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绝代单骄
过了苦瓜江,必经屠鬼屋。 屠鬼屋有着庞大的地域,六百年来,那儿的丛林、原野、沼泽、乡镇、深山、河谷,一直都发生着奇事异闻,还常闹鬼遇妖,听说那儿都是魔怪聚集之地。这一带通常由“下三滥”何家、“姑娘庙”罗氏一脉、“皇帝殿”舍、甘二族的势力所分别纵控。这四家多声息相通,只要是一家的亲友,别家也多不动手伤人,以免结上梁子,多了不必要的强仇宿敌。 到“屠鬼屋”的势力范围之前,金老菊提出了一个意见。 也是一个建议。 他毛遂自荐: “让我去说服‘屠鬼屋’道上的弟兄们,不要助纣为虐,为难我们。” 大伙儿都力表反对。 梁伤忠认为:“你这是去自投罗网。” 吃沙大王的看法是:“那干人是不讲道理的,决不会听你一番话就打消讨好阉党的念头,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歪嘴少校也反对:“他们凭什么要听你的?” 金老菊说:“别忘了,我跟他们本来很有些渊源,我也是姓金的。” 销魂姑娘秋水般的双目凝睇着他,问:“为什么你去?” 金老菊这才赧然道:“你们听了我的计策,几乎命丧困龙崖。我想戴罪立功。” 绝代单骄昂然道:“那我陪你一道去。” 销魂销魂销魂的眄着他:“为啥你也去?” 绝代单骄道:“好有个照应。” 销魂忽然问:“你的人呢?” 绝代单骄本来是有一批手下的。他另一个外号叫“急急风”,就是因为他行兵布阵、鬼神莫测、快速诡异、倏忽不定而得来的称号。至于他的“绝代单骄”,是来自:他本来一向有拍档的。这出道二十七年来,他的拍档全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二十七年前,他和“计无遗策”公孙算眉并肩闯天下,不过四年,已闯出了名堂,但公孙算眉却遭了人暗算,丧了性命。后来他又找上名动天下的摸骨大师合作,六年后,摸骨大师不幸战死。未久,他又找上“敦煌一剑”陈兔仔联手,这次长达十年,陈兔仔却当官去了,终遭阉党诬害,放洋当了海盗。之后,他跟“结仇大王”何嘻联袂,两年,何嘻中伏身亡;又与“八步赶蟾”梁万里联成一气,三年,梁万里中毒身殁;旋又结联“猛男儿”蔡玉,但这个更短,才一年,蔡玉给格杀于当涂。 于是,“急急风”文随汉再也不与人联合了,江湖中人因而亦称之为“绝代单骄”而不名之。 他近日虽只一人掌舵,但手下确有一干精锐之师的。──而今一个未见,这些人,却去了哪里? “我的人知道我跟当权人士为敌,以及也听闻阉党要我这个顶上人头后,”绝代单骄冷诮地道:“他们已及时对我众叛亲离,走的走,逃的逃,倒戈的倒戈。我,只是一个人。我叫你们回去,是知道前路不易闯得过。你们既然一定要硬闯,我也只有陪上了。” 销魂笑道:“看来,这次你不止陪上,也只怕命都得赔上了” 吃沙大王涩声搔着头皮道:“看来,我是误会你了。我以为你拥兵自重,明哲保身,救人不肯救到底哩。” 绝代单骄道:“帮人是用行动的,不是用嘴巴的。” 销魂道:“可是只行动,不说明,很容易让人不能理解你的行动。” 绝代单骄道:“不明白的,就算了,但凡人做事,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对得起良心就好,何必要人人都明白,事事都非明明白白不可?” 销魂用美丽的眼色盯着他:“你真的去?” 绝代单骄的回答只一字: “去。” 销魂自襟里取出了一封信,递给绝代单骄:“我爹当官时,曾帮过‘下三滥’何家的何元郁何三叔一个大忙,要是你见着他,把信交他可好?说不定,他会放我们一条路走。” 绝代单骄冷冷地道:“我向不替人转交东西的。” 销魂道:“可是这事物却关乎大局。” 绝代单骄的目光略瞥了信封一瞥,便把信柬收入襟里,道:“交也可以,我有条件。” 销魂问:“什么条件?” 绝代单骄道:“你要收了这个。” 这个是一朵花。 一朵鲜美欲滴的菊花。 他刚才还将之衔于唇边的。 销魂欣然的接受了它,嫣然笑说:“好肥的花,真想一口吃了它。”
第二回 说不怕挫折那是骗你的
她当然没真的吃了它,只是把它别在髻上。 绝代单骄则跟金老菊先一步上了“屠鬼屋”,以打点一切。 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金老菊和绝代单骄的身上。 当然相比之下,还是金老菊较受欢迎一些。 因为不知怎的,只要一位绝色美女对另一男子特别青睐些,这男子必会遭别的人讨厌和不喜欢。无论男的怎么人好、收敛、检点,都没有用。人们仿佛怪他夺走和独占了心目中的美女而永不愿宽恕他。 大伙儿都希望他们能早去早回,再重新加入大队。 谁都不知道他们其中有一个人已一去不回。 有去无回。 他们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但在“屠鬼屋”一带,却是意外的也是幸运的,竟一路平安无事。 ──这是平静无波中的暗潮汹涌? ──更大的伏袭在前面? ──还是金老菊和绝代单骄的“交涉”生效了? 他们仍不敢大意,依然小心防范。 所幸的是,奇异的是,不料的是: 他们一路平安无事,眼看就要渡过了“屠鬼屋”--不过,“眼看就要”毕竟不等于就“真的已经”。 这一晚,守夜的是“宝耳”梁茶和“毒牙”梁水。 他们并没有松弛。 双梁防守的地方离群侠甚近,只要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他们招呼一声,立即就有声援。 可是,他们连警告也来不及。 当“毒牙”梁水发现不妙的时候,他立即大叫起来。 当大家赶去的时候,“宝耳”梁茶已经死了。 当大伙儿发现梁茶给狙杀之际,曾立即派人在附近搜索。 可是什么也没有。 没有敌人。 没有发现。 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梁茶却死了。 他就死在诸侠的咫尺之外。 他的一对“顺风耳”也给人割了下来,两颊鲜血淋淋,令人触目惊心。 这一路上,有不少陷阱与埋伏,都是教梁茶这一双“宝耳”给听出来了,早加防患了,而今,他的耳朵却已离开了他的脸颊,他的生命也离开了他的躯体。 ──到底是不是因为他有这一双好耳朵、好耳力,才因此丢了性命! 他是怎么死的?如何被杀的?竟连在他身边不远处戍守的“毒牙”梁水也一无所闻。 如此看来,这次来的杀手,不但是好手,而且还是高手,更且是前所未遇的一流敌手! ──如果对方有这样的好手,他们还应付得了吗?敌人又需要这般躲躲藏藏么? 众人又面面相觑。 这次眼神里多了一层讯息; 恐惧。 来的到底是谁?竞能在咫尺间杀掉“太平门”的好手“宝耳”,居然谁也不曾惊动! 销魂俯下身去,用手掩覆了梁茶死不瞑目的眼睛,她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大家走吧,别再为我的事而折损人手了。这样,我会一生都觉得自己对不起人的。” 梁伤忠看看吃沙大王。 吃沙大王望望歪嘴少校。 歪嘴少校瞪瞪梁伤忠。 梁伤忠当然悲伤,可是愤怒的感觉更是强烈,道:“这只能算是一个挫折。”他心里其实是觉得:销魂姑娘对他不假辞色,对他而言,这才是更大的挫折。他觉得销魂姑娘不喜欢他,甚至是讨厌他的。 歪嘴少校也道:“人是应该遇挫不折,遇悲不伤的。” 吃沙大王补充道:“说不怕挫折那个是骗你的。但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怕了挫折,那才是错,那才是真的折断的折!” 于是,他们继续往南走。 这一路上,梁伤忠本想黯然离队,但吃沙大王有一次却拍着他的肩膀,满脸的不怀好意但满怀好心的说:“小子,你有福了。别看那俊姑娘对你不瞅不睬,她可几次私下问你的身世你的事呢!女孩儿家越是不理会的人,才是她最注重的呢!” 单是这一句话,就留住了梁伤忠,他并且越来越觉得销魂甚至是关心他的,他越来越觉得吃沙大王的话说得有道理。 在快要完全渡过“屠鬼屋”区域之际,他们夜宿“香溪”的一家野店里。 这时候,大家只坐着,听着客栈外的流水声,一块儿打瞌睡,谁都不离开谁,就算是上毛坑儿,也都先招呼过,几个一道儿去。 就在这一夜的丑末时分,群侠支肘各坐一处,昏昏欲睡,这时,蜡焰忽像飞入只小虫,哧的一响,发出一丁点儿的焦味。 销魂忽然惊醒。 “灭烛。” 她说。 歪嘴少校反应最快,一挥手,就扇灭了烛火。 果然窗棂糊纸现出了一个迅疾闪过的人影。 梁伤忠和吃沙大王各自点点头,且一齐分头破瓦、破窗而出。 长廊外立即传来格斗声。 歪嘴少校护着销魂和小姐姐在屋内,屏息聆听战况。 打斗只一会,便止息了。 歪嘴少校眉头一皱:“怎么了?” 他正要出去看个究竞,门却吱呀一声给推了开来。 歪嘴少校罗索一撑就要出手,销魂却一把扯着他的衣袖。 只听进门的人道:“是自己人,亮灯。” 确是自己人。 原来是金老菊回来了。 他仍穿着绣有一朵大肥菊的袍子。 但却只有他一人回来。 他一个人。 “我们是说服了‘屠鬼屋’各路英雄,对大家网开一面儿,”金老菊泪洒满面,哽咽道,“只是,文老弟还是太激动了,开罪了‘屠鬼屋’的人,于是‘屠鬼屋’的高手和‘下三滥’的好手联手,杀了他,而我,我……救不了他,我没用,可是,岭南人就要到了,我打听到‘老字号’温家已派出了好手相接。‘急急风’的死,虽是挫折,可是大家不要怕!我们一定要撑下去!” 众人皆黯然。 销魂垂下了头。 蜡烛只及时点亮了一根。 烛焰迫出了蜡泪。 热泪。 她端出了包袱,解开了结,一伸手,就拈出了一件事物,她仔细的看着,拿到唇下闻着,用她的红唇轻吻。 那是一朵枯干的花。
第三回 说不怕挫折的那个骗子
他们继续往前推进,就进入了“黑狗大山。” 到了“黑狗大山。” 到了“黑狗大山”,大家都精神一振。 因为只要翻越得了“黑狗大山”,就进入了“酸岭”,酸岭一到,就是“老字号”温家的势力范围了。 ──正如蜀中唐门、江南霹雷堂雷家、山东神枪孙家、金字招牌方家、“姑娘庙”整蛊专家罗氏一族一样,这是阉党们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何况,金老菊探得: “老字号”温家已派出了“一曝十寒”温暖和另一不知名的温家好手,到“黑狗大山”来接应他们。 地点便是“一洞天”。 “一洞天”真是别有洞天。 一条长而深的洞,穿山碎石的从“黑狗五山”钻入“黑狗六山”腰眼去,也不知先民是怎会凿开穿行的,但节省的路程,少说也有一百五六十里。 山上一路残雪末消。 然而洞内却没有雪,只有比雪更寒的雪意。 到了一洞天。过了一洞天,就是温家好手静候他们的地方。可是大家受过困龙峡吊桥的教训,这次绝不再鲁莽草率。 他们派金老菊去探路。 他们则在洞前等待。 金老菊一人独自进入洞口。 他的身影没入隧道。 只剩下了脚步声。 经过这一段时日的转战跋涉,这些豪侠们,都已经累了。 已经很累很累了。 但他们仍苦苦支撑着,挣扎着,等待而且期待,把任务完成,他们才能松这一口气。 他们在等。 等了好久。 没有声音。 没有回音 终于── 有了。 步履声。 一人自洞那边急速往这儿冲过来,以致衣袂划起了一道急风,无处宣泄,只有从洞前倒冲过来。 歪嘴少校脸色一变,罗索一张。 吃沙大王制止道:“是老金!” 只听一人哑着声音喊道:“喂,来了,温前辈就在前面洞口等我们啊!” 随着语音,他已出现。 他的脸因兴奋而涨红。 大家的眼都发光。 脸也发亮。 “快,快快,”金老菊无限亢奋,“快把销魂姑娘送过去!” 好了,千辛万苦到达目的之地了。 大家舒了一口气之外,放下了心头大石之后,反而很有些依依不舍,心里都对过去那一段艰辛长路的岁月时光很是有点恋恋不舍了。 但人总是要送过去的。 ──大家一刻来到“酸岭”,未入“老字号”,还是不能说责任已了,还不能掉首不理的。 于是大家一起步入隧道。 梁水则自动请缨,守在洞口,以免给人截断后路。 就算到了这时候,仍丝毫大意不得。 他们进入洞里。 渐渐黯。 渐暗。 渐黑 深 长 的 山洞 渐亮 渐亮。 渐渐亮。 他们出了山洞。 洞口有人。 两个。 一个人三绺长髯,脸如冠玉,吃沙大王一眼就认出了这人,喜叫道:“温三哥!”并且上前与之拥抱。 却不意听见歪嘴少校狂吼了一声:“查某!” 查某!!! ──查某就是受魏阉之命部署这次对高家后裔销魂姑娘赶尽杀绝行动的主谋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跟“老字号”派来接应销魂姑娘的人在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有误,到底错在哪里!? 歪嘴少校全家就是给查某害死的,他是给这人逼上梁山的,自然是化了灰都认得他! 却是说时迟,那时快,吃沙大王心头一惊,但温暖已紧紧的抱住了他。 吃沙大王一挣不动。 再挣稍动。 他还待全力挣动,却听温暖温和的说:“不要动,你的地仓、气户、库房、膺商、梁门、水道之处要穴均为我毒力所控,不要命的再挣挣看。” 吃沙大王凝住。 不再挣动。 因为他知道温暖说的是事实。 他只能嘶哑的吼道:“快退!” 未等吃沙大王吼出那一句,他们已在退。 尽一切全力:速退。 ──对方既已在这儿埋伏,那就必然胜券在握,恋战无益! ──留得青山在,全身而退再说! 梁伤忠、金老菊、歪嘴少校立刻护着销魂姑娘、小姐姐全力全面急退。 梁水则自后迎了上来。 ──敢情他已发现洞前之凶险战况,要赶来支援! 梁伤忠顿时叱道:“别过来,快护姑娘走……” 走不了。 因为他的穴道己给人制住。 制他的人是梁水。 他的心腹手下。 ──一个他最不防范的人。 歪嘴少校也立即发现了这点。 他只有全力一拼。 拼不了。 因为他的关节也给人用重摔碑手法给扣死了。 扣他的人是金老菊。 一下子,吃沙大王受温暖所制,歪嘴少校给金老菊所扣,梁伤忠则遭梁水所扣,一下子,群侠方面五大主将,二背叛,三遭暗算,完全失去了作战能力。一下子,全都完了,全都折了。 只有任人鱼肉的份儿。 歪嘴少校眶眦欲裂,嘶声道:“你!你还叫我们不畏挫折,你却──” “说不怕挫折的那个,一定是骗子!”金老菊得意洋洋的道,“我怕挫折,但我却喜欢予人挫折。出卖,永远是使人受到最大的挫折感。” 他居然还涎着笑脸问:“怎么样?这感觉好受吗?” 至此.群侠已完全崩溃。 战力已完全失去。 ──剩下那十一名吃沙大王的战士,也无济于事,只有任人屠宰的份儿。 因为查某手一招,洞前洞后,己前后包抄过来了许多番子、太监和锦衣卫,以及劫杀派、养神堂、破坏帮、屠鬼屋的高手。 千辛万苦到达这所在── 没料却是一条绝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