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非常剧烈的蝴蝶梦
一张渡筏已划到波心。 筏上伫立着一个人,一只水鸟。 水鸟不动。 人也不动。 水流。 波漾。 时间彷佛在这儿静憩。 岁月却从此流逝,如斯不舍昼夜。 芦花在江畔静默。 秋已开始霜了。 天空那朵云渐重,晴空仿似可敲得出金属的清响。 远处横着一道待渡的独木桥,久无人渡,久而久之,这桥像是风景的一部分多于像一条走道。 方邪真就在这时候来了。 他来渡江。 他到了白发溪畔,就看到了江上的竹筏,筏上的人,戴着深深的竹笠,撑着长竿。 方邪真薄唇彷佛微微有了笑意,驻足远眺,眉目含愁,低声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水鬼升城隍。”便无下文。 风一阵徐,一阵疾,吹散荻花几许,芦花几许。 筏上的水鸟像要保持平衡,展翼动了一动。 它动。 筏上的人却没有动。 ——仿佛,眼前一切,都不能教他动容,动意。 那么,世上的一切呢?他难道都能不动心吗? 攻袭猝然而来。 他站在江畔。 背后是芦苇。 刀光如雪,就来自芦花开得最盛处。 刀光奇急。 快而疾。 非常剧烈的一刀,又轻奇如雪,清奇胜霜。 仿佛它本身就是风刀霜刃。 像风般轻,蹑足而至。 像霜般柔,翩然而降。 但霜是肃然的。 风厉时如摧枯拉朽,莫可当。 这一刀当如是也。 这一刀砍方邪真的后颈。 ——这一刀之毒之烈,简直是苦大仇深。 这一刀却没砍个正着。 不是因为砍不着。 而是它陡然而止。 刀锋仍在方邪真后颈近处,没有砍下去。 方邪真也没有避。 他更没有回头。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 “你来了?” 说的那么淡然,那么当然,那么稀松平常,仿佛他一早就知道她来了,又料定她一定就在那儿似的。 芦花丛中,开得最灿烂最茂盛的地方,她的确就在那儿,寒着粉脸,幽幽的似一场秋梦。 秋收冬藏的梦。 她确在那儿。 寒着脸。 “你为什么不躲?” “你为什么不砍下去?” 他反问。 “你以为我不敢砍?” 她气得连唇都哆起来了。 她的眉很浓。 浓得很秀气。 她的眼很大。 大得来很忧郁。 “你不砍,”方邪真道:“那我就要走了。” 她气得直跺脚,咬牙道:“你……你这就走了……!?你连招呼也不打,这就走了!?” “招呼?”方邪真道:“刚刚不是招呼过了吗?我看,用不着说:嗳!胡蝶梦,你好!你怎么在这儿?——这种话,不必了罢?” 胡蝶梦忽然冷冷地说了一句:“方邪真,你少得意!——我已经练成了‘蝴蝶梦’刀!” 方邪真道:“恭喜!” 胡蝶梦气得连手上的刀都在颤哆着:“就这么一句吗?” 方邪真道:“你一向练的本来就是‘蝴蝶刀法’,你不是就叫做胡蝶梦吗?” 胡蝶梦怒道:“你是知道的。我以前的‘蝴蝶刀法’,只练到了‘水月’程度,那只是‘蝴蝶’的境地,而今,我终于练成了‘梦刀’,那是‘镜花’的境界——你说过的,假使我已到了‘刀梦蝴蝶’的境界,你也未必是我之敌!” 方邪真依然道:“所以我恭喜你啊!” 胡蝶梦气得粉脸发寒,想发作,忽又悲声道:“我等了那么多年——就等到你这句‘恭喜’!?” 方邪真只道:“我可没要你等。” 胡蝶梦的火气又来了:“你真的要逼我杀你!?” 方邪真反问:“你今天既然在这儿,不就是为了杀我吗?” 胡蝶梦觉得很委屈:“如果我要杀你,刚才那一刀,我早就砍下去了。” 方邪真笑道:“若真的砍了下去,我们就不会说那么多话了。” 胡蝶梦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方邪真耸了耸肩:“我没有意思——我唯一的意思,是渡江去。” 胡蝶梦冷笑道:“你那么赶忙,所为何事?” 方邪真道:“人忙过来,忙过去,还不是为了些苟苟炬炬的小事——你在这里等了我那么久,可又为了何事?” 胡蝶梦嘤的笑了起来。 忽然笑意映着泪光,衬着飞花,煞是好看。 “你终于都问起我来了——人家可是在等你呀!” “我有什么好等?”方邪真依然神情落索,“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而已。” 胡蝶梦听了,本来又生气起来,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了半口,语气凝重的问了一句: “你还是在介怀以前的事——是不?” 方邪真没有答。 他负手,望天。 晴空万里。 上有白云。 云舒。 云展。 风飞草长。 江水潺潺。 大自然风光,方邪真悠然。 神往。 ——仿佛,已魄飞其外,神入其中。 “可是,人家现在已很不一样了,跟从前不一样了。”胡蝶梦深深叹气的观察注视着方邪真,带几分情念几分意切的说,“你可发现我是不是跟以前不同了。” 她欲语还休的附了一句:“人家早已为你而改变了。” 方邪真叹了一声。 叹得很轻。 也很亲。 他忍不住说,语音很柔和,“都一样,蝴蝶就是蝴蝶,梦仍是梦。只不过,以前你还不是杀手,现在却是个杀人的女子了。” 他随即还惋而惜之的加了一句: “你还是那位非常剧然的蝴蝶梦——你没有变。” “你也不必改变;”他语重深长地道,“你根本不必为了谁来改变自己。” “你是你。” “蝴蝶。” “梦。” “你不必变。” “你本来就不应该是个杀手——你不会是个好杀手。” 这就是方邪真的话。 和他说话的方式。 他的方式好像有点偏激,有点邪。 但却很真。 因为他说的绝对是真话。 他真心这样说。 他说的是真的。
第二回 我爱一朵
“我不管!”胡蝶梦索性撒赖了起来,“就只有你能当大侠,我就不能当杀手!?” 方邪真叹了一口气。 “好,你要当杀手,你当吧。” 说着,便往江边走去。 “嗖”的一声,胡蝶梦扁了嘴唇儿,持刀一拦。 “你别忘了:我是杀手,我要杀你!” 方邪真站定,看了看她,心中生起了一阵隐隐的疼,所以他又不去看她,只看江,看风,看云,看荻芦飞花去。 花飞去。 “好,”他逆来顺受的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要杀我?” “有人付我钱,”胡蝶梦的刀色和她脸色一样白,“我自然便要杀你。” 方邪真微微笑了。 他只有一丝丝笑意,但眉宇间就有点飞飞的了,俊得直教人顿时浮想联翩起来。 “杀我是为了钱?” 他好像觉得很好笑,很幼稚:“那可不像你。” 胡蝶梦就更气了。 她噘着唇,气鼓鼓地道:“你害死了我的同门,我要为他报仇!” 她原以为方邪真会问她是谁。 但方邪真却说: “石断眉?”他仍天淡云间,但有讽世意味的补充道:“你跟这种人为伍,没的辱没了你。” 他微吁了一口气:“这又何必呢!” 胡蝶梦正要懊恼,但听到未了一句,转嗔为喜:“怎么样?你还是关心我的!” 方邪真展了展眉毛:“我只是觉得你不必沦落到这地步。” 胡蝶梦又顿了顿脚,咬着唇道:“你管我!” 方邪真只摊了摊手掌:“好,反正我也管不了你。——那是你的事。” 胡蝶梦眼眸里仿佛漾起了两个悠悠的梦,“你说不在乎,但还是一直关心我。” 方邪真也无意申辩,又准备要走了:“我关心你?” 胡蝶梦可急了:“你若不关心我,刚才为啥又为我叹气?” 方邪真满不在乎的道:“我看到一个富人而今沦落为乞丐,我也会为他叹气。” 胡蝶梦又气得浮起了泪花:“你明关心我,偏又不敢承认!” 方邪真心不在焉的说:“好好好,你说啥都可以,但就别挡住我。我要渡江去。”举步欲行。胡蝶梦一张手拦住了,忧怨的道:“你就那么匆匆吗?多待片刻也不行!” 方邪真冷然哑道:“匆匆?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 胡蝶梦倒是一怔:“你要赶路,又关我们什么事?” “当然关事。”方邪真说,“你可知道你为何加入‘秦时明月汉时关’时间虽短,但却能迅速冒升到第四把交椅的理由吗?” 胡蝶梦道:“因为我武功高强,老六马脸沈凄旋,老七牛头袁煎炸、还有老五锦鼠王井树,全不是我的对手。” 她说的有点得意洋洋。 方邪真只冷冷地道:“要得到秦时明月汉时关的信任,不能光靠打。” 胡蝶梦道:“那是我办事能力强。攻守自如的舒伯德,谁敢惹他?但他却是我刀下亡魂。‘急惊风’巴比隆、‘霎时去’梁爱孙、‘风云第一矛’赫怒雪,全一并儿死在我刀下;至于‘石火’巴坭、‘电光’牛敦,也一样给我杀了。除了我,能有几人办得到、杀得了这些穷凶极恶、武功高名头响的大豪?” 说着,她更沾沾自喜。 方邪真笑了笑,神情更冷,笑意更哂:“舒伯德看人使一招,便学了招;见人打一场,便得其人武功精髓,还算是个天才横溢的人物;巴坭、牛敦,只擅于暗算、埋伏、偷袭人,一生未正式打过一场恶战埋伏,本来武功就不算高;至于那些什么风呀、雨呀、云呀、名头够响,架子够大,也只能吹吹牛皮,在妇孺井市间威风一阵子的骗人家伙,风靡即逝,不堪久长,以前在大名府惊怖大将军麾下摇旗呐喊,后来又跟查叫天帐前作威作福,他们六人哪怕是一齐上也成不了气候,你杀了他们,不叫战绩,这跟童贯讹称带兵打仗,其实只领军队到处去渔掠百姓,刮了大笔财物,用了一小部分去跟流买回来一座满目疮痍的空城,用来抢功欺君,是同一个货色。——难道也叫做‘战绩’吗?” 胡蝶梦听了,本来气得粉脸都红了想来,忽然垂目,长睫对剪,然后抬头一笑道:“反正,我赞的你都一定贬——就跟往昔一样。” 方邪真亦不申辩,只淡淡的道:“随你怎么说,我只是要你清楚一件事:秦明月和关时汉,是东南小朝廷,朱勔父子的旗下大将,暗中豢养的杀手——由于他们太强了,连朱氏父子也控制不住,你好端端的却加盟这种杀手组织,杀再多的人,立再大的功,我也不以此为喜,那只能算是灾难,希望你好自为之。” 胡蝶梦换了个角度细看方邪真,这一次,她看得很详细,还看的侧过了脸,转下了双眼,又洋洋自得的道:“我知道了”。 方邪真没好气的看着她。 “你妒忌。” 她说。 很肯定的。 方邪真想说些什么,又忍了下来,只好负手去看天上的云朵。 那朵大白云,又沉又甸,像快要噢的一声掉下来似的,但偏偏晴空碧蓝只那么一朵云,好像让一位什么神祗特别剪贴上去似的。 “你以前瞧不起我,说我没有成就,现在看我终于闯出名堂来,而且又知晓‘风流云散’柳天君跟我同在一个集团里,你就嫉妒起来了,故意诋毁他们——不,诽谤我们。” 胡蝶梦说的很认真。 方邪直只有苦笑:“加入杀手集团似乎怎么说都不致于让人嫉妒吧?——杀手是杀死他为职业,这种人只懂伤害人,根本不配为人,有什么好嫉妒的?” 胡蝶梦几乎没跳起来,扬刀道:“就是就是,你说这话,还不是妒火中烧,不惜中伤!——‘秦时明月汉时关’,可常歼灭在蔡京、王黼童贯等奸臣身边的狐群狗党、鹰爪走狗呢,可没像你说的那么不堪!” “那好,你加入他们吧,自己小心就好了,”方邪真妥协:“反正,我说过:这不关我的事——杀人的时候,你别落在我手上便不碍我事了。” “你还是不高兴。”胡蝶梦仍在端详他,仿佛要看入他心肺里,“你不高兴我有成就。” “那不是成就。” 方邪真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你也杀人,为虎作伥,”胡蝶梦兀自忿忿不平,“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没有成就!” 方邪真这回禁不住分澄清:“我从来没说过你没有成就!” 胡蝶梦激动的晃着刀尖:“你没有说,心中却是那么认为!” 方邪真想分辩,话到了唇边,忽然冷却,吁了一口气,道:“对,我是那么想——只要你还留在‘秦时明月汉时关’这种组织里,你就改变不了这种想法!” “你还不承认你瞧不起人!”胡蝶梦凄声道,“你就是看不起我嘛!” 方邪真涩笑,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平静地说:“一个人除非先瞧不起自己,否则,谁瞧不起他又有什么关系?最重要是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不放弃自己!” 胡蝶梦大声的说:“那你为什么又先放弃了我!” 方邪真这次按捺不住了:“是你放弃我的——不是我放弃你!” 胡蝶梦流着泪。 阳光飞花泪。 泪在她脸上分外晶莹。 流泪的她特别美。 美得带点凄。 凄得有些怨。 “你瞧不起我,你一直瞧不起我——”她哭着说,“你瞧不起我跟这个男人好,跟那个男人好……你看不顺眼我跟男人打成一片……你妒忌我和柳天君——” 方邪真打断了她的话:“你跟柳天君怎么样,不关我事。柳天君也好,山君也好,帝君都一样……你是你,我是我,今天我说了话,不是因为妒忌,而是希望你洁身自好,就像当年一般,你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染上一身垢,沉沦得无法自拔,那是多化不来啊,你说,这一次,你加盟的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集团呀,你又何必那么自甘堕落呢!” 胡蝶梦哭了出来。 哭出了声。 “你看你看,你多清高,多瞧不起人。你刚刚就说了:说我自甘堕落!我就自甘堕落,我堕落为了要伤透你的心,那又怎样?我高兴!” “我偏要跟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起,我偏要以杀人为业,并以害人为乐,你能怎么样?”她索性发了蛮,“你要看不过眼,可以过来杀了我呀!你行侠仗义,你打抱不平,你杀人,就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你来杀我吧!行道啦、除害嘛!我等着呢!” 方邪真皱着眉,待她发泄完了之后,才道:“你这样说,我就没话说了。” 说完,又举步欲行。 “你逃避!” 胡蝶梦含泪叱道。 “天大地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方邪真道,“没什么值得逃的、避的。” 他望定胡蝶梦,带点惋惜沉声道:“你明知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只是希望我一直看得起的一位红颜知已能奋发向上,至少,也不要、更不值得沉沦、堕落而已,你却不敢面对,逃避的是你。” 说着,在胡蝶梦的哭声中,绕道而行。 忽听胡蝶梦饮泣着说:“天是那么大,天空那么宽阔,但我……只爱一朵……那么一朵……” 她没说下去。 ——好像是太伤心了以致没说下去。 又像是到底欲言又止,不想说中心底里最想说的一句话。 方邪真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天空里有的是云。” “但今天只有一朵。” “云是无定的,”他说,“它要飘去,你也留它不住。” “你变了!” 她厉声道。 “我没有。”他说,“你也没有。——其实,只要我们任何方面真的变了;反而可以相处在一起。” “可是,”他语重心长的道:“没有。”
第三回 云
“我知道,你不满意我,”胡蝶梦幽幽的道,“你看不起我,我配不起你。” “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配不配的问题。”方邪真说,“我只是为你惋惜。” “你是一个傲慢的人,我知道,你从来不会为了这世间而改变自己。”胡蝶梦悠悠的道,“但我却已经改变了。你不觉察吗?我已经彻底的改变了。” “没有用,你还是你。”方邪真正色道,“你不是为我而改变,你更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你以前要过浪荡岁月,所以不惜离家出走,成了女匪首;你现在还是要渡你的放浪岁月,所以不顾一切加入‘秦汉’,成了女杀手——你好像是离开了狼群,又自动走人了虎穴,除了更危险之外,那又有什么分别?” “你父为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而遭逢意外,你娘为你哭瞎了眼;”方邪真反问:“你所作所为,一言敝之,就是任性妄为——你岂会为了谁?” “你还是那个非常任性、十分激烈的胡蝶梦。”他带着冷诮地道。 “那不一样。以前我是凭本事去打杀掠劫,现在我可是凭本领攒银子。”胡蝶梦说着泪光中泛起了一种毅然的神色来: “以前,我的确高兴就跟男人好。我的身子是我的,我高兴便可以,用不着谁来管——但我后来认识了你,你劝过我,骂过我,我当时不听,没听,听也听不进去,把你气火了,伤了心,但到自己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就会认真考虑你的话,午夜梦回想,想你的话,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我还是惦着你,知道这茫茫世间,还是有人关心着我,还是有人对我真的好。” 方邪真听了,默然未语。 一时间,往日种种情愫爱恋、缠绵旖旎,尽上心头,也不知是苦是甜,还是苦多甜少?甜多些或是苦多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胡蝶梦忽地怨怨的问了这么一句。 “我是来等你的。” 她自己作了答。 “我为什么要等你?” 她又不待方邪真作答,自己已回了话: “因为我要通知你:‘秦时明月汉时关’要杀你。” 她笑了一笑,笑得凄美且无奈,“也许你会问: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也许你知道了,也许你根本就不想知道。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他们已收了钱。” “要他们杀你的人,非常有来头,不但有银子,而且‘秦’、‘汉’都欠了他的恩义他的情。”胡蝶梦情切得有点惶惑:“所以,不管为了钱,还是为了情义,或是为了替石老幺报仇,他们都非杀你不可!” 方邪真也笑了笑,笑意里有说不尽讽世,自嘲之意:“要我命的,又岂止于‘秦汉’!” “你可知道近半年前,相思弯一战,我们为何没趁你们混战时,跟石断眉一并杀了你和追命?嗯?” 胡蝶梦又问。 方邪真却没有答。 也没有问。他一向只答该答的,不问不该问的。 他的脸是冷的,唇更是,连衣袂都是,但眼神里却抑不住痛苦之色,但若不熟悉他的人乍眼看去,那反而有点像是奋悦的神色。 “那是因为我的阻挠。”胡蝶梦果然自己说了下去,“我宁可杀了石断眉,绝了线索,不致即时触犯秦老大、关大哥下毒手。牺牲一个石老幺,不算什么。若杀追命,则一定得连你也杀了,否则,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不会甘休的。沈马脸好色,他智计不足,当然听我的,他也要杀你,但我一直不肯跟他联手,我……就希望让你知道……我……” 方邪真的身后猛爆出一蓬荻花,逆阳顺风飞起。 好一阵风。 “你其实……”欲语还休。 “怎么?” 她问,手中刀漾起了涟漪般的水波。 “你其实不必为了我这样做。”方邪真咏叹似的道:“一旦让秦、汉知道,你便危险极了。他们重用你,是因为你过去的身份,还必然有一些你还不知道的原因——你不要管我,你自己小心、保重。” 他说那几句话的时候,语调充满了感情,但说到这里,语气又变了: 变得很冷。 很漠。 变得像风吹芦花也比他有情有义。 “我知道孟随园一直可能与你们有瓜葛,但我却不想从你那儿探悉。洛阳城将会卷入京师朝廷的人事倾轧,党派斗争,你最好不要卷入这龙潭虎穴。”他说,带点苍凉的况味,“你们已杀了许多的人,而且杀得非常残忍,死的也十分无辜,我决不会坐视这种事,也一定不会袖手不理。” 接着,他的语音更为冷峻,“马脸杀手沈凄旋已死在我手里,牛头杀手受伤也断不算轻……我谢谢你告诉我的事,不过,这些事,我大都知道了。也麻烦你转告秦明月、关时汉他们聪明的,便马上收手,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他们,我也一定会瓦解这个杀手组织。” 说着,方邪真这次似立定了主意,又待前行。 “别!” 胡蝶梦又拦刀于道。 “你你……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你竟这样就走了……不成!” 方邪真的目光冷了下来:“那你要我怎样?” 胡蝶梦咬着唇,用刀尖戟指着他:“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我不是谁。”方邪真道,“我是方邪真。” “你自大!你自以为了不起!”胡蝶梦狠狠的骂了下去,“你以为自己是天上的云,高兴来就来,去就去,潇洒得很,自在得很!” “云?”方邪真抬头望望上空,嘴边挂了半丝苦笑: “如果我真是这朵云,”他的语音又充满了讽世意味:“只怕,已沉重得快掉落到地面来了。” “什么?” 胡蝶梦没听清楚。 也没听懂。 “没什么。”方邪真长身道:“我只是要走了。” “真的要走了。” 他再一次,说。
第四回 谁是他生命中的那一个女人
“不许走。” 她还是拦在他面前。 他看着她,但视线已越过她,落在她背后,“你留我不住的。”他说。 她背后有芦苇。 芦苇的空隙间现出一片大江。 江面很阔。 江上远处有竹筏飘在水上。 舟上的人持楫,不知在等待什么,跟筏上另一边的水凫,一高一矮,两点影子,相映成趣。 “我留你不住?”她冷笑,“我知道,你是急着渡江去见那个人尽可夫的妓女。” 突然间,他的脸色变了。 本来,在江畔、风中、芦花飘飞的方邪真,洒脱得像水晶里的一处爆彩,飘逸得似一缕水烟飘聚向苍穹似的,可是,他此际完全变了:变得非常凶,非常狠,也非常可怕。 你也很难说他变得怎么个模样,但让人看了,就是会感到畏惧和害怕。 甚至是愈大胆的人愈怕。 越胆大的人就感受到压力越大。 只有曾见过他在法门寺父弟被杀那一役的人,才看过一向潇洒的他,有时候居然会变成这样子。 “你说什么?” “我……” 胡蝶梦一看他那样子,吃了一惊,但不是很怕,却勾起了痛苦的回忆。 她记得七年前,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现她跟不值岛的人混在一起放浪形骸颠龙倒风的时候,又知悉她只不过为了一点小隙就竟然参与了“一盘帮”屠杀“无线堂”的人,他就是这个样子,这个神情。 那时,她以为他是愤怒。 原来才知道是痛苦。 这表情她熟悉,梦魂牵系,也忘不了。 她最记忆深刻的是: 当他知道她不仅偷偷的跟“风流人散,后会无期”的柳天君胡天胡帝,以及还跟“东南王”朱勔有染,那一刹的神情,她更抵死不能忘。她知道那表情不光是凶,是狠,而是伤心——伤透了心。这样子既不是初见,她反而害怕的少,勾起的回忆却多。 也因此她更忿。 更不满。 因为她妒嫉。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她所作所为而出现这种神色,而为了那个女人。 她的话侮辱了那个女人。 ——那怕现在在他生命中显得很重要的女人! 甚至比她更很重要! 为了这一点,她更悲愤若狂,所以她扬刀喊道: “我说——你为了要赶过去看那个发蹄子、贱女人……” “啪!” 一记耳光。 清脆。 秋风送爽,在如此晴空下的耳光,也分外干脆利落。 胡蝶梦怔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打她。 他竟然打她。 所以她反而没有避。 ——她竟忘了闪躲了。 “你不要侮辱人。”仇恨的盯着她,他说,“她卖笑,不卖身,她是艺妓,但洁身自爱,她——” 胡蝶梦只觉脸上一阵炽热,怒忿已使她浑忘了一切,她迸声锐道:“她!?她不像我——她高洁、高贵、陪笑不陪宿,她摆明车马,大开门户,一视同仁的当娼妓,而我,只会偷偷摸摸,背底里高兴就跟人上床,任人狎玩,自甘作贱……” “住口!”方邪真痛心的喝止,“你不必侮辱人,也不要侮辱自己……” 他沉痛地道:“何况,我现在也真的不是赶去依依楼,我要赶回去‘兰亭’,池家二位公子,还等着我商量有关如何应时蔡卞遣人来洛阳的事——你拦着我,也没有用。” “何况,”他说,语气坚定,“我真要走,你也拦不住我。” “你说的对,我纵拦得住你,也拦不了你的心——你已今非昔比,是江湖上的大名人,武林中的大人物,洛阳城里的大忙人,池家公子手上大红人了!”胡蝶梦仍摸着自己泛红的面颊,恨声说着,看她神情,反正,一切都已豁出去了。 “我明白了。你赶得那么匆忙,这次倒不是为了那明刀明枪客似云来普渡众生无任欢迎的娼妇,而是要跟姓池的争那个让你念念不忘、如生如死、为伊消得人憔悴但又早已经作他人妻的淫妇颜姑娘——不,池大夫人!” “你再说——!” 剑光艳然乍亮。 方邪真已出剑。 剑已出手。 剑尖已指着胡蝶梦的咽喉。 剑尖微颤。 飞花满天。 方邪真浓重的喘着气。 他的手已不受控。 胡蝶梦只垂目看了看那震哆着的剑尖,然后又盯了方邪真,目若秋水,脸若凝霜,一定一句的说: “你杀吧。” 方邪真出剑,她并不意外。 她知道自己已把他激得惨透了。 可是,他出招还是太快了。 她知道他的剑快,可是快到这等地步,还是大出她的意外。 ——就算要避,也未必避得过去。 看来,他的剑法,已大异于当年。 更高于当日。 可是她还是不怕。 ——既然他已不爱我了,死就死吧!这就是她此际的想法。 这念头反而使她不怕。 什么也不怕。 无惧。 “你对我不公平,”所以她咯咯笑着悲笑道:“你若要杀我为她出气,你就动手吧——我现在才知道,你对她,池大夫人,还是比她,依依楼上的惜惜姑娘,更重视多了,更深情多了……” “你为惜惜,不惜掴我一记耳光,”她凄声哭了起来,一点也无惧剑尖的锋芒,“为她,可要杀我消忿了……,’“我偏要侮辱她,作践自己,你又能如何!”她格格格格的在飞花风中哭得身子直哆,像随天籁而抖动,“那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好,好好玩,”她兀自厉笑道:“如果你不杀我,可让我等着亲眼目睹你和池家两位公子、即是你的两个主子争妻夺女的好戏如何上台,如何下场!” “有种,你就杀吧。”她说,“反正,你不公平。” 说着,她闭上了眼睛。 送上的颈项。
第五回 你杀吧
风中。 阳光里。 她的脖子很白。 很匀长。 也很秀气。 她视死如归的样子很安详。 发飘得很洒脱。 垂着的睫毛很长。 这情境,像要接受一个亲吻,多于去受死、等杀。 但他俩之间,的确多了一件事物: 剑。 一把杀人的好剑。 ——一把能将杀人杀得似写一首好诗的剑! “你杀吧。” 她是个杀手。 然而她现在却愿意被杀。 她愿意死在她所爱的男人手上。 剑下。 但那男子却不愿意杀她。 嗖”的一声,他收回了剑。 他收剑一如出剑快。 “我不杀你。” 然后他说,“反正你拦不了我,也留不住我。” 他飘然而行,一晃身,已绕过了胡蝶梦。 然后她却在那一刹间出刀。 血光自他的背后迸溅。 这一刀好快! 这一刀,她是含着极大的愤恨出手,刀光利,刀如流水,快得连她自己也有点吃惊。 恐怕连他也有点噢惊吧? 他居然也没有避得过去。 他着了一刀。 ——是他自己不避吧? 他为什么不闪躲? ——他为什么要吃自己一刀!?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砍他一刀? ——为什么!?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不要问她为什么。 她凄声问他的背影:“为什么你不躲开……” 他背后淌血。 ——他的心呢?是不是也在淌血? 他没有回身,只淡淡地道:“我躲不开。” 她的刀尖还沾着他的鲜血,很红,很艳,像是留在她刀口上的—份礼物:“为什么你不还手……你过来呀,:你过来报仇呀——你过来杀了我……” “我为什么要还手?”他依然没有返身,且渐行渐远、愈走愈远,只他的语音飘然传了过来:“我只求你不要再伤害他人,不要再作贱自己……” 他始终没有回头。 “迷阵在你的心。”这是他传来最后的一句话,说的隐约飘渺,似有似无,若断若续,也不知他是对她说的,还是自言自语。 胡蝶梦的刀珰然落地。 她双手掩住了脸,哭,无声。 无声之泣最痛。 受了伤的方邪真一路前行,到了白发渡头,那一排竹筏,正向他荡了过来,筏上的人,好像一直在等他,已等了他很久了。 蓝天。 青空。 苍穹上一朵大白云,渐渐镶上了铅色。 沉甸。 方邪真的白衣渐染红。 凄艳。 远处传来了风声,还有那女子的饮泣。 ——是她伤了他?还是他伤了她? 伤的是身?还是心? ——相爱的人,为什么要彼此伤害? 如果彼此不爱,为什么要加害? ——伤害自己喜欢的人,自己痛不痛? 让自己所爱的人伤害,是不是很伤? 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自己所爱?为什么伤害自己的人总是自己所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