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虎多遇着山
王小石苦笑。 抚脸。 不明所以。 打了人的温柔,还兴致勃勃、喜孜孜地睃着王小石,似有所期待,笑靥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王小石却以为紧接着还会来第二下耳光,等了一会,岂料却无。 所以他问:“没有了?” 这一问,却把温柔问得一怔。 “没有什么?” “只打一下?” “你不问我为什么打你?”温柔讶异极了,“却只问我还要不要多打几下?” 王小石心想:问她为什么打自己?那有什么好问的!温姑娘发火,可不管青红皂白、是非曲折的。打了便打了,给她泄了火就好,问究竟只得糊涂! 所以他只笑笑,说,“原来只打一下,那就好了。” 温柔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我知道了,你少骗我。” 这又到王小石莫名其妙了:“骗你什么?” 温柔聪明伶俐地说,“我知道了,你一定做了些对不起我、见不得光的事,这才不敢还手、不敢驳我。” 王小石听了只好笑:“哪有这种事!” 温柔凑过脸去,逼视着他,“没有?”她像是在审问王小石。 王小石只闻一阵吐气若兰,如麝香气,心中一荡,当下十分恳切地答:“没有。” 温柔仍是不信:“真的没有?” 王小石不愠不怒地道:“真的没有。” 温柔这时看见王小石脸上渐浮现自己所掴的五道指痕,心中难过了起来,涩声道: “小石头,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 尽管王小石跟温柔已有多年相处,但对她的嗔怒悲喜、又哭又叫,始终有点措手不及。 温柔眼眶湿润,语音哽咽: “现在我才知道,你对我是……” 王小石吃惊地望着温柔,他担心她受过什么刺激了。 好不容易,温柔才把话说下去: “……我现在才知道:你的而确之的是‘天下最笨小石头’。人家平白无故地打你,你都不还手,还等人打第二下、第三下,你说,你这人不是脑里坏了哪条筋,就是心里发了病,连反应都迟钝过人!你这种人,怎么还能在江湖上闯?能活着真是奇迹。” 她为王小石惋惜。 十分惋惜。 ——就好像看到一个俊男美女却是一名白痴一般的可惜。 她当然不知道:以王小石今日的武功、地位、才智、机变、能力,要是他有防范、不允可,当时天下,能一掌就掴在他脸上的,恐怕绝对不上五个人,不,只怕一个也没有。 所以,温柔能一掌就打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才绝对是一个奇迹。 “别人打你,你要还手,就算不还手,也一定要闪躲;”温柔对王小石作出谆谆教诲,“要不然,别人要是贯注了真力,你吃了这一记,岂不是一早都死跷跷了?” 王小石只好答:“是。我自当小心。” 温柔这才满意些了,特别叮咛:“你要记住我的话哦。我都是为了你好。下次有人这样暗算你,让你给及时闪躲保住了命,你要记住本小姐的大恩大德唷!” 王小石笑道:“这个当然了。温女侠之恩德,如江水滔滔、延绵不绝,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更何况我区区王小石。” 温柔展颜笑道:“你记得就好。本小姐可不是喜欢认功认劳认风头的人。” 王小石道:“你当然不是。” 温柔这才满意,道:“好了,到你了。” 王小石道:“什么好了?到我什么?” 王小石吃了温柔一记耳光,到底为啥,也不问一句,现在才算真正地问温柔的话。 温柔诧然道:“到你说话了呀。你老远赶来这儿的,不是要跟我请教吗?那就说话呀。” 王小石怔了怔,喃喃道:“我本确是来这儿跟你请教有关几样药材的性质的,不过……” 温柔不耐烦地催促:“不过什么!要说快说!” 王小石垂下了头,他的眼睫毛跟温柔是一样的长而弯,只不过这两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但却都有着长而弯翘的睫毛。 王小石腼腆了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温姑娘。” 温柔眉心一蹙,“嗯?叫我温柔好了。这样叫我不习惯,怪别扭的。你要说啥就快说呀,要向我借钱、求我教武、央我指点明路,都好说话,犯不着拐六七个弯抹五四只角的。” 王小石暗吁了一口气,咬咬牙,终于道:“温柔,我们也相识了好一段日子了,不是吗?” 温柔似也若有所思,点点头。 王小石舐了舐干唇,说了下去:“我们一直也相处得很好,可不是吗?” 温柔脸上乍嗔乍喜,既似有所期待,又像有难言之隐。 王小石见她不言语,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温柔只不经意地道:“打算?什么打算?” 王小石只好再进一步直言了:“……你对我的印象怎样?” 温柔眼波流转,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的人……很好啊,没怎样啊。到底怎样了?” 王小石随她眼梢望去,只见寺院有口清池,池子里长了几蓬莲花,不是紫的就是白的,各有各的美态。池里有三四只乌龟,有的在爬,有的伸着头,有的趴攀堆叠在一起,有的在啃着菜梗残苔。 旁边还有两只红嘴蓝蔻黄腿鹤:仙意盎人,单足而立,凝神逸志。 池对面还有两座雪人,一个高高瘦瘦、一个矮矮胖胖,也许是因为堆久了,雪渐消融,也剥落得七零八落了,很有一种消殒的味道。那株高大的乔木,到春初时仍枯叶多于新芽,更加强了这种气息。 虽然是早已入春了,但寒意仍是很浓烈,可能因为这是高山上的缘故。 王小石见了,便正好用譬喻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 “那莲花,好美,像……” “嗯?” “像你。” “像我?”温柔似是一怔:“为什么像我?” “出污泥而不染,”王小石指着池中央那朵又大又白的莲花说,“你跟我们混在一起,但你亘常是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总是俗不了。” 温柔顿是嗔叱:“我不要!我才不依!我要跟你们大家一样,我要当江湖中人、侠义中人!我不要不一样!我才不要你用花来形容我,多俗气呀!” 王小石只好红着脸说:“可是,你还是像……花一样,有种清香呢。” 温柔这次听了倒受用:“是吗?是吗?我倒不知道呢!”说着还用鼻子嗅了自己的臂窝,笑说:“我昨天没洗澡呢。山外路上,沐洗真不方便——当江湖人就这点不好,吃的拉的洗的躺的,总是不称意。” 王小石心里几没笑出声来:你又要当江湖人,又嫌江湖多风霜,这点那点不好的,又如何当江湖人——当江湖人可辛苦着哩! “不过,”温柔仍嘟着腮帮子说,“我不喜欢像花。我不是个普通的女子,我是女侠,我不要像一朵柔弱的花。” 尽管王小石并不认为花有何柔弱;相反的,他还认为花是很坚强的:无论再恶劣的环境,任何一朵花都会开得如斯美一样艳。 但他可不欲跟温柔争辩,所以让步地说:“那你像鹤,那样优秀和自逸,你看,旁边的乌龟都给比下去了,真是鹤立龟群,风采夺目。在这池的龟国里,你是最出色的人物。我们大家都是这样看你。” 温柔这次好好地专神地看了一阵,又不以为然,“什么龟国鹤人,我才不像鹤,又高又佻又长嘴巴的,我也不要像鹤。这儿,倒有像我的,却不知你看出来了没有?” 王小石这回拍温柔的马屁老是拍在马腿上,要说的话未说出口,说出口的又给句句噎了回来,心中也大不是滋味,听温柔这样问,又似有了一条退路,目光逡巡了一下,像发现了牛上树的叱道: “嗳,我知道了,像……” “像什么?” 温柔也兴致勃勃,寄予厚望。 “雪人!” “雪人?” 温柔又是一呆。 “你说我,像雪人?”温柔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道:“雪人那么丑,我怎会像它!” 王小石也愣住了。雪人丑?这他倒没真正好好的想过。 “这两口雪人,一个胖,一个瘦,又那么脏,那么单调——不是白就是灰色,哪一点像我?” 温柔咄咄地问:“雪人那么死板、单纯,哪里像我?” 一向很憨直的温柔,生平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有人赞她“单纯”,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大家一样,都是“复杂”的人,但遇上她不能理解和处理的问题时,她又会理直气壮地说:“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事,你们又何必弄得那么复杂!” 王小石只好讪讪然地分辩道:“可是这两座雪人,扮相却很灵动的呀,你看,它们眼神也很灵活——” 温柔啐道:“什么灵活!灵得过活人!这儿最像我的,当然不是什么长腿鹤呀、苦心莲啊、褪色雪人什么的,而是——” 王小石倒要仔细听听到底是啥? “乌龟。” 温柔说。 她说得笑眯眯、自得其乐的。 “乌龟像我,像我一样,能屈能伸,背得起、心底好、喜欢吃菜、功夫够硬——就像它壳一般硬。我好喜欢乌龟。我觉得它们优美动人,可爱长寿。要比,就把我比乌龟,这才划算。” 没办法。 遇上了这姑娘,王小石没办法。 谁也没办法。 王小石在吃一鼻子灰之余,心中很有点泄气,温柔却在此时问他: “你刚才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王小石定了定神,强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温柔没好气地道:“是什么就说什么,哪有没什么的事。” 王小石只觉这时候不好说,而且说的兴儿早已给三五道寒风、七八记冷刀子削回肚子里去了,也没啥好说的了。 但温柔却还是催促他说。 “说呀,你为什么要先把我比喻成花啊、鹤啊、雪人的……一定没好路数。” 王小石摸摸下颔刚长出来的一粒痘子,苦笑道:“也没什么啦。在乌龟的国度里,雪人、鹤、花……这些都是异类吧?” 可是温柔还是不满意。 “我就知道你其实是有话要说的。快说出来嘛,快说!” “我……” 忽听一阵风声,一人急掠而至,人未到,已惊落了三五张枯叶。 这人来得虽然莽撞,但轻功甚高,足尖在莲花办上轻轻一沾,已越过池塘来。 只是那叶莲花,本纯白如雪,给他足履那么一沾,印上了一方鞋印。 那人一面掠来,一面大叱: “不得了,不得了,今回是上得虎多遇着山了。” 王小石眼也不抬,已叹了一口气,道:“大方,又惹着了什么事啦?是上得山多遇着虎,不是上得虎多遇着山。” “都一样,一样。”方恨少已落身到王小石、温柔之间,笑嘻嘻地说:“反正都一样是虎、是山。” 温柔故意板着脸道:“那么,我叫你做方歌吟,是不是也一样?” 方恨少强笑道:“一样,一样,都是姓方的,我不介意他沾了我的光。” 温柔嘿声招呼道:“那好。哇哈!方宝牛,别来无恙,可好?” 方恨少立刻苦了脸。 “你啥都好叫好应的,”他几乎没哭出来,“可不要叫我做什么‘宝牛’的好吧?我的派势可没那么低庄!” 温柔这可乐了:“谁管你派势?你不是说都一样的嘛!” 方恨少反唇相讥:“那好,我也叫你做温第七,好不?” 温柔不解:“温第七?” 方恨少提醒道:“第七啊,天下第七呀!” 温柔立时变脸:“你敢把玉洁冰清的本姑娘我和那个猥琐的东西摆在一道——!我喽!” 我喽! ——“我喽”是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我的妻子”的意思。 那是打人的声音。 那是温柔一巴掌就掴向方恨少的破空之声。 不过,方恨少不是王小石。 他的武功不若王小石高。 反应恐怕也不如王小石快。 可是温柔就是打他不着。 他一矮身,就闪过了。 然后,他一巴掌反刮了过去。 “啪”的一响。 挨耳光的却不是方恨少。 而是温柔。 终于轮到温柔。 轮到温柔挨耳光。 反手打了温柔一记耳刮子的方恨少,仿佛要比温柔还要吃惊七八十倍! 他慌忙解释:“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要打你的,只是你一巴掌打来,我一慌,避过了就顺手还了过去……我不是有意要打你的!这次糟了,真是上得虎多……不,上得山多遇着虎了。” 温柔给打了一巴掌子,任谁都愕然。 王小石愕然——但在愕然中也不无这种想法:好啦,一天到晚高兴打人就打人,喜欢骂人便骂人,而今,可报应循环,给人打呐。 温柔也愕然——她一向只打人,很少给人打耳光。她甚至惊奇得忘了闪躲。登时,她泪花已在眼眶里涌现了。 方恨少更愕然——他是自然反应,一闪开了便一巴子回了过去,没料真的打着,且打得温柔左脸五道指痕红通通的。 他眼看温柔要泪洒当堂,心中更没了主意,只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好不好?我却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温柔忍悲含忿抽泣地道:“你打了我一掌,还说不是故意的!这样岂不是说,你还不是故意的都打得着我,要是故意的,我焉有命在?!” 方限少吓得又要分辩,忽见温柔一哂,居然能在这时候破涕为笑,并说: “这回真是上得虎多遇着山了——平常打得人多,而今给人打了,也是活眼报!” 方恨少更正道:“是上得山多遇着虎——别跟我学坏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打了你……你……你不生气?” 温柔洒然道,“我打人,人打我,江湖儿女,闹着玩的,一巴掌也没把人给打死,我不上火不生气不变脸,只不过……” 她恨恨地瞅着方恨少:“我最生气就是别人纠正我。本姑娘爱讲上得虎多遇着山就上得虎多遇着山的,我们不爱说上得山多遇着虎!怎样!不可以吗!” “是!是!!是!!!”方恨少只要温柔不哭不闹便如蒙大赦,什么都好说,“你说啥是啥!你说黄瓜我不说青的,你说苦瓜我不说凉的,你叫贼阿爸我不认强盗他妈!” 温柔破嗔为笑,啐道:“你这贼瓜子,偏生这时候脑过来讨打呀?” 方恨少仿佛这才记得他这下来此的任务似的,忙凑近王小石耳边,吱吱咕咕地说了一阵。
龟国雪人
温柔一见人有得听她可没份儿,就七火八烧地躁了起来,毛虎虎地说:“怎么?来是为了见不得人的事啊?” 只见王小石听得一再颔首,嘴里说:“我早有发现,谢谢相告。” 方恨少这才笑嘻嘻地向她回话:“没啥,没啥,没啥值得惊动你温女侠的大事。只不过,听你们什么龟国鹤人、雪人地讲个不休,也凑合凑合应应景罢了。” “我信!”温柔觉得二人把她见外了,“你闲死了没事干!” “你说对了,我是闲死了,”方恨少也不懊恼,只说:“只不过这当合不想没事干。” 温柔本要追问下去,但见池子里的龟你趴我背、我跨你壳、他爬我背、你翻他身全打了结,有三几只还在池边翻转了肚子,一时翻不过来,皱了皱秀眉说:“你闲慌就跟我去把龟壳子翻过来。” 方恨少听了如蒙皇恩大赦,他宁愿去帮温柔翻龟壳,也不愿见她号啕泣。不过,他不忘向王小石悄声说了一句: “看来,温大姑娘可真有闲,该给她找些活儿干干了……说不准,像刚才‘老天爷’说的该为她找一处婆家了。” 王小石笑,眼睛出奇的发亮,瞅着温柔那儿,只说: “她是闲着,不过,别人只怕都闲不了了——” 话未说完,场中突然起了很大的变化。 变化很大: 而且是那种闪电惊雷、乌云掩月、天狗食日式的突然而生之变化,而不是那种日落月升、春回雪融似的自然而然之变化。 雪,真的消融的。 只不过,不是一点一滴的融。 而是极快、极速、极不可思议的:两座雪人一齐都雪落冰剥。 两座雪人还一齐弹起! 毕竟,雪人是雪人,不是人。 ——雪怎么会自行动作? 只有人才会动。 莫非这两座雪人成了精,吸取了雪之魄、人之魂,真的不光是具备人形还成了真人不行? 原来,这两只“龟国雪人”真的是人。 不仅是人,而且是极厉害的人物。 这两人突然而起,方恨少却正过去俯身陪温柔翻转龟壳。 只要未加提防,谁也避不了这二人的攻击——就算加以防范,只怕要从这两人手里逃生也是极难。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用在这二人身上,不甚正确: 因为他们一动手,答案便只有一个: 没有。 ——他们要攻袭的对象一定“没有”命了的“没有”。 “没有”活口可言。 因为他们使出的是看家本领。 也是杀手锏。 他们只两个人,但却有三道杀手锏: 落凤爪 无指掌 素心指 这三种绝门武艺,却有着五个共同的特色: 狠 辣 绝 毒 而且都是指法。 其中,“落凤爪”是女性才可习的恶毒武功,练此功法的人一旦修习出岔,便得成为非男非女身。 “无指掌”更狠,不但对敌手狠,对自己也狠。这种掌力练得最高深时,连手指也得一根根断落萎谢下来,手指越少,功力便越精深。 另外,“素心指”是专让男性学的阴毒武功。这种指法一旦修练不得法,就会阴阳逆形,形同自宫。 要知道,任何人就算天性聪悟、勤奋过人,但练武跟学医、学艺、学工一样,总有出岔遇错的时候,但这三门武艺,其中一样学了如同自残,另外二樁更不能并习,否则阴阳大变裂,情况危殆——偏生还是有人愿学、苦习。 他们既然只有两个人,却使出三种绝门指掌功法,显然的,有人已两者并练: 这两人,一个堆得胖胖肥肥,一个彻成高高瘦瘦,他们的真人,也是一样。 高瘦的那个同时使出“落凤爪”和“素心指”。 矮壮的那人打出的是“无指掌”。 他左右手各只剩下一根指头。 甚至连那根指头,看去也不像是指头了:根本分不清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还是尾指了。 不过,就算没有手指了,那仍是指法,而且是极其歹毒的指法。 王小石认得这两个“雪人”: 张烈心 张铁树 ——“铁树开花”! 这两人一显出真面目,就立即下手。 都向温柔下手。 只向温柔下手。 而温柔却正在专心替那些翻转了的乌龟扳正过来。 温柔与人无尤。 温柔也不是什么第一号钦犯——事实上,她在各地城楼上挂出的缉拿逃犯海捕公文中的悬赏价格还是最低的,不但远比王小石低,连唐七昧、蔡旋等也还有不如,连何小河、梁阿牛等也不及,甚至,有时候,根本就没把她给绘上去。 为此,温柔也跟大家发过脾气!她觉得自己给小觑了,太不受到应有的重视了。 可是,敌人为何却偏要第一个找上这个本与世无仇的女子,并第一个就向她猛下杀手? 按照道理,这骤然而至的暗算,温柔全没提防,是绝对避不过去的。 而且,这两名“雪人”下手的“方式”很特别。 他们用的都是指法。 可是指短劲长,手指未到,手上已祭起一蓝一青一黑三道指劲,攻向温柔。 指劲足有十一至十三尺长,温柔俯身翻转龟壳,距离本近,而今那三道指劲真是说到就到,几乎不容温柔闪躲。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白衣书生方恨少却似早已料到有这场伏袭一般的,忽然扯着温柔的肩膀,在雪人动手的前一刹已叱了一声:“起!” 他振衣而起。 扯起了温柔。 他整个人就像给那马上就要攻到的指劲“激飞”了起来似的。 马上就要攻到——就是说还没真正攻到。 方恨少身形一起,他的“白驹过隙”身法也激起了温柔的“瞬息千里”轻功,自然反应,同时掠起。 在指劲袭至前掠起。 ——由于太急,温柔把一只乌龟正翻转了一半,还没完成就激飞急掠了开去,温柔第一个感觉竟不是惊慌,而是遗憾。 “白驹过隙”的轻功是怪,你不动他,他就停下来:你一打他,还没打着,他仿佛就已给你“打”了起来,你却没真个能打着他。 “瞬息千里”却只是快。快得只要她的轻功一施,你就来不及出手,出了手也来不及打着她。 这两种轻功同时施展,三缕指劲,都告落空。 就在这时,砰砰二声,寺院的东西二道月洞门同时给震了开来,三道人影,同时掠了出来! 来自西边的是梁阿牛。 “太平门”的子弟轻功当然好。 来自东面的是何小河。 “老天爷”素来长于轻功。 他们一齐掠向、攻向、杀向那两座出了手同时也失了手的“雪人”。 那两人当然就是“铁树开花”张铁树和张烈心。 看来,这两人是一直充当作雪人,窝在这儿,为的就是要施暗算。 ——只是,他们为何却偏要先找上温柔? 难道温柔特别重要? 难道温柔特别好下手? 难道他们特别恨温柔?
比莲花还纯更白的公子
张铁树和张烈心暗算失手,立即要走。 ——至少,是要走、想走的样子。 但何小河、梁阿牛立刻截住他们。 他们一早已伺伏着伺伏暗算的人。 ——可是他们又怎样知道有人暗算? 原因很简单: 发现这件事的是何小河。 她把那匿伏着偷听的罗白乃叱喝出来的时候,已发觉那两个雪人误以为自己行藏已给看破,略颤了一颤,抖了一抖。 这一颤一抖间,摔落了几片残雪。 这就够了。 何小河可不动声色。 她先发出暗号:江湖上,有着各种不同的暗语,何小河这几年在“孔雀楼”里并没有白过。 她的暗语却不是从口中发出来的。 她一面跟温柔聊天谈心事。 一面悄地用炭笔写了几个字。 她把手里的纸趁在喂鸟儿食谷粒之际,交“乖乖”衔了飞去。 “乖乖”就是王小石的爱鸟。 它自然飞到王小石处。 所以王小石立马就过来这寺内别院里。 何小河借故离开,并通知了方恨少。 方恨少会合了王小石,他的任务倒不是要保护王小石,王小石也不必需要这读书忘字的书生保护——但有他在,温柔会安全些。 何小河另外去把梁阿牛唤了来。 他们要布下天罗地网: 抓人。 ——抓两个“雪人”。 所以,“铁树开花”才一动手,何小河和梁阿牛就马上出现了。 他们要打击打击他们的人。 他们矢志要杀掉来杀他们的杀手。 尤其自菜市口、破板门一役之后,他们已没有退路。 他们已走上不归路。 他们正在逃亡天涯。 他们要血债血偿。 他们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仇已深结。 仇结深了。 有些仇恨是解不开的。 要解,得要用血来洗清。 ——一旦见了血、闹了人命的仇,除了岁月,恐怕是难以消解的了。 爱也一样。 ——一旦破了脸、伤透了心的爱,很容易就会变成恨。 恨本就从爱极处来。 要是,这世上的爱不变成恨,恨而不反目成仇,该多好。 如是,这世问就非人间了。 因为人间总有爱恨。 且爱易变,恨海难填。 张铁树、张烈心三招失手,立马要走。 但粱阿牛、何小河已至。 梁阿牛的兵器是一对牛角。 那是一对他自己所饲养的心爱的老牛死后所切下来的角。 他舞动那一对角:招招遇险攻险,且招招进逼、招招用老。 本来,招式最怕用老,发力至恐用尽,出手切忌用死。一旦用老、用尽、用死,一旦打击不着敌人,反挫己身,就来不及应变,只有老、尽、死三条路。 ——无论是哪一条,都不是好路。 也不是活路。 可是梁阿牛却不怕。 他招招用老/尽/死。 他勇。 勇者无惧。 他凶。 盲拳打死老师傅。 他悍。 因为他战志惊人。 他每一招都经过长期浸淫,每一式都下过苦功死功,所以他敢拼,能拼、勇于拼命。 对敌时,只有拼,才能保命。 拼命才能要敌人的命。 张烈心用的是女人指法,够柔,够阴,也够毒。 但不够勇。 不够凶。 也不够悍。 所以,他二招失利,已给梁阿牛欺近身去,一时也真打个狼狈不堪,只有招架的份儿。 然而何小河却正好相反。 何小河外号“老天爷”,待人处世,泼辣大路,但她的招式一点也不大开大合。 反而十分“小心眼”。 她用的是“流云袖”、“裙下脚”、“襟里刀”、“匣背弩”、“腕底矢”,没有一样不阴不险不毒不教人防不胜防的。 张铁树练的是“无指掌”。 “无指掌”是歹毒指法,练的人通常也比较钝——把自己的手指练得根根掉落也在所不惜的人,当然神智比较钝些、硬些、突些。 他实在应付不来何小河的攻势: 袖子一甩,暗器扑脸而圣。 裙子一掀,兜心一脚踹到。 襟子一撂,露出的不是奶子,而是一把寒刃。 乌发一扫,才闪过去,背弩连矢,已当头打到。 这才架了她一掌,小臂一辣,已着了她腕底利刺。 一下子,张铁树跟张烈心一样,额上已开了花: 汗花。 四人才交手,高下立见,险象环生。 要不是还有以下的一个变化,“铁树开花”很可能就栽在阿牛小河的手下。 那变化是: 花。 莲花。 在池中央那朵又大又纯洁的莲花,忽然离水激上半空: 成了飞花。 莲池里,忽然冒出一个人。 一位公子哥儿。 他的衣衫虽已湿透,但他冒出这潭浊水时,仍是那么玉树临风、面若冠玉,丹颌朱唇,眼若凤睛,气定神闲,意逸精蕴;此际,他飞身而起,动若脱兔时面目仍静若处子,甚至比那一朵白莲更白更纯更美更翩翩。 他一出现就出手。 向何小河、梁阿牛、方恨少三人背后出手。 他一出手另外一个人也就出了手。 王小石。 王小石一直都没有出手。 他没有出手的缘故是他一直要等这个人出手。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所以他也出了手。
无剑神剑手
见到蝴蝶就知道近处有花香,见到苍蝇就知道附近有污秽,你在大海上见到鸟飞就知道陆地不远了,在大漠里遇到绿草就知道沙堆下有水。 是这样的。 所以王小石见到张烈心和张铁树,马上警省出一个事实: 那个贵介公子少侯爷,只怕也在这儿! 他不但是警惕到这一点,而且还感觉得到。 他感觉得出来: 这儿有大敌! 然而“铁树开花”还不能算是他的大敌。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曾跟一头寂寞而凶暴的野兽一同关在笼子里,日后放了出来,就算它走到自己后头,自己也可以感觉得出它的味道来。 那股兽味。 ——那种凶险的味道。 血的感觉,腥的味道。 他在这里! 他一定在这里! ——他果然是在这里! 正在远处一个天然隐蔽而不会让人发觉的所在,正在伺伏偷窥观察王小石等人在明孝寺、六龙塔(也有人把六龙寺、明孝塔的混叫了)之一举一动的“大四喜”和叶神油,乍见莲池中跃起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也都震住了,失惊失色的也有,失声叫道: “方应看!” “翻手为云覆手雨,他怎么也来了!” “神枪血剑小侯爷——他来作啥?!” 是的,这等京城里的不世人物、人中龙凤,千山万水地来这穷山恶水之地,做什么?图个啥? 莲花连根拔起,破泥泞飞起,旋舞于半空。 方应看破池而出。 他一出现,就出手。 他的出手十分奇特。 这时候,他的衣衫仍是纯白的,手背肌肤亦是纯白的,给人的感觉也是纯的白的,但就在他出手的一刹间,他的脸上忽然金了一金,眼色遽然绿了一绿。 ——仿佛他的头壳里有人点燃了金色的火,瞳中忽然有人点起了两盏绿色的灯一样。 王小石乍见只觉眼熟。 ——这熟悉却使他有一阵陌生的惊恐。 虽然他一时也想不起这熟稔的感觉从何而来。 方应看出手,却不是直接攻向他。 而是攻向方、何、梁三人。 他也不是直接攻向三人。 他飞身而起,右手紧执左手,左掌中、食、无名三指并伸,就像作法施术一般,口中念念有词,这时,他左手通体血红,哧的一声,一道红芒如赭,破指而出,中分三路,三缕血线,分别射向张铁树和张烈心。 ——他为什么要攻击他的得力手下? 他的指劲要是袭击向王小石,王小石则早有防备。 但不是。 这也令王小石大为意外。 但他还是马上感应到:梁、何、方三人有险了! 直觉。他的直觉比反应还快。 他顿时大喝一声,一掌“隔空相思刀”飞空发了出去,要截断这三缕神怪诡奇的指风。 他截得到吗? 那只小龟仍在腾身伸爪试图把温柔翻了它一半的身子翻转过来。 他截得到的: ——如果不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猝然出手阻挠。 阻挠的人是那跟在何小河后边一齐掠进来的人。 一个瘦小、灵巧、窈窕、苗条的人。 她的身子那么轻,那么灵,那么巧,以致何小河可能根本不知道,她掠进来的时候,后头竟紧跟了这么一个人。 就连王小石也不觉。 ——他还以为是自己人。 至少以为是何小河带进来的人。 然则不然。 这时候,来人是“自己人”还是“敌人”,足以改变整个战局。 何况这不是个普通的敌人。 这是一流的高手。 一流的敌人。 ——这人既非一帮之主、一堂首领,也非蔡京、梁师成、朱勔等身边红人。 她只是一个女子。 一个神清骨秀、艳媚自蕴的女子。 一个比少年男子还英气的少女。 然而,她却曾使“六分半堂”为之四分五裂、“金风细雨楼”为之凄风苦雨,连同相爷手上第一红人白愁飞的江湖武力,也在一夜间瓦解的少女子。 她手上没有剑。 但她却是一流的剑手。 她的名字叫做: 雷媚。 雷媚手上仍是没有剑。 可是她一伸手,剑气已至。 ——就像她手里正拿着剑:而且是纵横凝聚着足以惊天动地锋锐无匹的神兵一样。 她一剑就向王小石迎面“刺”到。 她没有剑。 但她却是剑手。 神剑手。 ——无剑神剑手。 雷媚是个很奇特的女子,她在江湖上不是很有名,在武林中也不算是极有地位,但很多比她有名气有地位有权力的高手,一一都死在她手里。 而且,自她出手以来,好像还没有发生过失手的事。从她刺激雷恨,到杀雷损,暗算苏梦枕,猝击白愁飞,她的对象一个比一个强,也一个比一个险,但她却干得一个比一个成功。 并且,她不只是奇特,也很奇怪。 因为她去到哪里,为谁服务,就背叛谁,对付她的主人。 而她只一个人。 独行。 她甚至手上连剑也没有。 ——一个没有剑的“神剑手”。 她一剑刺向王小石。 她这一剑刺得理所当然。 刺得猝不及防。 刺得出乎意料,也理直气壮。 她的剑没有剑。 只有气。 剑气。 长江一般的剑气。 是她! 三千道急流、四百道瀑布、五十道电殛聚于一线疾迸出来的: 剑气! 王小石一见那人,心中一凛: 是她! 他的“隔空相思刀”已给切断。 但他立即拔刀。 他的刀就在剑柄上。 他的剑柄特别长,刀就是那道弯弯的锷。 刀很短。 很美。 美得叫人惊艳。 快得像流星,自长空划过。 他的右手的刀及时架住了剑。 没有剑的剑。 剑气。 ——空无的剑气,比实剑还锋利可怕。 刀剑交架。 刀是实在的。 它美,它锋利,它快得追风截电。 剑是无形的。 就在这刀剑互击的一刹间,王小石心中再一慄。 ——无形的剑气刺在刀身上,竟要穿透刀身,攻入自己胸臆。 他的刀竟挡不住她的剑! ——第一次,他的“相思刀”居然挡不住敌人的兵器。 而且敌人只是一个女子。 手上只有一把无形的剑! 那朵给激到半空的莲花已去到了更高点,凝了一凝,又随着泥泞、水珠,落了下来,在微阳映照下,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眼看剑气就要穿过刀身,王小石已来不及闪躲,不及施展任何一种变化,雷媚正满心愉悦地要去享受又一个绝顶高手死于她剑下之快意之际,王小石身上却突然发生了一种变化。 这变化是预伏的,而不是在这要害关头才应变——如是,则不及。 她刺在“相思刀”上的剑气,忽然“不见了”。 什么是不见了? ——就是消失了。 为什么“消失了”? ——答案是:不知道。 那剑气就如七千道烈阳的光线汇于一点,正要熔解、冲破王小石手中刀的一个小孔:只要一个小洞,就可格杀对方——但那力量忽然给“移走”了。 ——移到哪儿去了。 王小石突然清叱一声,左掌突然合骈如剑,一掌打了出去! “砰”的一声,十二尺外寺院里的围墙,一块砖头给激飞,“啸”地不知飞到十万八千里哪儿去了。 雷媚这才知道: 她的剑气已给引走。 雷媚这才省觉: 她已失手。 ——至少,是未曾得手。 而她几乎已生起了杀死大敌、高手的快感。 但她已功败垂成。 功亏一篑。 雷媚这时才记起: 王小石会使“移花接木神功”。 ——当年,王小石负责吸住雷恨,以俾自己刺杀得手时,用的就是“移花接木神功”,去化解雷恨的“震山雷”掌力。 她一剑不成,王小石已拔剑。 “销魂剑”。 一把没有柄的剑,却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还有一分不可一世。 那是一种惊艳、潇洒、惆怅得不可一世的剑法。 还有剑。 王小石向她还了一剑。 剑风始起,剑光刚亮,雷媚眼前见剑芒,背后剑锋已至。 ——那是什么剑! ——这是什么剑法?! 如此惆怅、惊艳、潇洒,而又不可一世? 雷媚爱剑惜剑,一见如此剑法,还未思筹如何招架,已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好一剑! ——好一把剑! ——好一位剑手! ——好险! 这是王小石心头掠过的一声惊呼! 他的“移花接木神功”只要再迟一瞬息之间运使,自己便可能身首异处,或胸腹穿洞了。 因为这女子的“剑气”,已在他刀身上熔下一个凹口子。 只要再片瞬之间,剑气就会穿刀而出。 幸他及时把“剑气”移走。 并拔剑。 ——以销魂的剑,还她一记要命的剑招! 那池中的龟,即将把身子翻了过来。 就在这时,雷媚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细细的、秀秀的、凉凉的、美美的,像冰雕雪琢一般的剑。 ——原来她还是有剑的。 王小石见过这把剑。 ——雷恨、白愁飞死的时候,他都见过这把小、细、秀、白、冰的剑,在他眼前闪了一闪,亮了一亮。 然后,人就死了。 死的都是高手。 一死便足以使整个武林都失却了平衡的绝顶高手。 雷媚一剑在手,便架住了王小石的那一剑。 “玎”的一响。 非常清脆。 动人。 而且好听。
叹息女子
架住了王小石一剑的女子,身子一转,娇巧如一只云雀,腾飞疾闪,婉转如意,已退出十一尺远,微微娇喘,头上束发给披落了下来——可见她接住王小石那一剑之险——云发一落,只见那女子清秀得人间而不人烟,清丽得比江月更江南,美得七分英气,丽有三分侠情,而今乌发一旦散发,还多了她带有些微喘息,更教人蜜意轻怜。 她居然能及时格住了王小石的一剑。 虽然彼此都遇了险。 王小石 雷媚 交手一招 各出一剑 大家都遇了险。 也脱了险。 那朵莲花正和着泥泞、水珠,一齐往池塘蓬然落了下来。 相交一剑。 ——人相交以言语。 ——知己相交以心。 ——剑手相交以剑。 交手一剑后,雷媚心悸,且带着微微喘息和叹息。 王小石则瞬息不停。 他不停。 是因为不能停。 他的战友正遇险。 极险。 险极! 方应看由“血河神剑”衍化出来的“血河神指”,攻的是何小河、方恨少、梁阿牛三人,但指劲却先打了一个转,射向张烈心和张铁树—— ——的手! 方应看这攻击之怪、之诡、之奇、之异,令人绝对摸不着脑袋。 这时,王小石正要出手阻截方应看的出手。 但雷媚却出手阻拦了他的出手。 图穷匕现。 水落石出。 方应看的“血河神指”既已弹射,就有它的目的: 图已穷。 匕自现。 方应看第一道指劲先弹在张烈心左手“素心指”上,再折射方恨少。 他第二道指风先射在张烈心右手“落凤爪”上,再反射梁阿牛。 他第三道指力先打在张铁树“无指掌”上,再转射何小河! 方应看那三道血红色的指劲,立时变了。 变了色: 变成了一青一蓝一黑三种扭曲千虫驳合成一长蛇般的劲气,噬向梁、何、方三人! 这时,王小石正出刀逼退了雷媚。 梁阿牛发现时要避。 但发——现——时——已中指。 他中了一指。 ——方应看那掺合了张烈心“落凤爪”的一记“血河神指”! 吃了方应看一指的梁阿牛,好像并无不妥。 这时,王小石已发现方、梁、何遇险。 他要飞身、腾身、掠身——不——都来不及了。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的手一掣,刀剑一合,两手已急打出二物! 二物疾打方应看。 攻魏救赵。 ——狗急跳墙。 他本来一直不想与这如花似玉的魔一般神一样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为敌,但此际已管不了那么多、理不了那么多、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要截击—— ——截住方应看的攻击再说! 雷媚一见,又发出了一声轻叹。 她似乎是个多叹息的女子。 何小河想躲。 她——想——躲(但犹未躲)的时候,已着了一指。 她着了方应看凌空一指。 ——那一记糅合了张铁树“无指掌”的一招“血河神指”! 着了一指的何小河,好像也没什么异样。 那只龟终于翻了身。 王小石掷出二物:急、疾、迅、速、飞、射、投、掟向方应看。 那是: 石子。 ——两颗石头。 他是王小石。 石头,一向被江湖上认定是他最厉害的武器! 也是他的暗器和明器! 剩下那一指,掺和了张烈心“素心指”劲,飞射方恨少。 方恨少几乎是跟何小河、梁阿牛同时发现、同时要避。 所不同的只是: 他一想到闪躲的时候身形已然动了。 ——“白驹过隙”。 稍纵即逝。 他一闪,已避过了一指。 指快。 劲在指先。 他更快。 身法还在意念之先。 所以居然在千钧一发间避过了那一指。 那朵莲花,连花瓣、泥水,一起往池水落了下去。 方恨少虽然身法快,而且奇,但那指劲,竟会自动拐弯的。 那黑色一指,打空了,居然破空发出郁闷的爆炸之声,折回来再攻一次。 这次是攻向方恨少咽喉。 死穴。 ——这一指势道凌厉,似要一招了结方恨少。 方恨少躲得了一指,躲不了第二指。 何况,他的身法比意志还快——所以,他只意识到躲开了第一指,第二指攻到时他还反应不过来。 反应不过来就得中指。 中这一指就得死。 武林高手,江湖中人讲究的是:反应。 反应要够快、准、狠,最好还能出人意表。 做到这点就可以反败为胜;做不到,迟早要败死。 其实在翰林、仕林、商场、官场都一样。
紫晶
他没死。 因为温柔。 ——他反应不过来温柔可反应得过来。 在第一指攻向方恨少前,温柔犹在张烈心、铁树的猝袭而惊魂未定,但到了第二指,她已生警觉。 方恨少不及避。 她一扯方恨少就飞、翻、转、移、腾、滚、掠、掠、挺、弹、扭、拧、甩、闪身十三势齐发。 她毕竟是“小寒山燕”: 她以轻功:“瞬息千里”称绝江湖。 她扯住方恨少而动,居然又躲过了方应看第二指。 这连方恨少和方应看都意想不到。 方应看第二指也射了个空。 方应看冷哼一声,脸色大金,凌空施劲,又要把第二指余劲转化为第三指,务要置方恨少于死地方休。 电光火石。 风驰电掣。 这时际,那只小龟才把身子翻正,而莲花才刚落回池水上! 然而,王小石扔出的石子已到! 两颗石子,一先一后,疾打方应看。 方应看拔剑。 血色的剑。 剑一拔,池水尽映血光。 寺院亦为之通顶血红。 方应看第一次跟王小石交手。 ——他们当然不是第一次相遇,但绝对是第一次交手。 他们之间一直未分过胜负。 也不知高下。 谁也不知双方一动手: 谁死? 谁生? 不死。 不生。 方应看一旦拔出了他的剑之际,眼色、脸色、肤色,全通红,剑血红欲滴,剑气如飞血,他整个人都似超越了生,超越了死,只有他和他的剑定生决死。 他的人剑已合一。 但没有飞起。 未掠起。 也无振起之意。 他凝立不动。 只剑往前指。 剑尖发出啸啸劲气,从红转赭,由赭变紫。 剑尖遥指王小石。 王小石的第一粒石子飞到。 “啵”的一声,石子四分五裂。 然后一阵“啵啵”连声,全打入池里,像一阵密雨。 血剑仍遥对王小石。 剑劲一振一丈一,已扩侵向在他对面的王小石。 就在这时,王小石的第二粒石子打到。 “啪”的一声,石子粉碎。 ——成为粉末的那种碎裂。 剑气更盛了。 血气更炽。 且烈。 血光已把王小石整个人浸住了,只要方应看人剑合一飞刺过来,王小石便上天入地无可遁了。 这时候,王小石想拔剑。 剑拔不出。 ——难道那血气已让他的“销魂剑”失了魂? 他要拔刀。 刀抽不出。 ——难道那血劲已把刀缝在剑锷上?! 王小石的发丝忽然垂落于额,遮住了他一只眼。 这刹那,他已还击。 他向这个出道以来生平未遇的大敌,打出了他的第三颗石头—— 第一颗石头失利。 第二枚石子无功。 ——第三块石能改变一切、扭转乾坤吗? 不可能。 可能。 ——所有的可能都是在不可能中来的。 正如所有对的事都在错的事中习得一样。 王小石一石就掷了过去。 方应看手中剑正血气大盛、澎湃不已之际,那石飞来,立即给剑气最锐最利最无可匹处吸住,眼看也要震碎、激裂、绞成粉末之际…… 石子也真的给激碎、震裂。 但在碎裂之前,忽然天地间紫了一紫。 原来那是一块晶石。 紫色的。 它击中了剑尖。 石碎灭。 但血色剑气就似盈满的桶子忽然给人加了一块大石似的,大部分的血气都宣泄一般的溢了出来…… 一下子,乱了,泄了,泻了,所剩无几了。 剑气已弱。 剑芒已减。 剑劲已挫。 方应看立时收剑。 他头上玉冠落下,甚至忘了拾起,血剑回鞘,兀自于鞘中颤抖、哀鸣、呻吟。 ——就像是一个得病的狂人,终于躺回他的病榻上。 方应看看去无疑有点狼狈,他眼色也很狠,说: “我终于能逼出你的杀手锏了。” 说完这一句话时,他已经可以笑得出来了。 他一笑,仍是能令翩翩俗世变红尘,蝴蝶飞,鸳鸯伫,梦如人生梦如梦…… “你的绝活儿不是石子,而是水晶,紫水晶。”他笑着,他的笑依稀如少女的绮梦,“你用的已不是‘天衣神功’,而是元十三限的‘伤心箭法’!” 这时,刚侥幸逃过二次指的方恨少却蓦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朵莲花已落回池中。 水上。 他仍是他,花还是花。 但花已不是白的。 而变成紫色。 紫色的莲花。 白色的莲花刹那间竟变成了紫莲。 王小石发出的是什么武器? 他施的是什么法力? 那是什么石?
稿于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九日:大哥大、方大我、孙扶卵、金小名、何三煲、淑仪表妹、伟雄表弟、俊凌契仔、梁老化欢聚于“金屋”+“总统”;乘“孙文娟”红色跑车;华文出版社小雪邀出版我新书;大侠李荣德寄来翻版我的书:《吞火情怀》《刀》《游侠纳兰》,附录、相片丰富,还有曹序,一绝;奇缘得芙蓉晶“红鸾”。 校于同年八月廿七至廿八日:契爷哥哥、方面包、孙扶轮、七残八废Leung、173—173—173詹、何大镬、西装麒、“七月十四黄”、能能、陈伟大英雄等聚于北角黄金屋,食于添仔记,为孙河车、詹团春取批命书并大论命;大师加批我命箴言,佳;“濑尿虾吴”寿辰,与孙益花、梁老化、小月月、何七姨婆、奶皇饱、阿Jim聚于“财记”大谈术数;阿诺舒华辛力加·赖笑赞在下为“马来西亚国宝”,一粲,何宝之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