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好一朵美丽的大菊花
黑暗之后是黎明。 黎明之后天色大亮。 蔗田之后是菜田。 阡陌间开了些花。 这儿附近有人家。 “不知是不是野花?”销魂这样问:但还是以仙女散花、倩女挑琴般的水葱似的玉指,撷下了一朵菊花。“长得真美。” 瘦瘦的菊,有一种伶仃的美。 “你的伤好了些吗?”她问候歪嘴少校。 歪嘴少校兴奋得连嘴也不那么歪了。 然后她把花交给吃沙大王。 “花送你。” 她却是没特别理会梁伤忠。 观察到梁伤忠闷闷不乐的梁水忿忿不平的说:“好个不识好歹的女子!” “女人本来就不必识好歹,”梁茶又在拧转着他那松垮垮脖子,他的颈项就像一条围巾。随时可以缠住他自己的下颌似的,“女人只要让人识得她的好歹就可以了。” 那一天,吃沙大王很高兴,整天的嘴都合不拢像吃了一嘴的泥不能消化似的。 当然,如果那算是泥,也是香甜枣泥。 他们已一路接近苦瓜江。 也在一路骂着“绝代单骄。” “他以为他自己是什么东西,”梁茶又伸伸缩缩他的脖子,大概是想把他的头练得像蛇一般缩伸自如吧?“救了人就走,送佛不送到西天,自己却去了东南北,难道没有他就不行么?” “不行?我们都走到这里了!”梁水又在挤他脸上的痘子,就像这些痘子是他悉心种植出来的成果似的,“听说他还是查某眼中的第一号大敌,阉党势所必除的人物,他不来,我们还省得受累呢!” “走千里路,要靠人,寸步难行,”梁伤忠近日唠叨特别多,尤怨也特别分明,“只能靠自己一双腿。只要开始走,总有一日走到。” “对。”销魂这次答腔了,但一双美目却望着吃沙大王笑了起来(她的眼色总是比红唇先笑),“我们总算已走到了苦瓜江。” 然后她又笑问歪嘴少校:“你的伤好些没有?” 在大江滔滔风飒飒之前,她衣袂褶动,风姿得十分之有风情。 她就是没向梁伤忠讲什么话。没问过他的伤、他的疲倦和他的心中怎么想和正在想什么。 苦瓜江是很宽很长很大的一条江。 浊水滚滚东逝,浪花淘尽英雄。 看到了江,吃沙大王、歪嘴少校、梁伤忠先后皱起了眉头。 “如果破坏帮的人在这先搞破坏,”歪嘴少校这回率先说出了忧,“或是四大天王卷土重来,那可破坏得十分要命了。” “我看不要紧。”吃沙大王苦思蹙眉、忧心忡忡的道,“我担心的是大家在水里吃了亏。” “都是‘绝代单骄’,”梁伤忠忍不住又埋怨了起来,“他开罪了‘四大天王’,又不好把好事做到底。我无所谓,只怕这趟浑水大家都得蹚了。” 销魂忽“嗤”地一笑。 梁伤忠脸上一红,一口气冲塞了喉头,这次语音可不娇了,哑着语音问:“半途而废的人不该骂,难道是奋不顾身帮人到底的才算活该!?” 销魂抿着嘴儿笑着说:“我只是说,仗义出手的,赚来的是遭人贻骂,早知如此,还充什么好人,一早就袖手旁观,多好!” 梁伤忠听出这话里有刺,而他也只听出话里的刺。偏是销魂这样一张销魂的脸靥,叫人发作不得,只好哼着语音、蚊着声调道:“以后,也学精了,早些抽身的好!什么名满天下的游侠纳兰,什么名动江湖的第一女名捕罗宋汤,首席女神捕温柔香!全都当了缩头乌龟,谁也找不着!” 吃沙大王见他火气盛,凑唇说了句:“老弟,吃了火爆熔岩浆不成?跟女人骂架,孔圣人也赚不了嘴。再说,你老弟再忧怨,现在已洗湿了头,干不了身子,退不了壳里去了。” 梁伤忠这也知晓。 他脾气大。 火气猛。 销魂姑娘只关心别人,不理会他,这“不公平待遇”也确使梁伤忠火大头疼脾气猛! 但他并不想因而半途收手半路拔腿就走。 一个有英雄感的人是做不来这种事的。 粱伤忠甚有英雄感。 问题只在: 怎么渡过苦瓜江? 苦瓜江急流汹涌,排涌翻腾,像一头受尽折磨的老龙。 江边长得高的是芦苇。 矮的是花。 黄色的花。 ──如果这是菊花,跟白色的芦苇对映成趣,蔚为奇景。 吃沙大王在吩咐着他的手下去问摆渡的梢公:大家分批过还是一起过?多少银子?多少时间?危不危?险不险?这几天,这一带有没有可疑的人吗? “可疑的人?”只听一个粗豪的语音道:“你们不就是可疑的人吗?” 人未到,声音先到。 他的语调比十二个人一齐干吼还粗豪。 人未现,菊花先见。 好一朵美丽的大菊花! ──这菊花居然会动! 再仔细看,原来这菊花是绣在绢帛上的。 而这绢帛是穿在人身上的。 这个人很瘦小,样子虽不惊人,却也有惊人之处,长得就像一个死得很难看的鬼。 他全身的精华仿佛都绣在那一朵大菊花上! 还有就是落在他的声音上。 ──也许就是因为他的语音太响亮了,而他身上衣服绣的菊花太抢眼了,相比之下,其余的就不怎么可观了。 一见这个人,吃沙大王喜极叫道:“金老菊,你果然来了!你终于来了!你来得正好!你来得真好!” 他跟金老菊多年相交,虽非知友,但知道金老菊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深谙水性,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第二回 大鱼小鱼落肉盘
金老菊终于来了! 他虽姗姗来迟,但他们又找了一个帮手了。 在这种生死关头,多一个人不止多一份决生斗死的力量,而是增一种奋斗求生的信念。 人活着,不能没有信念。 人要奋斗下去,得要有信心。 ──有人与你并肩作战,就是一种使你奋战下去的斗志和力量! 金老菊来了! 金老菊来了,他第一个意见便是:“别乘木筏过江。” “为什么?” “因为江里潜着‘劫杀派’和‘屠鬼屋’的人,舟子也是假扮的!” “那我们该怎么渡江?” “再往前走。” “往前走?” “前面有处困龙峡。” “困龙峡?不是跃过去吧?” “那峡很宽,约五十余丈,中间有一道索桥,叫做‘翻身桥’,咱俩渡此索桥,可免涉水。” 一听到“可免涉水”,人人皆现欢容。 “别高兴太早,”金老菊警告道,“不可打草惊蛇!” “别怕!”吃沙大王道,“我们这会儿连敌也不惊。” 他们行动悄没声息。 天气相当好。 水流很急。 他们的行动也很安静。 迅,而且静。 快,而且利索。 静悄悄的掩至困龙峡。 峡上隐约可见未云的天,微蓝尚好。 两崖间有一索相牵。 ──他们就要靠这一线隔天牵到对崖去。 “翻身桥”索板斑剥,绳身脱落,疾风袭来,摇荡不已。 但这是唯一一条通向对崖的路。 大家没有选择。 金老菊开路,第一个上了索桥,吃沙大王紧随其后。 十一名吃沙大王的子弟走在前,之后便是小姐姐和销魂姑娘,然后又是五名子弟匡护,押后是梁伤忠和歪嘴少校。 大家战战兢兢的开步疾走,索桥摇晃不已,大家的心也悬吊半空,几乎要惊飞出口腔来;看桥下疾流,滚滚翻翻,像几千头痉挛折腾的龙正蜕变成一条条呻吟扭曲的大虫。 从上面看下去,心悸,而且心惊。 苍天为何要造成那么痛苦的一条大江? 梁伤忠俯瞰了片刻,不禁目眩。 小姐姐和销魂相互扶持而行,一步一惊雷似的,人在天地半空,直是渺小得什么也不是。 不止是可悲,而是可悲复可怕。 他看得有点目眩,是以他将目光收回,看在两边粗绳扶手上。 突然,绳索颤动了一下。 接着,又震动了一次。 那是真的。 梁伤忠撕心裂肺的叫了一声。 “有人砍索!” 接着,左边的粗索又剧烈的抖动了一下。 他们已经可以听到这座桥在呻吟。 “天!快!派人去制止……”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正在索桥中央。 对岸,有人在斩索。 铁索一断,人命也得在这半空中给切断了,他们的生命就似大鱼小鱼扔落到大江上的肉盘里边去。 “快想点办法!”梁伤忠向金老菊和吃沙大王怒吼:“摔下去就完了!” 他曾要金老菊先过去桥对面占据安全位置,要吃沙大王等人为大家断后,可是他们都不同意,认为分散兵力不智,不如集中兵力,快速渡桥更佳! 连歪嘴少校也说:“要过,大家一齐冲过去。” 金老菊还反说了一句:“不然,你先闯过去,或者守在后面好了。” 歪嘴少校才不要。 因为他怕。 他不是怕有人来袭。 打斗他已成了习惯。 再强的对手也不能令他害怕。 他怕的是这条江。 他畏水。 因为他不会游泳!
第三回 嘴里含着一朵花的剑手
不会泅泳的人遇上了激流,总希望身边能多几个人,不管那些人会不会游泳,都总好过独自一人。 人同此心。 心同此理。 就算高手也如是。 ──因为纵然是高手,掉到河里,只怕也比不上一条鱼:何况他还是不会游泳的高手! 梁伤忠痛恨金老菊、吃沙大王和歪嘴少校他们不够审慎,既没先驱人探路,也没让人保住后路。 现在前路显然有人斩索。后退己来不及,而且,也不知后头有没有敌人伺伏。 销魂姑娘和小姐姐已开始尖叫。 索桥不住的在吱吱嘎嘎的翻腾、呻吟、摆荡着,随时都有承受不住众人而往下倒塌的可能。 下面是大江。 掉下去,如果不会泳术,只怕连尸首都找不到。 吃沙大王一面竭力平衡住他自己的身子,一面向金老菊喊:“想点办法,快……” 金老菊整个人就像一朵摇摆不安的菊花,也在嘶吼道:“没办法了!跳下去,咱们一起游过对岸吧!反正摔不死的,你们护着销魂,咱们跟他们拼了!” 吃沙大王涨红了脸,双手拼命紧紧抓住将断未断的粗索,吃力的喊道:“我……我……我不会游泳!” “什么!”粱伤忠听了简直似脑袋里给人轰了一下。吼道,“你不会游!?” 金老菊临危不乱:“那我照顾销魂,你护着吃沙大王!” “我!?”梁伤忠也大喊了一句:“我见鬼才会游泳!” 金老菊听了也只有喃喃的跟了一句:“那倒真的快见鬼了!” 然后他向歪嘴少校道:“那只好依靠你了。” 歪嘴少校正在摆动的索桥上晃到东,晃到西,看他的脸,已苍白毫无血色,快要吐了。 梁伤忠几乎跳了起来(但他却跳不起来了):“你也不会游泳!?” “我几时说我会游泳了!?”歪嘴少校喘息息得比这快折断的绳索还要危急,“我还怕高……” 在剧烈的摇摆中,金老菊像一朵瘦而伶仃的花,他不敢置信的大声问吃沙大王:“你别告我:你的手下连一个不会……!?” 吃沙大王的语音像吞进一袋沙子在口里,苦笑得不像在笑,简直已是在哭:“咱们都是旱鸭子,而且连能飞的翅膀也没有……” 这局面是: 人都在一条桥上。 桥在半空。 桥快断了。 下面是险恶的大江。 上面的人一个也不会游水。 这是坏极了的局面。 敌人早已在江中布阵。 他们已无望。 最令他们绝望、愤恨的是: 他们不是死于战斗中。 而是死在水里。 淹死的。 不是战死的。 ──如果不是有这么一个嘴里含着一朵花的剑手及时出现的话。 紧接着震荡骤然止息了。 桥已倾斜大半,再砍,就要断塌了。 而今却仍是可以匍伏爬行前往的,只不过,用手紧抓住残破的绳索就是了。 岸那边,有一个人在招手。 他神色冷峻。 眼神忧郁。 唇边叼着一朵花。 他手上有剑。 剑锋有血。 他脸色苍白,胸口那片血渍渐渐扩大。 显然的,绝代单骄已经过一场剧战,杀了砍索的人,控制了桥头,但也受了不轻的伤。 幸好他来了。 他等众人“爬”到桥头,第一个人登崖了之后说了一句话:“对岸那一边埋伏的准备砍索的人,先让我干掉了,再泅赶来这边,差点儿就来不及。” 然后他吩咐:“以后,不会游泳的人,别过有激流的桥。” 梁伤忠不甘心,顶了一句:“有胃痛的人就不许吃饭吗?” “对。”绝代单骄应了一声,他衣襟又让鲜血浸透了一些:“叫他去喝奶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