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方狂欢和谢豹花果然就不再受追踪,也再没有追杀了。 他们逃到温州一带,大隐于市,方狂欢化名为徐愿意,谢豹花易名为何拒伴,做点小买卖,倒也生活得甚佳。 谢豹花一直希望再生个小孩,可是自那一次用内力强逼出未成形的胎儿后,要再怀孕似已不易了。 他们安定了,生活不再像以前的不安,可是方狂欢的心却不安定起来。 因为寂寞。 ──跟谢豹花在一起自然快乐,但谢豹花太强了,强得令他没有插手和置啄的余地。 谢豹花虽然总是对他委婉承欢,但方狂欢深明地感觉得到,谢豹花是在迁就他。 ──不像“弄玉楼”的小气姑娘、小灯姑娘,她们是真得崇拜他。 只要方狂欢说笑,她们就笑得吱咯吱咯,乐不可支;方狂欢稍微说一些过往的惊险经历,她们就听得如痴如醉,既赞又羡。 方狂欢觉得在她们面前,自己不仅像是个男人,而且更像是一个英雄。 所以他总不忘找借口常去“弄玉楼”。 当有一次,谢豹花在店里正忙着,问他拿了那么几锭银子到哪里去的时候,方狂欢就随口地答:“去找大小口他们喝酒。” ──大小口其实就是他当年的兄弟顾星飞的绰号。 待一切安定之后,前途似不再有风险,方狂欢因为耐不住的寂寞,便联络上他过去的老兄弟顾星飞。 他没有告诉谢豹花,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不赞成他找回以前的旧部。 自此以后,方狂欢便开始对谢豹花说谎。 只要有了开始,就算是说谎为了圆上一个谎,他只好不断地把谎撒下去。 何况,顾星飞也认识了一位在温江十分有名的才女,宋小耳姑娘;小耳能诗能歌能舞,狂欢能饮能剑能付得起银子,更是欢场里的恩客。 方狂欢对宋小耳,却非常的动心,甚至动了真情。 小耳是个微愁的女人。 她一向都很顺从方狂欢的意思,在他面前,她一向都没有主意。 “你的忧郁正锁着我的轻愁,”方狂欢跟宋小耳缠绵时说:“看到你我就心疼得心都痛了。” 小耳不相信,笑问:“你那位当家的呢?”方狂欢一时沉下了脸,说不下去了。 直至有一次,方狂欢较晚回家,谢豹花一早就在家侯着他,见他喝的七分酩酊,便替他挂上外袍,忽没来由地问了一句:“狂欢,你不要对不起我才好。” 她的人在黯淡的角落里,幽忽地叹了一声,又说:“我是为了你才绝了后路,杀了师兄的。因为我知道他是终究不会放过你的。你看,我已没有退路了……” 方狂欢乍听,吃了一惊,手都凉冰了。 他连忙哄她,问她为何胡思乱想,谢豹花这才点灯一笑道:“没有就好了。” 方狂欢心头难免忐忑。 这一次,方狂欢到了宋小耳家里,顾星飞也在厅中,不过,两人都没有欢容,反而是满脸惶惧之色。 方狂欢大奇。 顾星飞苦着脸说:“老大,我们对不起你,但也是迫不得已。” 然后,大厅四周就闪出了数十个人。 这些人行动,无声无息,迅疾绝伦,纵未动手已知是高手。 然后出现一个如巨狮般的老人。 他大剌剌的坐下,大剌剌的道:“我姓张,单字傲,人称我为张傲爷。我追踪你已许久了,这次要顾星飞和宋小耳把你交出来,你逃不了,最好也别想逃。” 单凭这几句话,张傲爷已粉碎了方狂欢的斗志。 更何况这些日子的安定安稳和倚香偎玉,方狂欢也没有什么斗志。 然后,张傲爷交给他一件任务,也是一个难题: “我不一定要杀你,只要你替我办好一件事,我甚至可以不杀你。”傲爷说:“你拿这包药粉,毒死你的妻子。当然,我随手都可以杀了她,但我要你来杀她,她才会死得含恨,死得不甘。” “你杀我的儿子,他在强暴弱女,死有余辜,我虽然痛心,但也明白事理。”张傲爷不让方狂欢有思索的机会、考虑的余地,“但她是我的人,我本要纳她作续弦,她叛我,毫无道理,我看得出来,段先生和阮梦敌是死于暗算的,一定是豹花下的手。所以我一定要她死──” “只要你杀了她,我可以放了你,你也可以娶了宋小耳远走高飞,我当这么多手下面前说这句话,自然算数。”张傲爷不容他拒绝,有力地道:“你如果不杀她,她也死,你也一定死,你根本无需多想。” 他迅给方狂欢一个小方包。 一包药。 毒药。 ──毒死他妻子的药。 两杯酒,两个人。 这样的灯色,似曾相识。 谢豹花脸上有淡淡的化妆,虽然不时地笑着,但让人感觉到她是寂寞芳姿照水红。 “你很久没有跟我一起吃饭了吧?”谢豹花掠起一丝恋恋的目光,“反而在逃难的时候,我们聚在一起的多。” “安定使人堕落,可不是吗?”她挽了挽鬓上戴的山石榴花,眼波瞟向方狂欢:“冷漠是要掩饰痛苦,冷酷也是为了击退寂寞。” 方狂欢只觉得心慌意乱。 他向伊举杯:“我们干了这杯再说吧!” “哦?”谢豹花肘支在桌上,一张芙蓉般的脸彤酡酡的,有一种未饮先醉的风情:“你看你那一向不善隐瞒的真情!” 方狂欢的一颗心和手上的酒杯都几乎同时掉落到地上去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我是嗅出来的。”谢豹花迷迷的说:“你的上衣,不止是我的余香;那次我到弄玉楼去,遇见一个女子,感觉到她身上也有我的余香,那想必是你遗留给她的吧?我的香味沾到她身上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向他碰一碰杯,酡笑着要饮杯中的酒,在这一瞬间,方狂欢很想唤住她,很想制止她饮,可是,声音到了喉头,都化作了千呼万唤的无声。 “怎么?”谢豹花偏着首,灯光照见她的肤颜,出奇的均柔。“你不喝吗?” 方狂欢怕她生疑,心中又乱得没了主意,匆匆把杯里的酒一干而尽。 “我不止知道这件事哩,”谢豹花向他嫣然地道:“你跟顾星飞又在一起了,是不是?” “那只是……偶然碰上,”方狂欢心虚:“你……先把酒喝了我们才用饭吧。” “你要我喝我就喝吧。”谢豹花正待把酒饮下,忽然又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喝这杯酒呢?” 方狂欢心中一凉。 “你如果不殷勤地劝我喝下,或许,我就可以放过你,”谢豹花徐徐地站了起来,凄楚地道:“记得我们那一路来共历的劫难吗?那一段绝望得连失望也当作是一种希望的日子里,我们反而无悔!记得在“疑无路”的天阴中吗?你弃刀为了我,我以身子替你挡那一刀,疤痕仍在我胸前呢……在路远客栈的时候,你为我捱了一枪,疤痕仍留在肩上吧?……” 方狂欢竭力想站起来。 可是他站不起来。 他想拔刀。 却连拔刀之力也消失了。 他整个身体的肌骨都似被拆散了,连贯不起来,自然也无从聚力。 ──一定是因为那杯酒! 他的注意力只在他给谢豹花的那杯毒酒上,而不防自己也喝了有毒的酒! “可是一转眼,你都忘了,只顾沾别的女人身上的余香……”谢豹花扬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一节玉臂,就像一只可羡的鹤。她陡地掣出怀匕,在烛焰里闪出青寒的芒,而匕口上隐有她身体的余温。“放心吧,你那杯只是迷药,不是毒酒。” 方狂欢突然记起了那个梦。 ──一个已许久不做的梦。 他甚至已感到匕尖割入肌理的锐痛。 “你太傻了,试想:就算你杀了我,傲爷又怎么会让一个杀他儿子的凶手活在世上呢?”谢豹花缓步向他行近,脸上神情,既依依不舍:“就算他答允你,只要你杀了我他便不杀你,不过,他不会找别人杀你的吗?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而你却是为了这无人承担的承诺而来杀我!” 方狂欢觉得自己完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你却负了我!”谢豹花悲哀地道:“原来救了被强暴民女的人并不代表他不好色,不轻浮!” “我救那女子杀张戚亲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张傲爷的儿子!”方狂欢不管了,这件事使他没有一天好日子可过,“要是知道,我说什么都不会和豹盟为敌!” 他不能动。 但他已豁了出去,吼道:“我不得不杀你!” 谢豹花怔了一怔,侧了侧首,再听他说下去。 “栽培你的张傲爷,你敢背叛!喜欢你的阮梦敌,给你灭了口,你还杀过我的兄弟,对我的手足见死不救!决定要杀死孩子也从不跟我商议!我怎么知道有一天,会不会忽然杀我?”方狂欢嘶声道:“你太强了!在你面前,我只是被你左右的人,我算是什么!?我方狂欢雄豪一世,却落在你的手里……” 他忽然想起她当日的话,他的话便短了半截,说不下去了。 谢豹花在灯色下,宛如一朵迅速萎谢下去的花。 “我怎么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而救我?”方狂欢怕生命会离他而去,所以他说得特别有力:“我又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谢豹花只觉得地转天旋,整个人几乎是跌坐下去了。 “原来我们之间,有着这许多怨恨的!”她伤感的说。 她在灯下,端凝着那一杯琥珀色的酒。 然后她再看着手中的寒匕。 “杀了你好吗?”她哀哀的问:“还是我喝下这一杯你要我喝下的酒?” “傲爷和他的人早已在外面包围了我吧?我去杀了他好吗?”她嘴角泛起了半朵凄然的笑容:“还是放一把火,让我们都烧死在这里好吗?” 她凑近方狂欢,仍是那一缕清得不似人间的馥香:“我们比未识前快乐些吗?比逃亡时开心些吗?” ──事实上,不管她杀了方狂欢,还是张傲爷,抑或她自己,她这一生中,都不会感到快乐的。 ──方狂欢大概也一样吧?
── 温瑞安《杀了你好吗?》全书完 ──
稿于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五日/替“好朋友影业公司”完成“剧本小说”《吞火情怀》。 校于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六日/“风云榜周刊”开始连载《白刃的飞沫》。 再校于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送别妈姊海自港返马。 |