牺牲——这还不是时候!是英雄的就该为大局着想,马上停手!” 他人很瘦,平时说话语音又轻又低,但而今一咆哮起来,却如尖锥刺入人耳! ——问题是:他的话是不是能收服得了人心? 历来是:要人听见,易;使人听从,难。 他站出来也是责无旁贷。 因为他跟米苍穹交过手。 他知道对方的实力。 ——群雄纵能杀得了这个人,只怕也活不了一半的人。 况且,就算牺牲了一半的人,亦不见得就能杀得了这老太监。 更可怕的是:这儿另有“高手”暗中掠阵: ——那“剑穗”! 能发出那“剑穗”的人,武功、内力,高到出奇,只要这个人跟米有桥联手,只怕这里的人纵全都不要性命,也不见得就能取对方之命! 他是“蜀中唐门”的人。 他幼受教诲:“英雄是给掌声拍出来的。” ——掌声之下出英雄。 你给一个人掌声:他便容易成为英雄,纵牺牲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你若只给他嘘声:他便会黯然得连狗熊都不如。 所以他要立即站出来,不是给这一群急着要为张三爸、温宝报仇的人喝彩,而是要浇冷水,要喝醒他们: 这时候,别当英雄;要人当流血的英雄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好些人停下来了。 他们听唐七昧的命令,虽然未必心服口服。就算不听唐七昧的,也相信正气喘咻咻赶过来的梁阿牛传来的讯息。 但仍是有人不顾一切,冲杀上来,有人还大喊:“他杀了龙头,他杀了我们的龙头……不报此仇,还算是天机子弟吗?!” 幸好这时候,又有一人挺身而出,与冷血、唐七昧那儿一站,大喝道: “天机的子弟听着:不许动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有‘龙头令’!统统住手!” 说话的人是梁小悲。 “大口飞耙”梁小悲只能算是张三爸的“半个徒弟”,他是“带艺投师”的,同时也是“天机”的四当家。 他善于行军布阵,他本来就是宋军的参谋经略使,他因得罪了蔡京、王黼党人,一再被贬,一家发配充军,家人路上受尽折磨,都死光了,他则给张三爸领“天机”的人救了出来;他一发火,杀光了押解的人,变成了“天机”组员,要杀朝中贪官污吏。 他有一种特性,就是忽然“抽离”开来,观情察势: 这种“特点”,他倒是与生俱来。 小的时候,他在庙会时跟大家一起看酬神戏,锣鼓喧天之际,人人都看得如痴如醉、如火如荼,他看得一半,忽然“置身事外”,觉得戏是戏,我是我,于是他反过来看人看戏的样子,反自得别人不得之乐。 青年时候,他与人相骂,眼看骂得火红火绿、脸红耳赤之际,他忽然省悟:我们争个什么?!白云苍狗,须弥芥末,宇宙浩瀚,人生短促,我们争那么一豆点儿小事干啥? 所以,他反而不骂人,且任人骂去。 别人见他不反驳,也就骂不下去了。 因此,到他跟家人给发配充军,受尽劫难之时,他在皮肉受苦、身系枷锁之际,也能以:“我身体在受禁锢,但神思却仍无限自在”来作“自我安慰”。 甚至在他家人终抵受不住折磨受苦,一一逝去之时,他在别的家人号啕愤哭之中也突然憬悟: ——伤心也无补于事。 人生在世,谁都要死、谁都得死,看谁死得早一些,迟一点罢了。 所以他反而不伤心了。 也不哭了。 他反因而保住了元气。 而今的情形,也是近似。 张三爸惨遭杀害了! 大伙儿要掩杀过去为他报仇! 但他却突然省悟到一件事: 报仇——务必要报得了仇,才算是报仇;否则,只是送死而已。 他看得出这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所以他立即站出来,以“天机”的四当家的名义喝止了冲上来的弟子。 只不过,由于梁小悲在组织里,背后连计策划的多,真正负起责任打冲锋担大任的少,这干忠肝义胆而又悲愤填膺的子弟,有一半都未必肯听他的。 幸好还有另一人,在这时候立即表态支持了他的意见: “不要过来,退下去!” 说话的人居然是张一女。 她是张三爸的独生女儿: ——她在丧父之痛的此际说了话,就如同是下了令。 “天机”弟子,不敢不从。 张一女能在此时强忍悲怒愤哭,帮梁小悲撑腰,要大家退去,主要是因为她爹爹临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阿女,天机的人若现在想为我报仇,必全军覆灭于敌手……你一定要制止他们。” 为了这句话,张一女才自悲恸中挣起,不许“天机”弟兄立报此仇。 于是,冷血、唐七昧、梁小悲、张一女、梁阿牛五人,一起也一齐阻止了劫囚群众向米苍穹的掩杀与反扑。 米苍穹这才缓下了一口气。 他身后四名小太监,本来手都伸入襟内,现在才又放松下来。 这四太临本来都在等。 只等米公公一声号令。 ——号令一下,他们就立即把四色空花炮火放上半空,那时,已埋伏好一支二千三百人的禁军和“有桥集团”里九十七名精锐高手,都会一起出动,歼灭这干武林盗匪、亡命之徒。 宫中兵卫的势力,毕竟不可忽视。“有桥集团”是各路王孙侯爵势力的大结合,实力更不容忽视。——这些宫廷派系和皇亲国戚,为了自保于不遭日渐坐大嚣张之蔡京党人的吞蚀,也纷纷把资货、人才投注于“有桥集团”这儿,基础早固,牢不可拔,已大可与蔡京党人相埒了。 所以米苍穹更不愿先跟江湖侠道人物结仇,不让蔡京离间得逞,且坐收渔人之利。
稿于一九九三年元月十九至二十日:温“巨侠”、梁“咪屎”、何“牛羊不分”三剑十二次回马行;自首都返金保首日逛街大购物;三妹香江电告培新款到手;海允可姊赴KL行一波三折;上三宝洞拜祭父母;小辫子一再破我功法,可厌;姊夫病渐显;怡保某处有我大量作品租售。 校于同年元月廿一日至廿二日:同门相斗智,局面何可悲;《光华日报》转载访我文章;方电遇我大悲/紫灵珠碎裂为二;大习武,自狂打;首次在父母房自煮宵夜;雨歌知情;“哀莫大于心死”;“本来是风景,终于走上了一条绝路”;利俐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