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宵宵与小小
从“老爷店”到“酸岭”,如果要避开东、西、内厂和刑部鹰爪兵马狙击之地,抄乡野山径走,全程三百五十七里,其中最危险也最难经过的地方有四: 一、白猫大山(那儿是“劫杀派”聚啸之地,就算绕路而行,也免不了要闯入这跟“劫杀派”声息呼应的绿林帮派、黑道流寇遍布之地,冲突只怕避也避不过)。 二、苦瓜江(这条江是抄近路所必渡之地,可是那水路已为“破坏帮”的人所纵控,只怕难免要硬渡抢滩)。 三.屠鬼屋(那不只是一间屋,而是一个地域,却仍受“屠鬼屋”势力所笼罩,那里的草原、森林、沼泽、村镇,都是“鬼影幢幢,鬼气森森”,无不是魑魅魍魉,只怕非要有屠鬼伏神的手段才能强闯)。 四.黑狗大山(那里衔接“酸岭”,如果他们能去到这地方,不管是东、西、内厂,还是锦衣卫、刑部侦骑,或是屠鬼屋,破坏帮、养神堂、劫杀派的人,一定会尽数埋伏在那儿,予以全力及最后一击)。 他们在一起计议,策定护送(逃亡)的安全路线。 而经过反复商议,这是诸多路线中算是阻力最小的路线。 三大高手中,梁伤忠说话最多(梁水则提供最多的资料,梁茶负责绘制地图与记录),但他说话语言太轻,常常给同僚嘲笑他“太姣”。 “吃沙大王”说话虽然口吃,但提出来的意见通常都很有分量。 “歪嘴少校”则很慎言,或者说,很少说话;说话时,只要销魂姑娘一看向他,他的脸就会红得发赭。 像落霞。 这时候也讨论到了漫天落霞的时分了。 营帐里.得要点上了蜡烛,才照得见他们日后要踏上的行程。 那儿山遥路远,荆棘满途。 看销魂姑娘发亮的眼,却似只在计划一场行旅,充满着期许、刺激与兴致,还有好玩快活的心情。 甚至这条“白猫、黑狗”的路线,她也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是力主走这条路,除了利害关系、避重就轻,易防敌犯、成算较高之外,更重要的理由居然是: “我喜欢那些名字!你看,白猫、黑狗,还有苦瓜、鬼屋,多新鲜呀,真好玩!” 于是,路线就这样给敲定下来了。 梁伤忠眼看路线就这样定下来了,未免有点拿不准:“真的是这一条吗?不考虑走‘元宵镇’转入‘通宵江’,再从‘小环河’渡‘小坪坡’这条路线吗?那儿比较难以结集大军,但吃亏在暗箭难防些。” 吃沙大王想事情的时候,印堂上有一条深刻的悬针纹:“都一样,总有好坏。我不认为魏阉查某等为了这件事会出动到大军,走这条路反而小题大作弄巧反拙了一些。” 歪嘴少校则说,“我有一个意见。” 大家都要他说。 他期期艾艾的说:“我怕说不好。” 大伙儿又都请他直言无碍。 “我认为,”他提出的意见居然是:“梁大侠说话的声音别这么娘娘腔好不好?” 气煞梁伤忠。 最后还是销魂姑娘拍了板: “还是走‘黑白路线’比较好。” 大家都问:“为什么?” “‘宵宵与小小路线’虽然好听,”她居然把通“宵”江、元“宵”镇和“小坪坡”、“小环河”合起来称之为“宵宵与小小路线”,而她所提的理由竟然是:“但还是不如‘白猫黑狗路线’听来来得好玩。” “至少,”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的猫儿一定喜欢。” 她怀里的猫在这时候醒了,喵了一声。 她也喵了一声。 并用秀丽弧型的小颔,挲摩着猫毛,有条毛,还沾在她鼻尖上,映着烛光,像金丝一样。
第二回 怨怨与愤愤
一路跋涉,终于上了白猫山脉。 逃亡毕竟不是远足。 梁伤忠、歪嘴少校、吃沙大王在护送的路程中渐渐熟悉,也会偶尔听到吃沙大王低而沉、郁而豪的歌声: “漫天的飞沙漫天的尘 寂寞的没有人 我的悲酸不是你的伤可以说得清 你这个没有家的人……” 吃沙大王还带了他十七名手下过来,这些大红披风的汉子,每一个人都不惜为他效死,每一个人都曾有个温暖的家,但给宦官阉党害得家破人亡,最后只是容于吃沙大王,他们一身肝胆,满腔热血,只为吃沙大王效命。不唱歌时的吃沙大王,夜夜磨他的弯刀,霍霍。 还有歪嘴少校拉着二胡,依依胡胡,像旷地里的风沙,回缠着怀国怀乡、忧国忧家的怀沙,九歌九问九太华,都是悲不能抑的错觉,怨怨与愤愤,凄凄而悒悒,唱不完三千年来历史的雪月风花。 梁伤忠却喜欢画画。 他画的大多是人物,不管僧俗官商,男女老幼,面孔全是像他自己的样子。 总是这样:月下的他自己、小桥流水旁的他自己、高山峻岭中的他自己、冰封天地里的他自己……总之,没有自己,就没有人生。 人只有一生。 他就是人生。 他们小心而大胆的横跨白猫大山,一路无战事。 交战不是敷衍。 偶尔他们也会在荒野扎营,趁女子都睡着之后,围着野火谈起如何度危解困。 梁伤忠:“依你们看,我们的人手足以上白猫大山、渡苦瓜江、闯屠鬼屋、下黑狗大山吧?” 这天晚上,无星,有月,多云,但荒野上隐隐有雷声滚动了过来,席掩了过去。 吃沙大王:“光是苦瓜江那一关就很难过了。在水上不比在陆上,容易遭暗算。” 梁伤忠:“茶茶和水水都善泅泳。你们呢?” 歪嘴少校冷笑一声,继续拉他那把七世三生轮回不息都拉不完的二胡。大家都感觉到山雨欲来、凄风不息。 吃沙大王:“泳术只是小道。” 梁伤忠:“听说金老菊也会赶来,助销魂姑娘南下。金老菊是个浪里白条、水中蛟龙,有他在,好多了,却不知赶得及不?” 歪嘴少校冷笑:“太迟到,不如不到。” 吃沙大王:“多个帮手,总好于无。听说‘绝代单骄急急风’文随汉也会赶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雷声突自苍穹炸响开来,血红色的电往苍茫大地伸了那么一下比霎眼还快的手。 歪嘴少校:“绝代单骄?哼!” “有没有发觉?”梁茶伸了伸很有弹性的脖子:“销魂姑娘当逃亡是闹着玩的事呢。” “她昨日沿路赏梅花,”梁水也挤着痘子说,“今天经过梅花屯,哈,她居然满街追起飘落的雪花来了。” “那不是很好吗?”吃沙大王慈和的说,他搏斗时的凶悍狠勇全消失得像初一的月亮一样,像根本不曾存在那儿(他脸上)过,“遇挫不折,遇悲不伤,这才是女中豪杰。” 歪嘴少校低头在猛拉他的二胡。 梁伤忠微微的笑着。 近日,他的心里全是她。 有刀有剑,有风有沙,有说有笑,有梅有花,的她…… 摆荡一如火舌。 火的颜色── 咦?这火舌怎么这般的蓝、如许之青! 骤然,二胡凄凉的声调急止。 急雨忽降。 不是天雨,而是: 暗器的雨。 在这一刹那间,梁伤忠、吃沙大王、歪嘴少校三人都有极急极快极迅疾的反应和动作: 歪嘴少校罗索陡张,像一只巨型八爪鱼般的罩住五人──吃沙大王猛在地上咬住了一大把沙子,猛吐而出,射向暗器雨的来处──梁伤忠双掌一晃,已打灭了生起的火光──梁水梁茶,也不闲着,一个矮身,一个滚地,已一左一右窜入了销魂姑娘和大姐姐的营帐里。 梁伤忠正要跟过去,但吃沙大王道:“留一个人守在这里。”歪嘴少校更简单,只说了一个字:“你。” 话才说完,两人早已不见了。 他们一南一北,已窜入黑暗里。 ──充满暗算、杀手和埋伏的黑暗里。 梁伤忠立即翻身扑入营帐里。 他才入营,一把寒刃,两点青芒,已犬牙一般的向他噬来。 他轻叱一声:“是我。” 攻势立止。 青芒和白刃,就陡停在黑暗中,寒飒飒的闪亮。 梁伤忠低着声问:“姑娘?” 销魂和小姐姐一齐应道:“嗯?” 梁伤忠听到回应,心就落实了,道:“平安就好,我们得立即转移地方──” 敌人在偷袭之前,定已看准了他们的坐落之处。 这时候,黑暗中已传来格斗之声,此起彼伏,像黑暗中有许多强悍的兽,在默不作响的互相咬啮追噬。 忽听销魂悄声也俏声的说:“你们觉不觉得……” 梁伤忠忙“殊”了一声。 销魂却还是说下去:“地上好像有点动……” 梁伤忠急了。 在黑暗中和暗算里发出声响是很危险的。 他一伸手,掩住了她的口,可是指掌所触,柔腻得像抚一朵花,使他手上一酥,心里一荡──突然,地底轰的一声,灰尘纷飞,跃出七八个人来! 雷声隆隆,雨始终未下。
第三回 茶茶与水水
打退了。 大家屈指一数,吃沙大王干掉了七个,歪嘴少校杀了九个,但还有三人是死在暗器之下的:暗器当然是沙粒。 梁伤忠和梁茶、梁水,一个敌人也没杀。 由于销魂那一句话,使梁伤忠心里有了警省。 埋伏在地底下的人一跃上来,他就立时做了一件事: 将销魂姑娘移了位。 他的手本来就掩着销魂的嘴,以他的轻功要将小姑娘转移位置,可谓不费吹灰。 但小姑娘却扯住了大姑娘。 大姑娘的“娇躯”可十分不轻。 梁伤忠当然不可以只救一人,而对另一人见死不救。 他只好两人一齐救。 这就较费功夫了。 漆黑里,他感觉到在他全身施展轻功时,有敌人已在他身边出手。 他手上搂着的人也在挣动着。 然后听到袭击的人闷哼。 陡止。 落下。 倒地。 ──他怀里有人出了手。 ──看来,那“小姐姐”的武功还相当不错呢! 难怪她以女流之辈,胆敢一路保护销魂姑娘南下了。 俟攻袭稍歇,梁伤忠立即放下两个姑娘,用最低的声调说了句最快的话: “你们别动别作声。” 他返身迎敌。 敌人大约还有五名。 他冲过去。 拔剑。 剑寒。 夜,也是寒的。 只有血,血是热的。 倒下了三人。 倒在他们自己的血泊中。 另外两人退了回去。 他们大概是想从自己挖过来的地洞遁逃。 可是没有用。 因为没有了地洞。 ──地洞竟神奇的“不见了”! 地洞前守着两人。 他们正等着狙击者回来。 他们是: 梁水和梁茶。 ──就是梁伤忠的结拜兄弟和心腹手下,他口中的“水水”和“茶茶”。 梁茶和梁水当然不是等他们回来斟茶奉水,但确是要呈上一件“礼物”: 那当然是“奉送”的。 他们立即“送”了“命”。 回地洞想逃遁的两名狙击手,他们行动的结果只是: 送死。
第四回 正正与常常
敌人给成功地击退了。 吃沙大王、梁伤忠、歪嘴少校、梁茶、小姐姐、梁水,都没有太大的折损;流点血,青肿了几处,那也在所难免。 最重要的是:销魂姑娘没有什么闪失。 大家还活着。 ──只要大家还活着就好了。 远处大概下着大雨吧?电在高处和山上无声的闪亮着,一记又一记,像失音的铙钹碰撞到宇宙的光。 “来的是‘劫杀派’的人,”吃沙大王用针和羊胎衣线在缝他肋下掀起的一道伤口,他仿佛已痛得失去了表情,“至少有三十七八人。” “来了反而好。”梁伤忠说,“不然,反而不知道他们要怎样下手;什么时候下手。” 歪嘴少校不说什么。 他只拉起了二胡,像一个浪子,哀哀切切的在心里泣诉他的百里长亭;似一名战士,凄凄惨惨的在指向泣诉着他的千里长征。 敌人走了,大家又正正常常起来。 “噤声。”梁茶忽拔出腰间的独钻杵,低叱了一声:“别响!” 他向歪嘴少校叱喝。 歪嘴的脸色一变。 梁茶伏地,左耳贴到地面上去。 歪嘴少校正要发作,梁伤忠阻止道:“让他听。他耳力好极。” 静了下来。 好一会。 梁茶的耳朵才离开了地面,轻呼了一口气,摊了摊手。 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 突然,梁茶把手上的独钻杵往地上一插。 惨呼一声,一巨大的身影踊土而出,狂嚎翻滚不已,额上插着独钻杵。 一下子,裂土多处。 每一处跃出一人。 歪嘴少校、吃沙大王、梁伤忠等立即布成阵势,向销魂姑娘身边紧紧围绕。 梁伤忠低声道:“‘屠鬼屋’的‘土遁鬼’!” “人来得不多!”吃沙大王用鲜红的长舌舔干唇,“还应付得了。” 梁茶摇头。 “人多。” “多少?” “八十余骑。” “骑马来的?”吃沙大王不敢置信,“怎么没有马鸣蹄响?” 话一说完,吹来一阵剧烈的晚风。 晚风中,传来马嘶,如急鼓密击,雷动而响,极快迫近。 这下,吃沙大王变了脸色:“怕要有两百骑兵!” “不。”梁茶说:“只八十二骑。” 翻土而出的人并没有马上动手。 他们在等。 等援军。 也等大军。 歪嘴少校一低首,肘一掣,又拉起他的二胡来,寒蝉凄发,风夜露寒,心头重。 大军已至,万籁无声。敌人已包拢,策骑环视。冷月无声,兵刃在月下发出淬厉的寒光。人马都是湿漉漉的,他们必来自下雨的远方。 果然只八十二骑,不多,亦不少,但有七面鼓,一面轰天动地的擂响,一面叱喝着策骑迫近,故而令人错以为有两三百雄兵纵骑涌杀而至。 骑兵分两色。 一红一黑。 红色甲军打着:“正”字旗。 黑色甲军旗号是“常”字。 帜旗正猎猎飞动。 风里是湿的,雨快要下到这儿来了吧?雨声却已先把这荒原在视野上迷蒙了和听觉上沙哑了。 他们冲杀而至,掩杀而来,像地狱里派出了一群收拾人命如同风卷残云的恶鬼。 看了这般阵势,吃沙大王忍不住问:“他们是什么人?” “是‘养神堂’的两名大将,”梁伤忠以愤恨的神情说,“‘瘟神’桥正正和‘战神’乔常常。” “是他们?”吃沙大王也着实吃了一惊,转首问梁伤忠,“他们不是你手下败将吗?” “不是。”梁伤忠遗恨的道:“上次闻封神山一战中,‘战神’和‘瘟神’都不在山上。这两大神和‘神王’是‘养神堂’中战力最强的好手。” 话只说到这里。 已说不下去了。 骑兵虽未冲至,但箭矢如雨袭来。 “嘣”的一声,一箭已射断了歪嘴少校二胡的一根弦。 歪嘴少校猛抬头。 他双目中发出狼青色的厉焰。 但这种光芒不是热的,而是寒的。 他认准了发箭的人。 他长啸。 冒着箭雨,挥动罗索,冲入阵中。 多少人拦截他。 谁截他他便杀谁。 多少骑兵向他围攻过来。 他披头散发,一定要冲到发箭的人那儿。 放这一箭的人持着藤牌、穿着战袍,人在枣红色的马上,左肘顶着铜牌,右腋挟着斩马大刀,眉乱而卷,鼻长有勾,双目瞪而威,不瞪有势,正对冲杀过来的歪嘴少校弯弓搭箭,正是“战神”乔常常。 歪嘴少校无惧。 多少狙击手向他袭击。 他旋舞罗索,谁攻向他他便将谁先扯下马来。 他终于冲近“战神”,虽然每近一步都暴现血光,每一步都踏在血沟里。 但他只进不退。 终于杀到“战神”铁骑之前。 “战神”勒着辔,人和马嘴里都喷着白雾。 他的箭镞对准了歪嘴少校。 围攻歪嘴少校的人全已散去。 歪嘴少校的嘴鼻一样的不住冒出白气。 战况很明显: 只要歪嘴少校一动,“战神”乔常常的箭立即要穿身而出! 就算他不动,这箭也已钉死了他。 ──非要他死不可! “战神”与歪嘴少校对峙着。 乔常常和歪嘴少校正对峙。 两人正在对峙。 两人对峙。 两人 对峙 对 峙 他们之外的周遭,正杀得天崩地裂、喊声遍野。 一批人冲杀过来,倒下了,又一批兵马冲杀过来。 雷声滚滚而来,像万吨巨木、千座大山,翻滚辗转而至。 却不见电光。 但有电极过后的感觉。 敢情,连电也是黑色的。 黑色的电光在黑夜的黑暗里闪过。 那原来是“瘟神”手上的武器。 那是一支电闪时形状的利器。 不过却是黑色的。 他的电极劈到哪里,他的手下就策骑杀到那里。 “哪里”主要就是销魂姑娘处身之地。 吃沙大王和他十七名手下尽力维护。 梁伤忠则与梁水、梁茶迎杀向大军。 他曾独闯过“养神堂”,结下了仇恨的梁子。 而今他与“瘟神”桥正正遭遇,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对于这样子的局面,通常都只有一个解决方法。 不死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