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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黄花瘦
作者:温瑞安  文章来源:温瑞安全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3/6/22 14:47:05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第一回 好一朵美丽的大菊花

  黑暗之后是黎明。
  黎明之后天色大亮。
  蔗田之后是菜田。
  阡陌间开了些花。
  这儿附近有人家。
  “不知是不是野花?”销魂这样问:但还是以仙女散花、倩女挑琴般的水葱似的玉指,撷下了一朵菊花。“长得真美。”
  瘦瘦的菊,有一种伶仃的美。
  “你的伤好了些吗?”她问候歪嘴少校。
  歪嘴少校兴奋得连嘴也不那么歪了。
  然后她把花交给吃沙大王。
  “花送你。”
  她却是没特别理会梁伤忠。
  观察到梁伤忠闷闷不乐的梁水忿忿不平的说:“好个不识好歹的女子!”
  “女人本来就不必识好歹,”梁茶又在拧转着他那松垮垮脖子,他的颈项就像一条围巾。随时可以缠住他自己的下颌似的,“女人只要让人识得她的好歹就可以了。”
  那一天,吃沙大王很高兴,整天的嘴都合不拢像吃了一嘴的泥不能消化似的。
  当然,如果那算是泥,也是香甜枣泥。
  他们已一路接近苦瓜江。
  也在一路骂着“绝代单骄。”
  “他以为他自己是什么东西,”梁茶又伸伸缩缩他的脖子,大概是想把他的头练得像蛇一般缩伸自如吧?“救了人就走,送佛不送到西天,自己却去了东南北,难道没有他就不行么?”
  “不行?我们都走到这里了!”梁水又在挤他脸上的痘子,就像这些痘子是他悉心种植出来的成果似的,“听说他还是查某眼中的第一号大敌,阉党势所必除的人物,他不来,我们还省得受累呢!”
  “走千里路,要靠人,寸步难行,”梁伤忠近日唠叨特别多,尤怨也特别分明,“只能靠自己一双腿。只要开始走,总有一日走到。”
  “对。”销魂这次答腔了,但一双美目却望着吃沙大王笑了起来(她的眼色总是比红唇先笑),“我们总算已走到了苦瓜江。”
  然后她又笑问歪嘴少校:“你的伤好些没有?”
  在大江滔滔风飒飒之前,她衣袂褶动,风姿得十分之有风情。
  她就是没向梁伤忠讲什么话。没问过他的伤、他的疲倦和他的心中怎么想和正在想什么。
  苦瓜江是很宽很长很大的一条江。
  浊水滚滚东逝,浪花淘尽英雄。
  看到了江,吃沙大王、歪嘴少校、梁伤忠先后皱起了眉头。
  “如果破坏帮的人在这先搞破坏,”歪嘴少校这回率先说出了忧,“或是四大天王卷土重来,那可破坏得十分要命了。”
  “我看不要紧。”吃沙大王苦思蹙眉、忧心忡忡的道,“我担心的是大家在水里吃了亏。”
  “都是‘绝代单骄’,”梁伤忠忍不住又埋怨了起来,“他开罪了‘四大天王’,又不好把好事做到底。我无所谓,只怕这趟浑水大家都得蹚了。”
  销魂忽“嗤”地一笑。
  梁伤忠脸上一红,一口气冲塞了喉头,这次语音可不娇了,哑着语音问:“半途而废的人不该骂,难道是奋不顾身帮人到底的才算活该!?”
  销魂抿着嘴儿笑着说:“我只是说,仗义出手的,赚来的是遭人贻骂,早知如此,还充什么好人,一早就袖手旁观,多好!”
  梁伤忠听出这话里有刺,而他也只听出话里的刺。偏是销魂这样一张销魂的脸靥,叫人发作不得,只好哼着语音、蚊着声调道:“以后,也学精了,早些抽身的好!什么名满天下的游侠纳兰,什么名动江湖的第一女名捕罗宋汤,首席女神捕温柔香!全都当了缩头乌龟,谁也找不着!”
  吃沙大王见他火气盛,凑唇说了句:“老弟,吃了火爆熔岩浆不成?跟女人骂架,孔圣人也赚不了嘴。再说,你老弟再忧怨,现在已洗湿了头,干不了身子,退不了壳里去了。”
  梁伤忠这也知晓。
  他脾气大。
  火气猛。
  销魂姑娘只关心别人,不理会他,这“不公平待遇”也确使梁伤忠火大头疼脾气猛!
  但他并不想因而半途收手半路拔腿就走。
  一个有英雄感的人是做不来这种事的。
  粱伤忠甚有英雄感。
  问题只在:
  怎么渡过苦瓜江?
  苦瓜江急流汹涌,排涌翻腾,像一头受尽折磨的老龙。
  江边长得高的是芦苇。
  矮的是花。
  黄色的花。
  ──如果这是菊花,跟白色的芦苇对映成趣,蔚为奇景。
  吃沙大王在吩咐着他的手下去问摆渡的梢公:大家分批过还是一起过?多少银子?多少时间?危不危?险不险?这几天,这一带有没有可疑的人吗?
  “可疑的人?”只听一个粗豪的语音道:“你们不就是可疑的人吗?”
  人未到,声音先到。
  他的语调比十二个人一齐干吼还粗豪。
  人未现,菊花先见。
  好一朵美丽的大菊花!
  ──这菊花居然会动!
  再仔细看,原来这菊花是绣在绢帛上的。
  而这绢帛是穿在人身上的。
  这个人很瘦小,样子虽不惊人,却也有惊人之处,长得就像一个死得很难看的鬼。
  他全身的精华仿佛都绣在那一朵大菊花上!
  还有就是落在他的声音上。
  ──也许就是因为他的语音太响亮了,而他身上衣服绣的菊花太抢眼了,相比之下,其余的就不怎么可观了。
  一见这个人,吃沙大王喜极叫道:“金老菊,你果然来了!你终于来了!你来得正好!你来得真好!”
  他跟金老菊多年相交,虽非知友,但知道金老菊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深谙水性,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第二回 大鱼小鱼落肉盘

  金老菊终于来了!
  他虽姗姗来迟,但他们又找了一个帮手了。
  在这种生死关头,多一个人不止多一份决生斗死的力量,而是增一种奋斗求生的信念。
  人活着,不能没有信念。
  人要奋斗下去,得要有信心。
  ──有人与你并肩作战,就是一种使你奋战下去的斗志和力量!
  金老菊来了!
  金老菊来了,他第一个意见便是:“别乘木筏过江。”
  “为什么?”
  “因为江里潜着‘劫杀派’和‘屠鬼屋’的人,舟子也是假扮的!”
  “那我们该怎么渡江?”
  “再往前走。”
  “往前走?”
  “前面有处困龙峡。”
  “困龙峡?不是跃过去吧?”
  “那峡很宽,约五十余丈,中间有一道索桥,叫做‘翻身桥’,咱俩渡此索桥,可免涉水。”
  一听到“可免涉水”,人人皆现欢容。
  “别高兴太早,”金老菊警告道,“不可打草惊蛇!”
  “别怕!”吃沙大王道,“我们这会儿连敌也不惊。”
  他们行动悄没声息。
  天气相当好。
  水流很急。
  他们的行动也很安静。
  迅,而且静。
  快,而且利索。
  静悄悄的掩至困龙峡。
  峡上隐约可见未云的天,微蓝尚好。
  两崖间有一索相牵。
  ──他们就要靠这一线隔天牵到对崖去。
  “翻身桥”索板斑剥,绳身脱落,疾风袭来,摇荡不已。
  但这是唯一一条通向对崖的路。
  大家没有选择。
  金老菊开路,第一个上了索桥,吃沙大王紧随其后。
  十一名吃沙大王的子弟走在前,之后便是小姐姐和销魂姑娘,然后又是五名子弟匡护,押后是梁伤忠和歪嘴少校。
  大家战战兢兢的开步疾走,索桥摇晃不已,大家的心也悬吊半空,几乎要惊飞出口腔来;看桥下疾流,滚滚翻翻,像几千头痉挛折腾的龙正蜕变成一条条呻吟扭曲的大虫。
  从上面看下去,心悸,而且心惊。
  苍天为何要造成那么痛苦的一条大江?
  梁伤忠俯瞰了片刻,不禁目眩。
  小姐姐和销魂相互扶持而行,一步一惊雷似的,人在天地半空,直是渺小得什么也不是。
  不止是可悲,而是可悲复可怕。
  他看得有点目眩,是以他将目光收回,看在两边粗绳扶手上。
  突然,绳索颤动了一下。
  接着,又震动了一次。
  那是真的。
  梁伤忠撕心裂肺的叫了一声。
  “有人砍索!”
  接着,左边的粗索又剧烈的抖动了一下。
  他们已经可以听到这座桥在呻吟。
  “天!快!派人去制止……”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正在索桥中央。
  对岸,有人在斩索。
  铁索一断,人命也得在这半空中给切断了,他们的生命就似大鱼小鱼扔落到大江上的肉盘里边去。
  “快想点办法!”梁伤忠向金老菊和吃沙大王怒吼:“摔下去就完了!”
  他曾要金老菊先过去桥对面占据安全位置,要吃沙大王等人为大家断后,可是他们都不同意,认为分散兵力不智,不如集中兵力,快速渡桥更佳!
  连歪嘴少校也说:“要过,大家一齐冲过去。”
  金老菊还反说了一句:“不然,你先闯过去,或者守在后面好了。”
  歪嘴少校才不要。
  因为他怕。
  他不是怕有人来袭。
  打斗他已成了习惯。
  再强的对手也不能令他害怕。
  他怕的是这条江。
  他畏水。
  因为他不会游泳!

  第三回 嘴里含着一朵花的剑手

  不会泅泳的人遇上了激流,总希望身边能多几个人,不管那些人会不会游泳,都总好过独自一人。
  人同此心。
  心同此理。
  就算高手也如是。
  ──因为纵然是高手,掉到河里,只怕也比不上一条鱼:何况他还是不会游泳的高手!
  梁伤忠痛恨金老菊、吃沙大王和歪嘴少校他们不够审慎,既没先驱人探路,也没让人保住后路。
  现在前路显然有人斩索。后退己来不及,而且,也不知后头有没有敌人伺伏。
  销魂姑娘和小姐姐已开始尖叫。
  索桥不住的在吱吱嘎嘎的翻腾、呻吟、摆荡着,随时都有承受不住众人而往下倒塌的可能。
  下面是大江。
  掉下去,如果不会泳术,只怕连尸首都找不到。
  吃沙大王一面竭力平衡住他自己的身子,一面向金老菊喊:“想点办法,快……”
  金老菊整个人就像一朵摇摆不安的菊花,也在嘶吼道:“没办法了!跳下去,咱们一起游过对岸吧!反正摔不死的,你们护着销魂,咱们跟他们拼了!”
  吃沙大王涨红了脸,双手拼命紧紧抓住将断未断的粗索,吃力的喊道:“我……我……我不会游泳!”
  “什么!”粱伤忠听了简直似脑袋里给人轰了一下。吼道,“你不会游!?”
  金老菊临危不乱:“那我照顾销魂,你护着吃沙大王!”
  “我!?”梁伤忠也大喊了一句:“我见鬼才会游泳!”
  金老菊听了也只有喃喃的跟了一句:“那倒真的快见鬼了!”
  然后他向歪嘴少校道:“那只好依靠你了。”
  歪嘴少校正在摆动的索桥上晃到东,晃到西,看他的脸,已苍白毫无血色,快要吐了。
  梁伤忠几乎跳了起来(但他却跳不起来了):“你也不会游泳!?”
  “我几时说我会游泳了!?”歪嘴少校喘息息得比这快折断的绳索还要危急,“我还怕高……”
  在剧烈的摇摆中,金老菊像一朵瘦而伶仃的花,他不敢置信的大声问吃沙大王:“你别告我:你的手下连一个不会……!?”
  吃沙大王的语音像吞进一袋沙子在口里,苦笑得不像在笑,简直已是在哭:“咱们都是旱鸭子,而且连能飞的翅膀也没有……”
  这局面是:
  人都在一条桥上。
  桥在半空。
  桥快断了。
  下面是险恶的大江。
  上面的人一个也不会游水。
  这是坏极了的局面。
  敌人早已在江中布阵。
  他们已无望。
  最令他们绝望、愤恨的是:
  他们不是死于战斗中。
  而是死在水里。
  淹死的。
  不是战死的。
  ──如果不是有这么一个嘴里含着一朵花的剑手及时出现的话。
  紧接着震荡骤然止息了。
  桥已倾斜大半,再砍,就要断塌了。
  而今却仍是可以匍伏爬行前往的,只不过,用手紧抓住残破的绳索就是了。
  岸那边,有一个人在招手。
  他神色冷峻。
  眼神忧郁。
  唇边叼着一朵花。
  他手上有剑。
  剑锋有血。
  他脸色苍白,胸口那片血渍渐渐扩大。
  显然的,绝代单骄已经过一场剧战,杀了砍索的人,控制了桥头,但也受了不轻的伤。
  幸好他来了。
  他等众人“爬”到桥头,第一个人登崖了之后说了一句话:“对岸那一边埋伏的准备砍索的人,先让我干掉了,再泅赶来这边,差点儿就来不及。”
  然后他吩咐:“以后,不会游泳的人,别过有激流的桥。”
  梁伤忠不甘心,顶了一句:“有胃痛的人就不许吃饭吗?”
  “对。”绝代单骄应了一声,他衣襟又让鲜血浸透了一些:“叫他去喝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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