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要沉得住气
回千风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 他等这一句话,也等了很久。 他是“回家”的人,他正等着回家振起——他目睹回家最近几乎一蹶不振,屡受挫败,他几乎忍不住要跟一个跟他同病相怜、恨铁不成钢的武林同道一起不惜“造反”;为了重振家声,还我权威,就算“背叛”也要行险一搏。 不过,他一直对回百应有期待。 他一直相信他能够领导“妙手堂”,重新扬威洛阳,进军京城,号令武林,牵制朝廷。 他一直都不相信回老堂主会认输、收手、承认失败。 幸好他坚持他的坚信。 而今,这一晤,不但看来回老总仍重视他、信任他,而且,还壮志未消,正图大计! 所以他紧接着便问。 问得很热切。 “仇人?”他搓着手,好像正拟在天寒地冻时磨擦生热来取暖或在饿寒交逼时钻木取火以烤肉似的,“咱们可有很多仇人——却不知先流血的是那一个?” “你说呢?” “葛家是最弱的一环。” “是的。” “但也是最可恨的一个。” “当年是林凤公重创了家父,却毕竟是公平决斗后,如果不是葛寒灯跟司空剑冠联手暗狙,家父也不致饮恨身殁。” “为老大报仇,义不容辞;先总堂主的血海深仇未报,始终是奇耻大辱。” “可是,”回百应道,“这些年来,一直打击我们,阻挠我们,予我们伤害最大、挫折最多、显势最深的,却是游家的人。” “——如果不是游家,咱们回家的人早就已经在‘洛阳王’消隐之后,在洛阳已独当一面,领袖群雄了。” “所以他们也最可恨。”回百应说,“也最虚伪。” “对。林凤公信任游卧农和池散木,一手栽培他们,结果,几乎全家都死在这两个叛逆的手上,‘不愁门’的势力,也全给这两人瓜分、吞噬了。”回千风忿忿不平,“‘小碧湖’和‘兰亭’,本都是‘不愁门’的地盘,他们从来不义,天若有眼,很应该让咱们‘妙手堂’仁者据之。” “林凤公信任部下,有此下场,”回百应因而生感慨,“我就是不想百响步此后尘——但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啊,我不能亲手置他于死地。” “我看百响贤侄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回千风劝道,“他也没有这么大的魄力,这么高的能力——杀他,不如将他投闲遣散算了。说不定,有日他明白事理过来了,会奋发图强,为‘妙手堂’再战江湖呢!” “如果有日,”回百应冷冷地道:“他会奋发,但不是对敌,而是夺权,又怎么处置呢?疮,不趁小的时候割治,到发脓肿胀了之后,就麻烦了。我就怕不重用他,他反而记仇记恨,恩将仇报。用他,可能致命;不用他,更有后患。你说,教我怎么做?” “但响老二毕竟不是你的仇人,他是你的亲弟弟;”回千风提醒道:“你的仇敌已太多了,亲人却太少了。” 回百应忽道:“我有你。”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 然后他再加了更有分量的一句:“小绝已死,你年纪不大,可做我接班人。” 这一番听得回千风心里轰的一声,也炸了他心中的一阵感动。 感动的是回老总那么重视。 据他所知,回百应很少这样盛滉人,也很少说这样感情充沛的话。 ——回老总一向是个很硬朗,甚至很刚烈、很暴戾的人。 惭愧的是他有一度在京城里成功替“妙手堂”谈成了几件大事、奠定了基础、找到靠山之后,跟王相公谈得投契时,受他倚重,几乎就跟“要钱要命”和另一高手决定伺机而动、取而代之——说穿了是背叛、谋反,幸好,没真的那么做,不然,就辜负了回总对自己这一番盛情和重用了。 回千风觉得有点哽咽。 他虽然一早就跟随回百应的父亲创帮立堂,立下汗马功劳无数,但回亿雨殁后,他依然在“妙手堂”鞠躬尽瘁,他不是没地方可去,也不是没有别家别族伸手招揽,而是他对回家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深厚而难以割舍,再加上他认为别个世家对他招手,旨在“挖角”,为的是要打击“妙手堂”回家的嫡系人马,而不是要重用他——一人,就跟花草树木一样,一日离开了自己的根本泥土,能有他容身之地、发展之机吗? 所以他不走。 ——也不是完全不想离去,至少,他也萌出过这种念头。 他甚至觉得这掌大权的“世侄”,对他这劳苦功高的“元老”,不够尊重和礼待。 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怕回百应,甚至还大于他对回百应父亲回忆雨。 ——毕竟,“天狼煞星”回亿雨跟他可是一齐打天下、打出江山来的,曾经并肩作战,甘苦与共,所以有话好说,万事好商量。 可是回百应不是。 他甚至不晓得回百应心里是怎么想——只知道这“老总”很厉害。 谁要是小觑了他,都不会有好下场:甚至马上就得“下场”。 所以回千风在感动之余,一样也感到不安;他除了因感激而哽咽之外,也有点鲠骨在喉: “我不是个最恰当的人选。我怕会辜负总堂主的厚望。十多年前,游、池二家因要争取‘洛阳王’温晚的信重,互相狙袭,池家失利,向我们求援。雷老二反对插手,让他们互相消灭。铭老五力主另外奇兵出击葛家。我们主张游、池二家一个都不放过。我们各执一议,结果铭老五跟我扯破了脸,最后您一怒之下,把他逐出门墙,最后听说死于‘千叶山庄’司空见冠剑下。”回千风不吐不快,愈说愈快,“光是这事,就可看出堂里的人,不尽服我。我无法领导大家。” 回百应只沉声道:“那是铭五他容不下人。” 他咕哝了一声,嗤地吐了口浓痰,才说:“主掌‘妙手堂’,一得要是回家的一员,才不致大权旁落。二是要有过去创帮立堂,捱穷抵饿、流血流汗、刮风抵雨的共同历练才符合资格。而且,也不许太老。‘回家五绝’中,就你和铭五的年纪最轻,我万一有个万一,你当可接掌大权——电老三若在,我还怕他不服你,但他现在也……” 忽然说不下去了。 纵是暴龙,也有疲乏的时候。 回千风眼里已流露了同情之色:“……如果小绝在,我当全力扶持他继承大统。我觉得我难副众望。” 回百应忽然截断:“但小绝已死。他丧命在‘兰亭’池家的阴谋布置下。” 回千风也恨声道:“所以,‘池家兄弟’也最可恨。” 回百应同意:“十分可恨。” 毕竟,丧父之耻是多年前的事,但丧子之痛却是新伤近患。人,很少不注重亲情的,但多也因一己之私,对父母报恩回馈之心总比不上对子女的舐犊抚育之情来得强烈。 回千风索性把话说到底了:“因此,‘兰亭’池家也决不可放过,还应说排在第一位,先行剿灭。” “是的,”回百应道,“他们用卑鄙手段出卖叛逆了林凤公才得来的家业,决不能永得。不过,咱们的敌人的确太多了,得要沉得住气,一个人够强,无疑可以消灭另一个敌人,但要一口气消灭全部敌人,到头来,只有给敌人联合起来消灭的份罢了。” 回千风终于说出了他的忧虑:“林凤公死是太信任他手下大将游卧农和池散木,才致遭自己人暗算身败人亡的——总堂主对我太推崇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回百应一双虎目发红,盯着他,没有表情。 这时候,没有表情只怕就是最可恨的表情。 回千风只好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不光是我’,就算回总最近特别着意大力扶植的林乃罪、招展书,以及后起之秀、各路外援回送灯、刘晴虎、卜易生、余开花、一奸大师等人;……都不应太过信任倚重,一旦又有一次林凤公阵前倒帅事件,那就内优外患,尽管回总堂主天生英明,力能与天地搏,气足以降龙伏虎,群雄莫不俯首屏息,但这种变生不测,祸起萧墙,还是要慎防慎惕的好。” 这就是回千风的“忧虑”。 他怕回百应会这样“想”他,他只好豁出去,先行说破。 说出来,反而“舒服”些。 “我们不得不把武林过去发生的事作个计较,”回千风说穿了就“爽落”多了。“这好比以青史为鉴,可以避免重蹈覆辙。” 好一会,回百应才说话。 他的声音很沉。 沉着。 ——但不是沉重。 但也很诚。 诚恳。 ——通常一个那么暴烈的人很少会那么诚恳的说话: “你这样跟我说了,可见坦荡,不贪恋权势,不枉我信重你。” 然后,他顿了一顿。 谁都以为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连回千风都正倾耳听。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话该不该说?说的对不对?回百应听了之后,会勃然大怒,还是对他生疑,抑或是认为他不知好歹,自找麻烦,从此便不重用他,但他仍是觉得,还是把一切疑虑说出来比较好。 至少,先小人而后君子,比较好。 ——就算因而失去了日后总揽大权的机会,也好过知情不告,日后生隙。 像回百应这种人,一旦对你有了怨隙,那就肯定得祸亡无日了。 他可不想与回百应为敌。 他宁可离开他。 所以,他表态了之后,要看回百应怎么个反应。 没料到,把话正说到了一半的回百应,却大大的、长长的、深深的打了个呵欠。 那一个呵欠,简直不但是“我爱夏日长”,还“吾恋秋阳爽”得很。 澼也不是在这时候嘛。 这一刻,回千风也不知自己那番剖心剖肺好心肠的话,到底是因受重视和不被重视而生气还是啼笑皆非的好。 无疑,回百应在这时候,居然打了个呵欠,是很有点令他泄气。 因为对方并不紧张他很异疑的症结。 回百应这呵欠漫不经心,但毫无疑问的,也很沉得住气。 打完了呵欠,回百应才睁着眼,有点没好气的瞪着他,带点困意的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说应该受历史教训,应以武林轶事为省惕;”他懒洋洋的道:“我肏你茶果花树的妹子!你可记得二十年前‘一王三府’中还有葛府葛寒灯遇上叛变的事?”
第二回 要沉着应战
“记得。” 回千风知道回百应已听进去了。 他其实最不愿意的就是回百应听进他的话:因为如果采纳了,他的机会就消失了。 他一生中已多次为了对自己人“诚”而失去“良机”(当然是只对自己人,对其他人,尤其是敌人,他才不会授人予柄,也不会蠢到让敌人洞悉自己的心意和秘密),连他们最爱的人,也因而放弃了自己:他已发誓不作这种蠢事——然而非常明显的,他又犯上了一次。 “那你说说看,”回百应又用他那张青筋如小蛇般粗、贲起苍老树盘根的大手,托着他那热带丛林似的乱髭盘踞的大腮,饶有兴味的问,“葛寒灯遇上的是谁的背叛?” “‘飞愈太保’公输猿犬。” “葛寒灯也没有提防这个他一手栽培的人,是不?” “是的。” 回千风回答得有点痛苦。 这话题本来就是由他引起的。 没办法,到这地步,只有面对。 “可是,”回百应张开了他的血盆大口,用两只指头去掰他那一颗已显松动的左边臼齿,语音含糊的道,“一灯独明’葛寒灯在那一役,却不似‘天下不可无此公’林凤公一般,倒了,下来,他没有倒.是不是?” “是的。” 回千风的眼睛死了。 “你可记得他没彻底崩毁,反败为胜的主因?” 回百应已弄得一手是牙血。 “司空剑冠。”回千风心头忍不住赞叹,不光因为“五大皆凶”司空剑惯,而是因为发现他眼前的“老总”依然清醒,仍然精明、悍然神武,且明察秋毫、来路明晰、心细胆大,“他没有背叛葛寒灯。” “应该是这样说,”回百应满嘴是血的纠正了他,“司空剑冠非但没有叛变,还在‘千叶山庄’庄主葛老头儿适逢变生不测之时,出手帮助了他,平息了内乱!是也不是?” “是!” “所以,重用一个人,眼前就有两种后果。”回百应好像觉得已掏挖得差不多了,遂抽出了指头,就明刀明枪的在衣襟上揩了揩,连血带牙垢就此抹去了,道,“一种是林凤公的下场,他所信任的池散木和游卧农背叛和杀害了他;一种是葛寒灯的结果:他一手扶植的公输猿犬出卖造反,但也是他大力栽培的司空剑冠却替他平息了内乱、解决了叛徒,制裁了仇敌。” “是的。” “你会是司空剑冠?还是公输猿犬?” “我……” “你不必回答——你也无法回答,但答案却在我心中。” “总堂主英明。” “我也不太英明,只不过也不蠢。我决不会为了世上有公输猿犬这种人,而放弃重任司空剑冠这等好帮手。” 是……” 这一次,回千风只觉喉头一热,连眼,也模糊了,脑门也哄的一声。 ——本来一身本领、满腔热血,就是交付识货的人! “现在我再问你一次,如果我们要趁‘洛阳王’旧主刚去,新主未定之际,奠定‘妙手堂’回家宗主大业,你倒给我说说看,要先向谁下手?如何下手?” 这个问题分两个层次: ——要先向谁下手? 这是第一个问题。 “方邪真。” 回千风毫不考虑就说。 “为什么?” “因为他有一股力量,且才智武功兼备,前一段时期,我们本来已稳住了整个洛阳城里城外的势力了,可惜他一上来,就使我们元气大伤,城池尽失。有他一个反你,人人都敢反你。有他领着‘兰亭’的人跟我们作对,自然人人都敢与我们挑战。他又不能收买,且与我们已成死敌。他的老爹、亲弟都死于我们派去的杀手手里,但绝少主和雷二哥也都一死一伤在他中。我们的仇恨己截不断,不死不休。他有领袖群雄的气派,趁他羽毛未丰,得要赶快把他清除,以免后患无穷。” 一说到智谋,回千风就非常振奋。 “我已请了人对付他。” “我早就知道:就算没有卑职为总堂主招兵买马,总堂主,也一定早有计划消灭这个障碍的。” “我透过压力,也运用了一些方式,已使得秦明月、关时汉都派遣手上一流杀手去做掉方邪真这娘不拉罩去他奶奶不勒肏的家伙——如无意外,现在,牛头、马脸、蝴蝶梦都已向他动手了。” 回千风大喜:“他们如果一齐动手,姓方的就算不死,只怕也难有好治。” “不过,”回百应皱着眉——他的眉毛很浓,且连印堂都长满了毛,像乱草岗一样,一旦皱眉,与两道眉毛连在一起,像一道粗线条打横“一”字一样。“我看,里面好像有些担忧,关时汉也没明告,但我感觉到了——那些杀手全是豺狼、狐狸、鲤鱼、蛇!没一个是老实可交的!” 回千风安慰道:“不过,姓方的小煞星就算过得了这一关,也断断过不了‘要钱要命’、‘满天星、亮晶晶’那一关。” “他最过不了的还不是这些。”回百应冷嗤了一声,毛发丛中的大耳朵像两只耗子般耸了耸,“‘神不知、鬼不觉’也来了。” “他们来了!?” 回千风喜出望外。 “对。” 回百应倒是表现得很沉。 “他们来了就好了。” “不过他们倒不是我们请来的。” “哦?还有谁请得动他们?” “他们既来了洛阳,除了要对付方邪真,说不定也一样会对付咱们——咱们得提防了。” 回千风听了,脸色凝重:“我不打紧,回总一人身系天下安危,洛阳枯荣,得要保重小心。——依我看,大胆阿灯、大马路晴虎这些人,得要回调总堂以保护回总千金之躯才行。” “这我自有分数。”回百应伸出大手,拍了拍回千风的手背,表示对他好意领情,然后道:“现在洛阳城里黑白两道、江湖武林,一片强权豪夺、混乱杀戮,我们不但要攫住时机,还得要沉重应战才是。” “不过,”回百应又在叩他的腮,大概他的牙又在痛了:“你没有真正的回答我的问题。” 回千风好像吃了一惊。 “你答方邪真。他只是一个人。杀了他,只是消灭了一个敌人,对‘妙手堂’,也是剪除了一个大敌,但并没有任何实际上任何好处,也不是发展的必经之路——事实上像他那种人,才华炫目,武艺超群,多是在洛阳城里,想杀他的人,决不止我们一家;只怕,恨之入骨,也不得将之挫骨扬灰的人,咕拉鸡巴肏他个老子的还多不胜数呢!”回百应进一步说明,又嗒拉嗤吐的啐了一口浓痰,道: “我要问你:是先行攻击、消灭、铲除哪一个家族为先?”他“嘓嘓嘓”的叩了叩铁皮似的方额,“洛阳王温晚率众一去,城里只剩四大世家——少一个剩下的便强大一些,要是只剩我们一家,洛阳军西路便是我们回家的天下了。” 然后他双眉一沉,语音也浓重了起来:“问题是:先消灭哪一家是好?——这第一步,决不能走错。一走错,满盘皆落空。” 他霍然抬头,双目又火了一火,“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哇啦啦的又吐了一口又青又绿的大痰:“我有十四名姨太太,又有子弟兵卒无数,我可不想有别人抱她们上床,也不想他们为我战死——所以你的意见很重要。” 回千风审慎地问:“回总的意思是说:先行铲除其他三大家族中任何一家?” “对。” “——是铲除?” “也是消灭。” “这……” “你说。” “这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回百应愤然不悦,“我既问了你,你就得说。” “回总是不是一定要我说?” “你如果不说,那就白废今儿我跟你谈这一番话了。”回百应的目色暗淡,像炽到了顶点的炭精,“一个人若知道得太多,但又付出得太少,那绝对不是件好事。” 回百应的话,先教人不寒而悚。 回千风悚然道:“如果回总一定要我说,我先得有一个请求。” “你说。” “务请答允。” “你说了,我考虑。” “请回总允许我退职,归隐田园,不再过问江湖事。”回千风凛然道,“不然,剁我一手或一足,废我武功,那就得保全身,感激不尽!” 回百应一听,静了下来,双目却似喷出火来,盯住回千风不放。
第三回 要降得了火
好半晌,回百应突然笑了。 “我知道了。” 他哈哈大笑,震动屋瓦高梁:“你先请辞,表示跟自身利害全无纠葛,才敢放胆进言。你又怕我疑你不忠,先行要我废你一身武艺,以表决无二心,好好好!” 他笑得髭发根根竖起,整张脸就像一只刺猬一般: “那么,你说的话,不说我也明白了一半。” 回千风依然毕恭毕敬:“回总英明,回总英明,明察秋毫,量大福厚。” 回百应忽然凑了前去,一张栲栳大的头颅,正对准了回千风那张显得像鞋底的脸: “你反对我出征,打垮他们?” “大王明见万里,洞悉天机。” 回百应忽然退了一步。 ——仿佛,回千风这一句阿谀奉承的话,更教他思疑、警惕,如临大敌。 好一会,他才慎重得像每个字都有千钧之力的问;“为、什、么、叫、我、做、大、王?”他鼻音浓重的问:“为——什——么——突——然——改——口——称——我——作——大——王?嗯!?” 回千风道:“因为现在身处于洛阳城里的各股势力、各个家族,都要赢、想胜、图打垮其他力量而独占鳌头,如果您能有雅量,结合这些势力,又可以做到以退为进,您就一定是赢家,必能得到最后胜利——所以,您一定会是‘洛阳王’,我现在称你作‘大王’,只是先一步、快一点,但一定不会错,肯定不会失误。” 回百应静了下来,翻着一双怪眼,瞪着回千风,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好一会,他才说:“这一注,”他顿了顿,“如果你押对了,“顿了顿,“富贵荣华,”再又顿了顿,“我与你,”再顿一顿,“共享。” 这番话,他说得七停八顿的,但无疑说得很慎重,仿佛很凝重,顿得更有分量。 回千风听了,很感动的搓着手,他的脸那么长,个头那么高,块头那么大,然而一双手却很细嫩、白皙、秀气。 “只不过,”回百应明显是个不抓住问题的核心就决不放弃的人,“我们不争、不征、不打、不杀——又如何得到霸主的地位?葛、游、池三家,又怎会让我们得逞?我们又如何取代继承原来‘洛阳王’温家雄霸一方的威望?” 回千风好像低头在看他肚子上的赘肉。 “嗯?” 回百应扬起了一只火烧眉。 回千风双手垂下来,指尖轻易触地。 “你可不能只说一半,不说下半;”回百应似笑非笑也似怒非怒的说:“正如做爱和撒尿,只干一半,只撒一半,都很辛苦的。” 回千风垂首道:“我不敢说。” 回百应道:“为什么?” 回千风垂目道:“我怕我说了你会误会。” 回百应愤然道:“我会介意就不会问你。” 回千风低头道:“我不想说假话。” 回百应马上道:“我也不想听假话——我要你实话直说。” 回千风低声道:“直说你一定会杀了我的。” “哦!”回百应整张脸“裂”了一“裂”,就当是笑了一笑,“你是介意我以前当众说过:谁劝我放过千叶、兰亭、小碧湖的人,我一定会把他杀千刀、碎万段!” 回千风立即道:“那时候,是小绝刚丧命时。” “对。”回百应严历的道:“那时候要激起大家的斗志,敌忾同仇士气可——可是如今不同了,对手已占上风,得要用非凡手段。” 他换了一种语气,近乎哀求的道:“你尽说无妨,我很清楚,这些年来,我已看得很明白,要对付那些狐群狗党、英雄豪杰,本身,非但要忍得了气,还得憋得住火,那才可以成事。”说到这里,他又再顿了顿,才加了两个字: “成功。” ——这样听他说话,就可以发现:他是个很注重成功的人。 成事、成功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因为他已是一方大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予取予求、为所欲为,他所欠的,只是唯我独尊的成大事、立大功。 ——如果他要功成、事成、首先,他得要会用人、容人。 要任用人才、容纳异己,首先得要听取异议。 “如果我说错了,”回千风试探地道,“或者说的有冒犯之处……” “你放心,”回百应决断地道,“我绝不怪罪。” “好,”回千风霍然抬头:“我说……!” “你说,”回百应爽快的说:“我听。” “你应该招降,不是攻取,”回千风道,“那就是我的大计。”
第四回 投降大典
“招降?为什么?” “对。一个个去打,伤亡必巨,且一定会招惹敌方防范,甚至联手反击,就算最终得胜,也必定只是惨胜,故此与其用霹雳手段去歼敌,不如以怀柔手段来制胜,效果更速更佳。招降就是用敌人的力量来壮大自己的实力,进而瓦解敌人阵营。” “只不过……谁愿意向我们投降?” “现在也许,还没有,那只是因为他们知道咱们不会放过他们,要决一死战,所以他们秣马厉兵,誓死对抗。我们的攻势松缓下来,游、池、葛三家必然内哄,互相攻袭,到时候,必有一家先支持不住,我们就去帮助他,联结他的力量,去荡平另一家,但又不要发动歼灭战,让对方感受到我们合二家的压力,威迫利诱,使对方投降——一旦降了我们,再集三家联盟之力,才把那仅剩的一家灭绝,然后再回过头来,逐一消灭先前那两家只为了利益、利害而与我们联结的盟友。” “你认为那一家会先向我们投降?” “千叶山庄。” “葛家?” “他们只是承上遗泽,尸居余气,实力最弱——在三家强伺之下,他们早已快撑不住了。他们死撑只是为了保命保住家业,一旦知道可以不死,还可以迅速窜起,结合我们的势力,他们大抵是愿意降的。” “……可是,要他们乖乖的‘投降’,总得要显示一下实力,而且也得要有个中介才行。” “你说得对。炫示实力方面,以我们的势力,当然不成问题,事实上,千叶山庄的人也比谁都明白我们惊人的战力,至招于‘招降大计’‘中介’方法,不妨可以考虑汉朝对付外寇方法?” “什么方法。” “和亲。” “和亲?” “对。汉朝皇帝尽量不跟外族直接交兵,用‘和亲’的方法,把女儿嫁给外敌,日久之后,外族皇室里的当权人物,有不少都有汉朝皇裔的血统,而且又受到大汉天声的感化,自然就锐减了怨隙,而加深了情谊,足以避免许多兵戈相见了。别忘了,葛铃铃还云英未嫁,而且还长得甚美呢……嘻嘻……” “我……我已有十四个姨太太……葛家姑娘会——” “大王嫌多么?” “不嫌!” “为嫌那就好了。” “我只怕对方嫌……” “她嫌!那是她的福气哪!” “这好!”回百应振奋地一拍大腿,“好意见!” “万一姑娘不懂事,我们所予的压力就大上一点,”回千风笑得诡诡的,“到时,也不怕她不就范。” “说到底了,‘千叶山庄’就是剩下一个司空剑冠是个能手,余下均不足虑。” 回百应深表赞同。 看他的样子,好像还深悔为何不早些恭聆回千风的“招降大计”。 “那么,”他继续“虚心”“请教”。“我们招降的第二个对象,会是哪一家?” “游家。” “为什么?” “因为游日遮已外强中干。” “池家公子手上只剩一个大将方邪真,怎么不是他们?” “就因为方邪真,他已与我们回家结下血海深仇,除非他已不在‘兰亭’池家任事。” 回百应听了,眉毛又打了结,只重复了他的下半句话: “——除非他已不在池家任事?” 然后他以一种奇特的,既不烦也不躁但也不是完全沉着冷静的语调反问: “如果他已不在洛阳呢?” 回千风苦笑道:“这时候要他不在洛阳斗争,除非他已先击垮了咱们——他这种人,本来宁可孤高自洁一辈子,也可以不出世;不过一旦已人江湖,就非得做出轰轰烈烈的事业来不可!” 回百应依然维持着他奇诡的语调:“假如他不是不在洛阳,而是已不在世间呢?” 回千风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 回百应满脸是乱胡,戟髭,此时更眯起了一双戾目,以致谁也难以从他表情脸目中看出什么真相来。 “他死了。” “可是……” “可是什么?” “方邪真可不会无缘无故便死。如果要格杀他,恐怕并不容易。” “我想今天就有几起人要狙杀他,而且要杀他的人都是一流一的高手。” “如果……还是杀不了呢?” “要是杀他不死,我们可以借他身边的人之手去杀他。”回百应一旦冷沉阴险起来,使得他本来粗豪暴躁的外表,一下子便有了几乎是天渊之别的对照,但只要习惯一下,就会觉得:也许他本来就是这种人,他本来就说是这个样子,并不使人评说、也不令人差愕。 “历来强将忠臣,都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多于外敌。” 回千风明白了。 又一阵不寒而悚。 “虽然欢迎你提出任何见解,大胆放言也无妨,”回百应逐一检查他身上的兵器,似不太经意又半警诫的说,“只不过,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种话,对我说可以,对大家说,可会影响士气。” 回千风听了,忽然反问:“大王认为方邪真、池家公子、游日遮、司空剑惯这些人,算不算是仇人?” 回百应一愣。 他知道回千风此问必有所据,便答:“是。都有深仇大仇。” “那就是了,”回千风继续问:“那您认为方邪真杀不杀得死?” “只要方邪真是人,他武功再高,”回百应正色道,“就一定杀得死——就算杀不死,也一定害得死。我不是已说过了吗?我已经找人去杀他了。” “那么,池日丽、池日暮呢?” “他们只是有智谋没实力的狡诈之辈。” “游日遮呢?” “他也是人。” 回百应淡淡地道。 “还有葛铃铃……” “她?”回百应兀地豪笑了起来,“她快要是我的第十五姨太太了……” “司空剑冠——:’ “他只是可怜虫,一辈子不知道自己该当什么角色。” 回百应断然地答道。 “这便是了,大王,”回千风总喜欢以“这……是了”作开场白,“这些人在大王心目中,都只是小脚色而已,我盛赞他们,又有什么用?重要的是大王够强,‘妙手堂’阵容够壮!大敌当前,虎豹当道,当然不先重兵去打杀狐狸。我听古人说过,张力千钧的巨弩,不会对小老鼠扳动扳机;重量万斤的大钟,不会因小木棍敲打而发出声音。我劝大王招降这些仇人,不是因为怕了他们,而是为了要利用他们,尽量减少自己的耗损而达到消灭他们的目的。我特别推崇方邪真,更不是畏惧他,而是认为不值得为了他坏了咱们的大计。乱了大王精心布署的阵脚——大王可是成大事不拘小节的人。让这些小池里翻起风浪的螃蟹再横行一阵,对大局不无好处,请大王三思为是。” 说完了。 回千风站了起来,一副诚惶诚恐等待降罪的样子。 回百应没有回应。 半晌,仍没反应。 然后,几乎是突然地,他陡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突兀。 “好,好,好!你说的好!劝的好!反对得好!”他笑声一歇,几乎突如其来的,他的那一个箩筐般的大巨脸,又凑近到了回千风那张长如炸油条的脸前,一字一句的道: “你说得字字切中我心意。” 然后他又一字一句的问:“你可知道我原来是怎么构想的?” 回千风几乎屏息着才能回答:“大王的意思是赞同我的——” 回百应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并用一只食指,在他眼前摇了摇: “不,不是完全同意。” 他的口气几乎已完全喷到回千风脸上,“你的建议是招降,而我——”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乱草岗似的横脸,居然有一种近乎狡狯和促狭之间的诡奇表情: “我的意思是:投降!” 投降? ——投降!? 回千风不明白。 差愕莫已。 ——投降!? 怎么要闹到投降!? 他一时回不过神来,几以为回百应说的是气语。但他马又弄清楚回百应绝对不是在讲气语。回百应甚至没有生气。完全没有生气。反而,一向很不苟言笑的回百应,这次笑嘻嘻的,像只要扮狐狸的老狼。这使得他有点恐怖。 “投降!”回千风不可置信的重复,“——为什么我们要投降?我们在招降啊!? “招降的姿势太高了,还不够火候,仍未到家。其实,刚才我私下嘱招展书、林廉贞去干的事,就是到处请降。回百应眯着眼,张着口,像一条已一口叼住了田鼠的大蟒蛇,“我们若要彻底的打击敌人,须得重新布阵……那就是‘耕田老汉’不劳而获的故事。” 回千风只觉迷离。他对历史典故所知不多,只知道刚才招展书提过“耕田老汉”的故事,他听当时回百应的口气,还以为他也没弄懂,却不料现在听他提了出来。 “耕田老汉……?” “那是‘齐策’中的典故。淳于髡游说齐威王:‘韩卢狗,是天下最优良的猎狗;东郭兔,是天下最狡狯的野兔。韩卢狗追逐东郭兔,翻过五座高山,绕过三座峻岭,兔在前边跑死,狗在后边追死。耕田老汉把他们捡起来,一点都不费力气。如今,齐国与魏国持久对抗,恐怕会令秦国成为耕田老汉。’只有先行投降,才出其不意,让池、游二家,谁也当不成耕田老汉——只当得了韩卢狗、东郭兔!”回百应又桀、桀、桀、桀、桀地笑道: “你在完全不了解我心意前,已说出‘招降大计’,可见有远见,也确忠心为妙手堂。我们重新布阵,自是非你主阵不可。此外,雷二叔等人都得要再度出山。另且,与其杀弟锄奸,不如利用他来清异己,更为划算。”这时候的他,那种鲁莽灭裂的样子完全脱胎换骨,变得每一根胡子每一条发髭都是精警英明的: “只不过,你的‘招降大计’还是太混和了、太被动了,”他又倏地长了手,伸到回千风脖子下、肩膀上,慰勉似的拍了拍,“还是去办我的‘投降大典’吧!” 也不知的,回千风听得惊疑震惧之余,却是全身都湿透了似的,都是涔涔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