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以月色洗脸,与影子搏斗
幽凄的黑夜里,在“妙手堂”后院的一块荒地上,湿泥路后结成一块块的凝土,形成凹凸不平的地面,凭空一轮弯月,自枯秃林子顶上冷冷起。 一个满头乱发、满脸皱纹的人,竟在月色下,像夜枭一般,狠狠的追打着自己的影子! 这人正是“妙手堂”堂主回百应。 为什么他要这样苦苦的追杀着自己的影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妙手堂的重要人物,也正是他胞弟回百响忍不住曾这样问:“你要杀掉自己的影子?” “我要跟自己的影子搏斗,我要杀掉方邪真!”这是回百应的答复。“我要比我的影子更快更虚,更莫可捉摸。” 回百响当然明白。 ——方邪真不但杀了他的独子回绝,还拒绝了“妙手堂”的邀请,加入了“兰亭”池家,与回家的人作对。 这些日子以来,自从方邪真加盟池家之后,洛阳四公子中,就只有兰亭池家和小碧湖游家声势蒸蒸日上、突飞猛进,千叶山庄葛家仍在萎缩,妙手堂回家也被打得抬不起头来。 ——妙手堂再不振作,再不图复生,只怕,洛阳城里,就只有游、池两家二水分流、双雄并峙,再没有回家立足之地了。 “堂主,”回百响很清楚他这个兄长的脾气,所以不敢开口叫“哥哥”或任何较亲昵的称呼,“以你的‘回天乏术大六式’,还杀不了方邪真吗?” 回百应不答。他在练功时,常要发出极其痛苦的呻吟,那声音,就像有人在受着极其痛苦的极刑一般。 “要杀方邪真,不一定需要堂主亲自动手;”回百响知道这又到了自己献计的时候,“只要能把那两位武林名宿,杀手祖宗请回来,方邪真至多也只不过是只刺猬而已。” “刺猬?” “一只全身喂满了暗器的刺猬。” “你说的是‘神不知’,‘鬼不觉’两兄弟?” “是。” “为什么是他们?” “他们不错是难请动一些,价钱也太高了一点,不过,堂主可记得,飞星子曾暗算过方邪真,他虽然死在方邪真剑下,但方邪真也着实受了不轻的伤,要不是池日暮和七发大师等及时赶到,当时,我也一定能把他杀了。”回百响仍在为那一次杀不成方邪真而耿耿于怀,“神不知和鬼不觉的价钱是贵了一些,但他们既是飞星子的前辈,没理由杀不了方邪真;何况,请他们过来,也不止是杀方邪真一人……” “不必了,”回百应斩钉截铁的道。 回百响怔住。他满腹赚钱大计,都因回百应这三个字打垮了。“据我所知,已经有人把他们请回来了。” 回百应说完这句话之后,继续狠狠的击打、追逐着自己的影子,回百响却开始感觉到:这位一向信任他的胞兄,已经开始不信任他了。 ——这样重大的事情,竟已下了决定。也不知会他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会失去了回百应的信重。 他只觉得不寒而悚:因为那个以夜色洗脸、与影子搏斗的汉子,在月色中看来,像一个噩梦里的兽,偏偏这噩梦又似永不醒来。 方邪真刚刚醒来。 他在睡梦中仿佛听到遥远而清恬的歌声,醒来后那歌声仍然清甜而飘渺的萦迥着。 他知道那是谁在唱。 他也知道这是谁的歌。 如果这是一首歌那么就是一首年轻的歌。年轻的歌只适合年轻的孩子唱。 歌声忧伤,且带着微微的受伤。 初恋的人都是爱受伤的。 这样一首歌,以前唱的时候,仍是爱受伤的,而今听的时候,却是怕受伤了。 因为初恋不再,就算再有恋爱的心情,那恐怕也是末恋了。 末恋近似酒,只剩下最后一口的悲哀。 方邪真不禁推开了窗。他的伤未愈,胸和背都痛,而且一明一暗,各有各痛。 第一道阳光照在他衣上,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可是他又弄不清楚为何有这种感觉。 歌声忽止。 他看见一个熟悉而苗条的身影,正在花圃里修剪着一盆九萼红。 一个人弯腰的时候,姿势很难保持优美;可是这女子在这种姿态,依然楚楚迷人。 她本来是在哼着歌的,忽因听见推窗的声音,想到那推窗的人,马上停住了歌声。 她当然就是颜夕。 “兰亭”池家的大夫人:颜夕。 也许,方邪真是因为她,才留在池家的,当然,也可能是为了要报方父和方弟被无辜残杀之仇,或为了报答池日暮对他惜重之情,甚至是为了一展抱负才华,才成为池家最受重用的人。 他和颜夕曾有一段情,但颜夕后来离开了他;他为了她而天涯落拓,无所楼止,但他再见着她时,她已是兰亭的大夫人。 一个在兰亭池家里,除池日暮之外,最得人心的人。 她的夫婿池日丽,却是一个双腿残废的人。 越是因为这样,方邪真进入池家之后,除了商讨改革池家大计之外,绝少与颜夕聚首,就算碰面,也是一点头,一颔首,各自回避。 可是,方邪真心里分明,他为什么要为池家这样尽心尽力,不过,他从不去想答案。 然而,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早上,颜夕在花圃里剪花,不自觉的哼起一首他们从前一起唱过的歌,恰好给方邪真听到了,他推开窗来,这时阳光略明微暗,正好望见她。那张自俯身抬首,楚楚可怜的明眸。 方邪真心头一震,想到往日的旖旎情景。 人总会有心头一震的时候,且不管你是不是形露于色,也许是因为眼里的映象太过刺激,也许是因为脑里的感觉太过强热,可能是感动,可能是惊艳,莫让一生无惊喜,人总会有心头一震的时候。 ——你上次心头一震的时候,距离现在有多久了? 方邪真感觉得到,颜夕先是知道是他推窗、然后想到那首歌的意义,立即停住了歌声,这转折间的心理。 接着下来,颜夕在方邪真正想避开眼光时而先移开了视线。 “大夫人。” “方少侠。” “剪花?” “有几株月娥姣和红玉颜都枝叶过盛,反碍花放,我把它修了修,”颜夕漫不经心的道,“没想到这几天晴时多雨,连这九萼红也枝繁叶茂起来了。” 方邪真微微一笑,只轻声吟哦道:“浓艳初开小药栏,人人惆怅出长安;风流却是钱塘寺,不踏红尘见牡丹。牡丹是四月的花神,相传司牡丹花神男的是诗仙李白,女的是丽娟,而今,都给你修容饰貌啦。” “真奇怪,丽娟是汉武帝的宠妃,能歌善舞,相传她歌声起处,百花随舞,却怎么李白一身剑气来,也会成了花神?莫非是因他爱花惜花?”颜夕随即莞尔一笑道:“也许是他有仙气吧!” 方邪真接了一句:“也许他风流。”忽觉不妥,把话一转,忙道:“也有人相传牡丹花神是貂蝉。” 颜夕忽然低下了颈,用春葱般的十指,修剪花叶,长长的睫毛轻颤着。 方邪真也没再说下去,掩上半窗。 他梳洗,穿衣、系剑,正准备出去。 他要去找惜惜。 依依楼上一惜惜。 ——从在受伤后在白发溪畔让“黑旋风”小白接了回来,他像是内外伤一并“发作”,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这两天里,他唯一牵挂着的,是惜惜的安危。 颜夕毕竟是池家的大夫人,只有惜惜才春日凝妆上翠楼,痴望的是他的踏踏马蹄,而不是王侯公子,骚人墨客。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颜夕的一声惊呼。 惊呼刚起、未毕,方邪真已掠至颜夕的身伴。 颜夕仍在花圃。 她吃惊地望着天空。 “你看那天空!”颜夕接着发现方邪真整装待发,也望见他手上的兰丝巾,忍不住道:“你要出去?” 方邪真点头。 他也看见了那天空。 在牡丹花丛上的天空,云层奇异的变动着,阳光时隐时现,云朵像一汪细碎的怒海,捉摸不定,方邪真想起了刚才阳江照在他身上那种奇异的感觉了。原来,天空上的云彩,像阵战;今天的阳光,有杀气。 “不要出去,”颜夕手中的剪刀,被乍出云层的阳光一映,闪烁出几道妖异的厉芒来,“今天的天色有杀气。” 颜夕也感觉到这一点。 方邪真却摇头。 他忽然想起惜惜,惜惜不种名花,只种药草,——在这个风云变异、阳光透出杀意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想起惜惜,仿佛还可以看见,惜惜捧着一盘金绿莲,小心珍惜的摆到小栏台上去晒阳光…… 然后他感到杀意更甚。 ——怎应会有这种感觉!? 他的直觉一向很灵,很准,让他躲开了不少危机,度过了许多绝境,当他想到惜惜可能遇到危险,他就再也不迟疑。 ——杀手既找过他的麻烦,只怕也一样会去对付所有他关心的人。 “我不能因为有杀机就不出去;”方邪真道,“如果杀气是冲着我来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面对它。” 他说着按剑踏步,跨出西院月门。 颜夕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 她却不知道,在背后三丈外朱柱暗影后,有一个人,坐在轮车上,苍白的脸因苍白的注视花园里的一切而显得更苍白。
第二回 神不知?鬼不觉
方邪真走出兰亭之后,一路走向洛阳城中。城中无处不飞花,一群小孩拍手唱着儿歌,嬉闹着走过去。这地方因绯花夹道,又被人称作是“飞绛源”。 依旧是杨柳依依,依旧是秋凉时节,可是,当年一起走过长堤的并肩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春去秋来,时光荏苒,岁月蹉跎,物是人非,方邪真想到这里,但见夹道绯花,心中一疼。 他忽然感觉到人生至此,不如一死,一切雄心壮志,全都消尽了。 阳光忽隐忽现,云朵变化,更为怪异,时晴时阴,就像一个多情女子的心绪,起伏不定。 方邪真忽然生起了许久不再的情怀。 他追逐风中的落花,绯花开到十月,风一吹来,纷纷旋舞而落,他用手张开白袖,轻轻兜住飘落的花,不消半盏茶时间,已一袖蕴香,方邪真轻拈起一朵花,挨近鼻尖贴了贴,似感觉到一点儿温柔的痒。 然后,他拣了一处软柔的草地,仰卧其上,任由落花飘落在他脸上。 风吹落花飘,阳光炽亮而不带火气。 方邪真在感觉落花飘落到脸上的轻柔。 难道方邪真因赏花而忘了依依楼之行? 点点飞花,在大动荡的苍穹变化莫测的浮云下,更是薄命无依。 ——像这样的风和日丽,怎么会有杀气? 忽听一个人说:“这天气就像十七八岁少女的脾气,啥时候晒得人皮焦额裂,啥时候来场滂沱大雨,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另一人也自道上走来,边道:“东山飘雨,西山晴,这年头,天气、世道、人心、无一事作得了准儿。” 就算方邪真这样仰卧着,都能看得出来,来的两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汉,一个胡子全白,一个满腮黑髯。 白胡子长吟道:“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自别西川海棠后,初游烂醉答春风。陆游这首诗的意写得好。使我看的是别的花心里想的是桃花。” 黑虬髯也吟道:“种树乘春雨,开花待晓风,一年还一树,随意满园红。李东阳这首桃花的境写得好,等待不但惜花恋花,对待逝花就像追念逃妻一样儿。” “还是陆放翁的意好,”白胡子道,“艳而不俗,恰似桃花。” “还是李东阳境好。”黑虬髯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白胡子道:“陆放翁好。” 黑虬髯道:“李东阳好。” “无论意好还是境好,两位究竟是吟桃花,还是争论桃花?可惜现在是十月天,开的是绯花,不是桃花。” 睡在地上的方邪真忽然说话了,似把两老都吓了一跳,“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树。落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蕊时红。” 白胡子眯着眼道:“我以为你是个死人,才躺在地上。” 黑虬髯道:“这首意好。” 白胡子道:“境也好。” 黑虬髯问:“是谁作的?” “胭脂睡起春光好,应恨人空老。心情虽只在吟诗,白发刘郎孤负可怜枝。”方邪真吟完了下阙才道:“相传楚文王消灭息国,要息侯夫人妫息为妻,妫息与息侯双双殉情,时正三月,桃花盛放,楚人立祠以祀,封妫息为桃花之神。这就是桃花的故事。” 白胡子道:“你实在很会说故事,这么多起承转合,这么多的悲欢离合,这么悠长的岁月,这么无常的变化,你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 “人生里多少离乱岁月,喜怒哀乐,其实大都一句简单的话就交代清楚了;”方邪真依旧躺在草地上,悠然笑道:“我想过来了,一个人能多说些故事,少杀些人,是件好事。” 黑虬髯瞪着眼道:“你常常杀人?” “我?”方邪真一笑道:“不常常。” 他笑笑又说:“你们二位才是常常。” 黑虬髯不解地道:“我?你说什么?” “神不知,鬼不觉,”方邪真慵懒地道:“我既然已认出了你们,你们又何必再装胡涂!人家是睁着眼说瞎话,咱们倒真是人在绯花树下尽说桃花!” 黑虬髯退了半步,细细的打量地上的方邪真,才向白胡子道:“你看他是不是有问题?”他用手指指头部,他居然说我们是神不知和鬼不觉。” 白胡子扪着白花花的胡子摇首道:“这点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黑虬髯道:“既然我们一向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可是绝少人知道我们就是神不知和鬼不觉。” 白胡子道:“他却一口叫出我们:神不知,鬼不觉。” 黑虬髯向方邪真唤道:“喂!” 方邪真好整以暇道:“嗯?” 黑虬髯道:“你既知我们是神不知和鬼不觉,当然也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了。” “你们是来杀人的,”方邪真道:“你们是有名的杀手,习惯在杀一个人之前,必定会先通知他,你们要来杀他了,然后才开始动手,一样能把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 “你说得对,”黑虬髯怪笑道:“那你知道我们这次要杀的是谁?” “当然是我。”方邪真懒洋洋的躺在草地上,道,“舍我其谁?” 这次轮到白胡子悄声指着太阳穴道:“我看这人确有问题。” 黑虬髯忍捺不住,大声道:“既知我们已经来了,还不站起来受死?” “你们来了,我为啥要起来?”方邪真反问道:“既然一个人死了也是要躺下去的,又何必要站起来受死?” 黑虬髯急得搔首抓腮,向白胡子道:“他说得对。” 白胡子鼓着腮道:“可是,你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不抵抗的人,尤其是躺着等死的人。” 黑虬髯估量情势,几次都不能下手,只能说道:“你说的也对。” 白胡子道:“可是天下没有都对的事,就像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一般,你必须选择一样。” 黑虬髯想了想,大声道:“你这句更对!”然后向躺在地上的人叱道:“方邪真,你要是再不站起来,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方邪真仍是仰望着舒卷翻涌的云层,似在苍穹上展开阵战杀伐。他知道,在易数里,云朵舒涌,月色日光,都有预兆;在兵书上,可以从云的形状、动态、速度、色泽,来判断会战攻城的成败。 他这样舒坦在草地上,是因观望云彩、还是因欣赏落花,而忘却生死一发的杀机? 谁又知道他最接近剑柄的右手,手心正在微微冒着汗?
第三回 放轻松
“神不知”,“鬼不觉”,可以说是近数十年来,两个最难缠的杀手。 他们精于暗器、轻功,但他们在杀人之前,一定会在事先通知他们要杀的人:他们要来杀他了!不过,知道了也没有用,十天之内被杀者一样被杀;而神不知和鬼不觉杀人的时候,不管你怎么防范,到最后一样能把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所以江湖中人一致认为:当“神不知,鬼不觉”来知会他们,将要来杀你的时候,那就等于是阎王爷宣布了死期,而唯一避免被他们杀死的方法,就是自己抢先杀死自己一途。 如果说神不知和鬼不觉这对兄弟仍有弱点,那就是他们两兄弟,除了一次例外,永不合作;他们虽是亲兄弟,也常走在一道,但永不相帮,决不互助,反而,很有兴趣看对方的失手和狼狈。 可是他们这对兄弟的武功实在太高了,行事诡异,手法独特,就算分开来各自为政,也极难应付,要是他们联手起来,排名绝对要在“暗器王”秦点之上。 而今他们两人都来了。 就在方邪真身边。 方邪真却还在躺着,仰看风云色变,细赏绯花点点。 黑虬髯的是鬼不觉,他进两步,往左横出一步,又退了小半步,摇了摇头,再斜跨半步,再摇了摇头,道:“不行。” 白胡子的是神不知,他喜欢眯着眼,有一张忧愁的脸:“什么不行?” 鬼不觉咕哝着道:“他这样躺着,我可不能杀他,我从来不杀没有抵抗的人。” 神不知忽道:“错了。” 鬼不觉惊道:“有什么不对?” 神不知道:“他不是没有抵抗,而是以不抵抗为抵抗,那才是最可怕的抵抗。”他忽问:“练功得其神髓,至少要懂‘松’字诀个中三昧,如果你虚脚离步进退的时候,脚之膝不能随之圆转,那就是不够‘松’;当你练拳时,别人突然轻碰你的手,如果你的手势不能随对方的手势而上下移动,那也是不够‘松’。所以武功讲求以力小胜力大,以柔克刚,打人要用力的,其实用力反而是帮倒忙。惟‘松’才能发劲,黄帝内经上说的‘筋脉和同’,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要是不‘松’,反应就不会快,也不会正确,真正格斗的时候,招式是随变而生的,所以高招就是无招,这些首先要放‘松’才能做到。” 鬼不觉道:“我不明白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神不知睨了他一眼,道:“你没长眼睛吗!”他不只手‘松’脚‘松’,连全身都放轻‘松’,躺在那里,就叫你攻不进去。” “虽然很对,”鬼不觉瞪着眼睛道,“你说的对,他全身皆‘松’,不过,我仍觉他的‘紧”。 神不知这回倒是诧道:“哪里紧了?” 鬼不觉肯定地道:“他心紧。” 神不知轻吁了一口气:“那又不是我的错,心,是看不到的。” 鬼不觉道:“你说得对,但心是可以感觉得出来的。” 方邪真觉得脸上又飘覆了一朵落花。 刚落的飞花还带着余香。 他当然也有在听神不知和鬼不觉的谈话。 他发现有一件事很可笑:神不知很喜欢指责人的错,鬼不觉却常把“你说的对”挂在咀边。 除此以外,他也发现了另一件事。 这件事一点也不可笑。 神不知和鬼不觉这番听来滑稽突梯的对话,却道出了武学的真谛,甚至道破了他此际的不防为防的优缺! ——这对兄弟,的确是可怕的敌人! ——非常可怕的敌手! 鬼不觉又打量了一会,道:“我要先问他一件事。” 神不知看见方邪真望天色,他也仰首望天色,没有留意鬼不觉的话。 鬼不觉又踏前一步,道:“喂。” 方邪真懒洋洋地道:“唔?” 鬼不觉道:“你是怎么会知道我们就是鬼不觉和神不知?”他一向懂把自己的名字压在胞兄之前。 方邪真悠闲地道:“花。” 鬼不觉一呆,“花!” 方邪真淡淡地道:“飞花”。 鬼不觉仍是不明白:“飞花?” 方邪真道:“都是因为飞花,你们来的时候,落得特别快,旋舞无依散纷纷,能有这样的杀气,武林中,江湖上,又有几人?” 鬼不觉听了大为高兴,向神不知笑道:“他说得对!他在称赞咱们咧!” “错了!”神不知却愤愤的道,“他在说出我们的缺点。” 鬼不觉茫然。 “一个真正的好杀手,不是杀气凌厉,而是让人感觉不出杀气来,不是最高明的高手,才会透露着杀气;不是真正的杀手,才以为一流高手应有极强的杀气!”神不知气虎虎的在骂人道:“一个真正的高手,到了炉火纯青,应如大地,返朴归真,无所用心,决不教人一眼窥出,一语道破,唉,可惜我们兄弟天生杀气过盛,那又不是我们的错!” 方邪真又发现了一件事: 这对杀手兄弟里,哥哥对评断事物是非,十分理智,但对自己却不肯深责,常说,“那又不是我的错”;弟弟则较冲动纯真,但观察力入微,想像在其兄之上,不过却很肯认可别人的长处。 方邪真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忽听神不知又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在看天色。” 方邪真故意问:“为什么?” 神不知道:“天意就是人心,天色就是人情。你要从云彩的变化里,看出这一战的结果。” 方邪真心中暗佩,只道:“你看呢?” 这次神不知没有说话,鬼不觉已抢着道:“这人该你来杀是我杀?” 神不知冷冷的道:“你杀不来,我才杀。” 鬼不觉怒道:“谁说我杀不来!?” 神不知好像幸灾乐祸:“你根本还没找到他的破绽。” 鬼不觉大声吼道:“有。” 他接下去便说了一句让方邪真心头一寒的话:“他在想念那个依依楼的女人!他要是知道他那个惜惜现在正遇到什么事情,你想他还会没有破绽吗!”;方邪真脸色大变。 他的手一震,已按在剑柄上,上身也挺了起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不自觉地露出了破绽,也在这一刹那间,鬼不觉就向他发动了攻击。 发动了可怕的攻击。 颜夕见方邪真走出月门,忧心怔仲,再看看天色,更忧形于色,几乎碰倒了一盘绿珠坠玉楼。 她想了想,下了决心似的咬了咬唇,把锦罗兜束在发上,放下了花蓝和剪锄,摸了摸怀中的短剑,稍挽了挽衣袖,整了整衣角,就要跟着走出去。 忽然,背后有一个声音呼唤:“夕儿。” 颜夕心神一凛。 她听出是她丈夫的声音。 她回头就看见了池日丽,正推车要从曲廊到后院来,在较昏暗的走廊里,池日丽显得格外苍白,推车时眉心紧皱着,薄唇紧抿着,显得很有些吃力。 颜夕一见,心生不忍,马上走了过去,帮他推动轮椅。 “你要出去?”池日丽很和缓的问:“要去哪里?” “也没想去哪里。”说这句话的时候,颜夕还不知道要不要,或该不该告诉他自己的心思,但前面的话已经这样说了,接下去只好道:“只不过想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池日丽慢声重复了这句话。 “你看那天色,”颜夕挽起袖子,用尾指斜指远处:她不敢直接用手指指天,因为她觉得那是对天不敬——武林中除了像白愁飞这等人物竟用“三指弹天”这种名字为绝招之外,大多数人,都觉得天意难辨,天威难抗,天命难违,谁都不怕得罪人,但都不敢得罪天。 可是,真正会害人的,到底是人还是天? 不管如何,池日丽真的仰首看了看天色,道:“好大的威杀之气,此前有位古大侠说过:这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池日丽这样一说,颜夕就微微变了脸色。 “你担心?”池日丽柔和的问。 “这样的天气,”颜夕不安的道,“我总担心有事情发生。” 池日丽似在观察颜夕:“我听说有两个人,已来了洛阳。” 颜夕忽然生起一种惊惧的感觉:“什么人?” “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颜夕一惊而道:“是谁聘用了他们?” “现在还不知道,”池日丽垂首看自己的双手,一双苍白秀丽修长雅洁的手:“可惜不知道是哪一家请来的。” “如果他们要下手……”颜夕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轻为平静一些,“他们会先选谁下手?” “方邪真。”池日丽毫不犹豫的就答:“如果他们要向池家下手,第一个目标就是方少侠,因为谁都知道,近日来兰亭的势力扩张,主要是来自方少侠的策略与助力;要毁兰亭,就得先杀颜夕;要杀颜夕,先得除去池日暮;要除池日暮,则须先解决方邪真。” 他苦笑又道:“而我,只是一个不中用的人,没有一杀的价值。” 颜夕不由自主的去握池日丽的手。那苍白无力的手。“你不要这样说……我们都是因为你,才为兰亭做一切的事。你就是兰亭,兰亭就是你,你才是最重要的。” 池日丽忽一笑,轻轻拍拍颜夕的手,道:“就算他们不是想先向兰亭开刀,也会先杀方邪真,因为,而今洛阳四大世家里,谁都知道,方邪真举足轻重,是个必杀之敌,或者,是个必交的朋友!” “你看……方少侠的武功足以应付他们吗?”颜夕忍不住问了出来。
第四回 土地神与花仙
“很难说。”池日丽沉吟道,“要是神不知或鬼不觉一人动手,很难胜得过方邪真的‘天问剑法’,但两人一齐联手,就……” 颜夕道:“哎呀。” 池日丽马上道:“不过,神不知和鬼不觉两人是极少一起联手的。” 颜夕道:“现在到底小白还有没有守着依依楼?” “小白近日去探一件重大事情,”池日丽说,“不过,一向都是他派人驻守依依楼,保护惜惜的。” 这时候,忽听一个声音道:“小白做事,一向教人放心,不过,神不知,鬼不觉非比寻常,我还是去接应方兄的好。”这声音十分温文有礼,优雅好听,“近日来惜惜仍住在依依楼,方兄又成了众矢所的,总是不放心,照顾也不利便,我倒是向他问过了,问他有没有意思把惜惜接来兰亭,我可作一切安排,只是,方兄一直不予作覆。” 池日丽,不必回头,就微笑道:“二弟。” 来的人优雅斯文,匆忙中神态亲切温和:“哥哥、嫂嫂,我因为要忙着探听,监军韦拂柳横死之后,陈化要调兵来此的事,足有两天未向兄嫂请安,尚祈恕罪。” 池日丽皱眉道:“陈化?是不是那个原本是在王黼身边受宠得志的家伙?朝廷本来不是要擢升知府利大意的吗?” “这个回头再向兄长详禀。”池日暮匆匆的说:“大嫂可知道方兄往哪条道上去!” 颜夕无疑对“化骨龙”的事很有些动容,但更牵念于方邪真的安危:“我也不知道他走哪条路,但他一定会去找惜惜。” “到依依楼去的路子不过几条,”池日暮沉吟一下便道:“我去走一趟便是。” 颜夕道:“我也去。” 池日暮劝道:“嫂子,说句实话,神不知与鬼不觉神出鬼没,武功高强,你去了也无济于事,兰亭需要人主掌大局,以应非常之变,嫂子还是不要去的好。” 颜夕道:“可是,神不知和鬼不觉那样难以应付,就算你去,想怕也于事无补呀!” 池日暮道:“你放心,我会跟七发禅师一道儿去,必要时连洪总管也带去,路上还有小白接应,准是无碍。” 池日丽挥手道:“洪三热你带去好了,多一个人,总能应急,这儿有奇阵埋伏,就算有人闯入兰亭生事,也破不了阵,起不了作用。” 池日暮向两人一揖,匆匆的道:“我这就去了,嫂子还是留下来,跟兄长共持大局为重。” 颜夕看池日暮匆忙中,仍带几分优雅的身形转过曲廊,心中仍是忐忑不安,忽瞥见院子里的花剪叉开着,向着天,心中一凛,怕是不好兆头,忙把剪刀夹齐,收入筐内,池日丽忽道:“你放心,该死的,总免不了一死,不该死的,总不会死。” 颜夕正默察天色,心不在焉,也没深思他的话,便道:“只是这世上,常常都是不该死的偏死了,而该死的总不死。” 池日丽的脸色比天边的黯云更幽沉,低声自语道:“该死的不死,对了,就像我这样。” 颜夕没听清楚:“吓?”她感觉到丈夫近日说话要比以前更尖刻多了,可是她却不清楚究竟为了什么? ——也许因双腿残废的事吧? “没什么,天色太坏。”池日丽只淡淡的道。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颜夕不安的搓揉着衣角,“像神不知与鬼不觉这样有用而危险的人物,为何不早些争聘在池家帐下!?” “原因很简单,”池日丽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聘用这两个杀手祖师,他们两个,不高兴时就不杀人,高兴时也不杀人,不杀不高兴的人,不杀高兴的人。” “那么,他们究竟要杀什么人?” “方邪真。” “为什么?” “因为方邪真杀了飞星子。” “飞星子是杀手组织‘满天星,亮晶晶”的人,”颜夕眼睛亮了:“莫非神不知和鬼不觉也隶属于这个组织里的杀手?” “‘满天星,亮晶晶’还用不起神不知,鬼不觉这样的高手,”池日丽说,“刘军师在未死前说过:飞星子曾使用神不知和鬼不觉懂得制造的‘天地十九神针’,以神不知,鬼不觉这两个眦睚必报的人,既然方邪真杀了飞星子,如果有人请他们去杀方邪真,他们就一定会承受下来。” 池日丽说到这里,微叹一声,道:“否则,再多的银子,再大的诱惑,也难使这两个脾气古怪的兄弟动容。 听了这番话,颜夕的眉心再也没有舒展过。 俟池日暮和七发大师赶到“飞绛源”的时候,只见一地的落花,一地的细如牛毛的暗器。 暗器如通体透黑的细针。 每一根细针,穿透一朵飞花。 黑色的针,却不含毒;绯红的飞花,依旧绯红。黑针与飞花,居然互相映衬,更是娇丽夺目。 那么美的飞花。 那么精巧的针! ——可是人呢? 人不在。 飞花依旧飘。 池日暮只好问途人。途人答:“这儿花开得太盛了,开出了花仙,刚才,有位白色的神仙,在树梢上,飞来飞去,后来,还有两位土地公,一黑一白,哇……”
第五回 黑针与血花
绯花纵开得再盛,也断断开不出神仙来。 方邪真在乍闻惜惜可能遇险的时候,就露出了破绽。 鬼不觉立即抢攻。 他打算一上来就用绝门暗器。 他和神不知都有一种独门暗器,正如使剑大师相遍天下名剑,但与人交手时,也仅是一柄称手的剑;也似书法名家,善摹各家手迹,但书写时也只是用一种笔法。他们各种各式的暗器都会用,他们曾用过把一头老虎当作暗器向人扔去,也曾一扬手发出三千七百一十七粒的“赤炼神砂”,但他们的独门暗器,却只有一种。 真正的独门绝学,其实不需要多,一种便够,其他不妨多知多学,但精长的只要有一样,便可把一切所知所学,融会贯通在其中。 鬼不觉所精擅的暗器,十分普通: 那是“镖”。 “镖”可以说是所有暗器里,最常见、最普通、最平凡、最易上手的一种。 可是,最平凡、普通、易学的事物,也往往是最难学得好、学得精、学得高明的事物。 譬如文字,人人天天都在用,但用得化腐朽为神奇的,能有几人?又如说话,人人天天都在说,但深谙说话的技巧,要言不烦,状形状色,打动人心者,又能有几人? ——所以,你在眼前发现亘古而仍能存在,历久而未被淘汰的普通事物,一定有大学问在,不应随便否定,不可轻蔑视之,不应轻轻放过。 镖也一样。 镖是暗器里的第一课。武林中人,不会使“唐门毒砂”,不足为奇,不谙“雨雾”,更是常见,但若不会使镖,人总以为不配称作武林人。 其实镖易学难精,一旦学得高明,就比一切暗器,还要实用,更有威力。 偏偏浸淫于暗器的人,大都忽略了“镖”的功用。 当然不是鬼不觉。 鬼不觉的独门暗器,就是镖。 金镖。 当他第一眼看见方邪真的时候,他就知道,对付这种人,已不必浪费时间和其他的暗器,所以一上来就想直接了当,用镖对付。 ——对付其他的角色,他才不舍得用镖呢! 方邪真挺身。 鬼不觉掏镖。 方邪真现出破绽的同时,手里已撤出一把泥沙。 他的左手一直按在地上,其实早已抓住了一把沙子。 鬼不觉意想不到。 他没有想到方邪真居然会比自己先发“暗器”。——而且居然敢跟他们这两个暗器的祖师爷比暗器。 匆忙应敌间,他难免把那一把沙子误认作暗器。 他速忙挥袖拨扫“暗器”,同时间,暗自留下五分力,七道杀着,准备在方邪真一欺近来时就发出来。 可是方邪真并不欺近来。 他反而一长身,窜上了花树之上,倒真像一位白衣神仙,飘飘欲仙。 然后鬼不觉就瞥见万点桃红,向他身上飘落! ——这是什么暗器!? 一惊之下,鬼不觉马上反击。 他的“黑煞神针”立时射出! 每一支针,准确地射中每一个红点。 当他发现那一朵红点,只是自树上被震落的千点绯花时,一道泻碧的剑光,映着花千树,万点红,绝世般的划落。 鬼不觉大喝一声,他的战志已分散、出手已落空、精气神无一不乱;剑光过去,忽然一凝,剑光又回到方邪真手里。 这道绝世的剑光。 然后又没人方邪真腰间的剑鞘里。 方邪真重新系好手腕上的蓝丝巾,负手望天。 鬼不觉却已不在了。 他整个人都“不见”了。 地上除了桃红,还有几滴鲜艳的血,与飞花形成了怵目的构图。 鬼不觉不在,神不知却仍然在。 他眯着眼,扪着白花花的胡子,白花花的发须被微风拂动着,有几朵飞花,还落到他白花花的衣衫上,看他福泰的样子,仿佛囊中也会有白花花的银子。 ——谁会知道这白花花的老人,就是名动江湖的杀手神不知? “刚才你可以出手的,可是你并没有出手;”方邪真望天悠然道,“我在撒沙引开鬼不觉注意力的时候,纵身掠上花树的时候,拔剑下刺的时候,有三处破绽,你都可以出袭,但你却没有出手。” 方邪真问:“为什么?” “因为这次是他杀你,不是我杀你;”神不知神充气足地说,“就凭你,还不必我们兄弟联手。” 方邪真淡淡笑道:“真羡慕。” 这次到神不知奇道:“羡慕什么?” “真羡慕那个能逼使你们兄弟一起动手的人;”方邪真道,他创造了一幕绝世奇景。” “你别得意,现在我通知你,”神不知指着方邪真,手指几乎要戳在方邪真的鼻上,方邪真却连眼也不霎一下,“下次轮到我了,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说话,气呼呼地走,走了几步,忽顿下,并不回头的低声说了一句:“你那一剑,没下重手,我替老二谢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真的走了,再也不多说一句,再也不回头。 方邪真这时候才把右手放到左袖上轻拭。 ——因为手心有汗。 刚才的情势,他悬念于惜惜,不知她发生什么事了,可是,他的内伤和背伤却在隐痛,刺痛,所以他不能跟两老干耗着,只好故意露出破绽,引出鬼不觉的“动意”,先以一把沙子,“引爆”他的杀气,再以飞花“触发”他的杀着,令其一挫再挫,才一出剑伤了他。 ——可是,如果在旁的神不知也出手的话,这一战决不可能如此轻易解决。 ——甚至,根本解决不了。 解决不了的下场是什么? 方邪真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现在唯一能想的,便是惜惜;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快赶往依依楼。 ——他没有问神不知究竟把惜惜怎样了? ——他不必问。 ——因为他深知:神不知和鬼不觉虽然是杀手,而且是有名的杀手,但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下毒手,这样的事,他们是决不会做,决不屑为的! ——就是因为不是这两个人下的手,所以惜惜的遭遇,越发令方邪真心悬。 他知道神不知和鬼不觉也不会因为想他心散神疏、破绽大露而致说谎:惜惜只怕是真的遇上了些变故——虽然,他也希望鬼不觉说的不是真话。 可惜,当一个愈发希望那件事不要真的发生的时候,那件事情,却往往真的发生了。 方邪真现在遇上的,也正是这种情形。
第六回 花沾唇
方邪真赶到依依楼的时候,依依楼格外沉静,老鸨和龟奴、小厮们都垂下头来,不敢看他。方邪真只看一眼,便知道有事。 方邪真疾步上楼。 他的手已按在剑柄上。 一个与惜惜情同姊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女子琴操扶在二楼栏杆上,忍不住叫了一声:“方公子——” 方邪真行到惜惜房帘之前,倏然停住,望向琴操,琴操欲言又止,老鸨在楼下急得比手划脚,方邪真点点头,表示明白。 霍的一声,他已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帘布一阵急晃,琴操眼里有说不出、道不尽的情急与关心。 ——惜惜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惜惜还在不在房里? ——房里有没有别的人? 有。 一个人。 女人。 这女人不是惜惜。 但方邪真是认识这个女人的。 这女人就坐在平时惜惜坐着抚琴,吹笛、手挥琵琶的地方。 这个女人,比一朵近晚的玫瑰还浓艳,当她看人的时候,嗡动的红唇仿佛隔空亲吻了人,在对方心旌摇荡的时候,却发现她的眼神竟是冷的冰的霜也似的。 这女子当然就是花沾唇,谁有她一般的艳,也没有她一样的冷;谁有她一样的冷,也没有她一般的艳。 这就是花沾唇。 花沾唇穿着黛绿色的薄袄,开弧领绣亮碧色花线,除露出一截脖子外,整个躯体可以说是裹得密密麻麻的,但仍是让人感觉到她那匀美的身材,曲线依旧令人怦然心动。 方邪真一进来,看见她,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你知道我会来?”花沾唇反而微微诧异,“你一点也不奇怪?” “谁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都不奇怪,”方邪真道:“你本来也不例外。” 花沾唇听出他言外之意,用一种更使人低迷的姿态侧了一侧首:“本来?” “对,本来,”方邪真笑了;“我没想到你会穿着衣服来见我,所以还是奇怪了那么一下;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并没有穿衣服,后来我想到你,总还是那时候的样子。” 花沾唇变了脸色, 她生气的时候更艳,眉梢高高的挑至额角,更有一种杀气腾腾的艳。 她抓住烛灯,就想往方邪真扔去,忽又强忍下来,用眼梢眄着方邪真,柔柔的道:“上次蒙你相救,还没谢呢。”她问了一句像醇酒般浓烈的话:“你常常想起我,嗯?” “对了。”方邪真爽快地答道。 “为什么?”花沾唇在烛映下,像一朵夕照的玫瑰。 “因为像你这种女人实在少见,”这次方邪真答得更爽快,“长那么大了,还不穿衣服,简直不当自己是女人,使得我每次换衣服的时候都忍不住想到你不穿衣服的狼狈样子。” 他还附加了一句:“你的身材还算不坏,但盘骨大了一点,肩膊横了一点,最可惜不该先让我看过,”他笑了一笑,笑得令他对面的女子恨不得一拳捣在他的鼻子上,“你知道,男人对他已经看过的东西,通常都失去了好奇,不再感到兴趣。” 这次花沾唇再也按捺不住。 她气得像一朵愤怒的玫瑰。 她双手按在桌上,似是极力压抑着愤怒,由于愤懑与这姿势,使她丰满的胸脯更是起伏如山如浪。 “你敢对我这样说话!”花沾唇怒极了,“你知道我是谁!?” 方邪真当然知道。 花沾唇是“小碧湖”游家的三大高手之一。花沾唇和“豹子”简迅,“横刀立马”顾佛影鼎足而三,匡助现今“小碧湖”的“多情种子”游日遮主持游家大局。 花沾唇人艳手辣,貌美心狠,天下闻名。 可是方邪真却淡淡地道:“不管你是谁,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一个不穿衣服的女人。” 花沾唇气红了脸。她很久未曾那么生气过了,要不是为了大局,她一定要狠狠地把眼前这个可恶的人双目挖了出来才甘心。她挣红了脸怒道:“你以为你救过我,就可以这般羞辱我!?” 方邪真悠然道:“谁教你让我救着!” “好!你狠,你狠得过惜惜已落在我手上!?”花沾唇狠狠地道,“你那位红颜知音惜惜姑娘,也不见得你垂顾一下?” “便是因为她落在你手上,我才说这些话!”方邪真这次歙起笑容,“你要是光明正大来见我,刚才那些话,你就决不会听到!” 花沾唇一震,道:“你就为了她,不惜得罪我?” “错了。”方邪真斩钉截铁似的道。 花沾唇又是一怔。 “我为了她,不惜杀了你。”方邪真一字一字的说完这句话。 “很好,”花沾唇也豁了出去,道,“为了惜惜,你不惜杀我,要是为了颜夕,你岂不是不惜把洛阳城的人全都杀了!?” 这次到方邪真一楞。 半晌,他才沉声问道:“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他双眉一振,又问:“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你终于还是要问我了么?”花沾唇本来的眉梢一挑就挑近鬓角,这时她的颧骨显得特别丰润,嘴角也翘近颊边,得意起来的时候,像一张妖女的脸谱,“你先不妨揭开蚊帐看看再说。” 蚊帐后是锦被绣枕的床榻。 ——那儿有方邪真多少回游子栖止的恬梦?多少次浪子温馨的回忆? 床前罗帐深垂,被衾艳红翻浪,却不知美丽的罗帐之后是什么?有什么? ——是令他眷恋依依楼的惜惜?还是又一次埋伏?再一个陷阱? 还是又再一回杀气腾腾的布阵?
── 温瑞安《破阵》全书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