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
全然的黑暗。 远处轰隆隆。哄隆隆连着响。 响自天边。 罗白乃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只有在轰隆响声里,才听不到心跳。 但他还是用手捂着胸,数着心跳。 只有听到自己的心跳,至少,感觉自己的心还在跳,才会感觉自己仍然活着,至少,死亡还不算站得大近。 他尝试叫了一声:“老四。” 没有人应。 他心里一慌,又叫:“小二。” 何梵“嗯”了一声。 罗白乃这才放了半个心,问:“老四呢?” “在这里,”只听叶告不耐烦地答,“叫什么叫。” 罗白乃有点生气:“刚才叫你,你又不应,给吓得失了声吧!” 叶告恼火道:“乌七妈黑的,你却大呼小叫,不是暴露了方位吗?” 何梵怕叶告说得太冲,补加了几句:“公子爷教过咱们,遇林强人得提防,最好藏形匿影;骤黑逢敌须噤声,切要藏锋敛愕,所以不好说话。” 罗白乃道:“那么,你刚刚又搭理!” 何梵道:“不知你有什么事,只好答应。” 罗白乃硬要把话磨见底儿:“我就在你身畔,有什么事,你怎会不知?一旦答话,露了形踪,为人所趁,岂非不值?” 何梵道:“那也没办法,你叫我,我总不能不应。” 罗白乃本来纯心找碴,听何梵这样说,心头一热,就不好意思老找人斗嘴了,也只好说了真话:“我……我原也没事,只不过,一见黑漆妈拉了,心头有些着慌,只好叫你们,有人声总是比较踏实些。还是算你人味些,有些人吓破了艇提不起气来相应呢。” 叶告却冷冷地道:“谁让你叫‘小二’。‘老四’那么亲热,那若不是公子呼唤的,就是我们同门师兄弟互相称呼,能够这样支唤我们代号的,就诸葛爷爷。老鱼。小余。刘靓子、孙死等十人不到而已,你算老几,也来这般呢称!” 罗白乃讨了一个没趣,慌怕之心倒消了七成,忿恨之气却是升上了头顶,嘿声道:“好好好,你们是名门出身,正统教养,我是半路出家野狐禅,你就别给我先上了道。出了名。 破了案,谁要呢近你了?嘿,你叫叶告,落叶败叶枯叶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叶,给你告状告得个屁股坐牢坐生了厚茧的叶告嘛,谁不知晓来看!不是担心你给鬼衔了去,看可还有谁要叫你!” 叶告也是个铁嘴公鸡,骂架头儿,哩嗅天王,一听罗白乃开骂、他也正想拣最难听的还口,忽然,何梵低声叱道: “且听。” 没有。 寂静。 什么声音也没有。 初时,两人都是以为何梵要圆场,故意岔开二人注意力,正待又重拾骂题,但又遭何梵低声喝止: “别闹,听!” 这次,谁都听出何梵的语音相当紧张。 所以两人都不敢造次,立刻倾耳细聆。 听。 初听不觉,细听是有一点声响。 寨寨牵窜,寨寨,窜牵,寨窜,寨寨牵。 黑暗里,大家都狐疑百生,因为,谁都辨别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一条晰赐,爬上了楼梯扶手。 好像是一条悬在梁上的布帛,随风摇曳。 好像是一条蛇,正婉蜒滑上了阶梯。 好像是一只瞎了的蠢兽,正在栏杆攀爬。 好像是一匹不长眼睛的蛊雕,正在中堂摸索。 天哪,那是什么东西? 叶告不知道。 何梵也不知道。 罗白乃也完全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一件事:这“事物”正在摸索着、攀爬着,甚至是在蠕动着。挣扎着,正在楼下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渐渐“粘”了上来。 而且,向他们逼近。 如果说这“事物”对这儿全然不熟悉,可是,在这彻底的大黑暗中,“它”进行得虽然缓慢,但的而且确往上磨蹭了过来。 要是说这“东西”对这里地形事物了然,那为何只不过走区区二十几级楼梯(就是刚才罗白乃本要硬闯上来,但遭张切切喝止的那道木梯),“它”却要“摸索”了那么久,才走得上来?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不过,由于太黯了,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脸容。 大家都不知怎么办是好。 如果往后走,那是绮梦的房间,那里面可能有一只还在冲凉的女鬼,或是断头的魔怪,或是一堆会动的毛发,正在等着他们。 要是往前走,那便一定会跟这正往上“爬行”的东西遭遇个正着。 若是往外溜:在这天乌地暗中往外走,形同暴露在荒山野岭的魔掌鬼手中,只怕更加凶险。 这时,那“怪物”进行得虽然极缓、极艰辛,也极迟疑,但已完全上达了楼梯,站在那边,似是怔了一会儿,然后,徐徐扭转身子,向他们那儿“迫近”。 ——既然可以勉强辨析:对方缓缓扭曲了身躯,至少已证明了两件事: 一,还是有光亮了。 但烛火都灭了,楼下也无人点灯,光从何来? 光自天上来。 那是月色。 月亮本已出来了,但给浓云包围了,现在挣出一点儿亮相来。绮梦客栈二楼两面围拢了房间,能自木板空罐透进来的光芒,也只是那么一点。 只一丁点那也就够了。 至少,三个受过武术训练的少侠,已足能勉强分辨事物。 二,既然有身体,那就是“人”,而不是禽兽。妖怪,或是鬼魅了,何况,从腰身判别,来的还是一位女子。 这发现最是让他们大为放心。 放心是怎么一回事? 有时候,从极度担心终于等到十分放心,你甚至可以听到“通”的一声,好像一整颗大石如木通一样,掉落到心井里去了。 真正担心。忧虑过的人,都熟捻这种感觉。 何梵想要出声招呼。 罗白乃连忙制止。 “你怎么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人。”何梵说,“若不是人,怎么会有人的身体?” “如果是人,”罗白乃狐疑地道:“怎么走得如许之慢?” “这么黑,只要是人,都得步步为营,”何梵咕瞅道,“鬼才会飞,鬼才能在黑七八暗里飘啊飘的。” “就算是人,”罗白乃还是有疑窦,“又怎知道不是敌人?” “怎会是敌人呢?”何梵说,“她是自楼下上来的,楼下的岂是敌人?” 罗白乃叹了一声,正待说话,忽听叶告自旁扬声唤道: “我们在这里。”
2.头
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了,叶告已经扬声招呼了。 那人(女子)呆了呆,终于,拖步向他们那儿移了过来。、走得的确有点艰难,而且,还得一路摸索前进,看去,好像非常老迈,又似病得甚重,看了也觉吃力。 何梵道:“不如上去扶她一把。” 罗白乃一把扯住了他:“还是小心一点的好。我们还没搞清楚她是谁。” 叶告冷哼道:“既是楼下上来的女子,不是李姑娘,就是言小姐,不然就是杜小妹子,再不就是张大妈子,还怕个啥!” 罗白乃反洁道:“要是她们,怎么这般不熟路,况且,也没回声应你。” 何梵怔了一怔,就没坚持走过去了。 这时,尽管磨磨蹭蹭,但那女人还是走近了,和着非常诣滋、微弱的月色,只觉来人走得极不自然,也很不正常。 叶告干咳了一声:“是哪一位?” 仍是没有应。 但人更近了,且伸出了双手,直挺挺地。 叶告按住了剑柄。 罗白乃只觉心里发毛。 那女人双手在黑暗里摸索。 摸呀摸呀的,慢慢,摸近三人的眼前来了,光线还是太暗,来人还是看不清楚五官轮廓。 何梵只觉头皮发炸。 叶告饶是最是个怕鬼,此际也不觉有些手足冰冷,走也不是,打也不是。 罗山乃限见那女人靠近了,三人都挤到绮梦房门前,往后退已尤路,又怕午字房内有埋伏,灵机一动,偷偷摸过那女人的衣袂一看,当下哈哈一声,大为放心,大刺刺地转回头向叶告,何梵豪笑道: “这下可是城隍庙里捉迷藏——当真是摸鬼了!”罗白乃神不乱、气不紊,色不变,声不抖的说: “你们且瞧这衣衫是谁的?原来是何大姐儿的!大家找得她好苦,原来躲在这儿,专程悄没声息的,吓唬我们!幸好我罗某胆大包天,心细如发,一看便认得这件服饰——” 他还侍说下去。 可是他发现有点不对头。 因为他看到叶告和何梵。 他是得意扬扬的对着何梵跟叶告说话的,没看到这两个人这才是怪事。 不过,如今,他借着隐约的微光(他现在从这角度才发现,除了隐约的月光之外,午字房的邻房,还透出了一些微芒——至于是什么光芒,他可一时分辨不出,往后,当然也就没时间再分辨了),看到两个怪人。 不,与其说是怪人,不如说两个人长着怪相。 这两个人,形容怪得不得了,张大了口,也瞪大了眼,甚至连耳孔也张大了,鼻孔更翁得奇大无比,看他们的表情,连毛孔都在张阔中,甚至连喉核也愈滚愈大。 他们两人,当然就是:何梵跟叶告。 他们眶毗欲裂,指手画脚的,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四手甘指的,一直往他那儿指。 严格来说,应该是往他背后指。 他们指着他的背后,却说不出话来,喉咙只一径发出格格格格的声响。 他的背后? 他的背后是…… ——不是何文田吗?有什么可怪的? 于是,他回头。 徐徐转过身子。 这时,那女人已经跟他靠得很近的了,以至衣袂都可以触着他。 所以,罗白乃一回头,就看见她了。 是真的“看见”她。 因为这回是太近了。 简直是贴着在一起。 他不但可以看见她,甚至也可以触着她,嗅着她,碰着她。 这一下,他可看得一清二楚,巨细无遗了: 她是没有头的。 她向他伸出了手,摸索着,像是要讨回一件东西。 她没有办法发声。 ——难道,她要讨的,正是她的“头”!? 天! 罗白乃轰的一声,好像大边的雷,正炸在他脑门里。 一时间,他的脚发软,脑子一片空白,心几乎跳出了口腔,又像要裂成两片,自鼻孔里迸喷出来! 她的确是何文田! 但却是一个没有头的何文田! 而这个“没有头的何文田,居然一步一步、一级一级的,一摸一摸的寻索上来,跟他们要回她的头! 天哪! 这一刹间,罗白乃很想躲开(他当然想极了),可是不知怎的,双脚一直在抖颤,完全不听使唤。 他贴得“她”太近了,他想用手推开她,但双手也一直在发麻,动不了。 这就像是陷在一个噩梦里:当噩梦梦得极噩之际,想动动不了,想起起不了,连想叫也叫不出声,甚至连想醒也醒不来。 于是噩梦成了真。 这才是真的噩梦! 就在这时候,叶告做了一件事。 这三人中,他最够胆——其实不是他胆子最大,他的样貌像很有勇气,很豪情,但其实他相当胆怯,凡事不敢创新——因为他一向不相信有“鬼”这回事。 就因为他不信,所以才不那么惊惧。 你相信爱,才会有爱,你相信恨,才会生恨。你坚信自己,才能成功。你深信你必失败无疑,那就一定以失败告终。 害怕也一样。 你觉得你怕,你才会怕。你根本不怕,就不知道怕从何来,为何要怕,怕为何物。 叶告也不是不怕。 他也骇怕。 任何人看到一个无头的人无端端站在你跟前,绝对没有人会有理由不惊惧的。 可是因为他仍不信:眼前是一只“鬼”,他仍怀疑是:何文田这干姐儿们在吓唬他们,于是,他就用了一种最原始,直接的方式,去作了一个试探。 他一手抓住她,往她颈项上一摸。 没有。 的确是没有头。 由于他仍然不信,以为她把头不知藏到衣服内哪儿去了,所以,他更用手一按,一压,甚至摸了几下。 没有头。 肯定那是一个会走动的但没有头的女人! 叶告回过头来,脸上出现了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诡怪模样。 他的表情说明了一件事: 这的确是一个无头人。 如假包换。 却是怎么“换”!?
3.还我头来!
那“躯体”伸出了手,好像正在跟他说:“还我头来!” 一下于,转身“卡”住了的罗白乃,扑上去按着女人“断”头的叶告,站在那边全身发抖的何梵,一齐怪叫。尖叫,狂叫了一声,哗然而散,倏然溜走一空。 他们就像是三根爆竹,原本是扎在一起,馆结在一道,现在,倏地炸开了,他们也就速然散开了,一个也不留。 也许,只留下一具无头尸体,直挺挺的站在那儿。 她僵直的姿态,仿佛在重复申诉一句话: ——还……我……头……来……! 其实,三人虽然胆战心寒,魂飞魄散,但还不算是一齐开溜,谁也不管谁的。 因为到了这一刻,谁都知道,人多在一起,还是比较占便宜。 至少,比较不惊恐,孤立! 不管对付人还是应付鬼,道理都一样,人多比较凶,多人,就胆壮。 只不过,一旦发现一路摸索上来且站在身前的是一个无头人,三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往后撤。 这叫不由自主。 这往后一退,就撞在门上。 原本,这是绮梦的房门。 三人一齐疾退,背部抵及门上,也不知是因为三人都太用力,还是门根本没关好,抑或是门后有古怪,只听“轰”的一声,门开了,门倒了,门塌了! 三人一齐跌跌撞撞,倒入了绮梦的午字一房。 三人一起跌了进去,有的趴倒在地,一弹而起了;有的跌了一半,立即滚过一边;有的借势飞退,斜飞跃开。 一时间,三人都骤然分开了。 房间更黑,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哪里?敌方在哪里?无头人在哪里?鬼在哪里? 罗白乃是着着实实跌了一大跤,伸手一摸,地上还躺了个人,身子冷冰冰的,看来已死了好久。 就是这具魁梧的尸体绊倒他的。 他呻了一口,抓了一块东西,揣人襟内,一面连爬带滚站了起来,一面出拳乱打,一面单掌护身,打着旋往来了七八回合,就怕有人(更怕是鬼)欺近身边。 幸好没有。 他收了手,稍稍喘定气,心中却乱得一团糟。 最糟的是这黑。 黑得他完全不知虚实,不分人鬼。 更糟的是他只一个人。 一个人遇敌也好,遇鬼也好,总比多人遇到更仿惶无助。 最最糟糕的是他又不敢扬声开口,免得打草惊鬼,同门唤不着,召来了各路鬼怪索命! 更更最最糟透了的是:他自己虽做声不得,但外面的轰降声则一声密过一声,然后,在山那边间歇传来惨嘶、狂吟之声,也不知是猿曝,还是枭鸣,抑或是人遇上可怕惨烈的情形,或给酷刑折磨时所发出来的悲号。 罗白乃在这时候,偏又想起绮梦等人告诉他的:这几天将人中秋,也就是一年一度疑神峰,古岩关的“猿猴月”时节,听说疑神峰有一条通往地府的捷径,古岩关更是群鬼冒出人间的雨道,但凡是猿泣不已,貌淋密急,猾里哀吟,相爵摆尾,地动山摇之际,就是鬼门关大开之时:群鬼出没,择人而噬。 莫非,现在就是这节口儿? 鬼门关,到底开了没有? ——开了的鬼门关,究竟何时才能重关? 罗白乃一面惊惕防范,一面往后退,想找到一个可以倚靠之处,又一面悄悄地往后伸手: 他左手折往后头,穿人褡裢,要抄出那把小剑“相逢”来。 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肩上披挂着褡裢。三姑大师赠他褡裢之意,以及褡裢内的无价之宝,他始终未能相赠于有缘人,一直感到内疚,有负三姑之托。 就算这次能进入绮梦客栈,还是得托赖三姑大师的这口褡裢,教绮梦及时认出了,才没让他丧命当堂,至少,还不必给立逐山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给马上赶下山去,那今晚就不必撞鬼了。 想起那鬼,他就一个头七个大——天下怎会有只无头鬼门想到刚才他跟那具尤头尸体站那么近,他心中就凉飓飓地;又想起自己刚才趴在地上,几乎没跟地上那具尸体亲个满嘴,想到就心寒。 ——地上的尸首好像相当魁梧,不过,是有头的。 想到这里,他的手触及了褡裢的束口,却在此际,他的手,碰到一件事物。 那事物像碗口大,粗糙,且有突节,边沿且长着五只长长短短腊肠般的长条硬物。 罗白乃第一个反应就是: 手! ——不管人手还是鬼手抑或是魔手,他的手摸着的,定必是另一只手! 这还得了! 他马上反应,“拔草寻蛇”,“直探黄龙”,“断梗飞蓬”,一招三式,拨开来势,右手急探,已扣住对方的喉咙。 得手! 他一招克扣住对方要害,心中大喜,正待大呼其他人来帮手,不料那人(还是鬼?)也马上作出反应。反击,右手立化掌为抓,“鹿死谁手”,“移宫换羽”,“倒锁金蚊”,也是一招三变,在罗白乃发力扣死咽喉之前,已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脉门。 这一下,罗白乃一发力,对方跟着也发力,喉核既是要害,脉门也是死穴,罗白乃力一激发,对方几乎没闭过气去,当然也做声不得,但对方一运劲,他也大旋地转,全身乏力,正待发话,但一口元气,竟不复聚,想要开日发声,就立为对方所制。他只有死憋住一口气,与对方斗死力。他只好用另一只左手,一掌推出,想把对方推出距离之外,但对方也正好一掌推来,二掌相对粘在一起,相互较劲,比拼起真气内力来。 但他右手一旦用力,对方也发力,他的脉门一麻,内息逆冲,登时功力锐减,几乎昏厥过去;同样的,对方想运劲将他震垮,但咽喉为他所扣,他一发劲罗白乃也发功,他一口气卡在那儿,几乎窒息过去。 两人互相抓住生死大穴,各试运功撂倒对方,但都差些儿垮在敌手手上。 两人斗个旗鼓相当,难舍难分。 两人一进一退,一退一进,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往来几周,大家都气喘吁吁,几乎力尽,强忍苦痛,都已天旋地转,随时不支倒下。 结果,真的倒下了。 罗白乃。 倒不是对方击败了他。 而是两人来来去去间,终于,罗白乃一脚踩进了木盆。 木盆里有水。 绊脚。 滑足。 罗白乃终于给跌倒。
4.手
罗白乃足下一绊,哗啦啦一声轰,他可整个人仰跌人木盆里! 木盆里水花四溅! 罗白乃仰着脸,一头栽在水盆里,一下子,水(还是别人——或者不是人——洗过澡的水)从耳眼鼻嘴灌了进去,难受非常。 罗白乃要开口高呼,但在水里,只有咕啥咕嗜的冒了几个大泡泡。 他的人虽已滑倒,但他的手可不放松。 ——因为如果一松,只怕他就得完全为对方所趁,立毙当堂。 他可不想死。 他往后摔跌的时候,依然死死地,狠狠地,牢牢地扣住对方的咽喉。 所以他一倒,对方也跟着扑倒下去,而且,还给他用力使劲一摔,自头上摔了过去,同样后仰个大半圈,上半身跌在盆里,一样头骤浸在水里(也是那个女人——不知晕人还是鬼——冲凉用过的水),咕哩咕嗜,几十个大泡,冒了上来,大概是痛得想叫,还是想说什么,但一样头顶顶着头顶,在水里变成了一肚子的气,满盆的泡。 这下可好,大家打了个平手。 对手也一样够狠,够韧,也够死心眼儿,一手仍扣住罗白乃的脉门,看来,就是给雷劈也决心不放的了。 于是,两人上身,各仰浸在一盆不知是人还是鬼沐浴用过的洗澡水里,一面仍用力掐住对方的咽喉,以及一面发力扣住对手的脉门。 两人就耗在那里,看谁憋死为止。 就在这时候,也幸好在这当口儿,“霍”的一声,一点银光亮起。 火折子。 有人晃着了火折照明。 照亮了这房间的人走了近来。 居然是何梵。 他趋过来,用火折子一照,第一句就问: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呀?这洗澡水很好味道么?” 语气充满了狐疑与不解。 这一间之后,罗白乃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要掐死的人是叶告。 叶告也当然在这骤亮的灯光中看见: 自己差不多要捏死的人是罗白乃。 原来,在黑暗里,摸向罗白乃背上褡裢的人,正是叶告。 叶告当然不知道那是罗白乃的褡裢。 他只在黑暗中,忽然感觉到有物体向他“迫近”。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推开它——不管它是人是鬼还是物件。 设想到这正触着了罗白乃的手。 罗白乃反应极速,把王小石教他的“三招两式擒拿手法”,马上用上了,而且还扣住了他的咽喉。 要不是叶告马上使出追命教他的“借酒行凶寻穴法”,及时扣住了罗白乃的脉门,这一下定然吃亏可大。 现在两人各自拿捏住要害,又各灌饮了半桶水,当哗啦啦把头自水里冒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真是啼笑皆非,也咬牙切齿。 罗白乃兴师问罪:“你干什么摸我!?” “呸!”叶告也兴间罪之师,“你好端端的迫过来作甚!” “你是哑巴?”罗白乃嘴也不饶人,“不会作声?” 叶告冒火:“你一手抓住我咽喉,我怎说话!” 罗白乃道:“那也是。要不是我留了力,你这条脖子可折硬了。” 叶告道:“如果我不念在你就是那冒失鬼,我只要一发力,你全身就得废了。” 罗白乃道:“废!狗也会吠一声,就你连半声也不吭,就只会暗算自己人!” 叶告道:“我暗算!我青龙你蚤子!我拳头大过你狗头!我要对付你还用得着暗算你,我嘻!” “慢着!我才不是你的妻!”罗白乃忙不迭的反击,“你也不是我丈夫,你只是呜呼!” 他们骂着骂着,已浑忘了无头鬼还是不是在外面,地上是不是有死人,而绩梦不在房里又在哪里的要事了! 他们不记得,在一旁的何梵可记得。 “你们静一静好不好?”何梵道:“我的火折子快要熄了,要不是我亮了火,你们只会自己人打自己人,这又何苦呢!” “只会?你说只会!?”叶告火起来,索性连何梵也骂在内,“要不是我缠住这姓罗疯子,他那个发癫劲儿,只怕早都连你一招儿便打杀了,你还能亮火点光的!” 何梵却也是个容易光火的少年,一听,不服:“他那点能耐,能一招收拾我?我才不像你,一把让人扣住了喉咙,只有喝洗脚水的份儿!” 叶告听了几乎一桶水就要泼过去,岂料罗白乃比他更火冒八丈半:“你这话是啥意思! 在我一直拿你当朋友,刚才我不是怕误伤了你,早就一手把他的喉咙捏碎了当合桃吃了下肚!刚才遇上了鬼怪,是谁第一个叫了一声‘妈’往后就翻跌下去的?何小二,别人家给面子就画饼充饥,三分颜色上了大红!” 何梵登时翻面:“要不是我点这火,你们不是鬼打鬼,吓一团,城隍庙内江!你们不来感激我,却尽扮成天上的大雁,有名无实交一通,要交手,难道我怕了你这一手鸟爪的!” “我鸟爪?我呸!”罗白乃摸摸自己又酸又疼又软的右手腕,“他那只手又粗又糙又臭,对我来说只不过像白云凤爪一样,你的鸡爪好不了哪儿去。” “我鸡爪?”叶告又要拔剑了,“你那只手,又软又嫩,鸡都杀不死,怎伤得了我!像个娘几手哩!这种货色,吓吓小二还差不多,抓我?抓痒还差不多!” “抓痒?刚才抓鬼不成,差些没给洗澡水灌死的那个,不知是谁!”何梵也加入骂团,“现在说的好听,惹毛了我一口气把火灭了,到时看谁两膊成山字,看谁拳头上站得了人!” 本来,“三剑一刀憧”以及林邀得、孙死、刘靓子等人,都是小孩子未除,少年人好胜,一旦语言上针锋相对,便谁也不让谁,骂起来像醉酒的人一伙儿混战乱打,倒谁也没隔夜仇。 没想到,何梵嘴里说着,忽然,也许是因为火头离得嘴边太近,又可能是外面风大,火信子已燃尽,一阵急风,“唆”的一声,火真是灭了。 房内又回到一片黑暗中。 光又灭了。 三个人一时都怔住。 叶告、罗白乃都没想到何梵说灭火便灭火——这光一灭,大家可又重陷无边的黑暗中。 一下子,罗白乃骂架的勇气也跟着全灭了,叶告跟人缠骂个没完的情绪也全没了。 “你怎么真的把火熄了!” “还不快点亮另一根……” 叶告。罗白乃马上“双剑合壁”,都在责怪何梵。 何梵忙不迭的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要灭火的——” 这时候,罗白乃和叶告陡想起自己身上也有照明物,一个正在襟里掏,一个正往褡裢里找,忽听何梵这么说,都倏然住了手。 因为他们都想到了: 如果火不是何梵自己熄灭的,那么,敌人(不管是人是鬼)岂不是已确知他们的位置了!? 此念一生,叶告。罗白乃各自跃开七八步,先离开先前所立的地方,接着,他们又不约而同,想到了另一件事: 要是自己也点火,岂不是又成了对方攻击的目标!? 所以罗白乃宁愿叶告先点火。 叶告也希望罗白乃先照明。 两人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都没有灯火照明。 就在这时候,忽听“卡”的一声,又见一道火光乍亮。 光芒一起,罗白乃已沉声叱道:“快灭火!” 何梵正又打亮了火,一脸惊惶错愕之色,旋即又不知用什么方法马上把火灭了。 可是右边的叶告所在处,忽然传来了一声: “哎!” 接着是扑地之声。 罗白乃认准方向,一把抓住何梵的手。 何梵立即就要挣扎反击,罗白乃扯着他就跑,一面疾道: “快离开这儿!对方已看准你打火的方位。两个人一齐跑总比一个人落单好。” 说着,他拉住何梵便没命的跑。 叶告眼看已出事。 战友还是多一个是一个的好。 何况罗白乃对何梵较有好感。 他不忍见何梵遭受暗算。 罗白乃拖住何梵便逃。 这只是一间房,没有多少活动空间。 罗白乃这下不及辨认方位,一股脑儿猛跑,往左边直冲,“喳”的一声,与何梵一前一后,双双撞在墙上。 墙是木板砌的。 板破。 墙裂。 两人终于闯出了绮梦的房间。 但又进入了另一间房。 这间房间居然有灯。
5.灯
一盏油灯。 在桌上。 一火独明。 两个少年。 在房里。 两团疑问。 一一之是谁的房间?怎么房里有灯?灯蕊犹新,人呢?人在哪里? 一一桌上有一盏灯,有两只杯,杯中有酒,桌上有肴,肴旁有着,桌后有个木盆,盆里有水,盆边有中,中旁挂袍,地上有水渍……怎么跟绔梦房间的布置和格局完全一模一样!? 罗白乃和何梵撞人了这房间。 他们原是要逃亡。 结果更加惊疑不定。 “这里是什么地方?”何梵又打颤起来,“怎么一切布置都一模一样的!” “等一等。”罗自乃喃喃自语,“这房在孙老板房间的隔壁,是不是?” “是。”何梵道:“不然,我们也不会闯了进来。” “我们刚才还在雨道外边,”罗白乃努力忆记,“但我们在走廊上只觉一片昏黯,有也是月亮透过瓦隙的微光……那时候这房明明没有灯。” 何梵的身子又向罗白乃靠拢:“可是现在却有。” 罗白乃忽道:“不好。” 何梵又吓了一跳。 “怎么!?” 他现在可是惊弓之鸟。 “我们得先灭了灯。” 说着,他凌空一掌,打灭了灯。 油灯飘出一缕焦烟,有点呛鼻,很快消失。 房内又回复一片黑暗。 “灭了灯之后我们也看不到对方,”何梵在昏暗中更没有安全感,“这样不太好吧。” “我们刚才就是因为你亮灯,才暴露出位置,以致为人所趁的。”罗白乃有点责备的意思,“这灯点得来路不明,谁都知道我们在房里,不如谁也看不见谁的好。” 何梵已快要哭出来了:“我们难道在这房里坐等天亮?” “不,不是坐,”罗自乃居然答,“是站,站着等天亮,或者,等无情他们回来。而且,不是在这儿站……” 何梵觉得此际除了跟罗白乃并肩作战,已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于是问:“不站这儿,难道站在长廊?” 一想起那具没有头却会走动的尸体,他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当然不是。”罗白乃说,“灭烛前,我己看好了位置。那儿绝好,决不会有人发现。” 他说的地方就是衣柜。 贴着左边墙壁的大木柜。 何梵本来还有点犹豫。 但他却瞥见一件事物: 窗外。 这是向外边的窗。 窗本是关着。合上了的。 可是,再密的窗也会有些透风的所在,些微的月色,就是从缝隙透了进来。 何梵在这时候,最怕就是看见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他巴不得什么都看不见。 可是事与愿违。 他越是怕,越是要看。 越看,就越看见不想看见的。 窗隙间,有些东西飘过。 就这么平平的。轻飘飘的在窗外掠过。 显然的,因为月色正好洒在那事物的身上,所以,从左边窗缝一直到右边窗隙,掠过的银影反照全都可以看见。 ——那是什么东西? 何梵可说不准,但看似衣带、裙据、布帛之类的事物,这是可以肯定的了。 服饰当然是穿在人的身上。 ——但那是“人”吗? 看样子是女人的服饰。 一一冉冉地平空飘过,难道是只女鬼?还是一具活尸?抑或是一名妖女? 何梵立刻二话不说,打开衣橱就挤了进去。 衣柜里好臭。 而且发霉。 里面衣服大概都挤了好多,还有棉被、毛毯的,全塞在一起,现在还多了一个何梵。 不,是两个。 还有罗白乃。 他们都顾不了那么多了,先行躲进去再说。 不管多霉、多脏,多臭,总比活见鬼的好。 况且,今晚已活见鬼够了! “你再过去一些嘛。” “我这儿已没有空位了。” “我连门都关不上。” 罗白乃腾着身子,催促道。 “关上了却怎么出去?” 何梵还是担忧:“我们会不会给人瓮中捉龟?” “你错了,”罗白乃听了很生气,“第一,我们不是龟。” 他把话说的很重,很强调这一点,等何梵听明白了,他再说第二点: “来的不是人。要是人,我们才不会躲起来。只要是人,进来了之后,给我们逮着证据,咱们就会跳出来把他抓起来。”他把事态说得壁垒分明的,“如果进来的是鬼,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们这法于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不,防人不防鬼的。” “第三,”他可还有话说,“万一真的有人还是有鬼,发现或是嗅着我们就在这儿,咱们也不是死的,岂会束手待毙?咱俩大可破板而出,跟他拼了!” 他说得一时发了狠,反而不觉得自己是在躲藏,而是正在布阵作战,埋伏决胜一般。 何梵一面听,一面用罗白乃话语里激发的勇气往内挤,见软的挤软的,遇硬的抵住硬的,终于挤出了点位子来,千辛万苦,大汗叠细汗的流。 罗白乃忽道:“且慢。” 何梵以为他又发现什么,忙停止了挤推,心惊胆颤的问:“什么事?” “梦姊住的房号,岂不是午字一号房?” 何梵点点头。 其实他并不清楚。 对不大清楚的事,不大了解的问题,惟有应对方式就是:“是”。“不是”,更好的方法是:“哦?”“嗯!”,但最好的办法还是:不置可否,只点点头。 ——这是叶告教他的。 叶告则是来自诸葛先生的一位方外知交“老龙婆”传授的。 “按照排列,午字房的左侧应该就是已字号,是不是?” 何梵又点点头。 点头总比摇头好。 “已字房,就是以前王飞住的专用房间,”罗白乃的语态渐渐沉重起来,“而且,小余就是在这间房里,遭受到暗算。” 何梵又觉得头皮发麻。 他总是觉得那妖女就在他左右,听了罗白乃的说话,简直就在飓尺之遥。 “没想到,”罗白乃仍在推理,“梦姑娘的房间竟和这间房的布置,几乎完全一样……” 然后他问(也不知他问何梵,还是问他自己,还是问房间里还有别的人): “这是为什么“” “好不好……”何梵小声地说。 “什么?”罗白乃以为何梵有了答案。 “好不好——”何梵怯生生地道:“你先把橱门关好了再想?”
6.等鬼来
门已关好。 现在他们的处境是: 比黑暗吏黑暗。 更糟糕的是: 这地方义狭、又窄、又挤、又霉,义脏、又臭! 在如此龌龊狭窄的环境之下,沉默了好一会的何梵忽然说:“我很担心。” 罗白乃并不奇怪:“你担心叶老四出事了?别怕,我看他只是喉头给我掐痛了,忍不住叫了起来。” “才不是:,我不是担心他/河梵倒老实得一板一眼,“我看他是故意要让敌人以为他受伤了,倒下了,才发出的声音。我跟他联手许久了,他叫痛时鬼杀似的,才没那个斯文淡定字正腔圆的‘哎咆’!”罗白乃为之气结。他现在才明白何梵为何肯即刻跟他闯“房”,而毫无顾虑。“那你担心个啥!” “我担忧的是……那只无头鬼。” “你怕她找不到头么?”罗白乃忍不住嗤笑,“不如你把她的头找出来还她,或者,你把头借给她也行。” “别开玩笑,”何梵摸了一下自己的头,“我只奇怪,那无头女鬼既然可以从楼下拾级走上来,那么,楼下的人……” 罗白乃心里打了一个突: 一一所言甚是。 他的语音也沉重起来:“那无头人既可从楼下缓缓上来,那么,楼下的人,不是全遭了毒手,就是有极大的变故了。” 何梵道:“你的确认得那无头女子是何文田吗?” “是。” 对这点,罗白乃毫无疑义。 “何文田喜欢女扮男装,她的衣饰很好辨认,她的身段也跟男人差不多——不过,她毕竟是个女的,还是很容易认得出来。” 何梵叹了口气:“如果真的是她,她不是在楼上澡室预备冲凉的用水吗?怎么她的头会在孙老板的房里,而断了头的身子却自楼下走了上来?” 此际何梵身在极其黝暗的衣橱里,眼前一片昏暗,心里反而更加清明: 难怪他初在指头刺破的眼孔里,看到那一颗倒悬的人头,会有眼熟的感觉了! 原来那是何文田的头! 他跟何文田还没有正式相处过,并不太熟悉,何况一个人死了之后,跟她生前的面貌总是大有差距,加上人头倒挂,面目扭曲,更难以辨别。 可是何梵还是大致觉得面熟,现在才印证了:确是何文田。 一一也就是说:何文田人头在绔梦房里,躯体却在绮梦客栈楼下拾步上来! 为什么会这样子!? 罗白乃哑然。 看来,现在更严峻的,不只是他们三人的安危,而是楼下负伤中毒的小余,老鱼,以及一群女子,只怕都已身陷险境。 罗白乃情知事态严重,涩声道:“你的意思是……” 何梵在黑暗中咬了咬牙,也不知他正下了决心,还是要力抗橱里的霉臭味: “通知。” 这回他只说了两个字。 “通知?” “对,通知老四,他刚才在指洞里什么也没看到,可能会以为抬级而上的只是穿着何文田衣服吓人,却不知我的同宗大姊真的已给人砍去了头颅;”何梵说得非常沉重,主要是因为他现在所说出来的事,都必须要说,而且必定要做,并且须得马上便做,只不过,那都是他最不想做的事,“通知楼下的人,说出我们见到的怪事,要他们提高警觉,高度戒备。” 罗白乃说:“你是要我们回到午字房,通知叶老四?” 何梵说:“是。” 罗白乃道:“你怎么知道叶老四还在绮梦的房间里?” 他本来最想说的是:你怎么知道叶告还活着?——只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 何梵承认:“我不知道。” 罗白乃又说:“你怎么知道:楼下早已遭受比我们所遇到的更凶险,恐怖的事?” 何梵道:“我也不知道。”罗白乃反问:“你是不是有点怨怪我,不下楼,不冲出去,不去救老四,却窝在这里等人来,等大亮?”何梵没有说话。 但他的答案同样明显。 罗白乃道:“其实,我们藏在这里,更重要的是一一” 他一字一字地道: “等——鬼——来——” 房里原本有灯。 桌上摆了筷著菜肴,酒水凉菜,无一不齐,浴盆里的水。还冒着微烟,所以,罗白乃判断: 不管是人是鬼,总会回到这房里来! 一旦回到房里,是人他们就可以将之一举成擒,就算是鬼,也可以观察它究竟搞什么鬼! 不过,现在是等人人不见,等鬼鬼不来,两人越等越心虚,愈等愈不安。 ——朋友有难,怎可不顾? 这种观念,深深植在罗白乃心底里。行走江湖多年,他仍保持圆滑开心,必要时也奸诈狡猾,但“侠义”两个字,他还是讲究的,遵守的。 至于何梵,对这两个字,更受耳儒目染,不敢有亏,更不可有愧。 所以,两人都在柜里;站立不安。 不安的原因,除了生怕叶告出事,担心楼下遇变,也忐忑于绮梦的下落,还有忧虑无情。习玫红的猛鬼庙之行外,另外一个因由,却是因为局促。 局促当然是因为两人都挤在房间的大橱里。 房里很黑。 黑黝黝的啥也看不见。 橱中很黑。 黑黝黝的味道十分难闻。 更令他们不安的是: 难闻的事物,好像还淌出水来。 何梵是挤在里面的那个。 他旁边有许多软软,硬硬的物体,便是其中一个,渗出了水。 何梵只觉浑身痒痒的、粘粘的,很不好受,于是便摸了摸,沾了一点液体,放到鼻端,嗅了一嗅! 天哪! 何梵几乎没把今天昨天前天吃下去的都吐出来,胃里好像忽然塞了一头蚊龙。 他不禁“哎咆”了一声,这一声,可是由衷的叫了出来。 罗白乃只觉何梵手足挣动,不明所以,问:“怎么?” 何梵气急败坏地道:“什么东西嘛,好像在淌脓!” 他实在感到不舒服,忍不住,掏出身上的石硝和磷片,要打亮火光,照个究竟。 罗白乃想要阻止。 何梵这次可不听他的。 “卡”的一响。 火亮了。
7.鬼魂
自小,何梵就很怕鬼。 正常的情形是,你怕一样东西,就会刻意去逃避,不面对它。 但也有一种情形:你对它越怕,就越想接触它,研究它,这就形成了:越怕越好奇。 何梵怕鬼,因为他不知道鬼是什么,所以分外害怕。 人害怕的,多半都是未知的事物;已知的,就算很可怕,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像对死亡,就是其中一例。 所以何梵很想知道鬼是什么。 他开始跟长辈大石公他们学字,又从公子无情那儿得知了一些修辞,他特别感兴趣的,就是“从鬼”的字汇。 据他所知晓的,从“鬼”字发展出来的: 魂魄至超越魏魁憋泅涵擅魔越魔……没有一个字不是有大大的“鬼”在压阵,分外显目,十分抢眼。 一一那可都是鬼么? 都是些什么鬼? 从字形上来看,每个鬼字都活灵活现,各有各的恶行恶状。从字义上来看,“魄”可是“白天出没的鬼”?“魁”可是一缕幽魂十分清女那种无力的鬼?“越”这鬼好像十分霸道,动轧足以连根拔起。力拔山河的样子。至于“魅”,到底是不是指:“他”就是“鬼” 的意思呢? 何梵不断追寻。讨究,渐渐窥出汉字之美。他有时请教别人,有时自己动手稽查,‘谩慢才知道: “魏”当然不是鬼怪。它除了指国名和姓氏之外,还是指河南之北、陕西之东,山西之西南及河北之南等地方。三国有魏,后有九魏,魏碑魏阈,都成典范。 “魁”严格来说不是真的鬼,也不是“其人是鬼”之意,而是古代驱疫卜缸时装神扮鬼时所戴的面具,只是个徒具丑面的假鬼。“越”却是真鬼,不过很小活动在地上,而是多伏在水里害人的阴湿鬼。 “魁”则不是鬼,而是主掌贵人“魁星”,同时也是为首,居第一位,高大伟岸之意,这“鬼”字边反而成了好的。厉害的。威风的意思。真是好“鬼”。 “沤”字很少单独用,它的“两”字大概也是双宿双栖,同时出没之意吧,这字通常都“躯俩”并见,通常,还四鬼并出:艘硷幽硒。…一大概是一种爱热闹、以多为胜,虚张声势。喜好群众活动的鬼类吧! “魔”则只是噩梦,像现在他犹如处于恶魔之中。“越”只是形容“鬼一般的黑”,跟“黑黝黝”情同手足。 “魔”字何梵的理解是:鬼修炼成精了,成了“鬼王”了,有足够的道行出来害人了。 每一个人都有他的身世,看来鬼也不例外。 每一个人也都有他的故事,鬼的故事更是充满了紧张刺激,曲折离奇。何梵喜欢听鬼故事。他对鬼好奇。 可是他却不喜欢遇鬼。 极不喜欢。 谁喜欢真的见鬼? ——但却爱听别人撞鬼的传说。 何梵没想到今番真的遇鬼了。 刚刚才遇过一次无头鬼,这次却又遇上了一次:还与鬼同柜! 原来在他身边的,不是棉胎,不是杂物,也不是活人,而是鬼。 一只全身腐臭了的,皮肉都一大块一大块往下掉落,全身溃烂且流着脓水,大条的蛆虫正在那人脸上,眼眶进进出出的“鬼”! 他打着了火。 然后,他看清了身边的鬼——不,其实是死尸,一具死了多时的尸首——对他而言,这元疑是跟撞鬼没什么两样。 他一时惊骇得忘了叫喊。 他回头。 火光照出了罗白乃也跟他一样惊骇的表情。 无疑,他的表情很可怖。 谁见鬼的神情都会像鬼一样核突。 这次,火光算是点亮了好一会儿:一尸两人的表情,都各有各的难看。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都大叫了一声。 “飓”的一声,不知是他们大喊的口气,还是那死尸在吹气,火硝石又熄灭了。 两人再也不理三七计一,四七甘八、五七卅五……踢破木板,砸开衣橱,挥舞拳头,手舞足蹈,叫嘶怪叫,奔了出来。 两人还抱在一起,不敢分开,一个说:“鬼鬼鬼鬼鬼鬼鬼……”一个说:“别怕,别怕,先别怕怕怕怕怕怕 就在两人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要往外(窗外)闯还是向内(门外)冲的好,忽然,他们都听到了一些微弱的声音。 罗白乃马上捉住何梵:“嘘嘘嘘……你听!” 何梵也叱了一句:“哄声。” “笃,吱吱,轧轧轧……”有人在外面撬门的声音。 ——是“撬”门,不是“敲”门。 门板上还传来扒搔之声。 罗白乃第一个意念就是要往开溜。 却没料何梵突如其来地挣脱了他的手,“嗖”地拔出了剑,径自掠往门前,一剑扎了过去! 罗白乃没想到何梵会有这等勇气,居然一个人就拔剑对付那要破门而入的鬼怪。 其实何梵凭的不是勇气。 而是骇怕。 太害怕了,没退路了,反而忘了一切,豁出去了! 他一剑即出,剑穿门刺向来人(还是鬼?)! ——不管是人是鬼还是魂魄勉膻烟翘魁航魔魔……他都一剑杀了再说!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这拼命一剑,刺的不是人,也不是鬼,亦不是魔,而是他的同门师兄弟:叶告。 刚才,在隔壁房,火一灭,叶告叫了一声“哎咆”,立即扑倒于地。 何梵料对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受伤,只是诱敌之计。 他趴在地上,准备只要有什么妖魔鬼怪,一触及他,他立即拔剑砍杀再说。 是的,他听到何梵与罗白乃一齐撞破墙板,进入邻房,他并没有立即跟过去,就是要看看有没有斩获。 没有。 他伏在地上,静静的等待。 但只有等待,毫无结果。 没有人来。 也没有鬼到。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看来这至少也是只聪明鬼,不上当。 他只隐约听到:邻房的窃窃细语,乃至时高时低的争论;也曾看到隔壁的火光,不旋唾又黑漆漆的一团暗。 他伏了一阵子,见什么都没有发生,正想起来,由破墙进入邻房,忽然,不知从哪里,又透出一点火光来。 他不知道那是何梵在衣橱内晃亮的火硝石。 他忽然抬头发现,就在午字房地上,离他趴伏之处不远,居然还有一具尸体。 尸首庞大发胀,已死去多日,开始发臭了,还睁大双眼瞪着他。 叶告咋了一声,对在地上诈死诱敌(鬼?)再无兴趣,所以一按而起,就在此时,窗外有一道银灰。惨白色的人影飞快地掠过。 这窗是向内庭的。 他所看到的白影,也就是从刚才他和罗白乃用指头戳破的洞孔瞥着的。 他立刻掠近窗前,一手撑开了窗。 窗外已没有人。 他不带一丝声响的翻落到走廊上,想察看刚才外面经过的是何人,岂料不看还好,一看,他就看到刚才那具无头的尸身,居然还伸直着手,直挺挺的呆在门前!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无头女鬼! 没想到,他这一翻出窗外,又形同与这无头魔女,共处在走廊上!
8.哎驰!
这下非同小可。 他落地无声,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伸了伸舌头,希望那尤头人没发现他。 那魔女依然僵立在午字房前,一动也不动,似并不知道他溜了出来。 这可好了。 他可决不想惹这非人非鬼的怪物。 他第一个意念就是: 溜! 静悄悄的开溜。 ——溜去哪里? 显然雨道旁密密麻麻都是客房,但他可不知道哪一间住人?哪一间有鬼?哪一间是敌? 哪一间是友? 不过,他的朋友和同门,却都在已字房内,这是他绝对可以肯定的。 所以他决定先溜进去避一避。 为了不惊动那仍向着午字房门前的元头怪物,他决定用最轻而无声的方式,不张扬不莽撞的悄悄潜进去。 他尝试推门,但里面已上了门闩。 所以他慢慢拔剑。 轻轻把剑穿入门缝里。 把剑托到栓子下,轻轻往上一托,当木栓子落下来的时候,他己及时挤进两个指头,把它扣住,再用剑锋在门闩上拖几下,门就松开了,他就可以进去了! 只要他可以进入房去,就可以躲开那魔女了! 是的,他一面弄开门栓,一面注视那尤头鬼。 那尸首依然僵立午字房门前。 没有转身。 没有回头(它根本就没有头,怎么回?) 只要他一进房间,就可以扬声招呼,会合他的同门与战友了。 只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 等着他进门的,是一把剑。 银剑! 是同门师兄弟的剑! ——而且是在受惊吓中拼命刺出的一剑! 剑破门刺出! 叶告原本来不及避! ——“来不及避”之前,有“原本”二字。 他是来不及避。 但他没有给一剑刺死。 那是因为两个原因: 一是何梵在出剑之前得拔剑,拔剑之时发出“睁”地—声。 那就够了。 叶告立时有了警觉。 二是叶告根本没有避。 他的手上有剑。 剑已撬开门栓。 所以,他及时手腕一沉,把剑身压到银剑上,挡住了来势。 可是何梵一剑不成,再发一剑。 剑又自门刺破攻出! 叶告立即反击。 他也自门刺破攻入房内。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扇薄板木门,默不作声在黑暗里乒乒乓乓的互攻了七八招! 就在这时,叶告忽然给人自后拦腰抱住,一时动弹不得。 他最怕的就是那无头人。 他以为自己已给无头魔女抱个正着,这次可是死定了。 他大叫了一声:“哎呛!”情急之下,又给人死死箍住,眼看房内的人再攻一剑,他就必死无疑。 不过,他此际当然不知道,从后扯住他的人不是那无头怪物。 而是罗白乃。 他见何梵跟门口的来人交手正剧,而对方也是使用兵器的,那就不是鬼怪了!于是豪兴大生,迅而且速的,悄没声色的,自破板墙闪进了午字房,再自午字房窗口翻了出去(从现在开始,他跟叶告进出的“路线”是一样的了),就凭剑锋交加之声他辨出了敌人的方位,自后一把抱住了他。 幸好,他只是死死揽住了他。 因为他看见何梵跟对方比剑已拼出了个狠劲儿,要是他在后头碎下重手,一是杀了对方自己也落得个背后暗算,二是只怕何梵还是怨自己多事。 不过,叶告既然给人抱住了,还是得死不可。 因为何梵又一剑刺到! 他己无法挡。 不能格。 避不得。 退无可退。 只有死。 剑陡止。 是只差一点就刺中他了。 一旦刺中,就扎一个血窟窿。 可是剑势速然停了下来。 剑尖犹在颤动。 叶告突然觉得这把剑很熟。 “是不是老四?” 只听何梵隔着一扇破破烂烂。满是破洞的门,高声寻问。 “赫!可是小二!” 哗啦一”声,门被扯开,“啪”的一声,又打亮了一块火石,登时现出何梵那张老实的脸。 “幸好我认出你的‘哎咆’叫声,”他庆幸的说,,‘要不然,这一剑就要穿个透明洞了。”他笑嘻嘻地道,。‘你这“臭老四,整个客栈那么大,你就老爱挨剑锋,不然就喜欢吃拳头。” “请问,”叶告没好气地说,“在我背后施暗算的,可是你请来助拳的跟班罗大侠?” “失敬失敬,”罗白乃涎着笑脸,道:“大侠不够当,叫少侠好了。” “哎咆!” 这次是罗白乃在叫。 因为叶告反手打了他一个肘睁。 “我歌颂你个鸡蛋!你是什么东西!?什么人不好找,敌人不去打,有鬼不去抓,整间客栈那么大,怎么老找我麻烦?”叶告咋了一口唾液,余怒未消,忿忿骂道:“刚才缠着我浸水桶,现在抱住我捱剑锋!你这吃里扒外的死小二,干吗老是跟别人不是掐我的颈,就是亲自提剑刺我穿洞!我沤歌你个软棍!” 罗白乃摸着痛处,也忿忿不平:“你们两师兄弟交手较量,城隍庙里内证,鬼打鬼哩,居然都认不出对方来,现在迁怒于我,可真岂有此理!” 要不是何梵一手扯住他,死死拉住他,他可又扑上去跟叶告火拼了:“要不是我出手,你们两兄弟可能早就两败俱亡了!我刚才要打杀你,早就下手了,你还在这儿城隍庙里挂把剑,吓鬼可以,吓本少侠?可差远哩!” 两人还要争骂,何梵紧急劝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下去看看余哥、鱼叔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楼上打得落花流水,楼下却鸦雀无声?这可不对路!” 叶告。罗白乃一听,凝肃起来,再也没敢造次,一个说:“对,这不对劲。” 一个说:“好,咱们一齐下去探探。” 却发现:原来僵立在绮梦房门前的无头僵尸,已经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